向北穿过冷水峡谷,气温逐渐升高。等我们来到山顶,准备向圣费尔南多谷盘山下行时,空气像是凝固了,阳光刺目。我侧身看了看斯潘塞。他穿了件马甲,炎热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因为他的心思全在另一件事上。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挡风玻璃外,一言不发。厚厚的雾霾紧紧罩着山谷,从上往下看像是贴着地面的浓雾,接着我们降到浓雾中,斯潘塞突然开腔。
“天啊,我以为南加州气候不错呢。”他说,“他们到底在干什么——烧卡车废胎吗?”
“闲谷里面还不错,”我安慰他道,“那里有海风。”
“我很欣慰那里除了酒鬼还有点别的,”他说,“我见过那些住在城郊高档社区里的人之后,觉得罗杰夫妇大老远搬到这里来,是个代价惨重的错误。作家需要灵感——可不是酒瓶里的刺激。这里什么活动都没有,人们只是晒晒太阳,喝到宿醉,当然我是指上流社会。”
我减速转弯,准备驶过闲谷入口那一段尘土飞扬的路,接着我们开上了平坦的路面。没过一会儿,海风便迎面吹来,那是从湖对岸群山山口吹进来的微风。高高的洒水设备在平滑的大草地上旋转,水滴溅落在草叶上发出沙沙的脆响。每天的这个时候,大部分有钱人都在别处,从紧闭的门窗就能看出来,还有不偏不倚停在私家车道正中间的园丁卡车。不久我们就到了韦德家,车绕过门柱,停在了艾琳的捷豹后面。斯潘塞下了车,面不改色地迈着大步,绕过石板,径直走到门廊前去。他按了铃,门几乎是立马打开。坎迪穿着白色的夹克,露出黝黑俊秀的脸孔和锐利的黑眼眸,一切井然有序。
斯潘塞进去了。坎迪看我一眼,把门摔在了我脸上。我等了等,没什么动静。我靠在门铃上,听见铃声响起。门一下打开,坎迪咆哮着走出来。
“滚!去死!你想肚子上挨刀子?”
“我是来见韦德夫人的。”
“她可不想让你再掺和进来。”
“别挡路,乡巴佬。我来是有事情的。”
“坎迪!”是她的声音,相当尖利。
他最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退回到屋子里去了。我走进去,关上门。她站在两张对放的长沙发尽头,斯潘塞就站在她身旁。她看起来容光焕发,身着白色高腰休闲裤,同色半袖运动衫,淡紫色的手绢从左胸口袋里微微露头。
“坎迪最近越来越蛮横,”她对斯潘塞说,“见到你真好,霍华德。你大老远来,真是感谢,我并不知道你要带人一起来。”
“马洛开车送我来,”斯潘塞说,“而且他想见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冷淡地说。最终她看了我一眼,看来一周的分别并没让她的生活变得空虚。“说吧。”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说。
她缓缓坐下,我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斯潘塞皱了皱眉头,摘下眼镜擦拭,这给了他一个好好皱眉的机会,然后他坐在了我那张沙发的另一端。
“我以为你要来吃午饭。”她告诉他,仍然在微笑。
“今天就算了,谢谢。”
“不吃吗?好吧,如果你太忙的话。那你只是想看看文稿。”
“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坎迪!噢,他走了。就在罗杰的书桌上,我去拿。”
斯潘塞站了起来。“我可以去拿吗?”
还没等到答案,他就开始穿过房间。在她身后十英尺的地方,他站定,紧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继续走,我就坐在那里等着,直到她转头不近人情地看了我一眼。
“你为什么要见我?”她简短地问。
“这样那样的事情。我看见你又戴起了那个吊坠。
“我经常戴,一个很亲近的朋友很久之前给我的。”
“对,你告诉过我,是英军的徽章,对吧?”
她拎着项链的一端,把吊坠拿出来。“这是珠宝商复制的,比徽章的原型要小一些,并且镀上了金和珐琅。”
斯潘塞回来了,再次坐下,把一沓厚厚的黄纸放在他面前的鸡尾酒桌桌角。他随意地看了稿纸一眼,然后盯着艾琳。
“我能仔细看一下吗?”我问她。
她把项链拉到后面,松开扣环,把吊坠递给我,更准确地说是丢在我手上。然后,她握住双手,放在大腿上,看起来只是好奇。“为什么你这么感兴趣?这枚军徽属于一个叫‘艺术家步枪’的军团,一个地方防卫队。送我徽章的男人不久之后就失踪了,在挪威的翁达尔斯内斯,一九四○年,一个可怕的春天。”她微笑着,单手做了一个飞快的姿势。“他爱我。”
“艾琳整个闪电战期间都在伦敦,”斯潘塞用空洞的声音说,“她没法逃走。”
我们两个都没有理会斯潘塞。“并且你也爱他。”我说。
她目光低垂,然后抬起头,迎上了我的目光。“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说,“那是在战争期间,奇怪的事情总会发生。”
“韦德夫人,不止这么简单。我猜你忘了你曾经多么坦诚地说起他。‘那种狂暴、神秘、不大真实、一生一次的爱。’我在引用你说过的话。某种程度上,你仍然爱着他。我有和他一样的姓名首字母,多巧。我猜那也是你选中我的原因之一。”
“他的名字和你的完全不一样,”她冷冷地说,“而且他死了,死了,死了。”
我伸手把金质珐琅吊坠递给斯潘塞,他不情愿地接了过去。“我以前看过。”他咕哝道。
“我来描绘一下它的设计,看我是不是说对了,”我说,“有一柄用白色珐琅做成的宽阔短剑,刀锋是金质的。短剑朝下,平坦的刀刃横放在一对向上弯曲的浅蓝色珐琅质翅膀上。接着它刺入卷轴的背面,卷轴上写着一行字:‘勇者得胜。’”
“似乎没错,”他说,“这有什么重要的呢?”
“她说这是当地防卫队‘艺术家步枪’军团的军徽,是一个参加军团的男人送给她的,此人失踪于一九四○年春的挪威战役,在翁达尔斯内斯。”
现在他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斯潘塞定定地看着我,他知道我不是在胡扯,艾琳也清楚。她褐色的眉头皱起来,可能是真的很困惑,因为很不友好。
“这是袖标,”我说,“‘艺术家步枪’经过了某种整改,你可以说是整编、附从、支援其他团队,或者用其他什么准确术语,他们成为特种空勤团的一部分,才有了这个袖标。他们本身是一支当地的步兵团。这个标志直到一九四七年才出现。因此,不可能会有人在一九四○年时把它送给韦德夫人。而且,一九四○年‘艺术家步枪’军团也没有登陆挪威的翁达尔斯内斯。舍伍德护林员团和莱斯特郡团倒是有过,他们也是地方自卫队。‘艺术家步枪’则没有,我是不是很讨厌?”
斯潘塞把吊坠放回咖啡桌上,慢慢地推回到艾琳面前,什么也没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艾琳轻蔑地问我。
“你以为英国陆军部不知道吗?”我反问她。
“显然有些误会。”斯潘塞温和地说。
我转身狠狠瞪他一眼。“也可以这么说。”
“或者说,我是个骗子。”艾琳冰冷地说。“我从不认识什么叫保罗·马斯顿的人,从没爱过他,他也没爱过我。他从没送我军团徽章的复制品,也没有在作战任务中失踪,他从没存在过。这个徽章是我自己在一个纽约的小商铺里买的,他们专营从英国进口的奢侈品,比如皮具、手工绣花皮鞋、军团和学校领带、板球夹克、带纹章饰物的小玩意儿等等。这个解释能让你满意吗,马洛先生?”
“最后一部分能,但是第一部分不能。毫无疑问有人告诉你这是‘艺术家步枪’的徽章,但是忘了说具体的种类,或者也不知情。但你确实认识保罗·马斯顿,他也确实在该军团服役,而且在赴挪威的一次军事行动中失踪。但事情不是发生在1940年,韦德夫人,而是发生在1942年。他当时正在突击队中,不过不是在翁达尔斯内斯,而是他们快速进攻的一座离岸小岛。”
“我看没必要对这点小事大动肝火。”斯潘塞决断地说。他正把玩着面前的黄色稿纸。我不知道他是想为我帮腔,还是有些恼火。他拿起一沓黄色手稿,在手上掂掂重量。
“你想论斤买那堆纸吗?”我问他。
他看起来很吃惊,然后挤出了一丝笑容。
“艾琳在伦敦过了一段艰苦的生活,”他说,“可能记忆有些混淆。”
我从兜里掏出一沓折起来的纸。“当然,”我说,“就像你嫁给谁这种事情也会混淆。这是一份被鉴定过的结婚证明,原件来自卡克斯顿厅登记处。结婚的时间是一九四二年八月。双方的姓名是保罗·爱德华·马斯顿和艾琳·维多利亚·桑普塞尔。某种意义上说,韦德夫人也没错,因为没有叫保罗·爱德华·马斯顿的人,这是个假名字,因为在军队中,想结婚的话你必须得到许可。那位男士用了一个假身份。在军队中,他另有其名。我有他所有的参战记录,人们从没意识到,想得到这些信息,你只需要张口一问。”
斯潘塞现在非常沉默,他向后靠着,没有看我,眼睛直直地盯着艾琳。她迎上他的目光,用那种女人们非常擅长的半求情半诱惑的微笑。
“可是他死了,霍华德,早在我遇见罗杰之前。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罗杰全都知道,我从没有改用过夫姓,在那种情况下不得不如此,因为护照上就是那么写的。接下来,他死于一场战斗——”她停下来,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手慢慢地、轻柔地放在膝盖上。“全都结束了,全部完结了,一无所留。”
“你确定罗杰知道?”他慢慢地问。
“他知道一部分,”我说,“他知道保罗·马斯顿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我有一次问他,他的眼神很奇怪,但是他没说为什么。”
她没理会,继续和斯潘塞说话。
“怎么了,罗杰当然清楚全部事情。”她开始耐心地对着斯潘塞微笑,好像他得慢慢才能接受事实,这是她们惯用的伎俩。
“那为什么要对日期撒谎?”斯潘塞冷淡地问,“为什么说这个男人是在一九四○年失踪的,而实际上是一九四二年?为什么要戴一枚根本不是他给你的徽章,还刻意说是他给的?”
“我可能迷失于一个梦境,”她慢慢地说,“更准确地说,一场噩梦当中。我很多朋友都死于轰炸。在那些日子里,当你说晚安的时候,你得听起来并不像在说永别。但是大部分情况下事情就是如此。当你和一个士兵告别——那更加凄凉,被杀死的总是那些善良而温柔的人。”
他一言未发,我也是。她低头看着放在面前桌上的吊坠,拾起来,重新佩回项链上,从容地向后靠去。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盘问你,艾琳,”斯潘塞缓缓地说,“让我们忘了吧,马洛在徽章和结婚证这些事情上小题大做,甚至有一刻真让我起疑了。”
“马洛先生,”她静静地告诉他,“总是小题大做,但在面对性命攸关的大事时,他可以跑到湖边去看一条傻船。”
“在那之后你再也没有见过保罗·马斯顿?”我说。
“他死了,我怎么可能看到?”
“你并不知道他死了。红十字会没有发布他的死亡报告。他可能只是被俘获了。”
她突然哆嗦了一下。“一九四二年十月,”她缓缓地说,“希特勒发布了一项命令,所有的突击队俘虏都被移交给盖世太保。我觉得我们都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他们在某个盖世太保的地牢中受尽折磨后无声无息地死去。”她又颤栗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地冲我说道:“你这个可怕的人。你想要我重温那个噩梦,因为一个无关痛痒的谎话再次折磨我。假如某个你爱的人也被那些人抓住,你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你觉得他们最后下场如何呢?就算我想构建一个不一样的——就算是假的——回忆,又何怪之有呢?”
“我想来一杯,”斯潘塞说,“我太需要一杯酒了,我能来一杯吗?”
她拍拍手,坎迪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就像他往常一样。他对着斯潘塞鞠了一躬。
“你想喝什么,斯潘塞先生?”
“纯的威士忌,多来点。”斯潘塞说。
坎迪走到角落,打开墙上的小酒吧。他拿出一瓶放在上面的威士忌,猛地倒出一大杯。他转身回来放在斯潘塞的面前,又一次准备离开。
“也许,坎迪,”艾琳静静地说,“马洛先生也想来一杯。”
他停下来看着她,面色发黑并露出倔强的神色。
“不了,谢谢,”我说,“我不喝。”
坎迪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走开。又是一阵寂静,斯潘塞放下只剩一半的酒杯,点燃了一根香烟,继续和我说话,但并没有看我。
“我确定韦德夫人和坎迪可以送我回比弗利山。或者我可以叫出租车,我猜你已经说完了。”
我把那张认证过的结婚证复印件重新折起来,放回我的口袋。
“你确定你想这样?”我问他。
“也许每个人都想这样。”
“好吧。”我站起来,“我猜这样做我也挺傻的。作为一个凭智商成功的出版家——如果做这行也需要智商的话——你应该猜到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玩这一套沉重的把戏。我翻旧账、花钱取证,并不只是为了让回忆折磨某些人,我调查保罗·马斯顿并不是因为盖世太保谋杀了他,或者因为韦德夫人佩戴了错的徽章,因为她记不清楚日期,因为她嫁给他只是战争中的一念之差。当我开始调查他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我知道的只是他的姓名。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的?”
“毫无疑问有人告诉了你。”斯潘塞简洁地说。
“确实,斯潘塞先生。有人在战后的纽约结识了他,后来又在这里的恰森酒吧见过他和他妻子。”
“马斯顿是个挺普通的名字。”斯潘塞说,小口地喝着威士忌。他侧了侧头,右眼皮往下垂了一点,所以我又坐下来。“就算是保罗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比如,在大纽约区的电话簿里有十九个霍华德·斯潘塞,其中四个就是霍华德·斯潘塞,没有中间名缩写。”
“好,你觉得有多少个马斯顿的一边侧脸是被一片延时爆炸的迫击炮弹壳打碎过,脸上还带着整容手术的疤痕呢?”
斯潘塞张口结舌,沉重地喘起气来,他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额头。
“你觉得有多少个保罗·马斯顿在同一场合下救了几个名叫门迪·门涅德斯和兰迪·斯塔尔的凶暴赌徒?他们还在,记忆力不错,在有利的情况下可以作证。还装什么呢,斯潘塞?保罗·马斯顿和特里·伦诺克斯是同一个人,我可以给你滴水不漏的证明。”
我没期待任何人会跳得六英尺高,或者尖叫,也确实没人这么做。但那种沉默简直比尖叫还要刺耳。它紧紧环绕在我的周围,稠密而坚硬。厨房的水好像没关。屋外传来报纸被丢在车道上发出的砰的闷响,接着是一串轻轻的跑调哨声,像是一个男孩骑着自行车飞驰而去。
我觉得脖子背后有一阵刺痛,猛地躲开,转过身来。坎迪站在那里,手持尖刀。他暗沉的脸表情木然,但是眼神中有一种我没见过的东西。
“你累了,朋友,”他柔和地说,“给你来杯酒,不要吗?”
“波本加冰,谢谢。”我说。
“请稍等,先生。”
他把刀快速折起来,装进了白色夹克侧面的口袋,缓缓地走开。
终于,我看了看艾琳,她身体前倾,双手紧紧交握。就算她脸上有任何表情的话,低垂的脸也挡住了全部。她说话的声音清醒而空洞,就像电话报时的机械声音。人们一般会挂断,如果你继续听的话,它会用不变的音调播报接下来的几分几秒。
“我见过他一次,霍华德,就一次。我没和他说话,他也没有和我说话。他的变化太大了,头发和脸都变白了——已经不是同一张脸,但当然我认得他,他也认得我;我们对视,仅此而已。接着他走出房间,第二天,他就从她家消失了。我只是在洛林家见过他——还有她。那天接近傍晚的时候,霍华德,你在,罗杰也在,我猜你也看见他了。”
“我们被互相引见过,”斯潘塞说,“我也知道他和谁结了婚。”
“琳达·洛林告诉我他就那么消失了,没给任何理由,之前也没有争吵。然后过了一阵,那个女人决定离婚。再过了一阵,我听说她又把他找了回来。他穷困潦倒,他们复婚,鬼知道为什么。我猜他没钱,做什么都无所谓。他知道我嫁给了罗杰,我们前缘难续。”
“为什么?”斯潘塞问。
坎迪一言不发地把酒放在我面前,他看着斯潘塞,斯潘塞摇了摇手,坎迪溜走了。没人注意他,他就像一个中国京剧舞台上的道具员,在舞台上搬东西,被演员和观众视而不见。
“为什么?”她重复了一遍,“噢,你不会懂的。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覆水难收。最后盖世太保也没有抓住他,一定有一些正派的纳粹党没有执行希特勒关于突击队的命令。他这才活下来,回到这里。我曾经骗自己说我能够再次找到他,以前的他,积极、年轻、质朴。我已经知道她和罗杰的事情。我确信保罗也知道。琳达·洛林也知道,她自己就是一个荡妇,不过还有一点底线。他们都是一个圈子的。你问我为什么不离开罗杰重新回到保罗身边。在他和罗杰都曾躺进过她那随时张开的怀抱之后?不,谢谢你,我需要更好的点子。我可以原谅罗杰。他酗酒,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担心自己的作品,痛恨自己,因为他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雇佣文人。他又是一个软弱的男人,他矛盾、沮丧,但是他很好懂,他只是一个丈夫。对我来说,保罗要么比他重要太多,要么一文不值。最后,他一文不值。”
我把酒一饮而尽。斯潘塞喝完了他的那杯,用手指刮着长沙发的面料,忘了他面前的那一沓纸,一败涂地的流行作家的未完成作品。
“我不会说他一文不值。”我说。
她抬起眼睛,恍惚地看着我,然后眼皮又垂了下去。
“比一文不值还要低贱,”她说,声音中添了新的讽刺,“他知道她是什么东西,却仍然娶了她,又因为她的放荡行径杀了她,最后逃跑自尽。”
“他没有杀她,”我说,“而且你心里清楚。”
她平缓地站直,茫然地看着我。斯潘塞发出了某种奇怪的声响。
“罗杰杀了她,”我说,“而且你也知道。”
“他告诉你了吗?”她平静地问。
“他不需要告诉我。他给过我一些暗示,总有一天他会告诉我或者其他人,如果不说的话,真相会把他撕成碎片。”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不,马洛先生,那不是他折磨自己的原因,罗杰并不知道他杀了她,他什么都不记得。他知道有什么事情出了问题,试图找出问题的源头,但是他找不到。惊吓摧毁了他的记忆。也许在他生命的最后瞬间,真相浮出水面,但不到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
斯潘塞的喉咙里发出不友善的低吼:“没这回事情,艾琳。”
“噢,有的,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我说,“我知道两个确凿的案例。一个断片的醉汉杀了一个他在酒吧里勾搭到的女人。她脖子上用精美的扣环系着一条围巾,他用这条围巾勒死了她。她随他回家,接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死了。当警察抓获他的时候,他自己的领带上还别着那枚精美的扣环,而他一点也不记得是从哪里弄来的。”
“一直没想起?”斯潘塞问,“还是只是那个时候?”
“他从没有承认过,现在也没法再询问他了,他们用毒气处死了他。另一个案件是头部受伤。这家伙和一个有钱的变态同居,那种会收藏初版书,烹饪花哨食物,在某块墙面镶板后面藏一个非常昂贵的秘密图书馆的人。这两人打了一架,在整栋房子里面从一间屋子打到另一间,场面凌乱。最后这个有钱人还是占了下风。当他们捉住凶手的时候,他身上有几十处淤青,手指断了一根,他只知道他头痛,找不到回到帕塞迪纳的路。他一圈圈地打转,在同一个服务站问路。服务区的工作人员断定他疯了,叫了警察,警察在他下一次回到服务站的时候已经埋伏好。”
“我不相信那种事情会发生在罗杰身上,”斯潘塞说,“他也就和我差不多疯。”
“他喝醉的时候会断片。”我说。
“我当时在场。我看着他下手的。”艾琳平静地说。
我朝斯潘塞咧嘴笑了笑,算是一种笑吧,不算是那种振奋人心的,但我的脸已经尽力了。
“她肯定会告诉我们,”我告诉他,“就听着吧,她会告诉我们的。她现在已经忍不住了。”
“是的,都是真的。”她严肃地说,“有些事情就算是发生在敌人身上,人们都会不愿意提起,更别说当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丈夫身上。如果我不得不公开地在证人席上讲这些话,你们肯定心生厌恶,霍华德。你才高八斗、风度翩翩的摇钱树作家会看起来非常卑微。觉得他性感至极,不是吗?那是在报纸上,这个可怜的傻瓜花了多少心思来维持这种形象啊!那个女人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战利品。我监视过他们,我本应以此为耻,可总得有人说出真相,我一点不觉得耻辱。我观察了整个令人作呕的过程。她用来幽会情人的客宅正巧是一个隐秘的地方,有独立停车场和开在边道上的门,边道是条死路,还有浓荫蔽日的大树。事发时,罗杰已经遭她嫌弃,他这种人有朝一日势必令人生厌。他喝得稍微有点多,想离开,她追了出来,赤裸着全身尖叫,挥舞着一座小雕像。她说的话实在是污秽不堪,我不想描述。接着她想用小雕像砸他的头。你们都是男人,肯定知道最让男人愕然的不过是听到一个看似文雅的女人使用阴沟和便池里的语言。他喝醉了,曾有过暴力倾向,而那时暴力不可遏制地控制了他。他从她手中把雕像抢了过来,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一定有很多血。”我说。
“血?”她苦笑道,”你应该看看他到家时的那幅模样。当我朝着车跑去,他就站在那里俯视着她。然后,他弯腰把她抱在怀里,抬回了客宅。我知道在那个瞬间,惊吓已经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大概在一小时之后回到家,非常安静。看见我在等他时吓了一跳,但他那时酒已醒,人却木然。他脸上、头发上、外套胸前都是血。我把他弄进书房旁边的盥洗室,脱掉衣服,擦洗干净,才让他上楼去淋浴。我安顿他躺在床上,拿出一只旧箱子,下楼收好他所有沾满鲜血的衣服,装进箱子里。我清理了浴缸和地板,然后拿出一块湿毛巾,确保他的车是干净的。我把他的车停好,开我自己的车驶向查茨沃斯水库,你应该能猜出来我是怎么处理那些满是鲜血的衣服和毛巾。”
她停下来。斯潘塞挠着他左手的掌心。她快速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下去。
“当我离开的时候,他起身喝了很多威士忌。第二天早上,他一件事情也记不起来。也就是说,他只字未提,表现得好像他除了宿醉并无大碍,我就什么也没说。”
“他一定奇怪自己的衣服哪里去了。”我说。
她点点头。“我觉得他还是想起来了——但是他没说。所有的事情似乎在那时同时发生。报道铺天盖地,接着保罗失踪,再之后就是他客死墨西哥。我怎么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情?罗杰是我的丈夫,他做了可怕的事情,但她也是个可怕的女人,而且他做那件事情的时候意识并不清醒。事情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报纸一下子停止了报道。琳达的父亲肯定出面干预了。当然,罗杰也看报,他就像是一个只是碰巧认识当事人的无辜旁观者一样,发表了些许评论。”
“你不害怕吗?”斯潘塞安静地问她。
“我怕死了,霍华德。如果他想起什么,可能会杀了我。他是个很棒的演员——大多数作家都是——而且可能他已经知道,只是在等待时机。但是我不确定。他可能——只是可能——永久性地忘了这件事情。而且保罗已经死了。”
“如果他从没提起过你扔进水库的衣服,那说明他已经起疑了。”我说,“记住,那次二楼枪支走火,我看见你从他手里把枪抢回来的时候,他在打字机里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好人为他而死。”
“他这么说?”她的眼睛瞪得恰到好处。
“他写了下来——在打字机上。我已经销毁了,是他让我这么做的。我以为你已经看过。”
“我从来不看任何他在书房里写的东西。”
“你读了韦林杰带走他时他留的字条。你甚至搜过废纸篓。”
“那不一样,”她冷冷地说,“我在寻找关于他下落的线索。”
“好吧,”我说,朝后靠着,“还有别的吗?”
她慢慢地摇摇头,带有沉重的忧伤。“我想没有。至少,他自杀的那个下午,他可能已经想起来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想知道吗?”
斯潘塞清了清嗓子。“当时请马洛来是要做什么呢?一开始是你想请他来,你说服了我,你知道。”
“当时我害怕极了,我害怕罗杰,我也替他担惊受怕。马洛先生是保罗的朋友,几乎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熟人。保罗可能告诉过他些什么。我得弄清楚。如果他是个危险人物,我希望他和我站在一边。如果他发现了真相,可能还有办法救罗杰。”
突然毫无理由地,斯潘塞发起狠来,他向前探身,下巴往外突。
“让我直说吧,艾琳。这个私家侦探已经和警察交恶,他们把他扔进监狱。他本被认定是想帮助保罗——既然你用他的这个名字——外逃到墨西哥。如果保罗是凶手的话,这可是重罪。所以如果他发现真相并且能洗脱罪名,他也会袖手旁观,你是不是这么盘算的?”
“我当时太害怕了,霍华德。你不能理解吗?我和一个可能是疯子的凶手同处一室。大多数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明白,”斯潘塞说,仍然粗鲁,“但是马洛没有接受这份差事,你还是孤身一人。接着罗杰的手枪走火,一整个礼拜你都是一个人。然后罗杰自杀,这次换成只有马洛一人在场,多方便啊。”
“确实没错,”她说,“那又怎么样?这是我能控制的吗?”
“好吧,”斯潘塞说,“有没有可能是你觉得马洛会发现真相,加上有过一次试图自杀的情况,他会把枪递给罗杰,然后说,‘听着伙计,你是个杀人犯,我和你妻子都知道。她是个脆弱的女人,已经受够了,更别提西尔维娅·伦诺克斯的丈夫。为什么不光明磊落地扣动扳机,每个人都会觉得你只是喝过了头?现在我去湖边抽根烟,伙计。好运,再见。噢,枪在这里,已经装好子弹,都交给你了。’”
“霍华德,你越来越可怕了。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你跟警察说是马洛杀了罗杰,那又是什么意思?”
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几乎有些羞赧。“我那样说实在是个错误,我并不知道当时我在说什么。”
“也许你觉得是马洛杀了他。”斯潘塞平静地暗示。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噢,不,霍华德。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那样做?那是个可怕的想法。”
“为什么?”斯潘塞问道,“有什么可怕的?警察也有相似的想法,坎迪也给他们提供了动机。他说在罗杰把天花板射出一个洞的那个晚上,马洛在你房间里待了两个小时——在罗杰服下安眠药之后。”
她羞得脸红到发根,木然地看着他。
“而且你一丝不挂,”斯潘塞粗鲁地说,“坎迪这么说的。”
“但是在庭审的时候——”她开始用颤抖的声音说,斯潘塞打断了她。
“警察并不相信坎迪。所以庭审时他什么也没说。”
“噢。”她宽慰地叹了口气。
“还有,”斯潘塞冷冷地说,“警察怀疑你,现在仍在怀疑。他们需要的只是找到动机,看起来他们应该能找到一个。”
她站了起来。“我觉得你们两个最好都离开我的家,”她生气地说,“越快越好。”
“好吧,是不是你?”斯潘塞一动不动地问,只有手伸向空玻璃杯。
“什么是不是我?”
“杀了罗杰?”
她站起来,盯着他。脸上的绯红消失了,面孔因为怒气变得煞白而紧绷。
“我只是提前告知你可能在法庭里即将面对的指控。”
“我当时不在,没带钥匙,我得按门铃才能进来,我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这些都是已知事实。老天爷,你中了什么邪?”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唇。“艾琳,我来这房子里得有二十次,白天的时候前门从来没有锁过。我没说你杀了他,我只是问你,别告诉我这不可能。按照事情的结果看,这轻而易举。”
“我杀了我丈夫?”她慢慢地、惊讶地问道。
“假设,”斯潘塞用同样冷漠的语气说,“他是你的丈夫,你嫁给他时还另有一个丈夫。”
“谢谢你,霍华德。非常感谢,罗杰的最后一本书,他的绝笔就在你面前,拿了赶紧走。我觉得你最好把你的想法告诉警察,这会是我们友谊的美妙终章,太迷人了。再见,霍华德,我现在非常疲惫,而且头痛。我要回屋躺一会儿。至于马洛先生——我猜是他唆使你这么做的——我只能告诉他,就算他没有真的杀罗杰,也是被他逼死的。”
她转身离开,我尖锐地说:“韦德夫人,稍等,让我们把事情做完,别带怨气。我们只是想做正确的事情,那个你扔进查茨沃斯水库的箱子——重吗?”
她转身瞪着我。“那是个旧箱子,我说过。是的,非常重。”
“你是怎么把它举过环绕水库的高高的铁丝网的?”
“什么?什么铁丝网?”她姿态无助,“我猜紧急情况下,人们会有超常的力量。无论如何我做到了,就这样。”
“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铁丝网。”我说。
“没有吗?”她怔怔地重复,好像话语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没有什么罗杰带血的衣服,西尔维娅·伦诺克斯也不是在客宅外面被谋杀的,而是在床上。事实上她没流血,因为她已经死了——枪杀——当有人用雕像砸烂她的脸时,只是在砸一个死人。而死人,韦德夫人,很少流血。”
她的嘴唇轻蔑地撇了撇。“我猜你当时在场。”她鄙夷地说道。
然后她就离开了。
我们看着她走,她慢慢地上楼,沉静而优雅地缓缓迈步。她走进房间,轻柔但坚决地把门关上。一片寂静。
“铁丝网是怎么回事?”斯潘塞茫然地问我。他的头前后摆动,脸涨得通红,还流着汗。他试图轻松地接受一切,但对他来说有些为难。
“只是想噎住她,”我说,“我从没有靠近过查茨沃斯水库,也不知道它到底什么样子,也许有网,也许没有。”
“我明白了,”他悻悻地说,“但问题是她也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她把他俩都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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