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地里的灯光
亲爱的福尔摩斯:
如果说在刚开始承担起这个使命的时候,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没能向你提供多少消息的话,你一定能够明白,我正在想方设法弥补已经损失的时间,而且现在,我们的周围开始频繁地出现复杂的事件。前一篇报告里,我把高潮结束在白瑞摩站在窗前,如果没有弄错的话,现在我已经掌握了会让你相当吃惊的汇编材料。事情的变化出乎我的意料。从几方面来看,在过去的四十八个小时里,事情已经变得清楚多了,可是从另一些方面来看,又似乎更为复杂了。我现在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你,你自己去判断吧。
发现那桩怪事后的第二天早饭前,我又穿过走廊,察看了昨晚白瑞摩去过的那间屋子。我发现那扇他专心致志向外看的西面窗户有一个和屋子里其他窗户都不同的特点——这扇窗户面向沼地,从这里可以俯瞰沼地,而且距离最近,可以穿过两树之间的空隙一直望到沼地上,而从其他窗口只能远远地看到一点。由此可以推论,白瑞摩一定是在寻找沼地上的什么东西或什么人,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这扇窗户合适。那天夜里非常黑暗,因此很难想象他能看到什么人。我突然想到,这可能是在搞恋爱的把戏,也可以说明他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动和他的妻子惴惴不安之间的关系。他是个相貌出众的家伙,足以让乡村女子为之倾心,因此这个说法看起来还是有一定根据的。我回到自己房间后听到的开门声,可能就是他出去赴密约了。这就是我早上自己尝试推理的结果,我在这里写出来给你,尽管后来证明这种怀疑也许是毫无根据的。
无论对白瑞摩行为的正确解释是什么,我觉得,得到正确解释之前保持沉默对自己是很重的负担。早饭后,我来到从男爵的书房,把自己见到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他听了之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吃惊。
“我早就知道白瑞摩经常在夜里走动,也曾想和他谈一谈这件事。”他说,“我曾经两三次听到他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时间和您说的差不多。”
“也许他每晚都要到那窗前去。”我提醒道。
“也许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跟踪一下,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您的朋友福尔摩斯在这里,他会怎么办。”
“我相信他一定会如您建议的那样采取行动。”我回答,“他会跟踪白瑞摩,并看看他在干什么。”
“那我们就一起干吧。”
“可是,他一定会听到我们的。”
“这个人有点聋,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抓住这个机会。我们今天晚上一起坐在我的房间里,等他走过去。”亨利爵士高兴地搓着双手。他显然喜欢冒险,以此减轻自己在沼地生活的枯燥和寂寞。
从男爵已经和曾为查尔斯爵士准备修缮计划的建筑师还有伦敦的承包商联系过了,包括普利茅斯的装饰家和家具商。因此,我们可能很快就会在这里看到巨大的变化了。显然,我们的朋友心怀成熟的想法,并准备不辞辛苦、不惜代价地恢复这个大族的威望。当这座庄园重新修缮布置之后,所欠缺的也就是一位夫人了。我们可以从一些迹象中很清楚地看到,只要某位女士愿意的话,这欠缺就不复存在了,因为我很少见到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像他对斯台普顿小姐那样着迷。可是,在现在的情况下,爱情的发展并不像我们期望的那样顺利。比如说,爱情之海的平静今天就被一阵意想不到的波澜打乱了,也给我们的朋友带来了巨大的不安和烦恼。
在结束了我之前提到的那段关于白瑞摩的谈话之后,亨利爵士戴上帽子,准备出门,当然,我也准备这样做。
“您也去吗,华生?”他怪模怪样地望着我。
“那要看您是不是到沼地去。”我回答。
“是的,我要到那里去。”
“您知道我接受的指示。我很抱歉会妨碍到您,但您也听到了福尔摩斯是怎样严肃地坚持说我不应该离开您,尤其不能让您单独到沼地去。”
亨利爵士带着愉快的微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亲爱的朋友,”他说,“虽然福尔摩斯绝顶聪明,可他并没有预见到我来沼地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您明白我的话吗?我相信您决不会做一个妨碍别人的人。我一定得单独出去。”
这番话让我很为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就在还没下定决心的时间里,他已经拿起手杖离开了。
我仔细地重新考虑了这件事,感到良心上很过意不去,因为自己竟然一时犹豫让他单独行动了。我完全可以想象,万一由于自己没遵从你的指示而发生了不幸,让我不得不回到你的身边忏悔,我的感情会怎样。说真的,我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羞红了脸。也许现在去追他还不算太晚,因此,我就马上朝着梅利琵宅邸出发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沿着道路走,直到沼地小路的分岔处才发现了亨利爵士。在那里,我怕走错了路,就爬上一座小山,从山上可以居高临下地观察一切——就是那座分开阴暗采石场的小山——然后马上就看到了他。他正在沼地的小路上走着,离我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身旁还有一位女士,只可能是斯台普顿小姐。显然,他俩之间已经有了默契,并且约好在此相会。他们一边并肩而行,一边轻声说着什么。我看见她用双手做着急促的手势,似乎对自己所说的话非常认真;他则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两次还摇了摇头,表达自己的异议。我站在乱石中间望着他们,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跟上他们并打断他们亲密的交谈,看起来似乎很荒谬,但我的责任显然一时一刻也不能让他们离开我的视线。跟踪窥探一个朋友真是可憎的工作,可是除了从山上观察他,事后再向他坦白以求心安之外,我根本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确实,如果当时有任何突然的危险,我和他的距离就显得太远了,甚至来不及援助,可是我相信,你一定和我的意见相同。处在这样的位置是非常困难的,我也做不了更多了。
亨利爵士带着愉快的微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的朋友亨利爵士和斯台普顿小姐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谈话,我突然发现,看到他们会面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我望见了一个在空中浮动的绿色东西,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东西装在一根竿子的顶端,拿着那竿子的人正在坎坷不平的地方走着——正是斯台普顿和他的捕蝶网。他距离那对情侣比我近得多,好像是在向他们走去。正在那时,亨利爵士突然把斯台普顿小姐拉到身边,胳膊环抱着她,而她似乎正试图从他的手里挣脱,并把脸躲向一边。他低头冲着她,她像抗议似的举起了一只手。突然,我看到他们猛地跳了起来,一下子分开了,然后慌忙地转过身。原来是斯台普顿打断了他们,他向他俩狂奔过去,捕蝶网在身后可笑地摆动着。他在那对恋人面前愤怒得手舞足蹈,我完全想象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看起来,他似乎是在责骂亨利爵士,爵士在进行解释,而他不但拒绝接受,甚至变得更加暴怒了。那位女士高傲而沉默地站在一旁。最后斯台普顿转过身去,向他妹妹专横地招了招手,她犹豫不决地看了一眼亨利爵士,就和哥哥一起离开了。那生物学家的手势说明,他对自己的妹妹也同样深感不快。从男爵望着他们的背影站了一会儿,就慢慢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了。他低着头,满脸都是失意的表情。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因为自己在朋友不知不觉的时候偷看了他们亲密的情景而深感羞愧。我沿着山坡跑下去,在山脚下和从男爵会合了。他的脸气得通红,双眉紧皱,就像个不知所措的人似的。
“天哪!华生,您是从哪里掉下来的,难道您竟然真的跟踪着我吗?”
我向他解释了一切:我怎样感到不可能待在家里,怎样跟踪了他,以及怎样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他怒视着我,不过我的坦白冲淡了他的怒气,他悔恨又失望地苦笑起来。
“我原本以为,平原的中心是个不会被发现的可靠地方呢。”他说,“可是天哪,仿佛整个乡下的人都跑出来看我求婚似的——而且还是这样糟糕透顶的求婚!您找到的座位在哪里?”
“就在那座小山上。”
“原来是很远的后排,嗯?但她哥哥可真是跑到最前排来了。您看到他向我们跑过去了吗?”
亨利爵士突然把斯台普顿小姐拉到身边。
“是的,我看到了。”
“您曾经见过那位好哥哥如此疯狂吗?”
“我不能说他这么做过。”
“我也这么觉得,直到今天为止。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可是,请您相信我的话,不是他,就是我,总有一个得穿上捆疯子用的紧身衣。我到底怎么了?您和我相处也有几个星期了,华生。请坦白地告诉我,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能做我所爱的女人的好丈夫呢?”
“照我说,没有。”
“他总不会反对我的地位吧,那就必然是因为我自己的缺点而讨厌我。可他到底讨厌我什么呢?在我一生所认识的人里,无论男女,我都没有得罪过。但他竟然都不许我碰她的手指尖!”
“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这样的话?比这还多呢!我告诉您,华生,我和她相识只有几个星期,可从一见面,我就觉得她仿佛是为我造出来的;而她呢,也是这样想。她觉得和我在一起很快乐,对这一点我敢发誓,因为女人的眼神比言语更有力。可他从不让我们待在一起,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找到和她单独谈话的机会。她很高兴见到我,可是见面之后,又不愿谈关于爱情的事——如果能制止我的话,她甚至不许我谈到爱情——她一再重复说,这里很危险,除非我离开这里,否则她永远也不会快乐。
“我对她说,自从见到她之后,我就再也不急着离开这里了。如果她真的想让我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和我一起走。
“我说了很多,向她求婚,可是没等她回答,她的那位哥哥就向我们冲了过来,脸上的表情简直像一个疯子。他的脸因为暴怒而变白了,连那浅色的眼睛里都燃起了怒火。我对那位女士怎么了?我怎么敢做让她不高兴的事?难道我自以为是个从男爵,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我就清楚该如何回答他。当时我只对他说,我并不把对他妹妹产生的感情引以为耻,而且还希望她能屈尊做我的妻子。这样的话似乎并不能让事态产生丝毫的好转,因此,后来我也发了脾气。我回答他的时候或许有些过分,因为她还站在旁边呢。结局您看到了,他和她一起走了,而我呢,被弄得比谁都更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华生,只要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那我对您真要感激万分了。”
我当时试着提出了一两种解释;可是,说真的,连我自己都没有弄明白。从我们朋友的身份、财产、年龄、人品和仪表来看,各方面条件都是最优越的,除了缠绕在他家的厄运之外,我几乎找不到任何不好的地方。真正让人吃惊的是,斯台普顿丝毫不考虑妹妹本人的意愿,就这样粗暴地回绝了她的追求者;而那位女士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也能不表示任何抗议。不过当天下午,斯台普顿亲自到访,才平息了我们心里的种种猜测。他前来为自己早晨的粗鲁态度道歉,两人在亨利爵士的书房里谈了很长时间。其结果是,裂痕消除了,从我们决定下星期五到梅利琵吃饭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来。
“我并没有说他现在不疯了,”亨利爵士说,“我忘不了他今天早上冲向我时的眼神。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没有人道歉能道得比他更好了。”
“他对自己早晨的行为做出了解释吗?”
“他说妹妹是他生活中的一切。这很自然,而且他能这样重视她,我也很高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而且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非常孤独,只有她陪伴在身边,因此,想到可能失去她,对他来说太可怕了。”
“他说自己本来并不认为我已经爱上了她,却亲眼看到了这个事实,并且感觉我有可能从他手中把她夺去;这让他大为震惊,以至于对自己当时的言行都无法负责了。他对发生过的事感到非常抱歉,并且也认识到,把像他妹妹那样美丽的女子的一生束缚在自己身旁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和自私。如果她非得离开他不可,他宁愿把她嫁给像我这样的邻居,而不是别人。可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毕竟是个严重的打击,因此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对这件事的来临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我答应在今后三个月之内暂时不提这件事,只培养和斯台普顿小姐的友情而不要求她的爱情,他就不再反对。我答应了,事情也就平息下来了。”
我们的一个小谜题就这样得到了解答,好像在泥沼中挣扎的时候,突然碰到了底似的。现在我们了解了,为什么斯台普顿如此反对他妹妹的追求者——即使那位追求者是像亨利爵士般出色的人。现在我再转到从一团乱麻里抽出来的另一条线索上去吧,就是那夜半哭声和白瑞摩太太满面泪痕的秘密,还有管家到西面窗前的秘密。祝贺我吧,亲爱的福尔摩斯,我没有辜负你的嘱托,你不会后悔派我来的时候给我的信任的。经过一夜的努力,这些事都彻底弄清了。
我说“经过一夜的努力”,实际上是经过了两夜,因为头一天夜里我们什么也没搞出来。我和亨利爵士在他的房间里一直坐到将近三点钟,可是除了楼梯上方大钟报时的声音之外,什么也没有听到。那真是一次最可怜的熬夜,我们俩都在椅子里睡着了。幸运的是,我们并没有气馁,而且决定再试一次。第二天夜里,我们拧小了灯光坐着,无声无息地抽着烟。时间过得令人难以想象地慢,但我们有猎人般的耐心,仿佛在监视着自己设的陷阱,希望猎物不经意间闯进去。钟敲了一下,又敲了两下,在绝望中,我们几乎想放弃不干了,就在这时,我们突然从椅子里坐直了身体,疲惫不堪的全部感官又重新变得警觉而敏锐——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偷偷地走了过去,消失在远处。从男爵轻轻推开了门,我们就开始跟在后面。白瑞摩已经转进了游廊,走廊里一片漆黑。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另一侧的配楼,刚好看见那蓄着黑色胡须的高大身影。他踮起脚尖轻轻穿过走廊,走进上次的那扇门,烛光在黑暗中透出了门的轮廓,一道黄光穿过了走廊的阴影。我们谨慎地迈着小步走了过去,在把身体重量压上每条地板之前都要先试探一下——为了小心起见,我们甚至没有穿鞋——尽管如此,陈旧的地板还是在脚下咯吱作响。有时我觉得,白瑞摩不可能听不到我们发出的声音,幸运的是,他的听力的确不好,而且正全神贯注地干着自己的事。
最后,我们走到了那个房间门口,偷偷向里面望去,发现他正弯腰站在窗前,手里拿着蜡烛,苍白而专注的面孔紧贴在玻璃上,和我前天夜里看到的完全一样。
我们并没有安排好行动的计划,不过从男爵一向认为最直率的办法永远是最合适的。他走进屋,白瑞摩突然一跳,离开了窗口。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面色发青,浑身发抖。他看看亨利爵士,又看看我,闪烁的黑色瞳孔里充满了惊慌的神色。
“你在这里干什么,白瑞摩?”
“没什么,先生。”强烈的惊恐让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了,手中的蜡烛不停抖动,影子也不停地跳动着,“先生,我在夜里到处走一走,看看窗户是否都上了插销。”
“二楼的吗?”
“是的,先生。所有的窗户。”
“看这里,白瑞摩,”亨利爵士严厉地说,“我们已决定要让你说出实话,所以,你与其晚说还不如早说,免得自找麻烦。现在,说吧,不要说谎!你在这扇窗前干什么?”
白瑞摩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们,就像一个陷入极端惊惧和痛苦的人,双手扭在一起。
“我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害处哇,先生。我只不过是把蜡烛拿近了窗户而已。”
“你为什么要把蜡烛拿近窗口呢?”
“请不要问我,亨利先生,不要问我了!我对您说,先生,这不是我自己的秘密,我也不能说,如果它和别人无关,是我个人的事,我绝不会向您隐瞒的。”
我突然灵机一动,从管家颤抖的手里把蜡烛拿了过来。
“他一定是把它当做信号,”我说,“我们试试看能不能得到回答。”我学白瑞摩的样子,拿起蜡烛注视漆黑的窗外。开始的时候,我只能模糊地辨认出黑色重叠的树影和颜色比它们稍淡的广袤沼地,因为月亮被云遮住了。接着,我高声欢呼起来,远处,正对着黑色方形窗框的中央,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小的黄色光点,刺穿了黑暗的夜幕。
“在那儿呢!”我喊道。
“不,不,先生,那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管家叫道,“我向您保证,先生⋯⋯”
“把您的灯光移开,华生!”从男爵喊了起来,“看,那灯光也移开了!啊,你这无赖,难道你还要说那不是信号吗?来吧,说出来吧!那个同伙是谁,正在进行的是怎样的阴谋?”
你在这里干什么,白瑞摩?
白瑞摩竟然摆出明显抗拒的样子。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是您的事,我不可能说。”
“那么你马上离开,不要在这里工作了。”
“好极了,先生。如果我必须走的话,我一定走。”
“你离开得极不体面。天哪!你真该知道羞耻呀!你家的人和我家的人在这所房子里同居共处一百年了,而我竟然发现你在处心积虑地谋害我。”
“不,不,先生,不是害您哪!”门口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白瑞摩太太站在那里,脸色比她的丈夫更加苍白,样子也更加惊恐。如果不是惊恐的表情,她那穿着裙子、披着披肩的庞大身躯也许会显得可笑了呢。
“我们一定得走,伊莉萨。事情到了头了。收拾一下我们的东西吧。”管家说。
“哦,约翰哪!约翰!是我把你连累到这种地步的,这都是我的错,亨利先生——都是我的错。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而且是因为我请求了他,他才那样做的。”
“那么,说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那不幸的弟弟正在沼地里挨饿,我们不能让他在我们的门口饿死。这灯光就是告诉他食物已经准备好了,而他那边的灯光则是表明送饭地点的。”
“那么说,你的弟弟就是⋯⋯”
“就是那个逃犯,先生——那个逃犯塞尔丹。”
“这是实情,先生。”白瑞摩说,“我说过那不是我自己的秘密,而且我也不能告诉您。可是,现在您已经听到了,您也明白了,即使有什么阴谋,那也不是针对您的。”
这就是对深夜的行动和窗前灯光的解释。亨利爵士和我都惊异地盯着这个女人。这难道是可能的吗?这位淡漠而可敬的女人竟会是那全国最声名狼藉的罪犯的姐姐?
“是的,先生,我原本姓塞尔丹,他就是我的弟弟。当他小的时候,我们太宠他了,不管什么事情都让他随心所欲,弄得他以为整个世界就是为了让他快乐才存在的,他就应该在这个世界里为所欲为。长大之后,他又碰上了坏朋友,于是就变坏了,直到让母亲为之心碎,也玷污了家族的名声。由于一次次地犯罪,他越陷越深,终于弄到了如果不是上帝仁慈的话,就会被送上断头台的地步。可是先生,对我来说,他永远是我这个姐姐曾经抚育过,一起游戏过的那个髦发男孩。他之所以敢于逃出监狱,先生,就是因为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且我们不可能不帮助他。一天晚上,他拖着疲倦而饥饿的身子到了这里,狱卒在后面穷追不舍,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们把他带进来,给他饭吃,照顾着他。后来,先生,您回来了。我弟弟认为在风声过去之前,沼地比别的地方都要更安全,所以就藏在了那里。在每隔一天的晚上,我们就在窗前放一盏灯,看他是不是在那里。如果他回答了,我丈夫就去给他送一些面包和肉。我们每天都盼着他快点离开,可是只要他还在那里,我们就不能弃他不管。这就是全部的真相,我是个诚实的基督徒,您一定明白,如果这样做犯了什么罪,所有罪都是我的,不能怪我丈夫,他只是为我才干那些事的。”
就是那个逃犯,先生——那个逃犯塞尔丹。
那女人的话听起来十分真诚,这份真诚就能证明它的真实。
“这都是真的吗?白瑞摩?”
“是的,亨利先生。完全是真的。”
“好吧,我不能怪你帮了你的太太。把我刚才说的话忘掉吧,你们现在可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关于这件事,我们明早再谈。”
他们走了之后,我们又向窗外望去。
亨利爵士把窗户打开,夜晚的寒风吹着我们的脸。在漆黑的远处,黄色的小小光点依然亮着。
“我真奇怪,他怎么敢这么干呢?”亨利爵士说。
“也许他放出光的地方只能从这里看到。”
“很可能,您认为离这里有多远?”
“我看是在裂口山那边。”
“不过一两英里远。”
“恐怕还没那么远呢。”
“嗯,白瑞摩送饭的地方不可能很远,而那个坏蛋正在蜡烛旁边等着呢。天哪,华生,我真想去抓那个人。”
我的脑海中也产生过同样的想法。看起来,白瑞摩夫妇不一定信任我们,他们的秘密是被迫暴露出来的。那个人对社会来说是个危险,他是十足的恶棍,对他既不应该可怜,也不应该原谅。如果我们借此机会把他送回那能让他无害于人的地方去,也只不过是尽了我们应尽的责任而已。他这种残暴而凶狠的天性,如果我们袖手旁观,别人可能就要付出代价。比如说,说不定某天夜晚,我们的邻居斯台普顿就会受到他的袭击——也许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亨利爵士才要去冒这样的险呢。
“我也去。”我回答。
“那么您带着左轮手枪,穿上靴子。我们尽快出发,那家伙可能会吹灭蜡烛跑掉的。”
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走出大门,开始了远征。秋风作响,我们在落叶沙沙声中匆忙地穿过黑暗的灌木丛。夜晚的空气带着浓烈的潮湿和腐朽的味道,月亮不时从云层中探头下望,云朵在空中随风奔驰。我们刚刚走到沼地上,就开始下起了细雨。那烛光却仍旧在前面,稳稳地照耀着。
“您带着武器吗?”我问道。
“我有一条猎鞭。”
“我们必须快速向他冲去,因为据说他是个亡命之徒。我们要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在他能够抵抗之前就让他就范。”
“我说,华生,”从男爵说,“这种做法福尔摩斯会怎么看呢?在黑夜降临、罪恶势力嚣张的时候。”
仿佛在回答他的话,广袤而阴森的沼地里突然传出了奇怪的吼声,和我在格林盆大泥潭边上曾经听见的一模一样。声音随着风穿过了黑暗,先是悠长而深沉的低鸣,然后是高声的怒吼,接着又是凄惨的呻吟,最后消失在了空气中。声音一阵又一阵地持续着,刺耳、狂野而又恐怖,整个空间都随之震动起来。从男爵抓住我的袖子,脸在黑暗中变得惨白。
“我的上帝呀,那是什么,华生?”
“我不知道。那声音来自沼地,我曾经听见过一次。”
声音已经结束了,死一般的沉寂紧紧包围了我们。我们站在那里侧耳倾听,但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华生,”从男爵说,“这是猎狗的叫声。”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变冷了,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说明他已经突然意识到了恐惧。
“他们怎么看待这声音呢?”他问。
“谁?”
“那些乡下人。”
“他们都很无知,您何必管他们的看法呢!”
“告诉我,华生,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犹豫了一下,却无法逃避这个问题。
“他们说,那就是巴斯克维尔猎犬的叫声。”
他嘟囔了两句,然后沉默了。
“是一只猎狗。”他终于又说话了,“可那声音仿佛是从几英里外传来的,我想大概在那边。”
“很难说是哪边。”
“声音随着风势变得忽高忽低。那边不就是格林盆大泥潭的方向吗?”
“嗯,是的。”
“就是那边。华生,您不认为那是猎狗的叫声吗?我不是小孩子,您不用怕,尽管说实话好了。”
“我上次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正好和斯台普顿在一起。他说那可能是一种怪鸟的叫声。”
“不对,不对,那是猎狗。我的上帝呀,难道在这些故事中还有几分真实吗?您不会相信这些吧,您相信吗,华生?”
“不,我绝不相信。”
“这件事在伦敦可以当做笑谈,但是在这里,站在漆黑的沼地,听着这样的叫声,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的伯父死后,在他躺着的地方,旁边有猎狗的足迹,这些都凑到一起了。我不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华生,但那种声音把我浑身的血都冻住了。您摸摸我的手!”
他的手冷得像一块石头。
“您明天就会好的。”
“我想那叫声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了。您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们回去如何?”
“不,不,我们是出来抓人的,不能放弃。我们在搜寻罪犯,不过说不定也正有一只魔鬼似的猎狗在追踪着我们。来吧!就算所有洞穴里的妖魔都在沼地上,我们也要坚持到底。”
我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缓缓前进,参差不齐的山影环绕着我们,那黄色的光点依然在前面稳稳地亮着。在夜晚的漆黑之中,再也没有比远处的一盏灯光更欺骗感官的东西了,那亮光有时仿佛远在地平线上,有时又似乎离我们仅有咫尺之遥。最后,我们终于看出它放在了什么地方,也知道离它很近了。一根滴着烛油的蜡烛插在石缝里,两面都被岩石挡住,这样既可以避免被风吹灭,又可以保证只有巴斯克维尔庄园的方向能够看到。一块突出的花岗岩遮住了我们。于是我们在它的后面蹲了下来,窥视着作为信号的灯光。一支蜡烛点在沼地的中央,而它的周围却毫无生命的迹象——只有直立向上的黄色火苗和在它两侧被照得发亮的岩石——这的确是件怪事。
“我们现在怎么办?”亨利爵士悄悄地问。
“就在这里等着,他一定在烛光附近。看一看,我们是否能够发现他。”
我的话刚说出口,我们就看到了他。蜡烛附近的岩石后面探出了一张可怕的黄面孔——令人恐惧的野兽般的面孔,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充满了邪恶的光芒,肮脏不堪,头发蓬乱,胡须又干又硬,倒的确像是住在山边洞穴里的古代野人。烛光照耀下,他狡猾的小眼睛左右窥探着,视线射出了令人恐惧的光芒,就像一只听到了猎人脚步声、诡计多端的猛兽。
显然,有什么东西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说不定他还有什么和白瑞摩私订的暗号我们不知道,又或许那家伙根据其他理由感觉到了事情的危险,我从那凶恶的脸上看出了恐惧的神情。考虑到下一秒钟他就可能从亮处逃开、消失在黑暗里,我就跳了出去,亨利爵士也跟了上来。那罪犯尖叫起来,咒骂了我们一句,接着扔过来一块石头,那石头在遮住我们的花岗岩块上撞得粉碎。当他跳起来转身逃跑的时候,月光从云端的缝隙里照射下来,我瞥见了他那矮胖而强壮的样子。我们冲过小山头,那个人从山坡另一面飞驰而下,用山羊般的动作在乱石上跳来跳去。那时,如果我扣动左轮手枪,运气好的话,就可能把他打瘸,不过,我带着它来,只是为了在受攻击的时候自卫,并不是用来射击一个手无寸铁的逃跑者。
我们两个人跑得都很快,而且锻炼得很好,可是,我们不久就明白,已经没有希望追上他了。在明亮的月光下,我们过了很久还能看见他,直到他在远处一座小山的山麓乱石中变成了一个迅速移动的光点。我们不停地跑,直到筋疲力尽,可是他和我们的距离反而越拉越大。最后,我们终于在两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喘着粗气,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远处消失了。
蜡烛附近的岩石后面探出了一张可怕的黄面孔——令人恐惧的野兽般的面孔,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充满了邪恶的光芒。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最最奇怪和不可思议的事。当时我们已经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放弃了无望的追捕,正准备转身回家。月亮低垂在右侧的天际,一座花岗石岩山的嶙峋尖顶刺穿了银色月盘的下半部分。在明亮的背景下,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他站在岩山的顶端,就像一座漆黑的乌木雕像。请不要认为那是幻觉,福尔摩斯。我敢说,我这辈子还从没有看得这样清楚过呢。根据我的判断,那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他站在那里,双腿稍稍分开,双臂交叉,低着头,就像是面对着眼前布满泥灰和花岗岩的广大荒野思索着什么问题。他也许就是这个可怕地方的精灵呢。他不是那逃犯,因为他的身材高得多,离罪犯逃遁的地方也很远。我惊叫了一声,并把他指给从男爵,可就在我转身要抓住从男爵手臂的时候,那个人就消失了。岩山的尖顶依然遮着月亮的下半部分,可是上面再也没有静立不动的人影了。
我本想向那里走去,把那岩山搜索一下,可是距离相当远。自从听到那使他回想起家族恐怖传说的叫声,从男爵的神经就一直在颤抖,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冒险了。他并没有看到岩山顶上那个孤独的人,因此也不能体会那个人怪异的现身和威风凛凛的神气带给我的毛骨悚然之感。“是个狱卒,毫无疑问。”他说,“自从这家伙逃脱之后,沼地里到处都是狱卒。”也许他的解释是对的,但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明之前,我不会相信。今天,我们打算给王子镇的人打个电报,告诉他们应该到哪里去找那个逃犯。说起来真是不幸,我们没能胜利地把他作为俘虏带回来。这就是我们昨晚的冒险。亲爱的福尔摩斯,你得承认,就以这篇报告中的这件事来说,我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在我所告诉你的这些事情里,有很多的确是离题了,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把一切事实都告诉你,让你自己去选择哪些最能帮助你得出结论。当然我们已经有了一些进展,就白瑞摩来说,我们已经找出了他的行为动机,这就使谜团澄清了不少。但是,神秘的沼地和那里奇特的居民依旧高深莫测,也许在下一次的报告里,我就能稍稍澄清这一点。当然,最好还是你亲自到我们这里来。无论如何,几天之内你就又会接到我的信了。
寄自巴斯克维尔庄园
十月十五日
在明亮的背景下,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他站在岩山的顶端,就像一座漆黑的乌木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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