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法:传习录中的知与行-行九:来者不拒,去者亦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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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阳明所要巡视的南赣,治所在江西赣州,管辖的区域包括江西、福建、湖广、广东的部分交界地区。这一地区山高林深、土匪猖獗。对此,前任巡抚南赣的文森有着深刻的体会,在任期间,他吃尽了苦头。

    王阳明能得到朝廷的重用,接替文森巡抚南赣,主要得益于兵部尚书王琼的举荐。

    王琼是山西太原人,他的父亲也曾官至一品大员,和王阳明一样,都算是官二代出身。此人在大明官场上算是一个人物,有着丰富的官场履历和功绩,曾经先后任职于工部、刑部、吏部、户部。据说他在户部任职期间,有个总兵试图从他手里冒领粮草。王琼当着那个总兵的面,详细地说出了他的士兵人数、应该领的粮草数、他手里的余粮数,以及朝廷应该发放的补贴、购买的粮草,等等,直听得那个总兵冒冷汗。有段时间,王琼被朝廷派到地方治理漕运,当他拿出治理方案时,连那些所谓的漕运专家也自叹不如。王琼的精明能干可见一斑。

    当然王琼还有一项专长,那就是识人用人。敢于大胆起用王阳明,就可见王琼的胆子有多大。要知道,当时的王阳明几乎成了体制内秉持儒学正统的文官们的公敌。所以,当王琼向正德皇帝提议让王阳明巡抚南赣时,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有官员站出来反对,说王阳明不过是一个演说家,让他写几句战斗诗歌、鼓舞一下士气还差不多,真要将这样的人送到江西去剿匪,无疑是白白去送死。

    王琼反驳道:“王阳明并非普通的书生,我曾经去听过他的演讲。他教人在心上用功,锻造强大的内心。一个内心强大的人绝非普通的小角色。王阳明作为一个文官能够独闯塞外,这样的胆量足以让人佩服。”

    王阳明在正四品的官职上已经停留了多年,本以为自己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会有贵人相助,一夜之间成为省级最高军政长官。

    王阳明在仕途上迈了一大步,终于有机会大展拳脚。

    王阳明在接到圣旨的同时,接到了王琼的书信。王琼在信中阐述了自己为什么会推举他去巡抚南赣。王琼说:“作为兵部尚书,我对南赣匪患深感忧虑。我与你有过交流,对你的能力十分信任。而在这非常时刻,大明需要你这样的非常之人来担当重任。”

    对于王琼给出的理由,王阳明还是心有所动的。作为体制内的一员,王阳明的身上有着文人报国的情怀。为国为民、建功立业的政治理想还在他的思想深处潜伏。当机会来临,本以为“不动心”的王阳明难以平复内心的波澜。他双手捧着皇帝的圣旨,一遍又一遍地摩挲,一遍又一遍在心底诵读。当激动过后,他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王阳明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去江西剿匪不是问题。问题在于,现实的功名利禄于自己而言,到底是平添了一副心灵的枷锁,还是长出一双心灵的翅膀?到底是离欲望更近,还是离欲望更远?

    但疑问很快被王阳明自我排除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想。古往今来的圣贤,都把建功立业、为国为民作为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再说,自己巡视南赣,并不是奔着功名利禄去的,而是为了保一方安宁,是为了百姓的安危。

    但在去之前,王阳明觉得有必要试探一下朱厚照,也借此机会发泄一下多年不被朝廷重用的郁闷。他给皇帝上了一道《辞新任乞以旧职致仕疏》,也就是打报告要求提前退休的申请书。

    王阳明本就是一个辞章好手,这道疏文在尺度的把握上也是恰到好处。在奏疏中,王阳明说:“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尸位素餐,对朝廷是有愧的。如今想要报效国家,也是力不从心。尤其最近一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因才器使是朝廷用人的根本所在,而量力受任也是人臣的分内之事。任何人得到这样的机会,都会欣喜万分,我王阳明也不例外,可我怕自己难以胜任。如果时间能够倒回十年前,我或许还有必胜的把握。可现在我已年近五旬,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

    王阳明说自己能力不够,只是明面上的托词;又说自己目无圣贤、狂妄自大,也是借别人之口来为自己找托词。王阳明在这份退休报告里所说的几个理由,都是借事发牢骚。

    朝廷要派一个白面书生去当剿匪的巡抚,就算王琼保举了他,可也无法说服大大小小的官员。王阳明需要对眼前的局势有一个更加清醒的认识,如果接到圣旨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走马上任,也就过于轻贱自己。但如果死活不去赴任,恐怕今后就再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王阳明将这份退休报告递上去后,没有等到皇帝的御批,就离开了南京直奔余姚老家而去。依王阳明的行事风格,他肯定不会在杭州一直傻等着,杭州离余姚近在咫尺,与其在杭州等,不如回家等。

    王阳明走得很慢,在路上磨蹭了几天才来到杭州地界。一路上他与那些追随的弟子们谈经论学,但也密切关注着北京的动态。准确地说,他一直在关注皇帝朱厚照对自己奏疏的反应。

    朱厚照免不了要责备王琼一番:“这难道就是你推选的所谓的国之栋梁吗?让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去巡抚南赣,让朕何以心安?”

    那些等着看王阳明笑话的朝中大臣们也跟着起哄。虽然朝堂上下舆论哗然,但是兵部尚书王琼始终坚持自己的选择。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王阳明不过是在借题发挥,试探皇帝待己之心。但王琼不能这么说,他只能说:“王阳明本来就是一个低调谦虚之人,要想说服他,只有请陛下从中协调,恩威并举,赋予他实实在在的权力。”

    十月二十四日,第二道圣旨又到了王阳明面前:“你前去巡抚江西南安、赣州,福建汀州、漳州,广东南雄、韶州、惠州、潮州各府及湖广郴州地方。抚安军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除非关系到地方贼情、军马、钱粮等大事,其他小事可以自己做主,大事则奏请定夺。”

    这道圣旨依然没能够撬动王阳明的“心机”。他虽然对外称“人在杭州”,其实已往返于“山阴道上”。人在路上,王阳明依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十一月十四日兵部又续下一道批文,内有皇帝责备之语:“你怎么敢以病为借口推辞本应尽的义务?如今南赣之地盗贼蜂起,百姓身处水火之中。你如果还这么拖拖拉拉,会误了朝廷大事。”

    皇帝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王阳明不敢再拿腔作势了。其实王阳明体弱多病也是事实。更何况,他此行并不是去做一个太平官,而是去剿匪。剿匪这项工作不是一个好差事,具有极高的风险性,而且一时半会儿也难见成效。他的前任,就是因为在南赣干不出名堂,心生畏惧,才以养病为由提出辞职。也有官员顺利招抚了土匪,但前脚刚刚离开,土匪就再起叛乱,这笔账最后还是会算到招抚官员的头上,因此打了胜仗也有可能丢官入狱。

    王阳明在接到“不准致仕”的信时,他正在给身边的弟子讲学。弟子问他:“我听说先生少年时就立下了经略四方的志向。如今天下不安,正是建功立业之时。现在朝廷要重用您,您却为何屡屡辞职呢?”

    王阳明思索良久,才道:“当年年轻气盛,自龙场之后,这种心态平和了许多。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人有建功立业的心没有错,但千万不要把这种心当成一种常态。我们应该时刻格自己的心,心如明镜,物来则照,不要刻意去追求。你把自己锻造成一个良知光明的人,这种机会自然会来找你。况且,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传播心学,让天下人知道圣学法门,相比而言,建功立业对我来说就不再是头等大事。”

    又有弟子问他:“如果先生在年轻时得到这样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您能取得成功吗?”

    王阳明毫不犹豫地回答:“恐怕不能。”

    弟子问:“为什么?”

    王阳明回答:“我早已说过,年轻时涉世未深,内心浮躁,心不定就难成事。人非要经历一番不同平时的劫难才能脱胎换骨,成为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人。”

    弟子问:“不是人人都能像先生这样经历磨难,如果没有磨难,难道让他去主动找吗?”

    王阳明回答:“当然不是这样。我是从磨难中得到了人生的真谛。人只要时刻格心,不要让良知被人欲遮蔽,就能取得成功。”

    王阳明打点行装上路了,义无反顾地走向南赣的深山密林,走向那些日益强大起来的土匪。船在大峡谷里曲曲折折地航行,沿着赣江逆流而上。王阳明的内心百感交集。虽说征战沙场是他少年时的梦想,可是真到了这一刻,他的内心却出奇地平静。血气翻涌的少年已经被生活打磨成了心静如水的心学大师,如果条件允许,他还是希望在心学上多下功夫。不过他觉得,此次进入南赣山区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好可以通过“事上练”来践行知行合一的效力。

    只要想到心学,王阳明就会立刻兴奋起来。他再也不是十一二年前那个在风雨苍茫中四处奔命的王阳明了。现在的他有那么多的心学体会,有那么多新的看法,他希望将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运用到实际中去。

    就在王阳明走向南赣之时,他的那位信奉道家学说的朋友王文辕做出了大胆的预测:“王阳明此行乃是大吉之兆,必立奇功。”别人问他为何如此肯定,王文辕用了四个字来佐证自己的预言——触之不动。

    所谓“触之不动”,也就是王阳明所说的“不动心”。王阳明认为,人人都可以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任何外在事物的触动,都不会因之而动。外来的各种毁誉荣辱,不但不要让它们影响到自己内心的安定,而且还要借用它们来锻炼自己的品性,提升自己的素质。

    王阳明发现,那些跟随自己学习心学的人有很大一部分人无法做到“不动心”,他们难以脱去世俗的浮躁之心,无法使内心保持澄明安宁的状态。正所谓“君子之学为己,小人之学为人”。君子的学习是为了心灵的成长,而小人的学习却是为了迎合世俗的评价标准。

    王阳明认为,如果读书人是为了名利去追求学问,那么心中就会生出得失的念头,就会有很大的精神压力,而过大的压力会抑制一个人的智慧和潜力。如果是为了自己心灵的提升而去追求学问,那么就能使整个人处于一种从容淡定的状态,就能更好地把握自己,平衡各方面的压力,从而使自己潜藏的智慧和才华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这就是内心强大的表现。

    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王阳明向赣州地界进发,去用现实践行他的“事上练”。

    从南京到赣州,一路都是水道。旅途中的大部分时间里,王阳明都留在船舱之内静坐,有时候他会拿出吏部颁发给自己的那道公文,凝神关注,反复揣摩。他要吃透帝国高层的意思,尤其是皇帝的想法,不能犯原则性的错误。王阳明反复琢磨圣旨里的那句“一应地方贼情,军马钱粮事宜,小则径自曲画,大则奏请定夺”。

    朝廷给自己的权力有多大,权力的边界又在哪里?虽然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对于一个将领来说,不受君命往往是要吃大亏的。前线胜负倒在其次,如果不能正确处理与君王的微妙关系,即使一场接一场的胜利也无法保证自身的安全。《孙子兵法》云:“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将在外不容易,一败涂地要被削职拿问,攻无不克要被皇帝怀疑。

    就在王阳明思前想后之际,船已驶过江西万安县,抵近惶恐滩。惶恐滩本是一普通地名,但自从文天祥的那句“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传诵开来,“惶恐滩”也就成了一个有着特殊情结的地方。

    此地之所以得名“惶恐滩”,是因为赣水流经此处最为湍急,船经此处,人心难免惶恐。当时正是赣江的枯水期,王阳明本来在船舱内读书,听说到了“惶恐滩”,也放下书本走出舱外,站在船头向远处眺望。

    前方许多商船停泊不前,不知什么原因。王阳明命舵手将座船靠将上去,遣人打听,才知惶恐滩果真让人惶恐不前。有几百个流贼聚集于前方,想要打劫过往船只。王阳明虽是赴任新职,但这时候并无官军护卫,身边只有家人和两个仆人。

    尽管如此,王阳明并没有表现出惶恐不安的神色。王阳明天性中有尚武的倾向,待到成人之后,又历经生死劫难,更何况他现在要赴任剿匪,若是连眼前的几百名流寇都对付不了,还怎么面对大山深处的万千匪徒呢?

    熟读兵法的王阳明深知,兵者诡道也。他要用身边的这二三十人,在气势上压制对方的几百人。

    王阳明令人竖起南赣巡抚的牙旗,将商船集中到一起,然后让商人们将带有商铺标识的货物藏起来,把商船伪装成军船。然后他又派遣客船上的三十多人偷偷上岸,遥相呼应。

    布置妥当后,王阳明的官船在中央,其他商船分居两侧,一字排开,摇旗呐喊。

    在这种情况之下,王阳明不但没有躲藏起来,反而立于船头,手捧书卷,高声诵读。劫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王阳明深知,眼前的劫匪不过是一群无家可归的游民。他看见岸边聚集的劫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那里虚张声势地大呼小叫,既不像是训练有素的队伍,也不像是敢冲敢杀的亡命之徒。

    王阳明将手向空中一挥,身后旌旗招展、鼓声震天,平常的船队像是忽然变身成为有备而来的战船。那些本就心虚的流寇正要作鸟兽散,却被岸上的军民堵住了去路。流贼无路可逃,领头之人向王阳明的座船高声道:“我等皆万安各处饥民,土地遭灾,官府不行赈济,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大人垂怜!”

    王阳明站在船头向贼众喊话:“江西灾情,本院已知,定有妥善办法赈济。念尔等饥寒所迫,又是初犯,不予追究,就此各回其家,正当谋生,等候官府安顿。”

    如果这群劫匪遇到的不是王阳明,而是一般的文官,估计也就得手了。谁知道出师不利,偏偏遇上了王阳明,惶恐滩成了他们的惶恐之地。早已六神无主的贼众不作他想,听王阳明说既往不咎,纷纷丢下手头的财物,一哄而散。

    王阳明的座船缓缓驶过,离贼船渐行渐远。王阳明见站在身旁的弟子钱德洪吓得脸色大变,他不禁摇头笑道:“为师叫你不要来你偏不听,吓坏了吧?”

    钱德洪自觉惭愧,问:“弟子比先生年轻、强健,为什么反倒不如先生有胆识?”

    王阳明说:“遇事不惧,原因在内而不在外。就为师这病体而言,能与谁匹敌?但为师无所惧。心无所惧,也就无所谓怕,无所谓不怕。”

    钱德洪问:“先生也没打过仗,为什么就不怕呢?”

    王阳明说:“荆轲一人敢入虎穴刺暴君,岳武穆违命抗金,置自身安危于不顾,都因无私欲。无私欲,则无所谓个人得失;无所谓得失,当然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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