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法:传习录中的知与行-知十(上):人生需要一个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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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1)

    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原文】(2)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平定了谢志山、蓝天凤,王阳明将枪口对准了南赣最后一个敌人,也是一个极为厉害的角色:广东浰头三寨的池仲容。

    池仲容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的青少年时代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他的父亲租赁了地主家的土地,因为遇到灾荒,无法向地主交租,地主就将父亲抓走了,官府限期让池家兄弟拿钱去赎人。

    就在池父被抓走的当天夜里,池仲容将两个弟弟池仲安、池仲宁喊到一处。

    池仲容对两个弟弟说,既然官府不给他们说理的地方,那么他们只有靠自己去夺回来。既然他们无法改变世界,那么就只能改变自己。

    池仲容的旗帜竖起来不久,多年积攒起来的人脉迅速转化为武装实力。这样一支队伍,也获得了地方百姓的支持。池仲容将三浰作为自己的根据地,同时在周围设立了三十八个据点。他甚至组建了一个小王国,设立官爵,自封“金龙霸王”。

    池仲容并不是一个目光短浅之人,他与谢志山、蓝天凤、高快马等人结成军事联盟。他幻想着有一天可以走出大山,走向全国,将这山中的小王国变成世界上的大帝国。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不也只是一个放牛娃吗?只要敢想敢做,一切皆有可能。

    池仲容与谢志山、蓝天凤等人经常联手向官军发起攻击,让王阳明的前几任南赣巡抚头疼不已。尤其是池仲容的那面飞天蜈蚣大旗,让他们为之胆寒。池仲容曾经活捉过地方官和军队指挥官。王阳明上任路上在万安遇到水盗时,池仲容就领着山匪袭击南赣办公所在地——信丰城。虽然没有攻下城池,但也算是给了新任巡抚王阳明一个下马威。

    在池仲容看来,新来的王阳明和过往的历任巡抚本没有什么不同,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说到底,南赣之地,还是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南赣人说了算。

    随着事态的发展,尤其是谢志山、蓝天凤的灭亡,池仲容开始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和谢志山不同,池仲容有着很强的自我控制能力,他很快嗅出了南赣空气里飘荡的危险气息,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远道而来的王阳明。

    当他看见王阳明发布的《告谕巢贼书》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一封动摇军心的文书,这些山匪本来就不是坚定的反政府人士,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如今王阳明要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并且不追究他们的罪行,这无疑是釜底抽薪。果不其然,很快就传来了黄金巢和卢珂投降官府的消息。

    看着曾经的同行不是战败身死就是接受招安,池仲容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做山贼的日子越来越不好混。池仲容从几个山头的覆灭经历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王阳明对那些抵抗到底的顽固分子,采取的手段只有一个字——杀。

    池仲容对詹师富、陈曰能的覆灭不以为然,在他眼里,他们败给王阳明是能力所致。可是当谢志山的横水、左溪相继沦陷时,池仲容惊恐难安。他在心里将自己的实力与谢志山做了一番比较。二人所处的根据地同样险峻。论才能,谢志山与他也在伯仲之间。王阳明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解决了战斗。由此说明,王阳明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池仲容经过一番衡量,决意不与王阳明硬拼,与这样一个对手过招,唯有智取。当然这也是王阳明内心所想,所谓智取也就是玩心眼儿,而在心上做文章,正是自己所长。

    池仲容一方面派弟弟池仲安带着两百名老弱残兵假装去向王阳明投降,作为内应;另一方面他加紧备战,在根据地的一些重要关卡设置重兵把守。

    他专门召开了一次军事动员会,他在会上说:“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做贼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官府剿杀我们是真,招安我们是虚。既然我们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王阳明见到率众来降的池仲安,他一眼就看出其中的蹊跷。王阳明决定将计就计,他说:“诸位身体如此虚弱,由此可见,在山里当土匪的日子不好过啊!吃不好穿不暖。看你们这身板,打仗怕是不成,只有派你们去横水修工事了。”

    池仲安领着两百人前脚刚到横水,王阳明又传令,让他们跟随主力部队去打桶冈。王阳明说:“既然真心纳降,本院也信任你的诚意,不怕你阵前倒戈。我即日加兵桶冈,你可引本部人马前往新地扎营。如桶冈的贼寇逃到你那里,你用心截杀,献上首级,便算作你的功劳。”

    新地在桶冈以西,距离三浰的路程非常遥远,池仲安一去,插翅难归。他如果要赶回三浰通风报信,也要经过王阳明的军营。如果落到王阳明的手里,那他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这样一来,池仲安成了池仲容的一颗死棋。

    弟弟池仲安一去不归,不要说带回情报,就连生死都变得渺茫。池仲容开始大肆封官,授以各贼首“总兵”“都督”的官名,想要以此笼络人心。

    王阳明一面令卢珂、黄金巢各回原地,监视池仲容动向,一面派遣使者带着牛羊美酒至池仲容处,问他何时到王阳明的军营报到,职务已经替他安排好了。

    想要结束这场平匪之战的,不光是那些山匪和他们的家属,还包括伴随王阳明身边的那些弟子们。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认为王阳明的所作所为已经背离了心学。

    在弟子们看来,王阳明的南赣之行未免显得过于荒唐。一边大谈特谈道德良知,一边向山贼土匪们大开杀戒。

    王阳明对弟子们说:“你们也知道,我来南赣的目的是剿匪,而不是向谢志山这些山匪传播仁义道德。更何况向这帮叛贼传播仁义道德本身就是一件反道德的事。虽然说人人都有良知,但是对于这帮叛贼来说,他们的良知已经被丑陋的欲望所遮蔽,无法回归光明的起点。如果我罢兵休戈,向他们灌输心学,或许能将他们的良知导向光明。问题是,我的社会身份决定了自己不可能那么做,毕竟我是一个朝廷命官,职责是保一方平安。”

    王阳明的意思很清楚,良知是一面镜子,而属于这些叛贼的镜子是不完整的、破碎的,它已经映照不出人性本来的真善美。当他们破碎的良知伤害到天理时,要想恢复内心的本真,只有通过外力去擦拭这面镜子。可这些山匪不会接受外力的擦拭。在这种情况下,王阳明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逼着他们离开山寨,剥掉他们的山贼身份,让他们回归平民。

    王阳明的弟子陆澄曾与那些投降的山匪有过交流,当他从山匪们的口中了解到,自从王阳明来到南赣剿匪,他们就不敢抬头看这里的天空,觉得太阳像是染了血一样,有着让人不忍直视的触目惊心。

    山匪的这句话让陆澄很是吃惊。虽然他们是山匪,是天理难容的恶人,但血腥的杀戮让他们也如此恐惧。孔孟主张靠仁义感化人,佛家也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作为心学的门徒,他们又怎能用杀戮去解决问题?

    陆澄心中困惑难解,他来向王阳明寻求答案。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湖州归安人(今浙江吴兴)。王阳明在南京任鸿胪寺卿时,陆澄曾经在那里暂时居住,后来又追随王阳明来到了南赣。

    陆澄心底的疑惑是,人的一生究竟应该追求什么。其实这是一个无解之题,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不同的答案。有人说是功名利禄,有人说是悠然自在,也有人说是有涯之生应当去获得无限的知识,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升华。没有真正的对与错,也没有谁比谁高尚或者卑劣。

    王阳明告诉他,无论是哪一种追求,都需要一个关键词去支撑它,这个关键词就是“专心”。唯有“专心”二字才是打开人生那道窄门的钥匙。

    陆澄问自己的老师:“什么才算是真正的‘专心’呢?比如,读书就要一心在读书上用功,做官就要一心在做官上用功,剿匪就要一心在剿匪上用功,这能否称为‘专心’?”

    王阳明微微一笑,保持着自己一贯的神秘与通透。他反问陆澄:“迷恋美色就一心在女人身上用功,贪恋财物就一心在财物上用功,这能算是‘专心’吗?”

    陆澄被王阳明问得愣住了,他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问王阳明:“如果这些都不算是‘专心’,那这能算是什么呢?”

    王阳明回答:“这当然不能算是‘专心’,这只是逐物,是‘贪心’。人最应该追求的是天理。天理在我看来,它只是追求良知的光明。”

    什么是“逐物”呢?常人的意识活动是外向的,离开了心体而直接指向外物。向外是“逐物”,当心集中于某个物体时,心也被该物所束缚而失去了自觉性、灵动性,就会影响对其他事物的认识与反应,所以普通人只能一心一用。

    为了说清楚这个问题,王阳明打了两个非常有意思的比方。

    第一个比方是:我们的良知就像是一位国君,他只需要拱手端坐,六卿各司其职,天下就会得到很好的治理。而良知统领五官,也需要如此。如今眼睛要看时,心就去追求美色;耳朵要听时,心就要去追求美声。这就如同君主要挑选官员,就亲自到吏部;要调遣军队,就亲自去军营一样。这样做的话,不仅君主的身份荡然无存,六卿也不能尽职尽责。

    第二个比方则来自佛家:一只小狗被主人逗得团团转。主人向远方扔东西,小笨狗只盯着东西,主人扔什么,扔多远,它虽然能够叼回来,可累个半死。按王阳明的意思,小狗最应该盯着的是主人,即良知,而不是那些东西,即外物。

    陆澄问:“一个人如果没有志向,是很难成功的,那么应该如何立志呢?有了志向之后,应该如何为志向而奋斗呢?先生在此处专心于剿匪是为志向而奋斗吗?”

    王阳明追求的人生目标是成为圣人,成为一个立德、立功、立言的人。至于剿匪,王阳明自然将其视为“三立”在现实世界的综合运用。越是置身于破坏德行的最前线,越是德行操守最需要提升的地方;越是知行相互背离之处,越是知行最需要合二为一的地方。剿匪对于王阳明来说,是圣贤之路上无法回避的一个重要环节,成功则是另外一套标准,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而已。

    王阳明说:“只一心一意要存天理,就是立志。能不忘记这个,时间长了自然在心中凝聚,就好像道家所说的结圣胎。这天理的念头常存,循序渐进到达美大圣神,也只是从这一念存养扩充去的。”

    王阳明在回答弟子陆澄问立志之道时还说:“要经常修身养性,如果觉得烦扰,不妨就静坐,如果觉得精神疲懒,不想看书,则偏要去看书,这也是对症下药。”王阳明所说的立志,在于做到能自我控制,有一种自律的精神。一个人如果要提升自控能力,关键在于每天去做一点儿自己心里并不愿意做的事情,以此来磨砺、调控自己的心性,也就是说,要强迫自己进入状态。这样,你便不会为那些真正需要你完成的义务而感到痛苦。久而久之,这种自律行为就会变成个人的一种习惯,主宰着你的行为。

    就弟子们对剿匪过程中的杀戮问题,王阳明解释说,自己并不是一个嗜血如命之人,能争取他们完成自我改造是他的第一选择。每当有山贼被他的劝降信感化弃暗投明的时候,他的内心总是兴奋不已。每当用兵过后,看着洒满鲜血的山路,他的内心总是愧疚难安。有良知的人,有时候也会做些让良知难以接受的事情,但这绝不是为违背良知。

    对于王阳明来说,良知也分轻重缓急,也要取大舍小。让南赣成为一个太平祥和之地是他的良知所系。要实现这一良知,剿匪是必须要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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