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半-秋风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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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按照芳村人的眼光,小桃是攀上高枝了。

    而且,这高枝高得有点离谱。男人是城里的干部,不论大小,在芳村人的眼里,那是衙门里头,吃皇粮的朝里人。咸的淡的,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凭什么,就凭她小桃一个土生土长的丫头?有的说,也就人家小桃,满村子找吧,再没二人。这些话传到小桃耳朵里,她镇定得很,也就那么一笑。人们就说了,瞧人黑奎家的大闺女,没白喝墨水,就是不一般。

    小桃念的是师范,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情。村子里,庄稼汉像一茬一茬的庄稼,再多,也不稀罕。可出个读书人就不一样了,金贵。尤其金贵的是,这读书人还是个闺女家。那阵子,小桃穿着粉色的花裙子,骑着锃亮的自行车,在芳村通往县城的小道上来来去去,惹得村前庄后的后生们心乱如麻。这个时候,小桃是得意的。也不光是得意,还有那么一点傲慢,一点居高临下,一点扬眉吐气。黑奎家俩闺女,没小子。小桃在很小的时候就听懂了一句话:绝户。人们说,黑奎是个绝户头子。小桃听得懂这句话里藏着的轻慢和侮辱。小桃的特别之处是她能绷得住,心里面翻江倒海,脸上却风平浪静。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来家里串门的人多了起来。她们跟小桃她娘嘀嘀咕咕鬼鬼祟祟,一双眼睛却直往小桃的脸上身上看。小桃是何等聪明的人物,脸上笑着,把这些人敷衍得风雨不透,心里却是冷笑一声。待到没人的时候,小桃跟她娘就说了,怀里揣笊篱,捞(劳)不着的心——我是死也不会待在芳村的。小桃娘听了这话先是吓了一跳,她是在后来才慢慢琢磨出了闺女的心思。小桃娘觉得闺女的野心大了点,大得简直无边无际。

    小桃的梦想破灭是在毕业分配的时候。

    从这种中等师范学校出来,是要到各个村小学的。小桃很自然地被分到了邻村小学。知道了分配结果,小桃把自己关在小东屋里,三天三夜没出来。爹娘吓坏了,守在门口寸步不敢离开。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小桃推开门走出来,辫子编得乌溜溜的,脸上却是平静得很,看不出一点点悲伤或者难过。她冲着她爹黑奎说,爹,跟我做个伴,去村南来进家串个门。来进是村里的支书,放个屁也能让芳村抖三抖的人物。黑奎有点纳闷,看着闺女好看的背影发呆,脚下却没有挪出半步。小桃回头冲她爹嫣然一笑,说,走呀爹,去串个门。

    9月,小桃到芳村小学报了到。

    芳村小学在芳村的最西头。一个院子,两排平房,平房后面有块空地,算是操场。小桃教一年级,数学、语文、体育、劳动,还带班主任。芳村小学的老师都是带课老师,这些人大都跟村干部有些沾挂,亲戚,或者本家,念过几年书,当然也识些字。在芳村人看来,这无疑是个美差:不用风吹日晒,不动一刀一枪,月月有活钱。多么便宜的事情!对于小桃的到来,带课老师们心情复杂。在他们眼里,小桃是落架的凤凰,简直连鸡都不如。你小桃是在城里念过书见过世面,可如今怎样,还不是照样灰溜溜地回芳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枉费神。人哪,什么时候,都得认命。唏嘘之余,人们又有那么一点点得意,你小桃再能,还不是跟我们混在一处?谁比谁,能差几里地?能差出去一个芳村?

    芳村小学的小桃老师,似乎是变了,又似乎一点都没有变。小桃跟谁都是笑的,不近,也不远。听着带课老师们满嘴的错别字,并不声张,也只是那么微微一笑,就过去了。私下里,人们都说,这小桃,究竟是读过书的,通达。

    小桃做事一向是认真的,教书也是。小桃知道,什么事,就怕个认真,认真起来,天下没有做不成的事。小桃的课,学生们顶喜欢上。小桃教“香”这个字,说,有了日头照着,禾苗才能长出香香的大米呀。学生一下子就记住了。教聪明的“聪”,小桃说,我们只有多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嘴说,用心想,才会变得越来越聪明。小桃一面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一面慢声细气地讲。学生们看着小桃老师好看的脸蛋,听着小桃老师好听的普通话,觉着他们的小桃老师简直就是电视里走下来的人物。小桃的课堂从来都是最安静的,小桃班上的成绩从来都是全校第一。小桃的名声又响了起来,黑奎的话也稠了,说,闺女咋啦,一样壮门面!

    有一天,校长找小桃谈话了。

    校长臧拥军四十多岁,是小桃之前唯一一个正式教师,也是芳村目前最有学问的文化人。据说臧校长原是城里人,读过大学,不知道为了什么,却来到芳村这个穷乡僻壤。其实,小桃早就注意臧校长了。确切地说,第一天报到的时候,小桃就注意到了臧校长的不寻常。报到那天,臧校长向带课老师们这样介绍小桃,他说各位老师,各位同人,这位是小桃老师,安县师范学校的高才生,我们芳村的骄傲,欢迎你小桃老师!当时小桃就晕了。那种晕像喝多了酒,有点飘,又像冬天在炉子旁烤久了,有点恍惚。她注意到臧校长讲的是普通话,他的嗓音很好听,让小桃一下子想起了曾经的城里生活。小桃微笑着,点头,她感到心里什么地方细细地疼了一下。小桃还注意到,臧校长的牙齿很白,笑的时候,简直有些耀眼了。只这一点,就不像芳村人,小桃当时想。

    小桃站在臧校长面前的时候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她很生自己的气。臧校长招呼她坐下,问了她一些班上的情况,问得很细致很具体。臧校长说话的时候一直整理着手里的一摞资料。他把它们顺一顺,然后竖起来在桌上戳一戳。顺一顺,再戳一戳,戳了这边戳那边,戳了那边再戳这边。小桃注意到,臧校长的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很干净,随着动作,闪着清洁的光泽。这一点,也跟芳村人不一样。这个时候臧校长忽然说,小桃老师,是这样,鉴于你的出色表现,学校决定授予你先进个人的称号,已经上报乡学区,估计这个月底县教育局的批文就下来了。小桃在听到县教育局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忽悠颤了一下,这时候她听见臧校长说,小桃老师,你的综合素质很不错。芳村小学有你这样的老师,真是孩子们的福气啊。我前些天去县里开会的时候碰上老廖,哦,就是咱们县教育局的廖局长,老同学,多聊了几句,说起农村基础教育,他也忧心忡忡啊……小桃的心又是忽悠一下子,她感到自己的手心里潮潮地出汗了。这时候,上课铃响了。小桃站起来,冲着臧校长微微一笑,说,谢谢校长,我还有课。

    当天晚上小桃就睡不着了。她在回味臧校长的话。今天臧校长说了很多话,可是小桃清楚,最关键的是最后这一句。从臧校长的这句话里,小桃似乎隐隐约约看到了什么。她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小桃闭上眼睛,开始回忆今天自己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甚至每一个词语的选择、语气的停顿,它们是不是恰当,是不是有分有寸。小桃想得很认真,直到把脑袋想得丝丝缕缕疼起来。可是有一点小桃明白,最后那个微笑,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嘴唇抿着,并不张开,就那么微微一笑,一对酒窝若隐若现。小桃知道自己这样的微笑是最好看的,师范时代有个男同学给她的情书里就这样说过。那个男生的原话是,小桃,你的微笑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小桃当时恼火得很,脸涨得像血滴子,恨不能把那封信撕碎,心里却麻酥酥轻飘飘,十分受用。为此她私下里偷偷照着镜子研究了半天,结果令她吃惊不小:镜子里那个又甜又糯的姑娘,是谁?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大半个炕仿佛浸在水银里,一漾一漾的。小桃的心也随着白花花的月光跳跃不定。她的眼前一会是臧校长雪白的牙齿,一会是臧校长指甲清洁的手。这雪白的牙齿和指甲清洁的手交替出现,把小桃的夜晚搞得支离破碎。

    往年六一儿童节的时候,芳村小学从来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顶多不过是放假一天,让拘束久了的孩子们出去放放风透口气。今年不一样了。上师范的时候,小桃琴棋歌舞都见识过一些。小桃灵透,稍用一些心思,这些事情,简直不在话下。小桃费了很大的周折从县城同学那里借来了一架手风琴,借了服装道具,芳村小学的六一节目排练开始了。乡下孩子缺乏乐感,身体协调性差,小桃一遍一遍地示范纠正,软硬兼施苦口婆心。小桃眼见得瘦了,小桃的嗓子喊哑了,小桃的嘴上长了泡。小桃的心血没有白费,芳村小学在县里汇报演出的时候拿了一等奖。人们都知道了安县有个大谷乡,大谷乡有个芳村小学,芳村小学有个翟小桃,能歌善舞,简直是下凡的七仙女。村子里人们说,黑奎家这闺女,是块材料。

    小桃倒是冷静得很,照常上课下课,批作业改卷子,忙得一板一眼头头是道。她等着臧校长找她,她知道臧校长肯定找她。那天演出的时候,她注意到了臧校长坐在最前排。虽然在台上,小桃还是看清了臧校长的目光,她甚至看清了那目光里的自己轻歌曼舞的样子。小桃懂这种目光,她太懂这种目光了。她在这种目光里更加从容自如百媚千娇。那一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了综合素质这几个字,这是臧校长那天找她谈话的时候说的。小桃在心里说,臧校长,这一回,我倒要你看一看我的综合素质。

    教室后面的空地上生长着一片野瓠子,紫色的小花开得正闹。几棵野蒿泼泼辣辣纠缠在一处,绿得有点没心没肺。小桃从那个简易厕所走出来,看见这脂白粉红的光景,不由叹了口气。阳光不错,几簇麦子在角落里犹犹豫豫地长出来,像是还没有拿定主意,又像是有着无限的决心。麦子这东西就是命贱,不小心沾上点泥土,就落地生根,就开花结果。

    小桃对着那几簇长得趔趔趄趄的麦子发了会子呆。臧校长没有找她,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她想可能是臧校长太忙,顾不上。上周臧校长去乡里开会,这周又到县里开会,臧校长一向总有很多开不完的会。小桃的一颗心像气球,涨得满满的,一下都碰不得,一碰,就飞走了,或者,就爆炸了。小桃知道她得把自己的气球管好,可是胸口又仿佛压着一块石头。她对自己说,小桃你一定要耐心,一定。学校后面是庄稼地,正是麦子扬花灌浆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青涩的植物汁液的气息,还有花粉毛茸茸的香味。小桃鼻子痒了几下,一个喷嚏打出来。她感觉心头的气球马上就要破了。

    臧校长终于找小桃谈话的时候已经是放麦假了。

    这地方的小学不放暑假,放麦假。麦假正是麦收的大忙时节,秋熟一时,麦熟一晌,庄稼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学校里带课老师们当然也知道。带课老师们家里都有地,早在麦假前,他们的心思就从课堂上飞到自家的地里了。麦假时期的芳村热火朝天,火烧火燎,汗味尘土味夹杂着熟透的麦子的焦香味,在6月的空气里迅速发酵、膨胀,熏得人头昏脑涨醉醺醺像喝高了酒。

    小桃踩着满街喧腾纷乱的花秸去村西的小学。这地方人管脱过粒的麦秸叫花秸。新花秸柔软光滑,干燥干净。麦收的时候,村子里满眼都是花秸。花秸垛像一朵朵蘑菇,在白花花的太阳地里热烈地盛开。小桃光脚穿凉鞋踩在簌簌作响的花秸上。她开始走得有点急,后来就慢了下来。凉鞋是匆忙换上的。刚冲过的新鲜白嫩的脚丫上沾满了细碎的花秸屑和薄薄的尘土。小桃盯着自己的脚看了一会,暗暗后悔自己的不沉着。

    这个时候的芳村小学寂寞、空旷,还有一点人去楼空的荒凉。少了喧闹的孩子们,一切都忽然变得陌生而新鲜,让人心生恍惚。一只麻雀飞过来,落在树枝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小桃同这小东西对峙了一时,叹口气,挥一挥手,到底把它吓跑了。

    小桃走进去的时候臧校长正在看书。看见小桃,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样子仿佛已经等了很久,仿佛有点等不及。臧校长站起来的时候把桌上的一支铅笔带下来。小桃看着断了的铅笔头在地上摆出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她的心里有什么地方也轻轻感叹了一下。臧校长说,坐吧小桃老师。小桃没有坐。臧校长的老婆孩子在外地,除了过年难得回去一次。小桃悄悄打量了一下这间单身宿舍,干净清爽,一尘不染,小桃心里的感叹又大了一些。这时候臧校长问小桃忙不忙,家里麦子收清了没有。小桃说,正收呢,忙得要死。臧校长的话头就止住了,仿佛觉得这个时候把小桃叫来谈话,耽误了人家的麦收很不应该。臧校长忽然就没有了话,小桃也不说话,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花秸屑。身上的小汗衫没有来得及换,胸脯上有一块云彩似的汗渍,汗衫旧了,也小了,女儿家蓬勃的身子在里面简直藏不住。臧校长还是不说话,房间里的空气忽然就凌乱起来。小桃把七上八下的心拼命摁住,她想这个人,真是,算怎么回事?她想你臧校长不说我得说。小桃就说了。小桃说,校长,找我来,有事吗?臧校长仿佛一下子从梦里醒过来,有点茫然,有点慌乱,有点不知所措。然而也就是那么一刹那,臧校长很快就端稳了自己。他说,是这样小桃老师,今年秋季县里有个师资培训班,我打算让你代表芳村小学去参加,时间是一个月,我想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小桃的心又是忽悠一下子,脸上却并不显山露水。她没有说自己的意见,而是弯腰去捡地上那支断了的铅笔。小桃弯腰的时候屁股高高地翘起来,一段白花花的腰身藏也藏不住。忽然间她感到一片阴影朝她覆盖过来,她眼前一黑,臧校长在后面抱住了她。小桃没有动,也没有喊。她感到仿佛有一种东西忽然在这一瞬松弛下来,这东西绷得太紧绷了太久,小桃简直就要撑不住了。小桃半合着眼睛,不动,身子却是僵硬的。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她只是用自己的小手很努力地去掰臧校长的大手,掰的结果是那双大手抱得更紧更不要命。小桃的脑袋里像飞进了一群马蜂,嘤嘤嗡嗡闹得厉害。她感到臧校长的鼻息热辣辣地喷到她的后颈窝里,喷得她一阵阵眩晕。小桃小桃小桃……她听到臧校长模模糊糊叫着她的名字,仿佛是在说梦话。臧校长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跟平时开会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臧校长慢慢地亲着她的耳垂,亲得她的身子一点一点软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涌出的热潮一波又一波起起落落。小桃说,校长,别别……小桃说第三个别的时候她的嘴被臧校长的嘴堵上了。小桃想挣脱,身子却软软的,像一团棉花抬不起来。等到臧校长的手开始笨拙地解她的衣扣的时候,她才忽地一下子醒过来。小桃睁开迷离的眼睛说,校长,不能。臧校长喘息着说,听话小桃你听话。小桃说,不能——校长。小桃的声音很轻,但像铁板上钉钉子一样相当斩截。这时候臧校长的手停下来,他看到小桃脸上有白有红有粉有水,亮亮的眼睛像噙水的星星一样闪着湿漉漉的光。臧校长呆了,傻了。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蝉声仿佛在一瞬间铺天盖地汹涌而入,把炽热的空气搅得零落不堪。

    臧校长说,小桃我喜欢你。

    小桃慢慢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开始往外走。

    小桃我会对你好。

    小桃打开门,毒花花的太阳光呼啦一下扑进来。

    小桃你不属于芳村——我知道的,早就知道。

    小桃开门的手慢慢垂下来。她站在门槛旁边,看着满院子的阳光和树影,一跳一跳。

    我会帮你的——小桃。

    小桃忽地一下子转过身来,勾着头,并不看臧校长的眼,泪水欢快地流下来,淌了她一脸一身。谁要你帮谁稀罕你帮你这个坏蛋你……她身子一软就倒进了臧校长的怀里。

    二

    地里的庄稼收完了,秋天也就完了。

    有一天,臧校长说,小桃,这个周末跟我去趟县城吧。小桃问去开会还是买教材,臧校长说都不是,过了一会又说,去了你就知道了。小桃就噘起嘴说,你不说就不去。臧校长看看四周没人,就在她的脸蛋上捏了一把,说,小样,难不成还卖了你?

    芳村人有句话叫作难啃的骨头才香。话糙理不糙,现在,小桃就是臧校长的骨头。这骨头新鲜饱满,正悬在臧校长的鼻子上方。臧校长这样一个斯文有礼的人,有时候,在小桃面前,简直就是一个贪嘴的小孩子,不遂意的时候,闹一闹脾气,使一使性子,甚至,一连几天不跟小桃说话,这种种情形,都是有的。怎么拿捏这个分寸火候,小桃都细细琢磨过了,其中的轻抚重按慢捻细挑,她明白得很。

    这回去县城,臧校长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小桃就不明白了。

    到县城的时候正是中午。中午的小城在阳光下兀自繁华着,这繁华曾经离小桃那么近,近得伸手就能够捉到,可是一夜之间却又倏忽一下远了,远到天边,再也摸不着。如今,这一切又在眼前了。小桃想起了一个词,恍然如梦。小桃感到心里有什么地方又细细地疼了一下。

    拐过一条街,小桃跟着臧校长走进一处小院。这是一处很清静的小院。老石榴树上果实累累垂挂。树下是一个硕大的鱼缸,阳光照彻水底,几条金鱼活泼泼地游戏,通体鲜红透亮。廊檐下,是一个缤纷的花圃,菊花开得正盛,吐着新鲜的蕊子,惹得几只蜜蜂流连不去。台阶很高,一级一级攀缘上去,五间青砖瓦房高大轩敞,宁静中透着一股藏不住的气派,还有那么一点傲慢和满不在乎。小桃正在心里把这院子同芳村的院子比较着,一个男人从屋里出来,一边走下台阶一边说失迎失迎。小桃看着两个男人握手、寒暄,她看得出这握手和寒暄有些潦草,她甚至感觉到了这潦草里面的敷衍。这时候臧校长转过身来说,介绍一下,小桃老师,我们芳村小学的当家花旦。男人说,噢,我樊大勇,屋里坐吧。

    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把一屋子的家具照得满眼辉煌。小桃坐在这片辉煌里,心情一点一点黯淡下来。臧校长说去局里办点事,先走了。小桃心想这人,连个谎都不会撒,什么去局里,大礼拜天的。樊大勇又给自己的杯子里续了水,然后端起来,专心致志地吹着上面漂浮的茶叶。樊大勇似乎口渴得厉害,他一直在喝茶水,喝得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他的嘴巴一直被茶水占着,话就显得格外金贵。小桃掰着指头想来想去,也就想出来樊大勇说过的那几句。他让她坐,让她喝茶,让她随便吃些水果。小桃心说这叫怎么回事。其实,一见樊大勇,小桃就猜出了臧校长的意思。臧校长借故离开以后,她心里就更加明镜似的。小桃在满眼辉煌的屋子里掂量着这件事和眼前这个从容不迫地喝茶水的男人,心想臧校长竟然想出了这个路子,真难为他。

    说实话,调动,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乡下往城里调动,更是山一重水一重,难上加难。臧校长一再说,要耐心啊小桃,这件事急不得你知道。小桃当然知道。小桃还知道的是,这些日子对臧校长的火候必得把握好,这是关键。对臧校长,小桃心里有数。小桃认为,对男人,必得做到心中有数才行。可是对眼前这个樊大勇,小桃却雾里看花一般,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年龄也看不准。樊大勇长得实在让人看不出年龄,也许有的男人就是长得模棱两可含糊其辞,樊大勇就属于这样的男人。小桃看着樊大勇的脸在茶水的热气中若隐若现,她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小桃想这哪里是什么矜持,简直就是傲慢无礼。樊大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还是对她小桃不屑一顾?当樊大勇再次起身倒水的时候,小桃就有点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说不早了我该走了。樊大勇把茶杯端在手里说慢走啊。小桃心里压了很久的一簇小火苗噌地一下冒了出来,她站住了,没有拿自己的包,她心里有个主意迅速生长起来,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斜过身子冲着端茶杯的男人微微一笑,说,樊老师,也不留客人吃饭啊?小桃叫樊大勇樊老师,这是今天见面以来她第一次称呼樊大勇,她这声樊老师叫得委婉曲折百转千回。樊老师终于慢慢把手里的茶杯放在茶几上,他看了小桃一眼,说,在家吃还是出去吃啊,我们?

    夜晚的芳村像一条小河缓缓流淌。小桃立在村口,看着樊大勇的摩托车一下子就淹没在这河流里,不见了。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慢慢往家走。今天樊大勇不但请她吃了饭,还请她看了电影。吃饭的时候樊大勇话明显多了,小桃不知道是不是酒的缘故。樊大勇说他结过婚,老婆去年得急症死了,有一个孩子。他抽了一下鼻子说,这些,老臧都跟你说了吧?饭馆里嘈杂的人声一下子退潮了,小桃孤零零地立在岸边,仿佛听见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倒塌了,尘土飞扬起来,一点一点,把她整个人慢慢淹没。她看见对面的樊大勇嘴巴还在动,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听明白,原来樊大勇是廖局长的内弟,原来樊大勇是县工商局的干部……这两句话像一道闪电,把小桃混沌的脑子炸开了一条裂缝,把小桃内心里的角角落落都照亮了,但也就是那么一眨眼,又黯淡下来。看电影的时候,樊大勇在黑暗中忽然捏住了她的手。他把小桃的手捏来捏去,捏得不容分说理直气壮,好像小桃在一百年前就和他好了,好像小桃生下来就是他樊大勇的老婆。小桃斜过脸看了一眼樊大勇,樊大勇很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电影银幕专心致志。小桃心里就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要命。小桃想你以为你是谁呀你这个老男人,秃顶、啤酒肚、酒糟鼻子还有口臭,你的西装革履也许能唬住别人可是要想蒙我小桃那你就是白日做梦。小桃正在光线昏暗的电影院里咬牙切齿,樊大勇却扑哧一声笑了,想必是电影上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小桃感到她的手像面团一样被他使劲揉搓了两下。小桃把手用力往外抽的时候,樊大勇才很诧异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他说,怎么了你——不好看吗这电影?小桃不吭声。樊大勇问第二遍的时候,小桃歪头把身边的男人斜了一眼,轻声说,傻样,你把人家都捏疼了。

    小桃调到县中附小之前找了臧校长一次。臧校长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说,小桃你走吧芳村留不住你我早知道的留不住你……小桃看着臧校长修剪整齐的手把自己的头发揪得乱七八糟像个鸡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结果就什么也没有说。她把桌上的酒瓶子拎起来仰着脖子喝了两口,一下子被呛得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

    冬天是芳村最清闲最安逸的季节,黑奎一家却忙得人仰马翻。小桃要出嫁了,好日子就定在腊月二十八。芳村有闺女的人家都显得心情复杂,他们一边背地里把小桃挑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边又数落自家的闺女,吃一块地里的米,喝一条河里的水,看看人家小桃!

    三

    洗完脸,小桃坐在镜子前面梳头。早晨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梳妆台上,一跳一跳地。樊大勇去开会,一早出了门。镜子里的人朝霞满面,令她简直都认不出了。地板擦过了,反射着湿漉漉的清洁的光泽。床也已经整理好,风平浪静。大红的床罩,绣着鸳鸯戏水——樊大勇喜欢红罗帐。小桃看着那张宽大的双人床,心里忽然就疼了一下。

    关于新婚之夜,小桃是充满想象和期待的。没人的时候,小桃把这件事想了一遍又一遍,想得脸蛋子都红透了,能滴出血来。经了臧校长,小桃的心思就越发稠密了。她想起看过的一篇小说,名字忘了,却记住了里面的一个情节:女人怕新婚的丈夫看出破绽,用荷包裹了鸡血,藏在褥子底下,关键时候拿出来,丈夫信以为真。这个办法小桃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很快就推翻了。小说到底是小说,说起来容易,这里面的细节可是个技术问题,是不是具有可操作性,小桃拿不准。拿不准的事情小桃不做。也想过在外面,趁黑,稀里糊涂完事,也就过了关。这倒真是个主意,机会也不是没有。有一回樊大勇送她回村子,在一片花秸垛后面,樊大勇抱住了她。小桃听出樊大勇的呼吸像火车一样轰隆隆响,他的大手一把捉住了她的奶,像捉住一只颤巍巍的小鸽子。小桃暗暗叹口气,心想机会来了。樊大勇的手向下滑的时候,小桃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行,这样泥里水里不清不楚,不行。她不能让樊大勇以后想起来秋后算账,她得让樊大勇落个明白。更重要的是,樊大勇是自己要嫁的人,所以一定要端得稳。端得越稳,日后在他那里才越有分量。

    结婚的日子是小桃掰着指头算出来的。

    那天夜里,樊大勇显得有点迫不及待,可是他还是拿出一块新单子铺上。床单是乱花的图案,花红柳绿,闹得不可开交。小桃看了一眼那块雪白的单子,心里凛了一下,背上就起了一层毛茸茸的细汗。樊大勇到底是过来人,不好对付。完事以后樊大勇扭开灯,在那块白单子上找,然后就一把抱住了小桃,心啊肉啊地叫。小桃的一颗心扑通一声落了地。

    阳光从梳妆台上慢慢流走了。小桃把那些瓶瓶罐罐打开,往脸上抹。按照小桃的意思,房子已经重新装修过了。满堂的桃木家具,深栗色,显得庄重大方。芳村人的讲究,桃木辟邪。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院子,小桃总觉得要有什么东西来镇一镇。院子里也变了样,重又用方砖漫了地,只在西墙下留出来一片,用矮矮的篱笆扎起来。樊大勇说,这篱笆真是多余,又不养鸡鸭。小桃白了他一眼,嗔道,谁说我不养?心里却恨恨的:这个人,只知道实用,连一点基本的审美都不懂。鱼缸没舍得动,还有那株桃树,枝繁叶茂,最丰满的时候,能够荫蔽半个院子。桃树好,小桃喜欢桃树。关于桃树和桃木的事,小桃跟谁都不曾提起,跟樊大勇,更不曾。小桃知道,樊大勇这个人,忌讳多。有的话,刚到嘴边,想一想,就不能说了。有一回收拾屋子,小桃看见过他们从前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樊大勇比现在瘦,显得格外精神焕发。旁边的女人端庄娴静,把婴儿抱在怀里,一副贤妻良母的神态。小桃端详着这张全家福,心里有什么地方就掣痛了一下,酸酸凉凉的滋味复杂。她把那张全家福收起来。坐着发了会子呆,重又把它翻出来,想了想,悄悄把它藏在衣橱的深处。过了一会,重又拿出来,想了半晌,到底把它藏在了梳妆镜后面的夹层里。当天夜里,小桃像一只妩媚的小狐狸,格外活泼动人。樊大勇看着灯光下小桃的娇娆模样,心里越发感叹女人与女人的云泥之别。

    冬天天短,一天三顿饭,显得尤其密了。做饭的时候樊大勇打电话来,说不回家吃饭了。正是寒假,小桃闲着没事,吃完饭就锁上门出去转转。这是县工商局的家属院,平房,一色的青砖蓝瓦,显得干净整齐。小桃走出胡同,才发现自己没有目标。这几年县城的变化挺大,简直都认不得了。正犹豫间,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就哎呀一声,原来是师范时候的同学田雪。田雪把小桃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说,小桃,越来越漂亮了。田雪家在县城,是班上女生中唯一一个城里人,在一群农村来的土丫头中间,显得鹤立鸡群。小桃说,哪呀,哪有你会穿衣服。两个老同学就推心置腹地说了会子话,交流了彼此的近况,又说起一些同学的去向。师范的学生大多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留在城里的大概也只有她们两位。田雪少不得感叹一番。小桃看得出这感叹里成分复杂。因说起自己,越发平淡低调,可越是如此,越是让人感到藏在后面的波涛起伏。小桃的服饰,小桃的神情举止,小桃的微笑,让人感到小桃已经在这幸福的波涛里被淹没了。冬天的太阳淡淡地照下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天气真冷,小桃却觉出身上热烘烘地出了汗。她看着两个人呼出的热气慢慢弥散开来,仿佛一道白幕,把两个人远远地隔开。其实小桃这个时候很愿意碰上个熟人,碰上田雪,是她更乐意的事情。小桃说,有空到家里坐吧,我就住这里。说着她抬手指了指那一片家属院。后来小桃一直回味着当时田雪的表情,想着想着小桃就绷不住了。她想,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甜,这话说得太实在了。

    开学以后小桃就忙碌起来。城里学校不比乡下,规矩多,各种考核制度也完善。制度无非就是条条框框,把人框在里面,让人中规中矩,不敢乱动作。小桃的一颗心就始终揪着,生怕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惹人耻笑。一个月下来,就上了火,嘴上生了明晃晃的水泡。樊大勇看了就劝她,不就是个工作吗,大不了在家歇着,我养你就是了。小桃嘴上撒着娇,心里却想,工作还是要工作的,要不然岂不是白念了这些年的书。况且,手心朝上跟人要钱,滋味未必好尝。

    过了四月庙,春天的意思就愈发浓郁了。小桃给西墙下那片园子松土、浇水、施肥,撒上各种菜籽,西红柿、黄瓜、豆角、芫荽,边边角角的地方,还栽了羊角葱。这羊角葱是春葱,鲜嫩适口,用不了几天,就是饭桌上的时令菜。小桃还搭了丝瓜架、葡萄架,豇豆角到时候也得搭架子,不然长不好就疯了。樊大勇看着小桃爬高爬低的样子,笑道,买菜吃就行了,这么辛苦。小桃斜他一眼,说,我就是受苦的命。樊大勇最见不得她这一脸嗔怨的样子,一把从后面把她抱住,惹得小桃张着两只沾满泥巴的手骂道,坏人,你这个坏人,看给人看见。樊大勇在她耳朵边说,我偏要让人看见,小桃老师怎么欺负她男人。小桃啐他一口,咬牙恨道,大小也是个干部,这么没正形。樊大勇被她惹得越发兴起,正纠缠间,听见隔壁的冯婶隔了墙头喊小桃,小桃应着,把樊大勇推开。冯婶在墙那面说,小桃,我这毛衣要收针了,麻烦你有空帮一下。小桃冲着樊大勇眨眨眼睛,应道,好啊冯婶,我种菜呢,洗洗手,这就过去。便自顾去洗手,全不理会樊大勇在旁边冲她吹胡子瞪眼。

    冯婶的男人是县工商局的一把手,樊大勇的顶头上司,又是近邻,因此小桃对冯婶一家敷衍得特别周到。冯婶娘家在城东关,自小优越惯了,又嫁了这样一个男人,在小桃面前,简直就是居高临下。当然了,冯婶人圆通,见人不笑不说话,对小桃,更是一口一个妹子,不知情的人竟真以为是嫡亲的姐妹。可是,小桃还是从这亲热中觉出了那一种凌人的盛气。小桃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给我投桃,我给你报李。你要是给我针尖,我就给你麦芒。冯婶的男人冯局长,人倒十分和蔼,生得白白胖胖,笑微微的,简直像一个弥勒佛。见了樊大勇,顶爱开玩笑,说老樊现在是春风得意,说得小桃就很难为情,她明白这话里面曲曲折折的意思,佯作听不见,只管同冯婶热络地说着家常,心里却暗想,这个冯局长,倒没有架子。冯婶呢,听了这话,就说,瞧我们老冯,人老心不老呢。大家都笑。冯局长把手捏住后脖颈,一下一下捏着,笑得尤其烂漫。在县工商局的家属院,冯局长的惧内是出了名的。据说,冯局长原本是一介穷书生,娶了城里的小姐冯婶,全凭了冯婶叔叔的提携,才一路青云直上。当然,也有人说,冯局长的官运亨通,是因为梅书记的重用。梅书记是一个老女人,刻板严正。冯局长是梅书记跟前的红人,这在安县是人所共知的秘密。家属院,最是传播各种流言蜚语的地方。听得多了,小桃也渐渐地不以为奇,把这些看得平常了。有时候,看着冯局长为冯婶细心地吹眼皮的时候,小桃不免想,海水不可斗量,这冯局长,看上去其貌不扬,说不定真是工于内媚呢。

    从冯婶家出来,小桃弯到近旁的菜市场,心里盘算着买一条鱼,再买一些豌豆。正是新鲜豌豆下来的季节,小桃打算多买一些带壳的,周末左右无事,就剥一剥豌豆。迎面不时碰上院里的人,很热络地打着招呼。买菜啊?买菜。这天,要热起来了。可不是,这天。小桃脸上一直笑着,笑得一口牙齿都酸凉了。院子里的人都说,樊大勇这个小媳妇真好,人长得俊,又随和,笑起来一对小酒窝,不知道有多甜。樊大勇听到耳朵里,就把这话学来给小桃听。小桃就横他一眼,说,我,好吗?樊大勇说,好。小桃说,真好?樊大勇说,真好。小桃说,哪里好?樊大勇说,哪里都好。说着就有点按捺不住。小桃却忽然就滚下泪来,黯然道,就算好,也换不来人家的一颗真心。樊大勇就急了,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小桃柔声哽咽着,只是不开口。樊大勇就把她抱住,小心翼翼地赌咒发誓,方才慢慢止住了。

    学校里的事,渐渐也就理顺了。小桃是个要强的人,在任何事上,都不愿意让人家说出半个不字。从领导到学生,上上下下,都喜欢小桃。有时候,课间,小桃伏在楼栏杆上,张着两只满是粉笔灰的手,入神地看着操场上潮水一样喧闹的孩子们,心思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上课铃骤然响起的时候,她才猛省过来,把心神定一定,准备上课。

    有一天下班回来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妹妹小水。小水手里提着一捆春韭菜,头发有些凌乱。小桃说,你怎么来了,水?小水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湿漉漉的春韭菜。小桃把小水让进屋,嘱她把拖鞋换了,洗把脸,小水却只是站着不动。小桃就有点恼了。怎么说呢,平日里,她顶看不上这个妹妹,脾气犟,人又不灵透。她说,怎么了你,水?这时候小水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小桃的心就跳起来说,娘病了?小水摇摇头。那——是爹?小水还是摇头。小桃说,你哑巴啊你。小水哇的一声哭起来。

    樊大勇回来的时候小桃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姐妹俩在桌前等他。看见小水,樊大勇吃了一惊。小桃说回来了,一边就推了小水一下说,你姐夫回来了。樊大勇看了一眼小水那双桃子一样红肿的眼睛说,你们吃,你们先吃。自家人,别见外啊。吃完饭,说了会子闲话,小桃安排小水洗漱完,把她领到西厢房睡觉,临出来的时候她说,水儿,别急,咱想想办法。

    樊大勇靠在沙发上看报纸,看着刚洗浴过的小桃,新鲜得像一穗嫩生生的玉米,就有点按捺不住。小桃看着他那一副馋样子说,去洗洗。樊大勇就赶紧去洗了。小桃歪在床上想小水的事。小水比她小两岁,小学没念完就不念了。爹娘也不劝说,就由了她。如今,爹娘想把小水留家里,招个倒插门女婿,给爹娘养老送终。小水一听就哭了,跑来找姐姐,说死也不留家里。小桃心里明白,倒插门,实在是万不得已的事情。在女方,但凡有一个男孩子,哪怕是聋的、哑的,甚至缺心少肺的傻子,也是撑门面的男丁,逢婚丧嫁娶,好歹有人出头。把闺女留在家里,固然比媳妇贴心,可是这上门女婿难找,谁愿意把养大的儿子白白送给人家,除非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了。村子里倒是有两家这样的例子,都是外地人,家里穷,孩子又多,养不活了,就狠狠心把儿子送人做女婿。小桃知道小水难,爹娘也不容易。绝户,她脑子里又蹦出了这两个字。

    樊大勇像一只泥鳅一样钻进被窝里,一下子抱住小桃,在她耳朵边说,想我吗?小桃没理他,只是闭着眼。樊大勇的一双手就不老实起来,小桃仍旧闭着眼,由他去。老实说,樊大勇不大行,尤其是跟臧校长比,更显得不行。这一点,新婚之夜小桃就发现了。樊大勇人生得倒排场,可是夜里却总是虚张声势,外强中干得厉害。当时,小桃躺在黑影里,听着樊大勇震耳的呼噜声,心里空落落的,身子却像热气球一样,膨胀得要命。这时候樊大勇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小桃推开他的手说,瞧你,就把脑袋缩进被窝的深处,樊大勇哎呀一声叫出来。被窝里的温度慢慢升高了,好像划根火柴就能哗啦一下着起来。半晌,小桃把脑袋探出来喘着气说,小水的事真难办。樊大勇还在哼哼唧唧地叫着,见小桃停止了工作,恳求道,心肝,有话明天说。小桃看了一眼他那张喝醉了似的脸说,小水的事,你得管。樊大勇说,小水是我小姨子,我当然得管。小桃说,你可要说话算话。樊大勇就有点急了,一下子把小桃按在底下说,你这个小妖精,我让你不听话,让、让、让、让你不听……

    吃完早饭,樊大勇去上班。小桃跟着把他送出院子,说,小水的事,你操点心。樊大勇一只脚踩着脚镫子,说,难啊。小桃看了看周围没人,就照着他的腿踢了一脚,说,你个没良心的。樊大勇看着小桃的脸被早晨的阳光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忍不住俯在她耳边说,昨晚好不好?小桃又飞起一脚,骂道,缺德。

    小桃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小水已经把碗筷收拾好,正蹲在门前择那把春韭菜。小桃搬了两个马扎过来,塞给小水一个,说,晚上包饺子吧。春韭菜湿漉漉的,小水的手指头变成了墨绿色,小桃看了一眼那墨绿的手指头,说,你的事,我跟你姐夫说了。小水这才抬起头来,姐夫咋说?小桃看了一眼妹子急切的眼神,把想说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别急,想想办法。

    四

    第二天,小桃带着小水去县城的幸福大厦。幸福大厦是城里最大的购物中心,小桃给小水买了一身新衣服,是眼下正流行的那种样式。又到地下超市给爹娘买了各种各样的食品,选食品的时候小桃很费心思。天越来越热了,家里没有冰箱,有些东西真不好放。小水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地说,行了姐,行了。小桃不理她,只顾一样一样地仔细比较着。自己嫁到城里来,芳村人的眼光似乎一下子就变了,爹娘的腰杆也慢慢硬起来。她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村里人势利,她不怪他们。谁不势利呢,这年头,不势利倒不正常了。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回芳村了,小桃要让小水把自己的幸福带回去。

    关于幸福这个话题,小桃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了,小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幸福。嫁到城里,男人是个干部,自己在城里教书,应该是幸福的,她没有理由不幸福。这幸福来得不易,这一点,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为不易,她才应该感到更加幸福才是。

    把小水送上车以后,小桃对着冲她摇手的妹子说,那事别急啊水,给爹娘捎个信,说我挺好。

    其实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多余,小桃心里清楚。在芳村人眼里,小桃是掉进了蜜罐里,一个字:甜。每次回村子,小桃都要在人们嘴边挂上好几天,芳村人都说,黑奎,老实巴交的黑奎,倒养了个好闺女。小桃回家的次数把握得很得体。不能太稀,她是有良心的人;也不能太稠,她得照顾樊大勇的情绪。倒不是樊大勇说过什么,相反,每次都是樊大勇在后面催着她说,桃啊,该回去看看了吧。在内心里,小桃感激他这种主动,每逢这时候她就想,自己的男人,还是不错的。可是嘴上偏说,噢,怎么觉着刚回去了的——这一晃。逢年过节,小桃也会让樊大勇一同去,不过她对这个频率控制得更严。她认为,作为芳村的女婿汉,樊大勇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在芳村露露面,这很重要。对于芳村,这是一个姿态,或者叫作态度也行,表明在做干部的男人眼里,她小桃是有分量的。因此,小桃一家也是有分量的,这一点很重要。樊大勇和小桃一前一后从小汽车里走出来,指挥着小水往外拎大包小包的东西,这时候,昏昏欲睡的芳村被汽车的喇叭声惊醒了,惶惶然睁开眼睛。樊大勇的黑色皮衣在阳光下发出一种逼人的光芒,把整个芳村都照亮了。小桃走在男人身边,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还有那么一点漫不经心。这种表情也是一种姿态,一种暗示:对于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城里干部,小桃胸有成竹。

    私心里,小桃顶不愿意樊大勇回芳村,主要是不愿意看见爹娘在女婿面前诚惶诚恐的样子。为了这个城里女婿,黑奎把睡了多年的火炕拆了,刨了院里的那棵老柳树,请人打了一张双人床,给小桃他们预备着。又用青砖在院子里铺了一条甬道,防备阴天下雨的时候泥水脏了闺女女婿的鞋子。把原来的篱笆门推倒,安上了两扇黑铁门,过年的时候,贴了花花绿绿的门神,威风得紧。对于家里的这些举措,小桃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种疼很奇怪,平日里在心底什么地方潜伏着,不显山露水,逢到某个时候就出其不意地袭击她一下,让人没有一点防备。有一回夜里,樊大勇在那张老柳树变成的双人床上翻了个身,说腰疼。小桃知道他是想念家里的席梦思了。床上铺的是娘特意做的褥子,一色的新棉花,厚,而且软。小桃能想象出娘趴在炕上缝褥子的样子,针拽着细线在半空中一来一去,每一针都像扎在她的心上。这时候那种疼就来了,来得气势汹汹。乡下的月光漫过窗格子,一点一点流进来,双人床就浸在水样的月色里了。樊大勇的呼吸起起落落,一声疾一声徐,小桃静静地躺着,忽然就恍惚了,一时不知道身在何方。

    送完小水回来,在门口正碰上冯婶。冯婶系着围裙,满手的湿面粉,见了小桃就说,正找你呢。小桃忙问怎么了,冯婶嘴角牵动一下,想做出笑模样,眼圈却忽然就红了。小桃心想,冯婶一向在人前不露半点软茬,今天这是怎么了?一面揽住冯婶的肩,说,咱们进屋,有话慢慢说。

    冯家的客厅很大。黑色皮沙发很霸道地一字排开,墙上挂着古代四大美人图。小桃看着冯婶忙忙碌碌,张罗着洗水果、沏茶,还格外殷勤地把电视打开,心里就有几分明白了。冯婶这是后悔了,她悔不该在小桃面前流露自己的心事。两个人喝茶,吃水果,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电视,东拉西扯地说了会子家常,冯婶的神态已经跟平时一样了。墙上的四大美人光彩夺目,在她们的光芒里,冯婶那张冬瓜脸,越发显得黯淡平庸,缺少颜色。小桃想,冯局长这一向绯闻不断,县城不大,又是这样撩人的情事,一时间闹得满天星斗。都说这种事情,最后知情的一定是家里的这一位,莫非,风声终于传到冯婶耳朵里了?正胡思乱想,冯婶把电视的声音调低,凑过来,伏在她耳朵边说,知道吗?老姜,在花园西路还有一个小窝。小桃一惊,哪个老姜?冯婶说,还有哪一个?斜对门那个老姜嘛。小桃说,你是说姜科长他?冯婶说,外面养了人呗。小桃心里一震。老姜的好,在家属院里是有口碑的:老实,能干,疼老婆顾家。谁家两口子拌嘴,女人总要把老姜拿出来做参照,看看人家老姜,看看人家!难道,老姜真的?冯婶说,外面都传开了,只瞒着老姜媳妇。这个老姜,原来也是个花肠子。小桃看着冯婶一脸激愤的样子,心里想,老鸹笑话猪黑,先把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管好,也不迟。嘴上却附和着,可不是,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晚上,小桃就把冯婶的话学了。樊大勇靠在床头,眼睛盯着电视,说,女人家,没事乱嚼舌头。小桃说,冯婶说这事都传开了,你没听到?樊大勇说,这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乱传闲话。小桃说,冯婶说的,我不过是在家跟你说说。樊大勇说,冯婶?她还是先管管她家老冯吧。小桃说,老冯是不是……樊大勇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吃一家的饭,操百家的心。小桃光脚跳下床,把电视关了,盘腿在樊大勇面前坐稳,说,那我就只操我们家的心。你说,你老实说……樊大勇一把把她摁倒在床上,说,个小妖精!有你这个小妖精,就算是七仙女,我也顾不上了!小桃在下面急得嘤嘤乱叫,樊大勇被她叫得兴起,说,叫吧,叫得真好,我就喜欢听你叫,你看我怎么让你叫……

    五

    阳光很好。天空是那种浅浅的蓝,蓝得发白,像是一块洗了很多水的布,干净、柔软,简直要透明了。小桃站在院子里,一手扶着腰,一手轻轻地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她看着小水把自行车支好说,你姐夫来电话了,要晚点回,有个会。小水说噢,一边就去洗手。小桃看着她的背影,愣了那么一下。

    怎么说呢,对这个妹妹,小桃是有那么一点看不上。疼倒还是疼的,自小,小水就是小桃的小尾巴,走到哪里,都甩不掉。小桃功课好,人又俊,人们提起来的时候,总是说,小桃如何如何。小水呢,从一开始,就在小桃的光芒里长大,充其量,她是小桃妹妹。小水怕念书,一念书就头疼,一回家呢,却又好了。爹娘骂过几回,也就把一颗心渐渐冷下来,叹道,人各有命,由她去了。小水倒是天天乐呵呵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像小桃,心比天高。若不是这一回被爹娘逼着定亲,大概小水也没有想过到城里来。如今,小水在县城一家超市上班,樊大勇的一个哥们是这家超市的老板,正好趁此机会为樊大勇做点事。小水在县城有了工作,又有姐姐姐夫这棵大树靠着,爹娘也就放了心,不再提倒插门的事。小桃自然也高兴,小桃一高兴,樊大勇就享受到很多好处。夜里没人的时候,樊大勇抱着小桃丰饶的身子,心里的感慨像潮水一样奔腾不息,觉着女人这东西,真是妙不可言。

    小水洗完手,去厨房端锅盛饭。天热,小水穿了一条牛仔短裤,长长的腿,冰雪一般,走起路来一绞一绞的。上身是一件粉色T恤,小得不能再小,紧紧地包在身上,一对小鸽子简直就要喷薄而出了。这时候小桃才发现妹子变了,从衣服到神态,到走路的姿势,变得都像一个城里人了。更主要的是,小水忽然变得有些陌生了,原来细细溜溜的一条,像根干巴巴的猪尾巴,现在,忽然就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很有几分样子了。这样的小水让小桃很不习惯,她镇定了一下自己,开始慢慢吃饭。

    家属院附近,就是县一中的操场。吃过晚饭,小桃总要去操场上走一走。医生说了,小桃的胎位不是太正,得多活动活动,让它自己慢慢顺过来。为此,小桃还学了几个矫正胎位的动作,天天晚上趴在床上练。樊大勇看了,就笑,说你对这小东西,比对我好多了。小桃不理他,继续练,咬着牙,才做了两遍,已经是满脸汗水了。樊大勇讨个无趣,就看电视。

    操场上人很多。小桃捧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走。迎面碰上熟识的人,问道,快生了吧?小桃就停下来,亲亲热热地说上几句。夜色中的县城格外迷人。小桃看着远远近近的灯火,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真是莫名其妙。小桃把头摇一摇,叹一口气,也就笑了。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她算是什么都有了。如今,她的孩子也要降生了,一生下来就是城里人,哪里像她,念了这么多年书,吃了这么多的苦。这小东西。真是人各有命。

    星期天,吃完早饭,大家都各办各的事。小水回芳村了,看爹娘。自从在城里上班以后,小水就住姐姐家,周末才回去看看。樊大勇去看儿子,儿子跟姥姥姥爷,说是帮女婿减轻负担,其实是怕孩子受委屈。都说跟着当官的老子,不如跟着要饭的娘,况且还有这么年轻的一个后娘,虽说人还和善,可到底不是亲生的,终究隔了一层肚皮。这心思,大家都明白,也就不去说破。小桃心里先自松了一口气,后妈难当,谁都清楚。樊大勇呢,起初心里有点不舍,可慢慢也就想开了,每周去看一看,吃顿饭,父子亲亲热热的,倒也好,省了在一起过的种种摩擦。男人都是爱新妇的,况且,现在小桃又怀了孕,好日子一眼望不到边,长得很呢。

    小桃在家看了会电视,就收拾了一下出了门。她想到附近的婴儿用品商店转一转。

    已经有些夏天的意思了,马路两边的洋槐都绿得不可开交,花圃里也是散紫翻红的光景,热闹得很。小桃走着走着,看见迎面一个人走过来,心里忽悠一下子。刚要躲开,那人已经看见她了,就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来赶集了?臧校长不自然地搓了两下手,一边说,县里有个师资培训,来了都快一个礼拜了。然后顿一顿,说,你,还好吗?小桃说,还好。停了一会,又问道,忙吗,学校里?臧校长说,还那样,一堆杂事。小桃说噢。两个人就没话了。阳光照下来,像一根根金线,密密地把两个人罩住。空气似乎凝固了。小桃把宽大的孕妇裙抻了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她的肚子显得格外臃肿。小桃看着自己的脚尖,很后悔出门之前没有换件衣服。她下意识地拿手拢了一下头发,头发也剪得太短了。都怪自己耳根子软,一时糊涂,听了冯婶的话,坐月子方便。坐月子坐月子,小桃忽然间对这几个字生出莫名的恨意。一只蛾子过来,绕着他们两个人飞来飞去。它大概是被小桃的黄裙子迷惑了。小桃觉得喉头硬硬的,有什么东西鲠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嘴唇却忽然干燥得厉害。也不知过了多久,臧校长说,那,我就走了,再见。小桃站在原地半晌没动。臧校长明显老了,才不过两年多。光阴这东西,厉害。风把臧校长的白衬衣鼓起来,一飘一飘。小桃的心也跟着飘起来,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怎么说呢,这几年,小桃一心忙着过自己的城里生活。家里、单位,还有这个是非丛生的家属院,都需要她心无旁骛地去应对。她得把脚跟立稳。她一直以为,她早已把芳村给抛在脑后了,还有芳村小学、臧校长,还有他们之间那曾经的种种纠葛,丝丝缕缕,有甜也有苦。人往高处走,不是吗?人都得往前看,不能一步三回头。一对情侣走过来,手拉着手。那个女孩子穿一件白色连衣裙,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女孩子举起小拳头朝着男孩子砸下去,娇嗔地噘着嘴。男孩子嘴里哎哟哎哟夸张地叫着,惹得女孩子咯咯笑起来。小桃冷眼看着这一切,一股酸酸凉凉的感觉就慢慢从鼻腔里涌上来。一个小贩从身旁经过,一路摇着铃,远去了。车把上系着五颜六色的气球,还有各种充气的动物玩具,挤挤挨挨的,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回到家里,小桃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一颗心从两年前的芳村拽回来,摁到肚子里。看着眼前的婴儿衣服,小围嘴、小兜肚、小鞋、小帽子,热热闹闹铺了一床,她的心就像被一只小手轻轻地捏了一下,有点痒,有点酸,又有点疼。

    转眼就要生了。

    小桃请了假,在家专心待产。人们都说,最好是个女孩,上面有个男孩,儿女双全,就圆满了。小桃私心里可不这么想。她想要儿子,亲儿子。从小看多了没有儿子的难处,这种想法早就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如今,樊大勇也升了,单位的二把手,一人之下,天天被众人捧着,脾气见长。城里可不比芳村,况且又是这种单位,风气又不好,周围免不了莺莺燕燕。这一点,小桃早就料到了,因此对樊大勇格外肯敷衍。看得紧,可也想得透。心想等自己生下他的骨肉,就好了。男人是风筝,孩子就是线,风筝飞得再远,线还不是在自己手里,谅他也飞不到天外去。中午的时光像是停滞了,漫长,黏稠,一点一点地缓缓流动。小桃靠在竹椅上昏昏欲睡,这时候肚子里咕咚一下,小桃就醒了,嘴里笑骂了一句,这淘气猴。

    吃完晚饭天就黑下来了。小水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洗碗,樊大勇进进出出地收拾着剩菜剩饭。天热,得赶紧放冰箱里。风吹过来,把头顶的葡萄架拂弄得沙沙响。小桃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屋里的电视,电视被樊大勇斜过来,正对着吃饭的门厅。这时候厨房那边传来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地上,摔碎了。小桃说,水儿,怎么回事?

    没有人吭声。

    周围一下子静下来,静得让人窒息,只有电视里的一个女人在咿咿呀呀地唱。夜色更浓了。

    樊大勇进来的时候小桃已经睡下了。他蹑手蹑脚地躺下来,发现小桃其实没有睡,她侧躺着,眼睛看着某个地方,样子很专注。樊大勇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除了对面墙上一张朦朦胧胧的结婚照,再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心里舒了口气,刚要重新躺下,腿就被小桃给勾住了。樊大勇说,没睡啊?小桃不说话,把樊大勇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眼泪就下来了。樊大勇不敢动,任她哭。小桃把眼泪鼻涕都揉到男人胸脯上,哭得抽抽搭搭,梨花带雨一般。樊大勇就有点受不了了。正待开口,就听小桃说,睡吧,明天还得上班。樊大勇心里又舒了口气,心里想着厨房里的故事,想着想着就出了神。这时候小桃很艰难地翻了个身,在黑暗中说,后天中秋了,你回一趟芳村吧,我又动不了。樊大勇说噢。过了一会,小桃又说,带上小水,跟爹娘说说情况,就把前天见的那个对象定了吧。挑三拣四的,过日子,还不是图个人实在。樊大勇说噢。

    窗子半开着,夜风吹进来,有点凉了。

    夏天过后就是秋天了。又是一年。

    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发表于《江南》2012年第1期

    转载于《中华文学选刊》第4期

    《中篇小说选刊》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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