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盗鲁平:血纸人-一〇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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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别尽着斗口!”那个武二花,勾完他的三块瓦的脸,掷下了笔回头向易红霞说:“正经,你想到了什么大事,要告诉我们?可是加包银的事,账房里有了消息了吗?”

    “哼!加包银!想破些吧!再过六十年!”这一小串的牢骚,呻吟似的从那个口衔烟尾的老员外的嘴角吐出,他这语声,含糊而又疲倦,众人却没有注意。

    “得啦!加包银别提,加钟点有份。”另外一个下三路的角色,响应着老员外的呻吟。

    “嗳!老二提到口面,让我想起了我忘掉的话。——”易红霞答非所问似的说:“小张昨天告诉我,他替我们编了一个本戏。他要让我在这新戏里,好好的露一下。”

    “露!别砸了才好!”刘媒婆式的中年女人,忽然开了一大炮。

    “小张,谁?张四维吗?”面对着墙壁,正在整私房行头的戈玉麟,突然旋转头来问。——他是这班子里悬挂三牌的须生,有一条比马连良更甜的嗓子,一向自称是马派。好半晌,他没有开口,这时,忽然开始了他的“马叫”。

    “你还没有知道吗?账房里新近派了这小子来,说是要替我们编新戏。”后台管事童一飞,向这马派须生解释着。

    “编我们的戏?他配?!”拥有新奇绰号的许老二,努力拉动他的“链子”。

    “那小子,端着一脸大学生的架子,又自以为是潘安宋玉,我就瞧不上眼!”那张三块瓦的脸,眼珠骨碌碌地瞅着易红霞。

    “刘老板的话,着!”这位年轻的须生戈玉麟,面貌相当漂亮。他从那张三块瓦的脸上,把视线飘送上了易红霞的脸,嘴里吐出一种带有酸性的声气。——读者须知:在我们这一个微妙的世界上,每一种“同行”所免不了的,便是嫉妒两个字。这一位年轻的须生,和那个被提起的编剧家张四维,两人在年轻漂亮的一点上,好像带有一点“同行”的质素,因之,他们在某种情形之下,不免时常露着敌对的意味。——这时,他向他这稚气未退的女性的同事,警告似的说道:“真的!易老板,您得留神呀!依我看,那个印度小白脸儿,对您,怕没有好心眼儿哪!”

    说时,他的一双带着一些高吊的眼梢,又斜睨到那张三块瓦上,使了一个眼色。

    “他会吃掉我吗?”那位天真的姑娘,平时,她对这年轻漂亮的须生,似乎也有着某种程度的好感,但这时,她却使劲一扭头,她的羽扇形的长发,在白嫩的颈子后面微微飘成一个半圆的旋律。

    “嘿!吃虽不会吃掉你,也许他要尝尝……”以快嘴著称于后台的许老二,又拉动他的抽水的链条。但他并没有说完他的话。

    这时有一缕内心凄楚的暗影,霎时攒上了我们这位坤角儿的弯弯的纤眉,可是,后台的群众,却完全没有一人觉察——并且,他们将永远不会觉察这情形。

    “别多嘴!让金老板听到这话,准保他在半斤面条子里,会加上五斤醋,那才没有味儿咧!”一个不知谁何的家伙,站在后台的高处,偷放了一支轻薄的冷箭,立刻旋转身子,带笑地跑了。

    三、武生金培鑫

    一个观剧者,倘要彻底了解一个演剧者的内心表演,最好的方法,便是先来研究一下这演剧者的个性。这里,让我们先来谈谈这位易红霞姑娘的“私底下”的为人吧。

    她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

    “天真”,“无邪”,“温柔”,“忍耐”,如果以上这些好听的字眼,可以充作一种赠给女性的礼物,那么,我们这位姑娘,她对这些礼物,准可以“照单全收”而无愧。如果“温柔”、“忍耐”这种字眼,在人类间有一种比赛,那么,我们这位姑娘,无疑地,她准可以取得一个世界性的锦标。她在这个世界上,虽已经过了二十五年的一段悠长的历程,她却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气?什么叫做发怒?

    不过无论如何,她总也是个人类呀!既然是人类,应当有时会挑逗起情感上的反应的。可是逢到这种时候,她却自有她的特殊的方法,宣泄她的抑郁不平的情绪。譬如:遇到较小的不快,她只在背人之际,轻轻付之一叹;而遇到了较大的遗憾,她至多也不过以嘤嘤啜泣了事;她的啜泣,永远只是那样幽幽的;并且,她永远不让任何一人,见到她的泪容。而大多数的时候,她却以一种小孩似的天真跳踉的姿态,掩饰住了她的内心的隐痛;再不然,她就借着某一种戏剧中人的身份,痛快发泄一下她的悲哀的情绪。

    说出来是相当有趣的!原来我们这位姑娘,她似乎就把演戏当作了整个的人生;而同时,她似乎也把人生当作了整个的演戏咧!

    有人怀疑这位姑娘,她怎样会有如是的忍耐?答案非常简单:由于天性的柔和是一半;而由于她的特殊环境的养成,却也居其一半。

    “忍耐”,似乎原是人类的一种美德,可是,太忍耐,反而成了一种祸患。就为这位姑娘生性太柔和的缘故,却使她的那些同事们,找到了一味开胃健脾的妙药。他们——甚至也有她们——常在她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行为上,找出许多资料,而加以调笑,玩弄,甚至是欺侮。这大伙儿的混乱的一群,简直地,都把她当作了一枚甘芳可口而不须吐核的鲜果。

    她——这位易红霞姑娘——在这一座狭小的戏台上,喜,怒,哀,乐,机械似的演出,已具有三年以上的平凡的历史。而在最近的两年之中,四周,包围着她的粉红烟幕,似乎特别的多。由于这,却使这后台大伙儿的群众,越发找到了“磨刀片”的好机会。

    在后台的群众,凡属提到易红霞的事,那位金老板,似乎已成为一个必要的连带名词。不错,在前面的一节杂乱的对白中,他们与她们,已屡次提到过金老板的大名,那么,这位所谓金老板,又是何等样的一个角色呢?

    由于大众的重视,可见我们这位金老板,必是一位红角无疑。读者须知:世间一切等等舞台上的所谓红角,必然有着红角们的应有的架子。“开锣戏不必到场”,这已成为一切舞台上的一切红角所必须有的“排场”之一种,所以,在这开锣未久的时节,我们这位大名角,他是必然的还没有到场,那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

    可是这也不要紧!笔者可以把他的“身份证”,预先签发出来,让你们提早看看他的照片与略历。

    武生金培鑫,最初的悬牌,写作金佩勋。大约他曾算过命,缺金缺得厉害,因此,后来便改为现在的艺名。他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一张银盆似的脸,一副带豁的眼梢,似乎颇有一点英雄气概。他有一个高得不讨厌的个子,阔肩膀,加上一个带挺的胸膛,总之,他具有一副武生必需的好长相。可惜的是,他的两道眉毛,太浓而且太粗,太像两支板刷;眉浓眼大,于一个武生原是非常相宜的,可是上台相宜,下了台,未免显得刺眼。有人曾在背后议论,说他的两道浓眉,拿下来细细分开,分配成十二份,赠给六位摩登女子分着用,那还绰绰乎有余。你们想:一个人的脸上,长了六个人的眉毛,那是好看不好看?

    据我们中国的相书上说:“眉浓,主有杀气!”所以我们这位金老板的眉毛,与后面的戏剧性的发展,似乎不无一些小小的关系的。

    再说,金老板在台上,却具有十足“火爆”的表演。每逢星期日与星期六,是他格外卖力的日子。举例地说:譬如他演“九江口”,他能把手中的那支大桨,舞成电扇叶子那样的急骤。再譬如:他在“长坂坡”剧中扮演赵云,他能把那支长枪,在红色的衫裤之下,兜上几十个圈子——他明知戏台上的“赵四将军”,跨下不骑真马,因之对于是否会戳穿马肚的这回事,他是绝对不愿加以考虑的。

    金老板的为人,不但他在台上的演出,是这样的火爆,甚至他在台下,也有着相同的火爆的性情。似乎由于“内外五行”相关联的关系吧?这浓眉毛的家伙,天生一种非常固执而凶狠的脾气;在口头上,他是如何凶狠地说着,在事实上,他便要如何凶狠地做着,譬如:他向一个人说:“小子!今天我和你还是朋友,到明天三点钟,我非揍你不可!”说完这话,他能和这将被“揍”的人,照样有说有笑,“欢若生平”,而一到明天约定的时间,他却真的把他的“黑虎偷心”,毫不容情地演习到了那个预先被指定的靶子上。

    据说:有一次,他为了拿着一柄尖刀去戳一个人,结果,却“跌”进了笼子里去,“敲”了六个月的“洋铜鼓”。

    (注:下层社会中人,称入狱为“跌馋牢”;而以吃囚粮为“敲洋铜鼓”;因监中饭食,例以洋铁器皿盛之也。)

    金老板不但具有上述的“真实的武艺”,同时,他的身后却还具有一个有力的依靠,他和本埠那位著名以拳头起家的闻人赵海山,还拖着一线高跟皮鞋带上的关系——读者当然明鉴:在眼前这一个世界和眼前这一种年头上,一只高跟皮鞋带上所发生的力,较之一架具有千匹马力的机器的皮带上所发生的力,那必然的是前者超胜于后者的!由于以上两种原因,后台大伙儿的一群,对于我们这位金老板,大都怀着一种“特殊尊敬”的心理;必要的时候,就是那位领导一切的翼宿星君,难免也要买他三分账!

    四、幕后的伏流

    如果我们要替我们那位易红霞姑娘,开上一纸“追求者”的名单,那么,除了上面所介绍的金培鑫与戈玉麟之外,那个编剧家张四维,似乎该在“冷门”的“黑马”之中,列入一个次要的位置。——既使他的外表,并不曾把这种比赛的姿态,明白表现出来,但,至少他的内心,难免有着跃跃欲试的趋向。至于他并不以公开的方式追求这位姑娘,他是自有他的理由的。

    这小子很乖觉咧!

    第一,他深知在恋爱的园地中,须用“血”液去灌溉,方能开放好看的花朵。这种常识,差不多连初读ABCD的小学生,也都很懂得。——喂!你们看,在二十六个西文字母中,“L”(Love爱)之下,紧紧连带着的,不就是“M”(Money钱)一字吗?我们这位编剧家,他曾经自加诊断,他知道自己所缺乏的,正是“Vitamine(维他命)M”,这是他自甘退后的第一种原因。

    其次,他又知道,恋爱的成败,十九都以势力为依归。那个插翅膀的小家伙,表面上,虽然弯弓搭箭,看起来颇有些刚烈的气概;而实际,它却天生一种柳条似的根性;第一秒钟这边风大,它就倒向那边;第二秒钟那边风大,它又倒向了这边。这位编剧家,自知他的风势,不足以左右一切,这是他自甘退后的第二个原因。

    以上,还是属于理论方面的事,至于事实上,他知道这易红霞,处着一个非常艰困的环境。原来,这位姑娘的身世,说来相当可怜。她家里,有一位年逾半百的老父,还有两个细菌式的兄长,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幼妹,一家五口的生活,都靠这位姑娘的演唱而解决。更不幸的,那位年届“知非[5]”的“长者”,还犯有一种特别的嗜好。于是,这位姑娘的纤弱的肩膀上,除了“开门七件”以外,同时她还挑上“第八件”的负担;在最近生活飞涨的潮流下,却使这位姑娘的演唱,由唱而变成喘,由喘而变成了窒息!

    再说,那位浓眉毛的金老板,他就觑准了这一个可怜的弱点,而向这位姑娘发动侧面的进攻。在最近一年余中,常把一些“黑色的礼物”,送给那位“长者”,作为登门的“敬意”。当然哪!他送出了这些黑色的礼品,是准备收进一些粉红色的东西的,这里面,分明含有一点贸易的性质咧!那位“长者”,他已活了五十多岁,似乎不能算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了!当然,他也知道收进了这种礼物,会产生一个如何的后果。可是,在眼泪与鼻涕的“灾难”之下,只能接受这种“善意”的“赈济”。

    至于那位姑娘,当然,她明知在这黑色贿赂之后,藏着一个无形的契约。然而可怜,她为顾全老父起见,她虽万分不愿接受这种契约,而她却万分不能拒绝这种契约;最后,也只能模模糊糊,万分无奈地暂时默认下了这痛心的契约。

    讲到这位姑娘的“私底下”,至少,她很能当得起“洁身自好”四个字的评语——唯其如此,她至今还穿着抽丝的人造丝袜——可是一株鲜明的花朵,在她的叶子上,虽然并不写明“欢迎蜜蜂”的字样,而在她的四周,还是免不了“嗡嗡”的恋歌声;每一个“略具姿色”的女子,到了“法定的年龄”,便会惹起一些必然的纠纷;我们这位姑娘,当然也不能例外。近一时期,似乎有一位铁行中的小主人——那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家伙,名字叫做贺桂生,对她很表示特殊好感。——这是金老板眼睛里的一只钉——此外,在追求者的名单上,还有一名叶肖荪,是一个不知来历的赤鼻头的青年。对这位姑娘,似乎也有一种神经性的表演——这是金老板胸头的一枚刺。

    除了这“钉”与“刺”之外,在金老板的眼睛里,不时还有一些其他的飞尘,刺激他的眼膜。为了这些,常使这个浓眉毛的家伙,和这位姑娘,发生一种不可免的摩擦。幸亏这位姑娘,天生下那种忍耐的“美德”,在一贯的“张伯伦式的温柔”之下,终于使这两道浓眉,屡次欲竖而竖不起来;可是,在这里面,藏有一种不安稳的因素,那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以上种种情形,在那位自甘退后的编剧家的冷眼中,看得相当清楚。他知道在这位易红霞姑娘的身上,已造成了一个一九四〇年间的巴尔干半岛的形势,早晚之间,这小小的火药库,会有“轰通!”地爆发的一日!这使他时常暗忖:自己似乎犯不着再以弱小国家的姿态,投进漩涡中去,染上一些火药的臭味。——这是他自甘退后的一个真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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