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盗鲁平:血纸人-一〇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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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当时的演出真像闪电那样的快!在那个时候,似乎并不感觉到这局势的紧张;实际上,却因他的太紧张的神经,已使他无暇感觉到这局势的紧张!但是,眼前再想想,觉得回想比之事实反而加倍的可怕!

    在回想中,有一件事使他感觉到很可怪。

    他记得:当时那个姑娘,双足站在那条死亡的边线上,她竟全无惧怯。看样子,她把那支枪,简直看到像舞台上的木头的道具;她把对方的浓眉怒目,完全看得像戏剧中人所戴的虎脸子。她非但不怕对方马上开枪,甚至,她还把一种轻蔑的眼色,在讪笑对方:“为什么不快开枪?”在过去,他只知道这位姑娘性情非常温柔;他从来没有看出,她在温柔之中隐藏着如此的倔强。他只知道这位姑娘为人非常懦怯,却从来不曾发觉,她在怯懦的后面,会掩饰着这样的一份刚烈与勇敢。

    他越想越感到那个姑娘的勇敢。

    而且他觉得:自己虽然和那个密斯脱死神,上了一个大钉子,结果,却把一个勇敢得可爱的少女,从死神手内,强劫了回来。这事情,似乎不能算是做得怎样愚蠢。而且,更使自己欣喜的,果然这个勇敢得可爱的少女,与二十一年前他所熟稔的,旨趣相同的另一个少女,完全一模一样的,具有内藏刚烈,和外貌温柔的性格!

    然而那个二十一年前的少女,与目前这个少女,实际上却是毫无关系,即使她们有相同之点,但是以时间推算起来,至少已隔了差不多一世纪的四分之一了。而要紧的,是目前的那个姑娘。她,要是在这一刹那,她与那个武生之间,没有陡然地跳进了一个自己去,也许早已“香消玉殒”,魂归奈何天去了!幸喜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代她受了这场灾难。那个武生,瞄准了目标,扳动机栝,“砰——”的一枪,一颗滚烫的,火红的,应该射进那个姑娘的胸膛的子弹,无情地钻进了自己的肋骨,自己摇晃着,摇晃着,倒了!

    之后呢?之后自己就不省人事了。等恢复知觉时,自己已经躺在这个斜坡形的床上了。

    但是,之后呢?说得明白一些,在我倒了之后,不省人事之后呢?

    在奢伟先生“倒了”之后,“不省人事”之后,武生金培鑫又干了些什么危险的事?易红霞姑娘是否脱险了呢?说不定在自己晕去以后,浓眉毛家伙又接连放射了两枪呢?如此,则……

    思想至此,奢伟先生似乎听到“砰——”一响,接着,又连接听到“砰——”“砰——”两响,他的脑膜上,突然浮现着一个胸前喷射出血泉的少女,向地下倒去,倒去……接着,奢伟见她,双手捧住胸怀,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不时的痛苦地痉挛着,咬着牙,发出低弱的呻吟声;不过又过了二三秒钟,但见她在高低不平的,石卵子铺成的地面上,翻滚到东,翻滚到西,结果,她是停止了动弹,停止了呻吟,绝无声息地,躺倒在鲜红的血泊中了。

    “啊!——”

    奢伟不自觉地用出了四十年前吃乳时代的气力,极声地叫出了上面的一个字;随着,他的衰弱的心房和衰弱的脑海都在急速地砰跳,使他消瘦的面颊痛苦地一阵阵地痉挛着,他竭尽全力,又大声呼叫:

    “姑娘!易姑娘!”

    此际,奢伟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使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从回想中回到现实。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向髹着白漆的,在灯光中反射出耀眼的光来的病房中,勉强定睛“巡礼”了一回。所收进他的眼帘的,是那个白帽,白鞋,背后两条交叉的白带,系着一个洁白的围身的看护小姐。

    他,奢伟先生见到站立在床前的女子,好似获救了似的,在斜坡形的病床上挣扎着——想起来——而且还叫着:

    “小姐,请帮助我起来,我要去救那个姑娘,我要去救她!”

    但是,他失望了!他的反常的过于兴奋的,也可以说是“歇斯底里”的动作,并未获得反响。相反的,那位看护小姐还是轻轻地用两条手把他按捺下去,表示不接受他的请求;同时,不说一句话,只从樱桃般的小口里:“嘘——”的一声,阻止他说话和禁止他这种有碍病体的疯狂动作。

    但是,奢伟先生却完全变成了任性的小孩,完全不肯听从大人的嘱咐似的,他在两条柔软的,但按捺在奢伟的病体之上,恰像两支铁腕的铁掌之下,拼命的挣扎,迷惘地继续大嚷着:“姑娘,那个勇敢得可爱的姑娘呀!”

    然而,一瞬之间,他觉得,他的衰弱的身体之上,已失去了两支铁腕,再一瞬间,在他的面前,光明又忽然消逝,被无边无际的,深不可测的,高不可攀的黑暗统治了他,统治了这一位心头焦悚的,受着重伤的奢伟先生。

    他苦恼,烦闷,心房里恰像有千头万绪无论如何不能彻底解决,无论如何无法梳理得清。而且,他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又失去了可能扶助他的人。他孤独,寂寞,他苦痛地,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姑娘,姑娘,易……”

    奇怪呀!怎么灯光又倏地亮了!他费力地睁着眼,他认清了,在这病房中,除了适才的看护小姐之外,另外还跟随着一位,同样穿着白色外衣的男子,他,奢伟先生疑心是她去请来的,特地为了要援助他的人。因此,他又极声叫道:“帮助我,帮助我起来,我要去援助那个可怜的姑娘!”

    穿着白色外衣的男子,紧蹙着眉尖,低低地向看护小姐说道:“思索过度,神经太衰弱了,只有替他再打一针……”

    奢伟先生见她没有答话,仅仅连连地点着头。

    他预备不顾一切,再向他们呼吁,不错,为了易红霞姑娘,他险些与密斯脱死神认了“郎舅亲”,如果她照旧牺牲在那个浓眉毛家伙的,无情的铁丸之下,他,他的奔忙,他的中枪,他的现在痛苦地,困兽似的被捆扎在这病床上,岂非一切等于“流水”?他要……

    此际,他感觉到大腿上被蚊虫叮了一口似的,隐隐有些作痛;随着,他的脑海里,一切纷乱无序的思绪,都“逃之夭夭”了。

    他的脑海里说是空虚,并不空虚,说不空虚,但是却一点什么都记不起来。他的意识已完全模糊,变成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了。

    甚至,又隔了几秒钟,他的眼前的一切,也开始模糊了。他分辨不清,站立在病床面前的白鞋、白帽、白衣服,仅仅变成了一团白,扩大,扩大,模糊,模糊,扩大到,模糊到什么也不再可以辨认出来。

    至此,他又昏昏沉沉,跌进了睡梦的境界去。

    十五、二月二十六日的谜底

    冬天,每每我们可以听到有人在祈求:“春天快来吧!”因为,正如众所周知,冬天是寒冷得叫人相当难受的,谁也厌恶它,不欢迎它,除了不知寒暖的,无灵魂的家伙。谁也希望它快快“滚蛋”,谁也渴求着“春回大地”“春到人间”。

    相同的,谁也酷爱黎明,憎恶黑夜的。黑夜里,人们所挨熬的,是:恐惧的、焦悚的、寒冷的,一分钟如一天、一月一年般悠长。黎明则相反;它给人们带来了光明,温暖;光明指示人们向人生旅途中迈进的正确的目标,温暖的阳光,爱抚在“旅人”的背上,增加了旅人前进的勇气。因此,在人生的旅途上,不甘后退的人,是都欢喜光明的。

    当然,这也是同样的。悠长的黑夜,给奢伟带来的,是纷扰、焦悚、寂寞、烦恼!如果他的“思想之箭”,绝无阻挡地,尽管向“牛角尖”中钻去,而没有大腿上的蚊虫似的一刺。没有在此“一刺”后的一刹那,模糊了意识,失去了知觉。那么,在这漫漫的长夜里,也许,奢伟会思索成一个疯狂的人,甚至,因之而影响到他的不曾恢复健康的病体,而发生不幸的变故!

    但是,毕竟靠了此“一刺”之后,帮助奢伟,平平稳稳地渡过了这可怖的黑夜。而当他疲乏地,想睁开眼睛时,一线光明,紧紧地射进了他的半开的眼缝中。

    奢伟先生感到口渴,同时,或许是昨夜思索太甚之故,头脑中微微有点胀疼,而耳膜上,也似乎有一种不可见的槌子,在不断地槌着,发出了“嗡嗡嗡”的烦人的声音。

    他感到不适,也感到口渴,想睁开眼睛看一看昨天的那个白帽、白鞋、系一条白围身的看护小姐是否在这里,想要求她给他一些医院里所可能允许给他喝的饮料。

    正在此欲睁未睁之际,猛然间,他的耳膜上,被一个熟稔的沙哑的叫声,重重地刺了一下,他立即中止了他适才的想望,而假装着熟睡,要听一听这些谈话。

    这熟稔的沙声是谁啊?

    诸位读者,谅来不至于健忘到连这个沙声也记不起来。虽然诸位读者都牢牢记着,但是,笔者可并不放心,仍旧要不惮烦地告诉读者的。

    他是——身上穿着一套臃肿的西装,一张橘皮色的脸,加上一撮小胡子的,著名的“法学家”,同时,又是本埠各向导社中的一个有经验的“被向导者”——我们早已认识的孟兴先生。他正在低低地,然而相当兴高采烈地,在和什么人谈着什么。

    刺进奢伟耳膜的第一句话,显然已是“中场”,离“序幕”很远很远,因此,虽然相当让我们的奢伟先生引起注意,但是,他却摸不着头脑,这一句话究竟是指谁而言。

    孟兴从他的沙喉咙里,挤出来的沙声,是:

    “……我必定把他的身体,一段段切开来;再把他的一段段片成片,然后,嘿嘿!有心再这样继续下去工作吧!把他的一片片剁成酱;于是,把他的酱……”

    至此,奢伟听到了另一个,他所熟识的声音。那个声音是冷冷的,相当挖苦的,阻止了孟兴的不着边际的,“聊斋”式的奇谈,说道:

    “老孟的主意真不错,把他剁成了肉酱,装了瓶,再在报纸上大吹一下,倒可以大大捞一笔意外的‘外快’哩;是不是?——可是,在这种米珠薪桂的非常时期,老孟,我劝你还是不必如此傻,节省点时间吧。第一,剁成酱要时间;第二,收买旧瓶又要时间。所以,你还是干干你的老本行吧。”

    从这语气声调里,奢伟先生知道他是余雷。他,读者们也早已久闻他的大名了吧?他是:长着一张五官秀整的脸,眉宇间呈露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真挚与活跃的,二十多岁的青年。由于他身段瘦小,更由于他的“尊姓”与“大名”,是“余”“雷”二字,所以,不论他所相识的朋友,或与他共事的同事,都称呼他为“小鱼雷”,或“袖珍鱼雷”。

    鱼雷是一种被某一方放置在海中或江中的,借以使敌对一方的船只,触到它而立即船身炸裂、沉失的武器;但是,如果事先谨慎防范,而永远与它避免“见礼”,则万万不会发生诸如上述的不幸情事。

    孟兴的话所以会“触”上“鱼雷”,而被“炸”得“一塌糊涂”,还不是他咎由自取,他的说话,“驶”出“路线”之外一万八千里之故?

    不错,仰天说“不知所云”的大话的人,——新名词叫做“吹牛皮”——往往会冷不防,被人塞住嘴巴,弄得哑口无言;或者,被人拆穿“西洋镜”,弄得丑态毕露。然而,实事求是,稳扎稳打的人,则最后还是能够不动摇阵地的。

    孟兴此际似乎颇为讪讪然,他,只得老着面皮,“转移阵地”了!奢伟听他已换了语气,说:“好啦!好啦!‘小鱼雷’,炸得够啦!小余,为什么你这样钳牢我,不放松一步?你看,我们的首领不是好好地睡在这里,没有答应‘老阎’的邀请,去过清明节吗?我不过是说说玩的,我不过是说,假如我们的首领,牺牲在那个武生手里的话,我要把他……”

    此际,躺在病床中的奢伟先生,偷偷地微睁开眼来,想看一看这二位此刻各有如何的滑稽表情。然而,因为他正以头在下,脚在上的倒栽姿势,躺在斜坡形床上的缘故,他仅仅能够看到悬在房顶上的白壳罩的电灯,之外什么都不能看见。

    虽然他的视线受到限制,不过他的耳朵是自由的,他不能看,但是他能够听,他不能直接看到二位的表情,但他能够间接听到他们的表情。

    他听到余雷的表情不大妙,没有说话,仅仅从鼻管里“嗤——”的表示他的“敌人”已经失败。

    然而,坏了“喇叭管”的“留声机”,倒又开足“发条”了!“麒派”老生又兴高采烈地卖力演唱着:“喂!我的‘袖珍鱼雷’,停止舌战吧!来,我们谈一谈,我们自从得到这个不幸消息之后,约定‘分道扬镳’,各凭各的本领探索这出事的近远因,现在,交换一下彼此探索的过程怎样?”

    此时,余雷与孟兴讲和了,他热心地兜搭上去,说:“自然,昨天一整天的辛苦,谅不致白费,总有所获的。而且,或者由于彼此的交换,而会得到更多的线索。”说到这里,“鱼雷”又爆炸了:“现在,且先领教领教,老兄怎样会把金培鑫切成段,片成……”

    显然,孟兴有过类似阻止的表示,否则,怎么余雷不继续说下去了呢?而代之而起的,却是孟兴的“卖夜报”的喉咙:“嗳!好啦,好啦!——至于说到有无所获,我不敢在你‘孔夫子’面前读‘三字经’,我只把昨天探听所得,拉什作一个约略的报告。”

    “请!”

    这是年轻的甜润的嗓音。

    接着,是沙哑的声音:

    “昨天:京戏班的前台与后台,显得十分纷扰混乱。原来,贴出的大轴是‘失’,‘空’,‘斩’,那位老生戈玉麟,在‘空’后下场的时候,大肆咆哮,他说:‘什么?易姑娘跟金老板不是告什么病假,他们连影子儿也不见,知道他们几时回来?这样不加包银,要咱天天唱大轴,可不干!明天,咱也……嘿嘿!’”

    “那么,戈老板!”是那个“抽水马桶”的声音:“您老就别等待到明天,爽爽快快您此刻就别‘哭’,咱们吵塌了场,‘拉倒!’……”

    余雷茫然地插进去问:“为什么不要‘哭’,‘哭’又哭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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