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版《胡雪岩全传》6-危机暴起,胡雪岩钱庄遭遇挤兑风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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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雪岩知道要留他吃饭,急说道:“今天晚上有个不能不去的饭局。”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来看我,等有了信息,我自然会派人来请你。”

    于是胡雪岩请安辞出。接着便转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会,在座的都是江宁官场上提得起来的人物,消息特别灵通,胡雪岩倒是听了许多内幕,据说李鸿章已向总理衙门正式表明他的看法,中国实力不足,对越南之事应早结束,舍此别无良法。

    但总理衙门主张将法国对中国种种挟制及无理的要求,照会世界各国,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军来犯,即与开战。李鸿章虽不以为然,无奈他想谈和,连对手都没有,法国的特使德理固已转往日本去了。

    “中国的苦恼是,欲和不敢和,欲战不能战。”督署的洋务委员候补道张凤池说,“现在是彼此‘耗’的局面,就不知道谁耗得过谁了。”

    “那么,照凤翁看,是哪个耗得过哪个?”

    “这一层很难说。不过,在法国,原来只有他们的外务部长最强硬,现在意见已经融洽了,他们的内阁总理在国会演说,决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们呢,朝廷两大柱石,纵不说势如水火,可是南辕北辙,说不到一起,大为可虑。”

    所谓“朝廷两大柱石”,自是指李鸿章与左宗棠。在座的虽以两江的官员居多,但其中跟李鸿章渊源甚深的也不少,谈到李、左不和,是个犯忌讳的话题,如果出言不慎,会惹麻烦上身,所以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此人是山东的一个候补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原来在两江候补,署道实缺,也当过好些差使,资格甚老,年纪最长,大家都叫他“玉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勇于任事,本来是应该红起来的一个能员,只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运。这回是奉山东巡抚所派,到江宁来谒见左宗棠,商议疏浚运河,哪知来了半个月,始终不得要领,以致牢骚满腹,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开口了。

    “左、李两公,勋业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过去的战功是过去了,可以不谈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必呢?”

    这明明是在说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讳益甚,更没有人敢置一词。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只当大家默许他的议论,因而就更起劲了:“如说打仗,兵贵神速,倘或一天到晚说空话,正事不办,到得兵临城下,还在大谈春风已度玉门关,各位倒想,那会弄成怎么一个局面?”

    听得这番话,座客相顾失色,有跟玉桂交情比较深的,便很替他担心,因为这话一传到左宗棠耳朵里,就一定会找了他去,如果只是痛斥一顿倒还罢了,就怕找了他去质问:你说“兵临城下”是什么兵?是法国军队吗?一怒之下,指名严劾,安上他一个危言惑众、动摇民心士气的罪名,起码也是一个革职的处分。

    于是有人便乱以他语:“玉大哥、玉大哥,今宵只可谈风月,喝酒,喝酒。”

    玉桂还想再说,作主人的张凤池见机,大声说道:“玉大哥的黑头、黄钟仲吕,可以醒酒,来,来,来一段让我们饱饱耳福。”

    “对!”有人附和,“听玉大哥唱黑头,真是痛快淋漓。快,快,‘场面’呢?”

    文场、武场都现成,很快地摆设好了,“乌师”请示唱什么,张凤池便说:“玉大哥最拿手的是‘探阴山’跟‘上天台’。我看先上天台,后探阴山吧!”

    “不!”玉桂答说,“今天我反串,唱‘胡子’,来段‘斩谡’。”

    等打鼓佬下鼓槌领起胡琴,过门一到,玉桂变了主意。“我还是唱上天台吧。”他说。

    原来玉桂编了一段辙儿,想骂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个蜀中大将,“言过其实,终无大用”,但想想身居客地,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过于嚣张,实在也不很相宜,所以不为己甚。

    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颇有感触,回想当年左宗棠意气风发,连曾国藩都不能不让他几分,哪知如今老境颓唐,为人如此轻视,这样转着念头,一面为左宗棠悲哀,一面也不免兴起急流勇退的念头。

    在江宁已经十天了,左宗棠始终没有派人来请他去见面。由于他事先有话,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见,只有托熟人去打听,但始终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左宗棠来请了,一见面倒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雪岩,陕甘那面我另有部署,你把转运局的官款,拨二十五万出来。”

    这笔款子自然是拨给王德榜的,不加商量,直接交代,胡雪岩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这笔钱能不能在这里拨?”左宗棠问。

    “大人要在哪里拨就哪里拨。”

    “好,就在这里拨好了。你替王阆青立个折子。”

    “是。”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一直在候大人的命,既然有了交代,我想明天就走。”

    “对了,你要回去办喜事。”左宗棠问,“令媛出阁,我已经告诉他们备贺礼了。你我是患难之交,我不能去喝喜酒,心中未免歉然。”

    “大人言重了。”

    “我想再送点什么别致的贺礼。雪岩,你倒替我想想,不必客气。”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说,“如果有大人亲笔的一副喜联,那就真的是蓬荜生辉了。”

    “这是小事。”左宗棠答说,“不过今天可来不及了,反正喜期以前,一定会送到。”

    “大人公务太忙,我这个实在算是非分之求。既蒙大人许了,我把喜堂最上面的位置留下来了。”

    这是变相的坚约,左宗棠不可言而无信,否则喜堂正面,空着两块不好看。左宗棠理会得这层意思,便喊一声:“来啊!”

    “喳!”

    厅上一呼,廊上百诺,进来一名亮蓝顶子的材官,站在他身旁待命。

    “胡大人的小姐出阁,我许了一副喜联,你只要看我稍为闲一点儿,就提醒我这件事,免得失礼。”左宗棠又说,“你要不断提醒我。”

    “是。”

    “好!就这么说了。”左宗棠又问,“你先到上海?”

    “是的。”

    “有什么事要我替你招呼?”

    胡雪岩心里不放心的是,那笔到期还本的洋债,为限已近,但看宓本常并无信来,谅想已经办妥,就不必再请左宗棠费事了。

    “等有事再来求大人。”

    “好!”左宗棠说,“这回你来,我连请你吃顿饭的工夫都抽不出来,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大人太客气了。”胡雪岩问,“不知道大人在上海、在杭州,有什么委办的事没有?”

    左宗棠想了一下说:“就是王阆青的那四千枝枪。”

    “这件事,我一定办妥当。”

    “别的就没有了。”左宗棠说,“就要你那句话,想起来再托你。”

    胡雪岩告辞而出,又重重地托了那些材官,务必提醒喜联那件事。当然,少不得还有一个上写“别敬”的红包奉送。

    一到上海,胡雪岩才失悔在江宁荒废的日子太多了。上海也仿佛变了一个样子,真所谓市面萧条,熟人一见了面,不是打听战事,就是相询何处避难最好。这些情形在江宁是见不到的。

    做钱庄最怕遇到这样局势,谣言满天,人心惶惶。而且遇到这种时候,有钱的人都相信手握现款是最妥当的事,因此,钱庄由于存款只提不存,周转不灵而倒闭的,已经有好几家。阜康是块金字招牌,所受的影响比较小,但暗中另有危机,只是宓本常守口如瓶,不让胡雪岩知道而已。

    但即令如此,已使得胡雪岩大为头痛。首先是供应王德榜的四千枝洋枪,转运局的库存仅得两千五,尚少一千五百枝,需要现购,每枝纹银十八两,连水脚约合三万两银子,这倒还是小事,伤脑筋的是,他在左宗棠面前,已经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如果交不足数,信用有关。

    “小爷叔亦不必过分重视这件事,将来拿定单给左湘阴看就是了。”

    “应春,”胡雪岩说,“我在左湘阴面前,说话从来没有打过折扣,而且,这回也只怕是最后一两回替他办差了,为人最要紧收缘结果,一直说话算话,到临了失一回信用,且不说左湘阴保不定会起疑心,以为我没有什么事要仰仗他,对他就不像从前那样子忠心,就是自己,也实在不大甘心,多年做出来的牌子,为这件小事砸掉。应春你倒替我想想,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办军火一向是古应春的事,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客气话,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无论如何要帮忙”的话,古应春心里当然也很不是味道。

    他盘算了好一会说:“看看日本那方面有没有办法好想,如果有现成的货色,日子上还来得及,不过枪价就不能谈了。”

    “枪价是小事,只要快。应春,你今天就去办。”

    古应春依他的要求,奔走了两天,总算有了头绪,急于想要报告胡雪岩,哪知寻来寻去,到处扑空,但到得深夜,古应春正要归寝时,胡雪岩却又不速而至,气色显得有点不大正常。

    “老爷只怕累坏了。”瑞香亲自来照料,一面端来一杯参汤,一面问道,“饿不饿?”

    “饿是饿,吃不下。”

    “你去想想看,”古应春交代,“弄点开胃的东西来消夜。”

    等瑞香一走,胡雪岩问:“七姐呢?睡了?”

    “是的。她睡得早。”

    “那就不惊动她了。”胡雪岩又问,“听说你寻了我一天。”

    “是啊!”古应春很起劲地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小爷叔,枪有着落了。”

    “这好!”胡雪岩也很高兴,“是哪里弄来的?”

    “日本。说起来很有意思,这批枪原来是要卖给法国人的。”

    “那就更妙了,怎么个来龙去脉?”

    原来法国仓促出兵增援,要就地在东方补充一批枪枝,找到日本一个军火商,有两千支枪可以出售。古应春多方探查,得到这么一个消息,托人打电报去问,愿出高价买一千五百支。回电讨价二十五两银子一支,另加水脚。

    “那么,敲定了没有呢?”

    “敲定了,照他的价钱,水脚归我们自理,已经电汇了一万银子去了。”古应春又说,“半个月去上海交货。”

    “二十五两就二十五两,总算了掉一桩心事。”

    胡雪岩忽然问道:“应春,你有没有听说,老宓瞒住我私底下在做南北货?”

    古应春稍一沉吟后说:“听是听说了,不晓得详细情形。”

    “据说有一条船碰到法国人的水雷沉掉了,损失不轻。”

    “损失不会大。”古应春答说,“总买了保险的。”

    胡雪岩点点头,脸上是安慰的神情,“应春,”他问,“你看我要不要当面跟老宓说破?”

    这一点关系很大,古应春不敢造次,过了好一会却反问一句:“小爷叔看呢?”

    “只要风险不大,我觉得不说破比说破了好。俗话说的‘横竖横、拆牛棚’。一说破了,他索性放手大做,那一来,我就非换他不可!苦的是,找不到合适替手。”

    接下来,胡雪岩谈他的另一个烦恼,应还洋商借款的第二期本金,期限即在十月底,宓本常是十月初就不断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所得的答复是:各省尚未汇到。及至胡雪岩一到上海,去拜访上海道邵友濂,答复如旧,不过邵友濂多了一句话:“老兄请放心,我尽力去催,期限前后,总可以催齐。”

    “只能期前,不能期后。邵兄,你晓得的,洋人最讲信用。”

    “我晓得。不过钱不在我手里,无可奈何。”邵友濂又说,“雪翁,五十万银子,在你算不了一回事,万一期前催不齐,你先垫一垫,不过吃亏几天利息。”

    一句话将胡雪岩堵得开不出口,“他的话没有说错,我垫一垫当然无所谓,哪晓得偏偏就垫不出。”胡雪岩说,“不巧是巧,有苦难言。”

    何谓“不巧是巧”?古应春要多想一想才明白,不巧的事凑在一起,成为巧合,便是“不巧是巧”。细细想去,不巧的事实在很多,第一是市面不景气,银根极紧;第二是,屯丝屯茧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摆脱,但阴错阳差,他的收买新式缫丝厂,为存货找出路的计划,始终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丝,但削价求售,亦无买主;第三是左宗棠先为协赈借了二十万银子,如今又要拨付王德榜二十五万两,虽说是转运局的官款,但总是少了一笔可调度的头寸;第四是十一月初五的吉期在即,场面大,开销多,至少还要预备二十万银子;最后就是宓本常私下借客户的名义,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货生意,照古应春的估计,大概是十万银子左右。

    “今天十月二十五了。这个月小建,到十一月初五,十天都不到。”胡雪岩说,“这笔头寸摆不平,怎能放心去办喜事。”

    “小爷叔亦不必着急,到底只有五十万银子,再说,这又不是小爷叔私人的债务,总有办法可想的。”

    “要想就要早想。”

    古应春沉吟了一下说:“如今只有按部就班来,一面催上海道,一面自己来想法子调头寸,如果这两方面都不如意,还有最后一着,请汇丰展期,大不了贴利息。”

    “这一层我也想到过,就怕人家也同邵小村一样,来一句‘你先垫一垫好了’。我就没有话好说了。”

    “不会的。洋人公私分明,公家欠的债,他们不会叫私人来垫的。如果他们真的说这样话,小爷叔回他一句:‘我垫不如你垫,以前汇丰要放款给阜康,阜康不想用,还是用了,如今仍旧算阜康跟汇丰借好了。’看他怎么说。”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深深点头。

    “小爷叔愿意这样做,我就先同汇丰去说好了它。小爷叔不就可以放心了?”

    “慢慢、慢慢!”胡雪岩连连摇手。

    原来他有他的顾虑,因为请求展期,无异表示他连五十万银子都无法垫付。这话传出去,砍他的金字招牌,不但左宗棠对他的实力与手腕,会生怀疑,十一月初五那一天,盈门的贺客少不得会谈论这件事,喜事风光,亦将大为减色。

    “我们先走第一步同第二步。”胡雪岩说,“第一步我来,第二步托你。”

    第一步就是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第二步“自己想法子来调度”。这一步无非督促宓本常去办,古应春因为有过去的芥蒂,不肯做此吃力不讨好,而且可能徒劳无功的事,因而面有难色。

    “怎么样?”

    “我想跟小爷叔调一调,头一步归我,第二步小爷叔自己来。”古应春说,“小爷叔催老宓,名正言顺,我来催老宓,他心里不舒服,不会买账的。”

    “也好。”胡雪岩说,“事情要快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上海道衙门我有熟人。”古应春说,“小爷叔明天中午来吃饭,听消息。”

    “好。”胡雪岩说,“这几天我们早晚都要碰头。”

    第二天中午,古应春带来一个极好的消息,各省协助的“西饷”已快收齐了,最早的一笔,在十月初便已汇到。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大为困惑,“为啥邵小村同我说,一文钱都没有收到?你的消息哪里来的?”

    “我有个同乡晚辈,早年我照应过他,他现在是上海道衙门电报房的领班。”

    “那就不错了!”胡雪岩既喜且怒,“邵小村不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我要好好问他一问。”

    “小爷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请左大人打个电报给邵小村。”原来古应春从他同乡晚辈中,另获有很机密的消息,说是李鸿章正在设法打击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对胡雪岩有意留难,是别有用心。但这个消息,未经证实,告诉了胡雪岩,反而会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词严厉些,带着警告的意味,让邵友濂心生顾忌,在期限之前拨出这笔代收的款子,了却胡雪岩的责任,最为上策。

    但胡雪岩又何从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旧是抱着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子的用心。在江宁时,左宗棠原曾问过他,有什么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上海道代收“西饷”这件事,当时如说请他写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已经回答没有什么事要他费心,而结果仍旧要他出面,这等于作了垫不出五十万银子的表示是一样的。

    因此,他这样答说:“不必劳动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齐了,我去催他。”

    胡雪岩一向沉得住气,这一次因为事多心烦,竟失去了耐性,气匆匆地去看邵友濂,门上回答:“邵大人视察制造局去了。”吃了个闭门羹,心中越发不快,回到转运局命文案师爷写信给邵友濂,措词很不客气,有点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请左宗棠自己来料理了。

    这封信送到江海关,立即转送邵友濂公馆,他看了自然有些紧张,因为“不怕官、只怕管”,自洪杨平定后,督抚权柄之重,为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左宗棠是现任两江总督,如果指名严参,再有理也无法申诉,而况实际上确也收到了好几省的“西饷”,靳而不予,也是件说不过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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