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版《胡雪岩全传》6-查封典当,局中设局斗心斗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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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一直在谈胡雪岩,直到酒醉饭饱,相偕下山,周少棠方又提到唐子韶,“我答应过他,只算两万四千银子。”他说,“你同马大老爷去说,要报就报这个数目好了。”

    “好的。”杨书办说,“不过,你应该同胡大先生去说说清楚,现在是照他的意思,看在唐子韶小老婆份上,特为少报。我们三个人是随公事。不然,他只以为我们从中弄了多少好处,岂不冤枉?”他又加了一句,“这句话请你一定要说到。”

    由于杨书办的态度很认真,周少棠决定到元宝街去一趟,胡雪岩已经不会客了,但对周少棠的情分不同,仍旧将他请了进去,动问来意。

    “你说的那匹‘瘦马’我见过了,亦就是见一见,没有别的花样。”周少棠说,“他亏空至少有八万银子,照你的意思,打了他一个三折,公事一报上去,当然要追。追出来抵还你的官款,也不无小补。”

    一听这话,胡雪岩的眼圈发红,“少棠,”他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从出事到现在,再好的朋友,都是同我来算账的,顶多说是打个折扣,少还一点,没有人说一句:我介绍来的那笔存款,不要紧,摆在那里再说;帮我去弄钱来的,可以说没有。其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古应春,帮我凑二三十万银子,应付上海的风潮,再一个是你。古应春受过我的好处,大家原有往来的,像你,该当凭你本事去弄来的外款不要,移过来替我补亏空,虽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不过,我看来这两万四千银子,比什么都贵重。”

    “大先生,你不要这样说。从前我也受过你的好处。”周少棠又说,“今天中午,我们在城隍山吃油蓑饼,还提起你同王抚台的交情,只怕王抚台听得你有这一场风波,在阴司里都不安心。”

    提到王有龄,枨触前尘,怀念故友,胡雪岩越发心里酸酸地想哭,“真正是一场大梦!”他说,“梦终归是梦,到底是要醒的。”

    “一个人能够像你这样一场梦,古往今来,只怕也不过数得出来的几个人。”

    这话使得胡雪岩颇受鼓舞,忽然想到他从未想过的身后之名,“不晓得将来说书的人,会不会说我?”他问,“说我又是怎样子地说,是骂我自作孽,还是运气不好?”

    “说是一定会说的,好比年大将军一样,哪个不晓得?”

    这使得胡雪岩想起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心中一动,便笑一笑说:“我哪里比得上年大将军?不讲这些了。老弟兄聊聊家常。少棠,你今年贵庚?”

    “我属老虎,今年五十四。”

    “嫂夫人呢?”

    “他属羊,比我小五岁。”周少棠说,“照道理,羊落虎口,我应该克她,哪晓得她的身子比我还健旺。”

    “你也一点都不像五十几岁的人。”胡雪岩说,“嫂夫人我还是年纪轻的时候见过。那时候,我看你就有点怕她。现在呢?”

    “都一把年纪了,谈啥哪个怕哪个?而况--”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问。

    这是因为说到周少棠伤心之处了,不愿多谈,摇摇头说:“没有啥。”

    “一定有缘故。少棠,你有啥苦衷,何妨同我讲一讲。”

    “不是有啥苦衷。”周少棠说,“我们的独养儿子--”

    周少棠的独子,这年正好三十,在上海一家洋行中做事,颇得“大老板”的器重,当此海禁大开,洋务发达之时,可说前程如锦。哪知这年二月间,一场春瘟,竟尔不治。

    周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周少棠本来要说的一句话是:“而况少年夫妻老来伴,独养儿子死掉了,我同她真正叫相依为命。”

    原来是提到了这段伤心之事,所以说不下去,胡雪岩便问:“你儿子娶亲了没有呢?”

    “没有。”

    “怎么三十岁还不成家?”

    “那是因为他学洋派,说洋人都是这样的,三十岁才成家,他又想跟他们老板到外国去学点本事,成了家不方便,所以就耽误下来了。如今是连孙子都耽误了。”

    “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胡雪岩说,“嫂夫人倒没有劝你讨个小?”

    “提过。我同她说--”

    周少棠突然顿住,因为他原来的话是:“算了,算了,‘若要家不和,讨个小老婆。’”

    话到嘴边,想起忌讳:第一,螺蛳太太就是“小老婆”;第二,胡雪岩家“十二金钗”,“小老婆”太多,或许就是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的原因。总之,令人刺心的话,决不可说。

    于是他改口说道:“内人虽有这番好意,无奈一时没有合适的人,只好敬谢不敏了。”

    “这倒是真话,要有合适的人,是顶要紧的一桩。‘若要家不和,讨个小老婆’,大家总以为指大太太吃醋,其实不然!讨小讨得不好,看太太老实好欺侮,自己恃宠而骄,要爬到大太太头上。那一来大太太再贤惠,还是要吵架。”

    周少棠没有想到自己认为触犯忌讳的那句俗话,倒是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不过他的话也很有道理,螺蛳太太固然是个现成的例子,古应春纳妾的经过,他也知道,都可以为他的话作脚注。

    “少棠,你我相交一场,我有力量帮你的时候,没有帮你什么--”

    “不,不!”周少棠插嘴拦住,“你不要说这话,你帮我的忙,够多了。”

    “好!我现在还要帮你一个忙,替你好好儿物色一个人。”

    “大先生!”周少棠笑道,“你现在倒还有闲工夫来管这种闲事?”

    “正事轮不到我管,有刘抚台、德藩台替我操心,我就只好管闲事了。”

    满腹牢骚,出以自我调侃的语气,正见得他的万般无奈。周少棠不免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之感。再谈下去,说不定会掉眼泪,因而起身告辞。

    胡雪岩握着他的手臂,仿佛有话要说,两次欲言又止,终于松开了手说:“再谈吧!”

    壮士断腕

    半夜里叩中门,送进来一封信,说是藩台衙门的专差送来的,螺蛳太太将胡雪岩唤醒了,拿一盏水晶玻璃罩的“洋灯”,让他看信。

    看不到几行,胡雪岩将信搁下,开口说道:“我要起来。”

    于是螺蛳太太叫起丫头,点起灯火,拨旺炭盆,服侍胡雪岩起身,他将德馨的信置在桌上细看,一张八行笺以外,另有一个抄件,字迹较小,需要戴老花眼镜,才看得清楚。

    抄件是一道上谕:“谕内阁:给事中郎承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一折,据称该给事中所开赃私最著者,如已故总督瑞麟、学政何廷谦、前任粤海关监督崇礼、俊启,学政吴宝恕,水师提督翟国彦,盐运使何兆瀛,肇庆道方浚师,广州府知府冯端本,潮州府知府刘溎年,廉州府知府张丙炎,南海县知县杜凤治,顺德县知县林灼之,现任南海县知县卢乐戌,皆自官广东后,得有巨资,若非民膏,即是国帑等语,着派彭玉麟将各该员在广东居官声名若何,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跟胡雪岩无关。

    另有一个附片,就大有关系了:“另片奏:闻阜康银号关闭,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即查明确数,究所从来。据实参处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

    接下来再看德馨的亲笔信,只有短短的两行:“事已通天,恐尚有严旨,请速为之计。容面谈。”

    “你看!”胡雪岩将信递了给螺蛳太太,“话没有说清楚,‘容面谈’是他来,还是要我去?”

    “等我来问问看。”螺蛳太太将递信进来的丫头,由镜槛阁调过来的巧珠唤了来,关照她到中门上传话,赶紧到门房去问,藩司衙门来的专差,是否还在?如果已经走了,留下什么话没有?

    这得好一阵工夫才会有回话,胡雪岩有点沉不住气了,起身蹀躞,喃喃自语:“严旨,严旨!是革职还是抄家?”

    螺蛳太太一听吓坏了,但不敢现诸形色,只将一件大毛皮袍、一件贡缎马褂堆在椅子上,因为不管是德馨来,还是胡雪岩去,都要换衣服,所以早早预备在那里。

    “‘速为之计’,怎么‘计’法?”胡雪岩突然住足,“我看我应该到上海去一趟。”

    “为啥?”

    “至少我要把转运局的公事,弄清楚了,作个交代,不要牵涉到左大人,我就太对不起人了。”

    “光是为这件事,托七姐夫就可以了。”

    “不!还有宓本常,我要当面同他碰个头,看看他把上海的账目清理得怎么样了。”

    商议未定之际,只见巧珠急急来报,德馨已经微服来访,胡雪岩急忙换了衣服,未及下楼,已有四名丫头,持着宫灯,前引后拥地将德馨迎上楼来。胡雪岩在楼梯口迎着,作了一个揖,口中不安地说:“这样深夜,亲自劳步,真正叫我不知道怎么说了!”

    “自己弟兄,不必谈这些。”德馨进了门,还未坐定,便即说道,“文中堂怕顶不住了。”

    “文中堂”便是文煜,现任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所以称之为“中堂”。他是八旗中有名的殷实大户,发财是在福州将军任上。海内冲要重镇,都有驻防的将军,位尊而权不重,亦谈不到什么入息,只有福州将军例外,因为兼管闽海关,五口通商以后,福州亦是洋商贸易的要地,税收激增,所以成了肥缺。文煜因为是恭王的亲戚,靠山甚硬,在这个肥缺上盘踞了九年之久,及至内调进京,又几次派充崇文门监督,这也是一个日进斗金的阔差,数十年宦囊所积,不下千万之多。在阜康,他是第一个大存户,一方面是利害相共,休戚相关,一方面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所以从阜康出事以后,他一直在暗中支持,现在为邓承修一纸“片奏”所参,纸包不住火,自顾不暇,当然不能再替胡雪岩去“顶”了。

    “雪岩,”德馨又问,“文中堂真的有那么多款子,存在你那里?”

    “没有那么多。”胡雪岩答说,“细数我不清楚,大概四五十万是有的。”

    “这也不少了。”

    “晓翁,”心乱如麻的胡雪岩,终于找到一句要紧话,“你看,顺天府据实奏报以后,朝廷会怎么办?”

    “照定制来说,朝廷应不会听片面之词,一定是要文中堂明白回奏。”

    “文中堂怎么回奏呢?”

    “那就不知道了。”德馨答说,“总不会承认自己的钱来路不明吧?”

    “他历充优差,省吃俭用,利上滚利,积成这么一个数目,似乎也不算多。”

    “好家伙,你真是‘财神’的口吻,光是钱庄存款就有四五十万,还不算多吗?”

    胡雪岩无词以对,只是在想:文煜究竟会得到怎么一种处分?

    “文中堂这回怕要倒霉。”德馨说道,“现在清流的气焰正盛,朝廷为了尊重言路,只怕要拿文中堂来开刀。”

    胡雪岩一惊,“怎么?”他急急问道,“会治他的罪?”

    “治罪是不会的。只怕要罚他。”

    “怎么罚?罚款?”

    “当然。现在正在用兵,军需孔急,作兴会罚他报效饷银。数目多寡就不知道了。”德馨语重心长地警告,“雪岩,我所说的早为之计,第一步就是要把这笔款子预备好。”

    “哪笔款子?”胡雪岩茫然地问。

    “文中堂的罚款啊!只要上谕一下来,罚银多少,自然是在他的存款中提的。到那时你就变成欠官银子,而且是奉特旨所提的官款,急如星火,想拖一拖都不成。”

    “喔!”胡雪岩心想,要还的公私款项,不下数千万,又何在乎这一笔?但德馨的好意总是可感的,因而答说,“晓翁关爱,我很感激,这笔款子我这回一到上海,首先把它预备好,上谕一到,当即呈缴。”

    “这才是。”德馨问道,“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来不及,后天走。”

    “哪天回来?”

    “看事情顺手不顺手。我还想到江宁去一趟,看左大人能不能帮我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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