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以“朱元璋”为题,但读者将要看到的,并不是一本朱元璋传。
关于朱元璋的传记,前人早就有了,而且不止一部两部。为一般读者熟知,又得到专业人士认可的,则有吴晗先生多次改写、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定稿的《朱元璋传》,和中央民族大学教授陈梧桐先生撰写、初版于1993年的《洪武皇帝大传》。就我个人而言,虽然对这两本再版多次、印量极大的书都保留有自己的看法,但还是认为,经过像吴晗、陈梧桐先生等前辈学者的努力,关于朱元璋的基本史实,是早已考证清楚了,再写朱元璋的传记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写朱元璋传已无新意,而我对朱元璋又实在有着莫大的兴趣。怎么办?幸好,前人留下了一个空档,这就是从传统政治文化的角度审视朱元璋,到目前为止,似乎尚无人去做。
什么是政治文化?套用一些概念,它指的是一种观念形态,是人们参与现实政治生活过程的经验积累,包括一个民族在特定时期普遍奉行的一整套政治态度、信仰、情感、价值等基本取向。抛开缠夹的术语,通俗地说,从传统政治文化的角度审视朱元璋,就是看朱元璋身上有多少历史因袭的影子,他又改造了哪些传统;在现实政治生活里他采取的种种举措,放到传统政治文化背景中,能否有一个合情或合理的解释,而这些措施又结出了什么果实……
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初衷,我在写作本书时,并没有平铺直叙朱元璋的一生,仅在最前面一章中撮其大概,而最用力处,则是把朱元璋作为传统政治文化“孕育”“浸泡”下的一只“麻雀”,结合其一生中最重要、最耐今人思索的事件,综合运用一些初级的历史学、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方法,剖析这位独特帝王的性格、心理,和这些事件对后来中国历史进程、社会变迁的影响。
“中间代史学”:游走于专家和草根之间
历史正成为一种时尚。
首先,是因为历史本身是有趣的;其次,不同的个体和人群,都可以从历史中各取所需,做皇帝的说“可知兴替”;大臣们说“可明得失”;知识分子说“鉴古知今”;普罗大众则说“让人聪明”……
过去我们说到历史的时候,大都意味着庄重和肃穆,那是因为历史曾是专家的专利;时移世变,到了网络时代,历史更多地成为一种供人娱乐和调侃的东西。于是,理论告诉我们,在以往单一的“专家史学”之外,诞生了“平民史学”,或曰“草根史学”。现实告诉我们,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因为坊间打着历史的旗号,卖得最好的书,往往就是“草根史学”。
我敬重“专家史学”,专家意味着对研究理论的熟练掌握,专业知识的丰富储备以及对史料的充分研读,比如你想得到关于朱元璋比较准确、翔实的知识,还得到专家著作里去找;我也欣赏“草根史学”,“草根”们以喜闻乐见的方式,把历史推到受众面前,他们仿佛具有四两拨千斤的功力,总能把沉重化为一笑。
对历史感兴趣者中,不是任何人都能当好“专家”或“草根”的角色。因为我的天资和客观条件,我注定成不了专家,同时由于我个人的趣味,我也当不好能够将历史之千斤当四两拨弄的“草根”。那么在专家和草根以外,难道就没有别的空间了吗?
我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就不禁造生了一个“中间代史学”的概念。熟悉当代新诗的人一看即知,这是从“中间代诗人”这个概念中偷来的。不过,我并未像诗歌理论家那样,准备借此表达一种多么深刻的主张,只是勾画出一种游走于专家和草根之间的姿态罢了。
我之所以标举“中间代史学”,既是缘于自己既做不了专家也不是“草根”,也是因为对这二者都有自己的理解。在我看来,专家在专门之学上当然都下过很深的功夫,但也许正因为无暇或不屑旁顾,往往难免会就专业谈专业,缺乏开阔的视野,而出现观念束缚过重的问题。我为了写这本书,读了不下60种(注意,不是60册)关于明史的史料和著作,还有相当数量的论文,意外发现,并非专业研究明史的陈建华的《中国江浙地区十四至十七世纪社会意识与文学》对我的启发还在很多专业明史学者的论著之上。有些明史专家的著作,看得出下过很大的功夫,但我们现在读起来,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舒芜先生评陈迩冬关于三国历史的著作《闲话三分》时,曾经说过:“说历史要能撄现代人心”。窃以为,不少专家之书都有一个很大的缺憾,就是无法“撄现代人心”。你通过披阅史料,把一个帝王的生活描述得非常精细,供给了读者知识,当然不错,但如果无法激发当代读者丰富的联想和思考,还怎么“撄人心”?而草根史学,则越来越沉迷于用网络时代的语言复述历史故事,它给了人们最初的新奇,却因为缺乏对历史的“穿透力”,很难让受众再进一步,至于其因准备不足而产生的知识硬伤,更常常贻笑大方。
理想的“中间代史学”就是要填补专家和“草根”之间的这个缝隙。它以专家史学辛勤建立的大厦为基础,力戒硬伤,而又能够跳出专业圈,轻松解除既有观念的束缚,以一种冷静的心态平视任何一个历史人物。当然,它也愿意尽可能地借鉴草根史学容易让受众接近的一些长处。
我这本书就是游走于专家和“草根”之间的一个尝试。我希望它所反映出来的,是一个用大历史的眼光、以当代人的视角观察得来的崭新的朱元璋的形象。这样一个标准,对我这个天分和努力都不够的人来说真是太高了一点,只能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可能的一点新意
由于我的写作旨趣,本书或许会在以下几方面呈现出一定的新意:
放弃贴标签的做法。所谓贴标签,就是先根据某种先验正确的理论,给历史人物贴上程式化的标签,然后无论这个人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个标签都会如影随形,万变不离其宗,而不管在具体的场景中,这个标签离基本史实和情理有多远。比如朱元璋当上皇帝后,是不是就成了某些史学家所指称的“明朝地主阶级的总代表”,朱元璋的人生是不是真的有一个所谓的“蜕变”,即前期造反代表农民利益,后来削平群雄则站在了农民的对立面;又比如朱元璋打击富人的政策,是不是对农民利好等等,我都立足于史料提出了个人的私见。私见未必对,但都是独立思考的产物,而不是根据某种理论推演、套来的。
对历史中的每个个体平等看待,尊重个体的感受和权利。由于重集体轻个体的传统,以及历史决定论的影响,我们向来习惯于把历史人物放到一个宏大的背景中去评判,然后得出貌似客观实为冷漠的结论,却常常忽略历史曾经是由无数个活生生的人上演的,这些个体的感受和权利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们的血泪不能轻易被一些宏大的符号所遮蔽。比如朱元璋所实施的军屯和逼迫富户移民,历史著作中都是予以盛赞的,认为“有益于战后生产力的恢复”,“推动了历史前进”,但我们不应忘记,军屯的成效是以对军屯中低级士兵权利的极大剥夺为代价的,那些被迫背井离乡的富户的呻吟虽然微弱,但一个二十一世纪的论史者也不应充耳不闻。
“历史意见”和“时代意见”并重。“历史意见”和“时代意见”的区分是著名史学家钱穆先生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提出来的。所谓“历史意见”,就是指当初在具体的历史时期,有关各方对某一人或某一制度意见之反映;所谓“时代意见”,就是指时过境迁,后代人单凭自己所处的环境和需要来评论过去时代中的人物和制度。我所理解的钱穆先生的“历史意见”,就是要求论史者尽可能回到历史现场,不超越历史人物所置身的时代,不以今人事后之高明来嘲弄古人。虽然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也就是说“时代意见”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但我们读钱穆先生的书,就知道,他是偏重于“历史意见”的。而本书写作,则以“历史意见”和“时代意见”并重,这不仅仅因为有“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句话,更重要的是,对朱元璋这个曾经对中国历史上有过巨大影响的人物,以大历史的眼光和当代人的视角观照,说出我们的“时代意见”,其中全无讥诮和炫耀高明之意,而是着眼于现在和将来。试举一例,关于海禁,我们讨论这一历史事实,固然应该分析当时客观情势和海禁所发挥的一些现实作用,但它给后来中国长期闭关锁国政策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如果不结合今人对当时全球局势的了解,予以重新认识,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努力避免情感的渗入。在中国历史上,在帝王行列中,朱元璋是一个毁誉不一的人物,几乎到了褒者扬之升天,贬者抑之入地的程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天差地别?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论史者不同的境遇、立场和诉求,对这个历史人物寄托了迥异的情感,或者引发了一些不同的联想。而我则努力避免这一点,只是把朱元璋当作一个冷静观察的客体,史料是怎样记载的,我自己想到了什么,无论好坏都心平气和地摆出来。自然,人的眼力有优有劣,看走眼的地方是难免的,欢迎读者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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