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夜路跌跤,收了香烟。
“尚亲礼仪文化公司”十周年暨新公司落成,我收到了请柬,地址是县城最好的王朝大酒店,时间是十一月八号晚上六点,指名让我带上全家。
当晚,我走进包厢,一身寒气全被赶跑,满满八桌人,大半是医院的人。
小潘,带着邱建琴,跟着盼盼,一桌一桌敬酒,来到我这一桌,看到我父亲在座,小潘干脆坐了下来,连敬父亲三杯。盼盼过来叫爷爷,父亲问道:“几年级啦?”
盼盼还没答话,小潘过来插话:“刚刚中考,”然后看着我,“你多好,儿子都上大学了,成绩又好,”一斜盼盼,“不像这个细怂,成绩一塌糊涂,高中都考不上!”
不料盼盼头一昂,像极了从前和老潘顶嘴的小潘:“我本来就不准备进高中!”
小潘被顶住了气门,做声不得。
父亲问他:“不进高中做什么呢?”
盼盼得意地回答:“就做这一行。”
说着朝小潘努努嘴。
小潘发狠了,拿起手机要砸盼盼:“做这个行当有什么出息啊?”
盼盼不躲不闪,迎着小潘的手机,嘴里回应:“有钱就有出息。”
我跟父亲都大笑起来,小潘跟邱建琴也一起苦笑。
小潘叹气:“开始错了……现在晚了。”
父亲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想当年,你跟你家老子,啊……”
盼盼的宣言更加令人吃惊:“我要做第一名,我要去进修。”
盼盼既已下决心,小潘夫妻俩也莫奈何。
闻听小潘送盼盼去省会的艺术学院进修,心里懵懂,进修什么呢?
一年一年,四季春先。万物生长,心意葱茏。
小城某位政要,急病暴亡。
因为父亲和他做过战友,派我去代为吊唁。
传说,那几天,小城的鲜花全部卖光,需要到邻县去调派。我开始不信,将要走到住宅的门口,我信了。门前有民警站岗,一边有120待命,无边无际的花海,挤挤轧轧的人群,喧闹鼎沸的跪拜,有声无心的哭号。
还有小潘,他全套孝服,跑前跑后,号令一切。
还有邱建琴,她负责前来吊唁人员的着装和次序,以及叩拜仪式。
还有她的父母,他们都在八音的队伍里,父亲唢呐,母亲铜锣,有至亲来,一起共奏。
看到盼盼了。
棺柩之前,灵堂正中,人群纷拥。
盼盼,穿着戏服,脸上油彩,踱着台步,和着乐队,一板一眼,好像锡剧《珍珠塔》中的方卿。调子也是锡剧的调子:
我一请上天的赵天师,二请杨戬杨二郎。
三请玉皇大帝,四请四大天王。
五请五方同道,六请孝家的家堂。
七请七天姊妹,八请八大金刚。
九请九天玄女,十请十殿阎王。
孝家无神不请,只为家严的身亡。
……
不丑!
佳相!
嗓子真亮!
我都想哭了!
哪家的孩子?
这个小家伙有前途的!
小潘的胖脸全是油汗,等我吊唁结束,他走过来,自豪了一句,四家公司人员都在,我是总指挥。
丧饭结束后,小潘还在忙前忙后,是算账忙,我知道这一笔会大赚。我想问他一句,盼盼去进修的什么?
据说,政要的公墓花费了一百万。
隔年的清明前夕,居然有了亲见百万公墓的机会。
爷爷死于“文革”,奶奶死于改革,一直地下分居,今年,终于有机缘合葬一起了。公墓去年已经选好,日子也定了。请的主事人,就是小潘一家,因为,这中间有很多习俗,我们都不懂。
起葬的时候,要放鞭炮,骨灰盒起来,要用红布包裹,抱上车的时候,嘴里要喊:路很平安,放心上路。下葬之前,要烧坑和丢坑。合葬完毕,要隆重祭奠。菜要几样,酒有几种,要带伞遮阳,叩头谁先谁后,等等等等,都是小潘和邱建琴引领着我们一家完成的。
到了祭奠的时候,需要有人在一旁,用歌唱的形式来赞扬先人的功德,此时,轮到盼盼出场了。
他用一种又像快板,又像RAP的风格,较为缓慢地说唱道: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
青山公墓,繁忙一片。
先人入土,功德无量。
先人入土,山高水长。
叩拜祈祷,后人多运。
叩拜祈祷,后人多俸。
叩拜祈祷,后人多子。
叩拜祈祷,后人多福。
先人入土,功德无量。
先人入土,山高水长。
……
盼盼演唱的同时,有其他祭奠的后人围拥过来,有人赞道:这个词好,给我们唱几段,我们给钱!
小潘自豪地解释:今天不营业,是家里人。
说着给围观的人群派发名片。
盼盼继续他的演唱,小潘一指最高处:那个墓,一百万呢。
我们凝神眺望,看不真切,但规模和气派俨然,占地数亩,前临河,后靠山,大理石墓碑,花岗岩地基,有名家的手笔:浩气长存。
爷爷和奶奶合葬的墓穴,才五千元。
近处有丧歌声,远处有哭喊声,更远处有鞭炮声。
下山的时候,好像是父亲带的头,一起昂扬地唱起盼盼的调子,走路都是欢快的模样:
先人入土,功德无量。
先人入土,山高水长。
……
回城的车上,盼盼忽然问我:“伯父啊,你是读书人,你告诉我,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是不是有因果这回事啊?”
依稀有类似的场景曾现,欲言而无言,因为,我一直没想通这个问题,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切中盼盼的心境。
盼盼名声渐隆渐响,“尚亲礼仪文化公司”的名片上,经理一栏,写的是潘盼。
是年秋天,邻县的一位亿万富翁去世,其家人闻悉“尚亲礼仪文化公司”的丧礼是一流的,开车来邀。一部本田商务车,坐的是邱建琴和她的父母以及八音、八仙。后面是一辆宝马X6,载的是小潘父子俩。为了赶时间,夜半行车,速度很快。黎明时分,来到两县交界的地方,一辆运载水泥的拖挂忽然失控,小潘和盼盼,眼看着前面的商务车被重击至平扁……
妻子一家的丧事,请的是小城另外一家公司。小潘,一直跪在三人的灵柩前,痴痴呆呆,不发一言。
正式合柩之前,亲人绕行瞻仰,盼盼在唱丧歌。盼盼,全身穿白,脸上无彩,双目失神,嘴唇发绀,嗓子还是一样的感染力和穿透力,这回是一首老歌,《妈妈的吻》,催人心伤: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
妈妈曾给过我多少吻多少吻
吻干我那脸上的泪花
温暖我那幼小的心
妈妈的吻甜蜜的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妈妈的吻甜蜜的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
亲人瞻仰完毕,轮流叩拜辞别,盼盼最后一个,三叩九拜之后,起身的同时,端起香案上的炉灰,混着红色的蜡油,往嘴里倒去,围拥的至亲,包括小潘,只来得及发出凄厉的和声: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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