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只要身体能熬得过,王守仁就不会死在诏狱里,可出狱之后,他恐怕没机会再做官了。
不做官,也好。
老父亲中状元之前,王家在余姚一带只算是个中产之家,但老父亲做官这么些年也置了些家产,如今的王家早就是个富户了。若不再做官了,王守仁大可以回老家去当个乡绅,有房有地有车有马,既不吃苦也不受穷,连政事烦扰也都扔在脑后,只管过自己的小日子,好着呢,好着呢!
自从被投入诏狱以来,兵部六品主事王守仁终于对自己的言行做了一次极深刻的反省,从愤慨到悔悟,继而把一切都看透了,看淡了。到这时他的心情比刚才又好了一些,趴在小土台子上熬着刑伤,脑子里似有似无地打着主意,忽然想起《易经》中的第三十三卦,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不由得在黑暗中嘟嘟囔囔自言自语起来。
“天下有山,遯,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
王守仁嘴里念叨的是《易经》中的一个“遁卦”,卦辞是说君子就像高高的山岳一样,可山再高也不会比天还高。所以君子也要学会认命,低头。但君子终归是君子,他们心里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受了窝囊气,受了委屈,也照样有节操,有尊严,可以从心里看不起那些耍弄阴谋诡计的小人。
这“遁卦”之中所说的内容,竟与王守仁眼下的处境处处符合。想起古人能总结出这样的卦辞,必然也受过这样的冤屈,王守仁不由得长叹一声,继续喃喃念道:“初六,遯尾;厉,勿用有攸往。象辞曰:‘遯尾之厉,不往何灾也?’遇事不肯退让,必然对自己不利,所以当退即退,不利则不争,静观其变为上。”
“六二,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象辞曰:‘执用黄牛,固志也。’此谓胸中志向如黄牛之革,牢不可破,虽遇困境亦不动摇。”
“九三,系遯,有疾厉;畜臣妾,吉。象辞曰:‘系遯之厉,有疾惫也。畜臣妾吉,不可大事也。’遇事不能自我解脱,犹如恶疾缠身,最为不利,此时要从困顿之中抽身退步放宽心,做小事,取小乐子,不争一时之意气。”
“九四,好遯,君子吉,小人否。象辞曰:‘君子好遯,小人否也。’唯君子识进退,知道退之则吉的道理,小人不能知此道理,遇事每狂悖不能解脱,是取死之道也。”
“九五,嘉遯,贞吉。象辞曰:‘嘉遯,贞吉,以正志也。’君子既明进退之道,当退则退,当隐则隐,而其心不动,其志不夺,此为上策。”
“上九,肥遯,无不利。象辞曰:‘肥遯无不利,无所疑也。’人生在世皆有挫折,君子行方守正,挫折更多,但不可为挫折所困,而应以宰相胸襟大而化之,不以难为难,不以辱为辱,终能避过灾劫,遇难成祥。”
《易经》是上古圣贤所著的神书,其中卦相无不洞彻世情,精准明白,现在这一个“遁卦”竟好像专为王守仁这个“忠而见弃”的可怜书生所作,把卦辞在胸中理了一遍,王守仁忽然觉得心胸开阔,郁结于心的一股浊气逐渐散开了。
在朝廷里当臣子,其实是个下贱苦差,文案劳碌,上下巴结,同僚间的暗算,捋不清的党争,时时可能获罪,处处都要操心,赚的银子却实在很少,一年才几石米而已。铁了心做奸臣,收贿行贿拼命往上爬,王守仁没有那个邪心眼儿;做忠臣,又是这么不容易。
忠臣无趣,奸臣恶心,两个皆不选,怎么办?想来想去,到底只有“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是个好办法。
刚刚挨打的时候王守仁觉得委屈得很,可现在他觉得皇帝不要他了,正好!以后就算有官也不做了。回绍兴老家去,在自家庭院里开个菜园,房前屋后种几棵竹子,闲时游山玩水,与朋友们吟诗作对,写些咏景怡情的文章,有兴趣了也学着农夫们下地种几棵庄稼,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想到这儿,王守仁的心里更松快了,甚至有了几分不合时宜的高兴。心里一松快,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了诗兴,于是自得其乐,竟趴在烂泥里低声吟起诗来:
遁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
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
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
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
身上痛,心里乱,诗也很难写得出色。可坐牢能坐到写出诗来,说明王守仁的心已经稳下来了。
对读圣贤书的人而言,自古有两位楷模,一位是颜回,箪食瓢饮居陋巷,不改其志,苦读深思,虽然不出来做官,照样是个清白高尚的大贤;另一位是曾点,“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问世事,但求怡然自得。王守仁的一首诗,以会稽山上的一个著名景致“天地阳明紫府”代替了沂水边的舞雩台,把绍兴城里自家那座侍郎府比作颜回苦读的陋巷,既有颜回之清高,又有曾点之怡乐,风雅至此,竟将一座黑牢化为清幽旖旎之地了。
说到会稽山上的“阳明麓”,那是王守仁年轻时常去游玩的地方,因为喜欢这处山水,王守仁还给自己取过一个号,称为“阳明子”。想起家乡的好山水,不知怎么,王守仁心里竟有些喜滋滋的。凝神想了片刻,口占一绝:
鉴水终年碧,云山尽日闲。
故山不可到,幽梦每相关。
雾豹言长隐,云龙欲共攀。
缘知丹壑意,未胜紫宸斑。
这首小诗未经推敲,词句比刚才那首更显拙劣,可是在诏狱之中,刑伤之后,竟能写出咏景怡情的诗作,也很难得。
念了诗,王守仁意外地发现,原来自己竟有如此坦荡心胸,比古代圣贤都不差,觉得颇有些得意。趴在臭泥坑子里又出了一会儿神,想起了早年因病辞官回乡,养病之时到过一次杭州,看过一眼西湖的美景:
予有西湖梦,西湖亦梦予,
三年成阔别,近事竟何如?
况有诸贤在,他时终卜庐。
但恐吾归日,君还轩冕拘。
不错,这首诗写得更有意思了。将来熬过这场大劫,先把身上的伤养好,然后一叶小舟沿运河而下回绍兴老家,走这条路必然要过杭州,到时候邀约几个好友,再游一次西湖,把自己在狱中写的小诗抄录出来给朋友们看看,诗的末尾就署“阳明子”三个字,又响亮又洒脱,好让这些人记住,王守仁做过一回官,谏过几句忠言,遭过刘瑾奸党的迫害,挨了一顿廷杖,下过一回诏狱,是大明朝一位实实在在的大忠臣。
那时候,朋友们一定鼓掌赞叹,先夸王守仁忠烈,再赞他的人品,自然也忘不了赞扬他这几首狱中诗。而王守仁自己呢,屁股上的刑伤早就好了,裸身受杖的耻辱早就淡了,只剩下潇洒,只剩下得意。
从此以后,阳明先生王守仁顶着忠臣义士的名头,过着乡绅隐士的日子,惬意呀,实在是惬意得很。
于是王守仁又写了一首优雅精绝的小诗出来。这诗的名字叫《不寐》,也就是说,这是王守仁因为伤病孤独难以入睡时自我安慰的诗作:
崖穷犹可陟,水深犹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为乱予衷?
深谷自逶迤,烟霞日悠永。
匡时在贤达,归哉盍耕垅!
山崖再高,我能登上去,水流再深,我能游过去,可这日月(大明朝廷)之事呀,怎么这么扰乱我的心?山谷迤逦,烟霞错落,匡扶乱世的伟大工作就让那些贤达去做吧,至于我,已经打算回乡下做个闲散乡绅去了。
每个人的心里总有一杆秤,随时称量着得失轻重,这是天性,谁也避免不了。只不过有些人称量的是私利,有些人称量的却是良知。至于具体称量的是什么,这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别人也干涉不得。
只不过王守仁有些与众不同,因为二十多年后的他竟成了心学的一代宗师,倡议良知之学,其学说影响之大可以说无与伦比。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在他坐牢的时候,心里来回称量的居然全是个人私利,所想的全是怎样愤世嫉俗,寻找避祸的借口,然后落荒而逃,躲开一切责任和麻烦,从这精明狡猾的心思里实在看不出多少“良知”来。
半生倡议良知之学的王守仁,在他平生第一次因劝谏皇帝而获罪,被打下诏狱的时候,心里居然没有多少“良知”,这倒让人觉得惊讶。
下诏狱这一年王守仁已经三十五岁了,而这位先生的整个人生仅有五十七年,也就是说他的生命已度过大半,可此时的王守仁对于心学、对于良知尚且一无所知。于是上奏谏君的时候,他表现得既鲁莽又自信,奏章里的言辞既矫情又谄媚,入狱之后,他的心态既自利又平庸,就像皇帝脚边的一条小狗,一开始跳上来冲着主人撒欢儿,却被主子狠狠踢了一脚,于是趴在一边眼泪汪汪自伤自怜,心里想着要不要就此离家出走?却不敢对踢打他的主子稍有不满。
很难想像,这就是一代宗师王守仁在诏狱里的真实嘴脸。
事实上在诏狱中的王守仁根本连“心学”二字都尚未入门。于是“心学”对他毫无帮助,“良知”于他似有似无。可仅仅三年后,王守仁就在困境之中悟到了圣学的根本,一个“良知”拯救了自己的灵魂,一句“知行合一”打通了成圣贤的坦途,其进步之神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能有如此进步,并不说明王守仁这个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神奇之处,只能说“心学”本身并不深奥,也不难懂。
其实“大道至简”,越是有用的道理,越容易让人理解和接受,正像王守仁自己说的:“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阳明心学,就是这么一种简易朴实的道理,完全实用,没有任何字眼儿可抠。
需要记住的是,王守仁这位心学宗师一直到三十五岁这一年,对于心学尚且一无所知。之后三年悟道,二十年“成圣”。我们这些后人甚至不需要去悟道,因为道理已经被前辈们悟出来了,我们要做的只是看一看这些道理,然后走上自己的成圣之路就行了。
人人皆可为尧舜,个个心中有仲尼,满街都是圣人。王守仁也曾是个如此平凡的人,既然他能成圣,我们这些后人,没理由做不到。
落荒而逃
王守仁在诏狱里打的小算盘很精明,朝局也确实被他算中了,因为正德皇帝靠暴力镇压了大臣们之后,眼看政变已达到目的,无人再敢公开反抗,也觉得应该到此为止了,就开始释放早前被捕的官员。
正德二年春节过后不久,王守仁也被悄悄释放了。可出狱之后王守仁才发现,外面的时局比他估计得要严重得多,一直被他当成靠山的老父亲——礼部左侍郎王华已经失了宠,被正德皇帝赶出京城,当了一个南京吏部尚书的闲官儿。
大明朝原本建都南京,后来永乐皇帝朱棣夺了皇位,才把都城迁到北京,但南京仍然保留了一个小朝廷,照样设置了六部九卿官员。只是这些官员远离中枢,有官无职,纯粹是坐冷板凳。王华从礼部左侍郎改任南京吏部尚书,表面上升了一级,可是从掌握实权到坐冷板凳,却说明王华已经在正德皇帝面前彻底失势了。
其实王华落到这个下场,并不是因为皇帝厌恶他。相反,正德皇帝原本打算重用王华,想请他入阁担任辅臣,可王华拒绝了皇帝的邀约,这才遭到正德皇帝的遗弃。
礼部左侍郎王华是个能力出众的官员,又是状元出身,饱学之士,人也端严方正,身上挑不出一个毛病来。早在弘治朝做官时就得到器重,被委派担任詹事府少詹事,又做过太子的老师。弘治皇帝如此安排,就是准备将来太子登基之后,让年富力强的王华以辅臣身份辅佐太子。而太子朱厚照刚一当皇帝就发动政变,驱逐旧臣,弄得朝廷空虚,无人可用,这时候,能力强,名声好,又曾担任过正德皇帝太师傅的礼部左侍郎王华就成了担任阁臣的不二人选。于是正德皇帝派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亲自来探王华的口风,看他愿不愿意担任阁老。想不到王华一口拒绝了。
王华的这一决定毫不奇怪,这位城府极深的高级官僚是个极有远见的人物,早就预料到正德皇帝利用太监的势力打击文官,动用锦衣卫特务迫害朝臣,这样的疯狂不会持久。将来正德皇帝一定会翻过脸来清算刘瑾这帮杀人凶手,以此安抚文官集团。到那时,不但这些给皇帝做打手的太监们要死,就连在非常时期入阁执政的阁老们也会受到连累,轻则声名扫地,早早退休,重则与太监同罪,落个替罪羊的下场。
也就是说,王华若在此时入阁,他这个阁老肯定当不长,几年后就会顶着一个“与奸党同流合污”的臭名摔下台来。倘若拒绝入阁,就会被皇帝抛弃,在官场上几十年的努力尽付流水,只剩下一个正派刚直的好名声。
是勉强做几年阁老,然后顶着污名被赶下台,还是早早退出政治,带着个好名声回家安静养老?这笔账并不难算。于是礼部左侍郎王华果断拒绝了皇帝的邀请,接着,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失了宠,下了台,先是赶到南京任闲职,很快就被迫退休了。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在这上头王守仁和老父亲王华的想法完全一致。
王守仁出狱的时候,王华早已动身南下。老父亲不在身边,王守仁心里也没了主心骨儿,只能赁屋而居先养养病再说。哪知刚歇了几天,上头忽然传出旨意,将王守仁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即日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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