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绝境中悟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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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王守仁发现自己无意间竟把如何“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讲了出来,不由得一愣,半天才说:“《大学》里专门讲到修、齐、治、平,以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成圣贤的大路。我以前不懂这些道理,只觉得以我的本事,修身尚可,齐家也还勉强,‘治国’却万万做不到,‘平天下’更是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了。可现在这么一解释,修、齐、治、平都是平常事,无非凭良知确认一个善恶,人人可以去做。这个‘成圣人’的路人人可以走,而且只要肯下功夫,把善恶区分明白,见善即护,见恶即斥,人人都能从修身而齐家,再治国,再平天下。也就是说,修身是个‘克己’功夫,齐家是个‘克人’功夫,治国是个‘克官府’的功夫,平天下是个‘克皇帝’的功夫……”

    猛不丁地,王守仁嘴里竟说出“克皇帝”三个字来,自己也给吓了一跳,再看王祥,已是睡眼惺忪,人还勉强坐着,可身子却直打晃儿,根本没听见王守仁说的是什么。

    其实刚才王守仁是本能地怕王祥听见“克皇帝”三个字,可发现这小子根本没有在听,心里又不甘,忍不住把声音提高了些:“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孔子说的‘克己’并不是只克自己就算了,而是先修炼自己的良知,再去克他人,克官府,克朝廷,克皇帝!自己心里有了人欲,用良知去辨别,然后去除人欲,就是‘修身’;看到别人因为人欲而作恶,就出来指责,这是‘齐家’;看到官府因为人欲而作恶,就出来斥责,这是‘治国’;看到皇帝因为私欲犯了错,就出来谏争,这叫‘平天下’。如此说来,人人可以修身,人人可以齐家,人人可以治国,人人可以平天下!无论是谁,只要肯在修、齐、治、平四个字上用功,就能成仁取义,达到圣人境界。古人说‘人人皆可为尧舜’,‘人人心中有仲尼’,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人人可以成圣贤,个个可以为尧舜,这是一个天大的道理,可是有一个前提:必须有心要成圣贤,这话才有用处。

    读圣贤书的儒生们人人明白成仁取义,人人知道“克己复礼”,无形之中心里已经立了成圣贤的大志,王守仁更是志大才高,心里早就有这个念头。所以在这荒山古洞之中给他悟出“人人可以成圣贤”的大道来,顿时快乐得不能自已。可王祥连字也不认得,这一辈子从没生过“成圣贤”的古怪心思,既然不想成圣贤,对于“成圣之道”当然没兴趣,所以王守仁说了半天,王祥一个字也没听懂,什么也没学到,见王守仁并没发疯,也没犯病,只是絮叨个不停,觉得不要紧,垂着头闭着眼,嘴里勉强哼哼嘿嘿的,只想把这位发神经的主子应付过去,好赶紧睡觉。

    此时的王守仁眼前一片光明,心里满是想法,哪里睡得着觉?忽然又说:

    这倒让我想起《大学》里的‘格物致知’一说来了。以为我看过朱熹的《格致补传》,里头说:‘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以为‘格物致知’是要把天下道理都弄懂,天下学问都学会,以至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这才是个圣人境界。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八个字不要说是人了,就算大罗天仙能做到吗?要依朱子之言,天下应该没有圣人才对,可是天下分明又有孔孟两位圣人在。若说孔孟二位已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不信!可若说这二位不是圣人,更讲不通。现在依我领悟出来的道理来看,修、齐、治、平无外乎良知,那么‘格物致知’的‘格’是个处置的意思,‘物’指的就是修、齐、治、平这些具体事物而言,‘致’是个提炼的意思,是个升华的意思,‘知’就是个良知。要把天下事都处置得当,其法门就是提炼良知,只要把良知提炼得纯净无比,心里有了这么一个准绳,灵明不昧,时时觉醒,不论什么事,良知一唤就醒,有了良知立刻照办,善就护,恶就斥,天下事物再繁杂,处置起来也都不在话下了。

    既然良知如此要紧,人生在世只要把握住一个良知,就能成圣贤,成尧舜,而这良知又是从‘我心里’生出来的,正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只要抱定良知不放手,凭着一颗真心为天下人做事,天地之大任我遨游!心里自然充实,人生自然圆满。我以良知护善斥恶,天下一切邪恶者皆是我仇,天下一切善良者皆是我友,于是朋友满天下,甚至与仁义天理融为一体,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只要护得一个良知,我的心就与天地同光,与日月同明,又怎么会沦为‘弃妇’而无所归属呢?

    我被贬到龙场来,是皇上的旨意。表面看来似乎是皇上抛弃了我,不用我了。但若从‘良知’上头论起来,我劝谏皇上不要逼害御史,不论当时我心里的良知是否纯净,可我这个道理是对的!因为道理合于良知,我劝谏皇上之时,我的心就与仁义天理合而为一,却偏偏被皇上视为寇仇,岂不怪哉?这么看起来,被贬逐的不是我,被孤立的不是我,反倒是皇上!如今我被皇上一人仇视,可天下将我引为至友;皇上却只和几个太监结党,而与天下人形同寇仇,真正被天下人厌恶的那个‘弃妇’并不是我,反倒是皇上……

    到这时,王守仁把道理越想越深,越解越透,只觉浑身大汗淋漓,回思半生所读的圣贤书,条条句句都通了,都透了,都懂了,心里这份舒畅满足无法用言语形容。激动之下,说出的话越来越大胆,已经到了毫无顾忌的地步。到最后,连王守仁自己都有点慌张起来,虽然明知道深山野林没人听见,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至于王祥,此时早已昏昏沉沉,嘴里连“哼嘿”之声都没有了。隐约觉着王守仁的话似乎说完了,顿时身子一歪躺在草垫上,眨眼工夫就打起呼噜来了。

    至于王瑞,只是王守仁呼啸尖叫的时候醒了片刻,转眼即睡,王守仁说了什么话,他一个字也没听到耳朵里去。

    孔子说的“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这话对。

    在龙场的这片暗夜里,王守仁凭着心中的坚韧执著终于找到了仁义良知,明白了克己复礼,认出了脚下一条成圣贤的大道。可与他睡在一起的两个仆人什么也没悟透,什么也没想到,只管睡他们的大头觉。于是王守仁悟道之时冲口而出的那些道理心得,此二人一丝一毫也未能分享。

    克己复礼,两劝土司

    自从经历了龙场悟道,王守仁找到了自我,知道了良知的重要性,明白了“仁者爱人”,体会到了良知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的境界。又从此生发,琢磨出一个“知行合一”的道理来。

    所谓知行合一,知,就是一个良知,行,就是良知一旦发动,践行立刻跟上,不做丝毫犹豫,不留一点空子。也就是说,良知是行动的主意,行动,就是做一个良知功夫;良知是行动的开始,行动是良知的成果。

    “知行合一”,是王守仁一生学术的核心,也是他修炼了一生的功夫。

    自从悟到知行合一,王守仁的心态发生了一个重要转变,再回过头来看待自己在龙场的生活,发现处处都和以前不同了。

    以前的王守仁懒惰至极,宁肯缩在“石棺材”一样的破山洞里混日子,也不愿意自己动手做点有用的事。可现在心底的良知告诉王守仁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两个仆人大病一场与石洞里的阴冷潮湿有很大关系,不管为了仆人还是为了自己的健康,这个石洞都不能再住了,必须立刻想办法。

    石洞不能住,这是良知发动,必须想办法,这是行动跟上了。

    朝廷有王法,犯罪的官员就算担任驿丞,也不能住在驿站里,可王法并没规定驿丞不能自己盖间房子住。反正有的是时间,力气也现成的,王守仁就走出山洞,领着两个仆人砍树为梁,打坯成砖,在驿站上盖起房子来。这几个人都没什么手艺,只会下笨功夫,胡乱搞了些日子,居然平地建起一座不大的土坯房来,虽然这种沉闷严实的土坯房并不适合贵州深山里炎热潮湿的气候,可比住在山洞里还是强得多了。

    在学着盖房子的同时,王守仁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与人为善。平时在龙场附近走动,偶尔能遇到附近寨子里的苗人,以前王守仁从不和这些人打招呼,现在他却觉得大家都是邻居,何不交个朋友?

    大家是邻居,何不交个朋友?这是良知发动;走上前去打个招呼,这是行动跟上了。

    结果王守仁立刻发现苗人远不是想像中那副凶恶模样,倒是些直率和气的人,而且因为这里距离贵阳城不远,苗人时常到城里和汉人做些买卖,会说几句汉话,交谈起来也不费力。

    就这么一来二去,王守仁交了几个苗人朋友,这些人就请他到苗寨做客,闲谈间,王守仁知道了一件事:苗人没有文字,只能结绳记事,也不会算账,拿山货药材跟汉人做生意的时候全听人家摆布,有时候一篓贵重药材换不到一篓盐巴,几张上好兽皮换不回几斤茶叶,总是吃亏,也没办法。王守仁顿时想起“己欲立而立人”的话来,心想自己别的本事没有,教给苗人写写算算总还做得到吧,于是找到苗寨的首领,告诉他,自己平时很闲,想到寨子里来教苗人识字,不知首领愿不愿意?

    对王守仁的提议苗人求之不得,于是王守仁顺理成章成了苗寨里的教书先生,讲了一段时间的学,苗人觉得这位阳明先生每天到寨子里来讲学太辛苦,也不和王守仁商量,就自己砍了木料,在龙场驿站上盖了几间房子给王守仁住。王守仁给这几间木楼取名叫“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有了这些住处,生活比以前又改善了不少。

    龙场驿站是官府设立,吃的是官家俸禄,可驿站在大山深处,粮食不一定按时送来,有时接济不上,驿站上的几个人难免吃糠咽菜。王守仁看着驿站旁边有几块空地,就学着苗人的样子烧出一块荒地,刀耕火种,种起庄稼来。

    可种庄稼并非易事,山里土地贫瘠,长不出几颗粮食来,鸟雀又多,又有野猪之类的东西,庄稼快熟的时候,鸟雀飞来一吃,野猪跑来一拱,弄到颗粒无收,王守仁也不觉得可惜,反而以为有趣。于是就有了这么一首小诗:

    投荒万里入炎州,却喜官卑得自由。

    心在夷居何有陋?身虽吏隐未忘忧。

    这首诗平白朴实,却活力充沛,比《去妇叹》不知强出多少倍去了。其中“得自由”、“何有陋”两句是王守仁的心境,而“未忘忧”一句,则是王守仁的志向。

    有了良知了,知道为别人着想了,交到朋友了,生活充实了,心境开朗了,连久违了的志向也回来了,王守仁在龙场,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重新站稳脚跟了。

    不知不觉地,王守仁在龙场已经住了一年多。正在大山深处享受这份难得的自由之时,一件意外的小事打断了他平静而快乐的生活。

    正德四年是个多雨的年份,入秋之后大雨一直不停,从龙场到贵阳的道路断了,从省城送来的给养没了着落,驿站上又一次断了粮。好在王守仁已经有了不少苗族朋友,知道他没饭吃,这些人送了些粮食过来,让王守仁不至于挨饿。哪知这天下午,忽然从山里来了一支彝族马帮,给他送来十石白米,还有猪肉、鸡鸭、柴炭,不由分说就往屋里搬。王守仁急忙拦住一问,才知道这是水西大土司安贵荣派人送来的礼物。

    在贵阳城外以乌江为界盘踞着两家实力很强的大土司,乌江以西称为水西,土司以“安”为姓,乌江以东称为水东,土司以“宋”为姓。这位送礼物给王守仁的安贵荣是水西地方的第七十四代土司,他家族的族谱可以一直追溯到汉代。在贵州省内所有土司之中,水西土司领地最大,兵马最强,安贵荣不但受封为三品宣慰使,还因为替朝廷打仗立功,得了一个昭勇将军的头衔,威震一省,雄霸一方。

    和所有霸主级的人物一样,安贵荣雄心勃勃,总想借一切机会扩大自己的势力。于是招兵买马,结纳贤才,现在龙场驿站来了这么个驿丞,专门给苗人讲学,安贵荣就留了心,稍一打听,知道王守仁是个名士、忠臣,被皇帝迫害贬到龙场受罪,立刻觉得这个人可以招揽,就给龙场驿送一批礼物,以此向王守仁示好。

    王守仁是个被贬的官员,朝廷里刘瑾那帮人正想着找他的麻烦,贵州土司却又来结纳,王守仁哪敢接受土司的礼物,坚决不收。想不到安贵荣会错了意,以为王守仁嫌礼物太轻,立刻又给他送来一箱金银,几匹好马。

    按照当地习俗,土司送来的礼物是不能拒绝的,否则可能引发不必要的误会。收了这些礼物,又可能被朝廷怀疑,甚至因此获罪,进退两难之际,王守仁只好采取一个折中办法,收下了两石米和鸡鸭、柴炭之类的东西,至于奴仆、金银、好马则坚决退回,又写信给安贵荣表示谢意,对安贵荣解释说:龙场驿站是国家设置的,安贵荣身为宣慰使,知道驿站断粮就送来粮食,这是宣慰府对驿站的接济,王守仁可以接受,也十分感激。至于金银、马匹之类实在过于贵重,已经不属于“救济”的范畴,这些东西王守仁万万不敢接受。请大土司不要再强人所难了。

    王守仁的做法有理有节,既保全了土司的面子,又洗去自己身上的嫌疑。安贵荣明白了王守仁的心思,也就不再提礼物的事。王守仁刚松了一口气,想不到大土司又把另一件更棘手的事推到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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