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宁王盘踞南昌已有四代,朱宸濠为了谋反也已做了多年准备,地方官员被他网罗一尽,南昌一府、江西半省的兵马大权已在宁王掌中,几年前正德皇帝又把南昌左卫兵马交给宁王做了王府护卫,更使得宁王手里直接掌握了两万多精锐部队,成了尾大不掉之势。朝廷真要问他的罪,只怕北线南线两路精锐大军尚未调动,宁王已经从南昌起兵沿长江东下,横扫江南数省,一鼓作气夺下南京!若真是这样,则大明朝半壁江山被宁王割据,江南财赋之地为其占据,千万百姓被其掳挟,大祸一成,整个大明王朝的根基都会动摇!
另一方面,杨廷和虽然是正德皇帝的亲信宠臣,可就连这位老臣也知道,正德皇帝在位十四年,任性胡为,顽劣邪恶,不但失尽天下民心,就连朝廷官员也都对这个皇帝厌恶至极,地方上的封疆大吏、统兵将帅对正德皇帝也多有不服的。这些人中不知有多少已经被宁王收买,一旦宁王起兵割据江南,与朝廷正面对抗起来,那时朝廷里、地方上有多少人会背弃正德,转而支持宁王,真的很不好说。加之民间早就有了传言,说正德皇帝并不是前朝弘治皇帝的骨血,而是被人抱进皇宫的野种,这个传说其实毫无根据,可是正德皇帝任性邪恶,闹得天怒人怨,天下人早就对正德皇帝灰了心,都觉得与其让这么个昏君祸害天下,倒不如干脆换个皇上。所以天下人信谣的、传谣的不计其数,以至于朝廷虽然严厉查禁,可谣言却是越传越广,若叛乱一起,朱宸濠必然借这谣言打击正德的威信,老百姓们不管是真的信了谣言,还是单纯出于对正德皇帝的厌恶,必然群起响应,局势对朝廷极其不利。
十多年来朝廷对宁王养虎贻患,现在“虎”已养成,若是贸然兴师问罪,宁王必反,江南必失,臣民百姓必群起反叛,都要推翻正德这个昏君。如此一来,当年的“靖难之役”不就重演了吗?
杨廷和是内阁首辅,是大明王朝第一号官僚,他的切身利益与正德皇帝的利益是息息相关的,所以杨廷和必须全心全意替正德皇帝设想。眼看这个破败零落的朝廷根本不具备镇压反叛的威信,所有优势都掌握在对方手中,这一仗打起来,朝廷的胜算连半数都不到,杨廷和根本不敢动“打仗”的念头,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宁王谋反一事最好只是“传闻”,如果真有其事,也不能立刻对宁王用强,只能暂时稳住宁王,给朝廷腾出时间布置一下,否则眼前这一仗真是没法儿打。
于是杨廷和缩起脘腹慢声细语地说:“臣以为监察御史弹劾宁藩一事并无确凿证据,况且宁王是宗室,身份尊贵,陛下处置此事当以‘宽柔’为上,万万不可急躁。”
正德皇帝小时候是太子,十几岁当皇帝,从小没受过气,没吃过亏,随便一句话就定别人的生死,是个被彻底惯坏了的败类。这样的人往往自以为无比强大,却不知道自己的“强大”纯粹来自手中的特权,如果离了这特权,他只是一条可怜虫罢了。所以朱厚照一生妄自尊大,全不明白轻重利害。这次听说宁王要谋反,朱厚照心里其实挺高兴,甚至已经有了御驾亲征的打算。想不到杨廷和竟劝他不可急躁,正德皇帝很不高兴,冷冷地问:“老先生这话朕听不懂,什么叫‘宽柔’?”
要劝谏皇帝,大臣们手里有一件极为重要的法宝,就是“祖制”。不管什么事,只要能拉出祖宗的事例做参照,皇帝就不好反驳了。眼下杨廷和就准备使用这个法宝,拿祖制来劝说朱厚照:“臣记得当年成祖皇帝在位时有一位赵王朱高燧多行不法,成祖大怒,打算将赵王罢为庶人,当时仁宗皇帝已经被立为储君,念及手足之情,上奏为赵王力争,成祖见太子骨肉情深,极为感动,这才赦免了赵王。后来仁宗即位一载驾崩,宣宗即位,汉王朱高煦起兵谋反,即被平灭,事情牵涉赵王,朝廷重臣都请求宣宗皇帝惩治赵王,宣宗却对臣子言道:‘先帝友爱二叔,吾不忍负先帝之意’,不愿制裁赵王。朝臣屡屡恳请,务必要治赵王之罪,宣宗皇帝就想了一个办法,派驸马都尉袁容带着众臣的奏章去见赵王,把这些奏章给赵王看,又说了宣宗皇帝爱护赵王之意。赵王闻言惭愧无地,自愿献出王府护卫,宣宗皇帝即命收回赵王护卫,对以前之事既往不咎,赵王一族得以保全,至今延续不衰。臣觉得陛下也可以效仿宣宗之法,派一位勋戚重臣到南昌去传旨,收回宁王府护卫,令宁王改过自新。如果宁王愿意改过,交出王府护卫,皇上就可以‘宽柔’待之了。”
杨廷和说的其实是个无可奈何的主意。正德皇帝虽然任性顽劣,其实脑子并不笨,仔细想想,也知道江南地位重要,防备又太松懈,实在经不起一场叛乱,只得采纳杨廷和的意见:“派谁去对宁王传旨为好?”
既然杨廷和的主张是“效法祖制”,那当然一切按照宣宗皇帝的办法处理。当年宗宣派去责备赵王的是一位驸马,杨廷和也就照葫芦画瓢,对皇帝奏道:“臣觉得驸马都尉崔元性情耿直,能担此任。陛下可以先命群臣共议此事,然后将臣下奏章集议,交驸马带往江西去斥责宁王。”
接了正德皇帝的圣旨,杨廷和急忙赶到左顺门外。朝廷重臣也都得到通知,纷纷赶到左顺门。这些人都是刚刚得知宁王可能谋反的消息,不知内情的一个个忧心忡忡,那些早就与宁王勾结的心里有鬼,贼头贼脑的,倒显得比其他人更加忧虑。见首辅来了,众人一起上前行礼,纷纷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面对如此大事,杨廷和讳莫如深,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说。想不到人群里忽然走出一个瘦小的官儿来,却是兵部尚书王琼,指手画脚对众人笑着说:“今日之事早有迹象可循,诸位不必担心,我料宁王之事成不了大祸。”
王琼一席话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正德朝的兵部尚书王琼是个奇怪的人,史书上对他的评价前后矛盾,既赞扬他掌管兵部时多有建树,为官清廉,又责备他为人跋扈,品行不良,甘心与奸党为伍。之所以对王琼的评价自相矛盾,是因为王琼在担任兵部尚书时,为了保全国家利益,维持兵部的正常运作,不惜自降身价,自损名节,钻进豹房当了一名宠臣,由此得到了正德皇帝的绝对信任,于是不管正德一朝局面多么混乱,兵部衙门的运作一切正常。当预感到宁王可能有谋反企图的时候,王琼又通过自己“豹房宠臣”的特殊身份说服正德皇帝,把王守仁派到南赣地区剿匪,发给王命旗牌,让王守仁掌握了南赣、湖广、福建、广东四省兵马的调动大权,以监视宁王的一举一动。
这是王琼眼光独到,思路超前,早有几年前就暗自布置下的一步妙棋。
现在宁王真的谋反了,上自首辅下到群臣个个惊慌失措,唯独王琼胸有成竹,当着众人的面对杨廷和高声笑道:“首辅不必担心,我已经派王守仁到南赣操兵,控制赣江上游,宁王不反则罢,他若造反,我料定以王守仁的本事,旬月之内必可消灭叛军!”
王琼这话说得爽快,可他也没想到,天下不如意事,十居八九,虽然王琼把王守仁安排在南赣是专为防备宁王的,可是朝廷对于宁王的防备实在太疏忽了,以至于宁王谋反之时,南赣这边没得到丝毫消息,王守仁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可用,甚而连他自己也险些遇害。
逆境出奇谋
宁王朱宸濠预谋反叛前后准备了十多年,可他谋反的消息却是在其党羽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失势之后才被逐渐揭露出来的。得知这一消息后,朝廷立刻派遣驸马崔元带着圣旨到南昌来斥责宁王,命他收拾异心,交出王府卫队。崔元这些人刚出都门,朝廷准备收拾宁王的消息已经通过秘密设置的驿站飞一样传回了南昌。
听说这个消息,宁王大吃一惊,眼看局势火烧眉毛,不能再有丝毫耽搁,朱宸濠和亲信商定,立刻起兵造反!抓住朝廷决定还没传到江西的空当儿,借着宁王过生日的机会大张旗鼓,把江西省内的各级官员、将领全部请到宁王府里来,然后公开宣布逆谋,凡是愿意造反的就拉过来,不肯参与造反的一网打尽。
在安排下这条毒计的同时,宁王还特意派人到赣州,邀请南赣巡抚王守仁参加宴会。
此时的王守仁丝毫没有接到关于宁王即将造反的消息。按理说,宁王是当今皇帝的宗亲,这样一位尊贵的藩王邀请王守仁赴生日宴会,王守仁是不能推辞的。可王守仁对宁王极为警惕,虽然答应赴约,却也留了一手儿,以风浪太大、赣江水势凶险为借口拖延了几天时间。
王守仁的细心,救了自己一命。就在他的坐船出了临江府进入南昌府不久,丰城县令在江边拦住官船,告知王守仁:宁王已经造反!王守仁急忙下令转舵驶回赣州。
此时的王守仁还没意识到,他已经回不到赣州了。
这天夜里,王守仁的官船在江上走了一夜,王守仁满心焦灼,片刻也无法入睡,一直熬到天亮,走出船舱,只见江水茫茫,四野荒凉,看不到城郭村镇的影子,王守仁问船工:“到什么地方了?”
船工抬眼把四周景物打量了半天,犹豫着说:“小的估计这还是南昌府境内,尚未进入临江府。”
想不到船已经走了一夜,仍然未出南昌府!王守仁又惊又气,厉声喝问:“船怎么走得这么慢,是不是你们这些人想把本院拖在南昌!”
王守仁这一声责问把船工吓得魂儿都掉了,急忙解释道:“大人,江上风大流急,咱们的船又大,逆风顶水,根本走不快……”
赣江是长江在江西省内最大的支流,赣州城在上游,南昌城在下游。而赣江又在万安县这里分成两节,万安以上江面狭窄水流湍急,称为赣江;一过万安,江面顿时变宽,水势也舒缓了,从这里起,赣江改称为章江。从赣州来南昌顺风顺水,走得很快,从南昌回赣州是逆风顶水,根本走不起来。
这么一想,王守仁知道自己把船工错怪了,赶紧道了个歉,回到舱里坐下,只觉得心里又急又慌,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又走出舱来看,只见刚才所见的田野树木就在身后不远处,仍然隐约可见。
船走得太慢了,照这样走法,何时才能回到赣州?
正在焦虑之时,王守仁忽然心里一动,又想到一个危险:宁王造反,要杀的人里第一个是江西巡抚孙燧,第二个只怕就是他王守仁,知道王守仁没来赴宴,恐怕宁王会调动战船沿江来追他。王守仁乘坐的大船宽阔沉重,无帆难行,可战船之上人多桨快,就算从南昌城里出发,用一两天工夫,只怕也追上了!
这种时候弃船登岸当然安全些,可走水路快,走陆路慢,一旦上岸必然更耽误行程。王守仁的官职是南赣巡抚,指挥的是南赣九府的兵马,若不回赣州,他就调不了兵。更要紧的是,皇帝发给他的八面王命旗牌也在赣州府的巡抚衙门里放着,没有旗牌就不能调动湖广、福建、广东各处官军,没有南赣兵马和三省官军,王守仁一个文官赤手空拳,什么事也做不成!
想到这儿,王守仁只得咬紧牙关提心吊胆地继续乘坐官船逆流上行,又走了一整天,官船终于驶出南昌府,进了临江府地界,可仔细算来,这一夜一天实在没走出多远。照这个走法,十有八九还未到赣州府就已经被叛军战船截住了。
王守仁赶回赣州是去调兵的,可人都死了,怎么调兵?
此时此际,王守仁不得不另下决心,命令官船靠岸,自己先上了岸,换了马直奔临江府而来,其余随员继续驶回赣州,把宁王谋反的消息告知赣州府的文武官员,紧急调动兵马。
王守仁的估计没有错,宁王在宴席上没有捉到这位南赣巡抚,心有不甘,立刻派快船沿江而上来截夺官船。就在王守仁在临江府上岸的第二天早晨,他乘坐的官船在江面上被叛军的战船截住,王守仁的随员没有一个人能回到赣州,于是赣州方面也没得到宁王已经起兵造反的任何消息。
王守仁在临江府登岸,临江知府戴德孺并不知道,一直到王守仁领着几个人进了府衙,戴德孺才急忙迎过来。此时的王守仁已经心力交瘁,见了戴德孺就瞪着眼问他:“南昌城里的宁王已经造反,你这里有多少兵马?”
戴德孺还不知道宁王造反的消息,迎面听了这句话,吓得魂儿都掉在地上了,半天才勉强捡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临江府只有三百名官兵,加上平时招募的乡兵和府衙的捕快衙役,有一千多人吧。”
一句话说出来,王守仁和戴德孺这两个文官大眼瞪小眼儿,全都傻了。
由于江南数省深处大明王朝腹地,向来太平无事,明朝在江南的防务已经荒废了一百多年,现在蓄谋多年的宁王忽然起兵谋反,顷刻聚集了十万大军,拥有精良战船数以千计,各类火炮千余门,东进可以经安庆直扑南京,如果西进,只需要一万兵力就可以攻克临江、吉安、南康各府各县,整个江西省内唯一有实力对抗宁王的南赣巡抚王守仁却被困在临江府,南赣、湖广、福建、广东四省兵力无从调动,手边只有区区一千多兵力,唯一的帮手就是这个惊慌失措的知府戴德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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