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王守仁离开临江府,溯江而上到了吉安府。
吉安府处在江西省的中心地带,周边的袁州、瑞州、抚州、临江四府都未被叛军攻占,王守仁到吉安后立刻命令吉安、袁州、瑞州、抚州、临江五府以及下辖各县就地招募乡兵,同时派人赶回赣州,命赣州卫指挥使余恩提调官军,赣州知府邢珣招募乡勇。
招募乡兵,是王守仁拿手的绝招儿。早前他在南赣剿匪的时候每每就地招募乡兵,打起仗来十分得力,附近各府眼看乡兵管用,也都学着王守仁的样子招募乡兵进行训练,其中尤其以赣州、吉安两府的乡勇训练最充足,战斗力也最强。
得了王守仁的命令之后,江西五府立刻就地招兵,到六月三十日,吉安知府已招募乡兵五千人,袁州府招兵三千五百人,瑞州府招兵四千人,抚州府招兵三千人,赣州府招兵三千人,临江府招兵三千五百人,另外附近还有几个人口众多的大县,其中新淦县招兵一千五百人,万安县招兵一千二百人,宁都县招兵一千人,赣州卫指挥使余恩则已调齐官军四千五百人,各路加在一起已有三万之众。
有了三万兵马,王守仁的心总算定下来了。眼看宁王还坐困南昌毫无行动,经过一番深思,王守仁觉得调动宁王兵力,引诱叛军东进攻打安庆、南京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于是王守仁给临江知府戴德孺下令,让他立刻召回所有派往南昌城的细作,停止散发免死牌,在南昌周围各县“征集军粮”的行动也全部停下来,好让宁王知道不管是京军还是湖广兵马,都还远在天边,根本就没有能力威胁南昌。
知道了王守仁的安排,吉安知府伍文定大吃一惊。
在王守仁动员的临江、袁州、抚州、瑞州、吉安等地方官员中,只有吉安知府伍文定曾经率领乡兵到赣州去接受过整训,所以吉安府的乡兵人数比各县都多,战斗力也居各府县乡兵之首。伍文定和王守仁是旧相识,对王守仁在南赣剿匪的用兵如神很是佩服。但土匪毕竟是肘腋小疾,宁王叛军却是心腹大患,王守仁用疑兵之计把叛军拖在南昌,这一招妙计令人拍手叫绝,可现在王守仁忽然收回疑兵计,反而怂恿宁王率军东进,就让伍文定大惑不解,忙赶来询问:“听说都堂不再设下疑兵,卑职敢问一声,都堂这是要让宁王进犯南京吗?”
王守仁微微一笑:“正有此意。”
伍文定忙说:“南京是我大明故都,南直隶一省的面积比江西、浙江两省加起来还大,又是鱼米之乡,人文荟萃之地,江南的根本所在,南京一旦陷落,不但南直隶全部沦陷,江西、浙江、福建都将不保,就连河南、山东也难免波及!中原有损,京师震动,天下危急,非同小可!都堂还要三思而行呀。”
伍文定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在这件事上王守仁想得比他深刻得多:“宁王敢造反,不是因为他手下兵精将勇,而是凭着突然起事,江南没有防备。大明朝精兵勇将多在北边长城一线布防,江南地区最为空虚,各地守军又不知道宁王已经造反,这时候宁王若一鼓东进,攻克南京十拿九稳。可现在宁王被拖在南昌十六天,远到京师,近到安庆、南京都得到了消息,也做了相应的准备,宁王再想克安庆,拔南京,远没有当初那么容易了。此时宁王若盘踞南昌不走,再过一两个月,湖广、广东、南赣各路兵马就会杀进江西,直取南昌,京师劲旅也会千里奔袭而来。到时候进入江西省内的外省兵马恐怕不止十万二十万!几十万人在南昌周边打一场恶仗,要死多少兵士,又害死多少百姓?等平叛之后,只怕南昌城和周围府县全都化为齑粉了!咱们都是江西的地方官,怎能不替一方百姓设想?”
王守仁这些话情真意切,可伍文定却不以为然:“天下事有大有小!若宁王被困在南昌,恶战一场,南昌百姓当然可怜,可这总比南京陷落,江南数省百姓同时遭难要好得多吧?”
王守仁笑着问了一句:“伍知府凭什么断定宁王必能攻克南京?”
伍文定忙说:“我不敢断定,可事情太大,不敢弄险。”
大事当前,不敢弄险,伍文定的想法很有道理。可王守仁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谋略心思远非伍文定可比:“伍知府说得对,大事当前,不能弄险。可本院心里早有计较:宁王叛军对外宣称有十万之众,其中精锐不过六万,江西省北与湖广相接,南邻广西、福建,西边是南赣九府,叛军必须处处设防。九江、南康是南昌通往南京的咽喉要道,也要留重兵把守,至少分掉三万人,南昌城里也要一两万人驻守,这么算起来,叛军东进之时兵力只有五六万人。朝廷对宁王并非全无防备,近几年从边关调来一员猛将杨锐镇守安庆,城里又有从边关带过来的几千精锐士卒,安庆城防坚固,易守难攻,叛军以五六万人的兵力,急切之间想攻克安庆都难,想取南京就更不容易了。”看了伍文定一眼,见他还是满脸忧急,又说:“宁王四代世镇南昌,这里是他的巢穴根本!本院这次诱使宁王举兵东进,并不是纵容他去攻南京,而是要趁着南昌空虚的时机,用咱们手里的三万人马迅速攻下南昌!只要咱们取了南昌,叛军进不能出安庆奔南京,退不能回江西割据地方,顿时成了漂在长江上的一条死鱼,那时咱们再集合南赣、广东、湖广各路兵马沿江围攻,既容易取胜,对百姓的荼毒也较轻,你说是不是?”
王守仁这一番算计神出鬼没,可伍文定还是觉得太冒险了:“都堂诱使叛军主力东进,再趁后防空虚之时袭取南昌,这是个好主意。可宁王在南昌经营多年,叛军起兵不久,士气很盛,南昌城防也坚固得很,只凭咱们手里这三万乡兵真能迅速破城吗?万一南昌久攻不克,叛军却已先破了安庆,杀到南京去了,岂不酿成大祸?”
王守仁点点头:“若真如你所说,南昌久攻不克,倒让叛军先攻克了安庆,事情果然麻烦。可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咱们对于叛军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叛军对咱们的兵力却全不知情,我命令戴德孺召回细作,停止发放免死牌,就是要让宁王误以为江西周边没有一兵一卒,让他放心大胆地奔袭安庆,留在南昌的兵力越少越好。”
“都堂觉得宁王会在南昌城里留多少兵马?”
“少则一万,多则两万——无论如何不会超过两万人。而且叛军既然去攻南京,精兵勇将必然全数东进,留在南昌的只是老弱残兵和宁王信不过的将领,这些乌合之众能打什么仗?”
听王守仁这么一分析,伍文定也觉得奇袭南昌果然是妙计,可再一想又犹豫起来:“咱们手里虽然有三万人马,可带兵的只有几位知府、知县,没有统兵的人才呀。”
这个问题王守仁早就想过,当下冷笑一声:“人才?人才多得是,尤其是这正德朝,满地都是人才。我听说原刑部员外郎王思、原吏部主事李中被皇帝贬到吉安府当驿丞,这不就是两个人才吗?还有一位退休的副都御史王懋忠,在家养病的翰林编修邹守益,在家服丧的御史张鳌山,闲居的副指挥使刘逊、参知政事黄绣,因为得罪奸党被罢官回来的知府刘昭……你看看,随手一算就有这么些人才,你还怕人才不够用吗?”
给王守仁一指点,伍文定也笑了:“都堂果然是高人,不管多难的事,总是一点就通。这么说咱们眼下应该偃旗息鼓,让宁王以为江西省内没有一兵一卒,好诱使叛军放心大胆去攻安庆?”
王守仁点头道:“你说得对。本院已经下令,命瑞州、袁州、抚州、赣州各处兵马先不要到吉安府来集结,做出一个‘无兵可用’的假象给宁王看。”
有了王守仁的巧计安排,临江知府戴德孺立刻行动起来,一夜工夫就把南昌城里的几百名细作全部撤出,于是闹腾了半个月的南昌城忽然安静下来,前一夜还铺天盖地到处都是的告示、免死牌之类东西忽然销声匿迹,就连周围府县到处征粮派饷的官差们也都在同一时间没了踪影。
到这时困坐南昌的朱宸濠才起了疑心,急忙派人四处哨探,结果很快查明,不但“十万京军开赴江西”是个谣传,就连湖广兵马在鄱阳湖口设伏、南赣兵马正准备攻打南昌的消息也全是假的!此时远在武昌的湖广巡抚陈金根本没接到宁王造反的消息,至于南赣巡抚王守仁,到南昌赴宴之后就失了踪,根本没回赣州。
如此说来,南昌左近根本没有任何危险,朱宸濠不立刻挥师攻取南京,还等什么?
就在朱宸濠起兵造反的第十六天,七月初一,宁王下令鄱阳湖水寇凌十一率领手下一万精锐出九江、南康向安庆进发。第二天,朱宸濠亲领两万兵马出南昌沿江东进,另外三万军马紧随其后,驾驶艨艟巨舰,载着佛朗机火炮驶出鄱阳湖,进入长江,浩浩荡荡直向安庆杀来。
吉安方面,王守仁的两只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叛军的动向。现在叛军兵马一动,王守仁立刻得到消息,同时,叛军在南昌附近的兵马部署也被王守仁全部掌握了。
朱宸濠刚刚造反的时候由于被王守仁惊吓,以为南赣兵马即将沿章江杀奔南昌,所以派大将李世英守瑞州、华林山,王春守丰城、奉新、东乡,面对南赣方向布设了一条弧形的防线,部署在此的兵力有一万余人。可是随着叛军把注意力投向南京,为了增强兵力,莽撞的朱宸濠竟将李世英、王春两路兵马全部回撤,让这些人跟着他杀奔安庆去了,于是原有的防线全部废弃,南昌竟成了一座孤城,无遮无掩。
为了集中兵力攻打安庆,朱宸濠又把南昌原有兵马抽调一空,只留下一万兵力,守城的是朱宸濠的侄子宜春王朱栱樤,此人年轻识浅,从没上过战场,毫无临敌经验,另有布政使胡濂、参政刘斐、指挥副使唐锦、指挥佥事胡凤、都指挥王圯等人辅佐宜春王,这些官员部将都是江西省内的旧官僚,虽然附逆,却不得朱宸濠信任,他们手下的一万兵马也多是没什么战斗力的老弱残兵。
宁王的一切部署,竟与王守仁早前的推测完全相符。
朱宸濠的愚蠢和王守仁的高明恰是一反一正,配合得严丝合缝。
早前宁王造反,王守仁无兵可用,最怕叛军东犯,就使出一个疑兵之计,宁王立刻上当,龟缩在南昌城里整整十六天,耽误了进犯安庆、南京的最佳时机。现在王守仁手里有了三万人马,又使出一个“添兵减灶”的妙计,假装无兵可用,诱使叛军东进,结果朱宸濠再次中计,竟把原有的防线全部弃守,南昌守军抽调一空,精兵勇将尽数杀奔安庆,把南昌一座空城扔给了王守仁。
眼看机会来临,王守仁一天也没耽误,立刻下令赣州、抚州、瑞州、吉安各路乡兵官兵倾巢出动,务必在七月十五日赶到临江府与南昌府交界的樟树镇会齐,初定于七月二十日,也就是宁王叛军主力离开南昌的第十八天,对南昌城发起总攻。
接了王守仁的命令,各府县集结的乡兵迅速向樟树镇集结,到七月十五日,三万人马已经到齐。这段时间临江府派出的坐探每天都向王守仁通报敌情,直至此时,叛军对于杀到面前的三万大军仍然毫不知情。
到这时候王守仁已经知道,奇袭南昌这一战有了八成胜算!一刻也没休息,立刻挥师直扑南昌。眼看大军已到丰城,离南昌只剩一天的路了,王守仁心里忽然又生出一条妙计。扎营之后立刻把临江知府戴德孺找来,问他:“你早前派到南昌的那些细作在何处?”
戴德孺忙说:“依都堂吩咐,这些人已经全部撤出南昌了。”
“他们手里那些告示和免死牌还有吗?”
戴德孺不知王守仁这话是何意,愣了半天才说:“大概有吧。”
王守仁点点头:“好,你马上让这些人潜入南昌,把手里剩下的告示全贴出去,所有免死牌也投放出去,务必惊动城里守军!”
一听这话戴德孺傻眼了:“这么一来南昌城里的守军就知道我军已经城下了,咱们攻城的时候岂不麻烦!”
见戴德孺把事情想得简单,王守仁忍不住笑了起来:“城里的叛军早先被这些告示和免死牌吓唬了半个多月,最后发现所谓‘朝廷兵马’全是虚张声势。现在宁王亲率大军杀向安庆,咱们忽然又把这些旧告示张贴出来,城里的叛军哪会相信?他们完全不信,又怎么会受惊扰呢?”
王守仁说得在理。叛军早前被这些告示和免死牌唬弄了那么久,现在又看见这些东西,当然不信了。可戴德孺还是想不明白:“这么说来,派人进城去贴告示不就没用了吗?”
戴德孺的脑袋里只有一根筋,王守仁摇了摇头:“这些告示我们早先贴过,现在又贴一次,叛军当然不信了。可是他们看了这些告示,心里总有个印象,等我军忽然杀到南昌城下的时候,这些叛军就会想起告示上的内容,立刻以为这是湖广、南赣、广东三省调集的‘十万官军’杀到了,这么一想,他们必然阵脚大乱,咱们手里这三万乡兵,就有了十万人的威风,攻克南昌城就更容易了。”
王守仁这个主意实在很妙,戴德孺又琢磨了半天才完全想透,赶紧跑出去布置人手去了。
当天夜里,大批细作从丰城出发,到天亮的时候,这些人已经混进了南昌城里,立刻分散开来,又开始在大街小巷张贴告示,到处投放劝叛军出城投降的“免死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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