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这些人如此凶狠地迫害南昌官员,固然是急着给王守仁栽赃,但另一方面,江彬他们也打心眼儿里相信王守仁确实贪污了一笔数量惊人的宝藏。原因很简单,正德皇帝身边的宠臣们个个都是贪赃枉法的败类,推己及人,他们本能地认为世上没有一个官员是不贪财的。而宁王家族盘踞江西已有数代,富甲一方,累积的财富岂止千万!现在这笔巨大的财富却不知去向,不是王守仁贪了,还有别的解释吗?
若能找到这笔财宝,不但王守仁立刻垮台,江彬、张忠、许泰也能发一笔大财。对这三个人来说,整垮王守仁是次要的,发大财是主要的,所以刚进南昌城就到处抓人,酷刑审问,掘地三尺找起“宝藏”来了。然而审问了十几天,别说宝藏,就连一两账面上没有记录的多余银子都没找到。
宁王府里确实曾有过一笔惊人的宝藏。可自从朱宸濠起了反心,这些年他召集了数万山贼水寇,网罗了南昌城里的大小官员,控制了江西省内的兵马,又不惜工本拿出巨额钱财贿赂朝廷大臣,让这些人在皇帝面前替他说话,在各地拉拢地方官做他的党羽,再拿出钱来私造战船,铸造火炮,偷着饲养战马,制造铠甲刀枪,所花费的金钱不计其数,祖宗积攒的财富被花掉了大半。
后来宁王起兵造反,带着精锐大军出安庆直扑南京,几万兵马,几千条战船,已经将王府里的金银细软装载一空,这些东西一半在宁王做困兽之斗的时候当场赏给了手下士卒,另一半在宁王被歼灭的时候或被逃亡的叛军卷走,或被打了胜仗的官军私取,大多数则随着战船沉进了鄱阳湖。
宁王府里还有一批带不走的财物,也值不少钱。可南昌城破时王府里的太监宫女们点火自焚,把府第烧毁了,这些东西多半在大火中烧成了灰,剩下的只是些雕屏钿凳太师椅子之类的杂物,都被王守仁造册登记,保留了下来。如今账册都在,东西也有,可在江彬眼里,这些杂七杂八的破烂儿根本算不上“宝藏”。
宁王府确实没留下值钱的东西,剩下的真就是一堆没人要的破烂儿。可江彬、张忠哪肯相信,眼看搜不到宝贝,一气之下命令锦衣卫对南昌城里的官员胥吏挨个动刑拷打。可棍子鞭子再厉害,到底不能平地“打”出一箱金子来吧?审来审去,实在找不出任何宝藏,到最后连江彬也灰了心,只好暂时作罢。
江彬不辞辛苦亲自跑到南昌来,一是为了陷害,二是为了发财,可找不到财宝,发财无从说起,就连陷害王守仁也失去了一条最有力的“罪证”。又急又气,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手下的锦衣卫特务忽然发现王守仁的学生冀元亨回到了南昌。
冀元亨本是湖广的一位举人,因为仰慕阳明心学,就从家乡专程来拜王守仁为师,追随在王守仁身边多年,早先只是求学,后来王守仁到南赣来剿匪,冀元亨也跟随前来,出了不少力,剿匪结束之后,冀元亨又奉王守仁之命到南昌来监视宁王,因此和宁王有些接触。
这次王守仁押解宁王北上,冀元亨也跟随在先生身边,后来船到广信被太监吴经拦住,用御马监掌印太监张忠的信阻止王守仁北进,王守仁为了拖延时间,写了一封公文让冀元亨送到京城的兵部衙门,要验看张忠所发的公文是真是假。为此冀元亨专门去了一趟京城,这时刚从北边回来,既不知道王守仁病倒在杭州,也不知道锦衣卫特务们正在南昌城里到处抓人迫害,就这么糊里糊涂进了南昌城,一路走进知府衙门,立刻落到了锦衣卫的手里。
早前锦衣卫特务已经查清楚了,在王守仁身边这些协助平叛的官员和学生中,冀元亨是唯一和宁王见过面的。现在江彬陷害王守仁却找不到罪证,正急得火上房一样,忽然捉到一个冀元亨,如获至宝,立刻命锦衣卫对冀元亨严刑拷打,要从他嘴里问出王守仁的罪证来。
到这时候,江彬也知道王守仁大概并未贪污宁王的财宝。至于王守仁与宁王勾结之类的话,连江彬自己都不信。现在江彬已经不再奢求证据了,只想从冀元亨身上拿到一份口供,不管冀元亨招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只要有了口供,江彬就可以根据口供对王守仁下手。
然而江彬万万没有想到,冀元亨这个文弱书生竟生就一副铁打的硬骨头,不论锦衣卫如何施用酷刑,自始至终没有半个字的口供。到后来江彬已经急了,命令锦衣卫把冀元亨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也抓了起来,一同关在狱里,以此威胁冀元亨就范,哪知冀元亨不为所动,仍然咬紧牙关不肯开口,江彬情急之下,竟命人用烧红的烙铁在冀元亨身上烙烫,烧得皮焦肉烂,惨不忍睹,就是这样,仍然得不到一句有用的口供。
就在南昌城里的官员无端遭到迫害,冀元亨在牢里惨受折磨的时候,王守仁总算病体初愈,从杭州返回了南昌。
和以前一样,锦衣卫指挥使江彬事先就知道了王守仁返回南昌的消息。
江彬这些人到南昌来,是想罗织罪名逮捕王守仁的,哪知在南昌待了这么久,罪名一条也找不到,想害王守仁也无从下手。现在王守仁将要回到南昌,这些人心里顿时虚了,急忙把早先扣押的官员们都放了出来,伍文定被锦衣卫特务押回吉安府,软禁在知府衙门里,至于冀元亨,因为是被锦衣卫秘密逮捕的,外界并不知情,所以江彬没有放他,反而命人把冀元亨秘密押解到京城,投入了诏狱。
结果冀元亨在无人知情的状态下,被关在诏狱里受了一年多的折磨,直到正德皇帝死后才被释放出狱,可是受的刑伤太重,出狱仅五天就去世了。
江彬这边刚把南昌城里的事安排妥,王守仁已经到了南昌。
本以为把宁王押解到杭州,正德皇帝就断了来江西的借口,哪知道正德皇帝邪恶透顶,自己不能来,就派了一支军队来祸害南昌百姓,王守仁早先在杭州养病时竟不知情,直到进入南昌府才听说此事,又气又恨,却没办法,只能催着马车赶紧进城。到了城里一看,只见市面萧条,百姓流离失所,饥民比早前更多,原来想尽办法筹回来的粮食将要用尽,可管理粮仓的官员却无影无踪。
眼看南昌城里的情况比自己离开时更差,王守仁心急火燎,立刻赶到知府衙门,府门前站着几个锦衣卫,毫不客气地拦住去路,问明了王守仁的身份,才勉强放他进了府门。进去一看,知府衙门竟也空了,一个办事的人都找不到,连留在城里主持公事的伍文定也不知到何处去了。
南昌城里的变故真让人惊讶,王守仁一时摸不着头脑,正坐着发愣,却有个锦衣卫进来,告诉王守仁:平虏伯江彬请王守仁到按察司衙门去商量政事。
到这时王守仁已经隐约看出来,南昌城已经被锦衣卫控制了,那些办事的人忽然失踪,怕也与锦衣卫有关。至于朝廷大军和锦衣卫特务为什么忽然到了南昌,又为什么无故抓人,王守仁也已经猜到,大概是自己违抗圣命,硬把宁王送出江西,害得正德皇帝不能到江西来“亲征”玩乐,皇上震怒,派这些特务来找他的麻烦。
想到这儿,王守仁心里说不出的烦闷,既为南昌百姓忧心,也为被锦衣卫扣押的部属担心,对皇帝的所作所为更有点说不出的恶心。可现在大事当前,烦也没用,只能把心气儿放平稳,换了纱帽红袍,跟着锦衣卫来见江彬。
这次带兵来南昌的江彬、张忠、许泰三人都是正德皇帝身边的宠臣,平时仗着皇帝的势力把天下官员都欺压够了,对王守仁这个小小的三品副都御史根本不放在眼里。听说王守仁来了,三人谁都没有出迎,只是站在堂前,见了面也只是略一拱手就转身往堂上走。王守仁看着他们骄横的样子心里厌恶,脸上不动声色,跟在三人身后进了大堂,一眼看见厅里依序摆着四把交椅,走在最前面的许泰已经在侧面第三把椅子上坐了。王守仁忽然心里一动,也不说话,两步抢上前来,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之上。
其实厅上的四把交椅,首位是给江彬留的,次席归御马监掌印太监张忠,第三席是安边伯许泰,最后那把椅子才是给王守仁留的。哪知王守仁毫不客气,一进门就上前抢了首席,这三人也没办法,已经落座的许泰急忙起身让座,互相闹腾了好半天,终于是江彬坐了次席,张忠陪在江彬身边,许泰坐到最靠边的位子上去了。
只是这一下子,王守仁已经看出,眼前这三个家伙以江彬为首,太监张忠次之,安边伯许泰排在最末。
官场上有个规矩,当头儿的人往往不直接发话,总由次一等人物出来打前锋,眼下也是一样,坐在末位的安边伯许泰第一个对王守仁笑道:“王大人,我们奉皇上之命到南昌来拘捕宁王等一干钦犯,请立刻把人交出来吧。”
许泰这话是明知故问,王守仁淡淡地说:“我已经把宁王这批重要钦犯押解到杭州去了,南昌城里还关押着几百名犯人,几位大人可以把这些人带回京师复命。”
许泰等的就是这个回答,立刻提高了声音:“王大人,陛下一再下旨,命你把钦犯留在南昌城里候审,你竟自作主张把钦差押往杭州,这是什么意思?”
王守仁冷冷一笑:“皇上有旨意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在南昌之时没接到威武大将军的钧帖吗?”
许泰问的话句句都在王守仁意料之中,故意皱起眉头:“我早前确实接到过署名‘威武大将军镇国公’的公文,说要把宁王押在南昌候审。可我却不知这‘威武大将军’是何人,又在何处镇守,只知道这是一位武官,而且驻防之地不在江西,我是地方文官,不受武将节制,而且本朝平叛之后献俘京师也是成例,这位大将军却让我把宁王留在南昌,不得押送进京,不知是何意图,所以我并未奉命。”说到这里又故意反问一句:“许大人刚才说皇上有旨,现在又说起这道大将军公文,可圣旨与公文岂能混为一谈?我实在不明白许大人的意思。”
王守仁虽然是在装糊涂,可他说的话句句在理。正德皇帝任性胡闹,把做皇帝当成“过家家”,弄个假名字假身份在这儿丢人现眼,只有那些畏惧皇权、巴结皇帝的大臣才会奉命行事,可王守仁偏就不巴结皇帝,不陪他玩这个“过家家”,皇帝又能把他怎么样?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正德皇帝如此自取其辱,大臣们又怎么会尊敬这样的皇帝?
眼看在这上头问不下去了,许泰只好缩了回去。坐在王守仁身边的江彬却说:“王大人,如今朝廷四万大军已到南昌,你既是地方官,请问大军粮草如何筹办?”
江西省内先遭旱军,又遭兵劫,南昌百姓们都快饿死了,却忽然又跑来四万军队,伸手跟王守仁要军粮!王守仁把手一摆:“江西省内早已无粮可调,京军的粮饷在本地无法筹措,请大人发下文书到临近省份借粮吧。”
江彬是天下第一大特务头子,朝廷里人人都怕他,偏偏王守仁不把他放在眼里,话也说得挺不客气,江彬顿时瞪起眼来:“大军粮草至关紧要,命你限时承办,敢有延误,看我治你的罪。”
江彬是边关上的武将出身,粗鲁野蛮,发起威来十分吓人,可王守仁偏就一点也不怕他,冷冰冰地说:“想必江大人也知道,战时以军为上,平时以民为先。如今南昌附近并无战事,四万大军忽然到此,已经骇人听闻,令人不能理解,况且百姓们早已绝粮,尚且不能筹措,江大人命我为大军筹粮,而且定下时限,于情于理都不合。若江大人一定要从南昌城里筹措军粮,下官只能把粮库账簿献上,请大人自己过目,但仓中粮米要解百姓之急,一粒也不能调出,大军粮草还请江大人自己去想办法!若江大人要征用南昌百姓口中之食,下官必上奏弹劾江大人!”
王守仁这话说得厉害。最重要的是,江彬分明知道南昌城里无粮。
江彬这伙人来南昌是想搜刮财宝的,所以一到南昌就把官府账册抢去仔细核查过了,现在南昌的府库里有多少钱,多少粮,江彬大概知道,也知道凭这点儿钱粮连老百姓都救不活,更没办法兼顾军马。江彬也不是傻子,早就写了文书快马送往浙江、湖广两省,命令地方官为京军筹措粮食,他现在说这话,只是想难为王守仁一下。想不到王守仁根本不怕,几句硬话,竟把江彬堵得无话可说。
眼看许泰、江彬都败下阵来,太监张忠在旁边笑着说:“王大人不要急嘛,粮草只是小事。我听说江西宁王富甲天下,家里的金银数以千万,王大人攻克南昌,夺了王府,这金山银山自然都让你搬回去了,就从中拿出一星半点儿,买了粮食,百姓们也够吃了,京军的粮饷也有着落了,岂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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