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正德皇帝要的就是这些瞎话,于是把头一低,假装出一副深思的样子,暗示江彬继续说下去。
皇帝的意思江彬当然明白,忙又说:“臣这次到南昌,查到王守仁附逆的证据极多。早前宁王尚未造反之时,王守仁就派了一个叫冀元亨的举人到宁王府里去联络。宁王也曾对手下心腹说过:‘王守仁这个人不错’的话,显然二人早有默契。后来宁王造反时假称贺寿,邀请江西一省官员到南昌去,王守仁立刻坐船前往,显然与宁王有密谋!其后宁王造反,王守仁退到吉安府,曾想投降,吉安知府伍文定不甘附逆,以死相劝,才拦住王守仁没有从贼。后来王守仁率军攻进南昌,入城之后纵兵抢掠,杀人极多,又将宁王府里财富数百万全部私藏,据为己有,显然是要作为造反之用!如此种种迹象,难道陛下还看不透王守仁的狼子野心吗?”
江彬说了一堆瞎话,其中竟没有一句能站得住脚!
王守仁毕竟是个平叛的大功臣,又是江西巡抚,封疆大吏,陷害这样的人,总要有几条拿得出手的真凭实据。眼看这条走狗糊涂得厉害,正德皇帝不得不替他梳理一下头绪。想了想,问江彬:“你说王守仁派了个叫冀元亨的人与宁王联络,此人在何处?”
“囚在锦衣卫狱中。”
“有供状吗?”
正德皇帝这么一问,江彬立刻傻了眼。
冀元亨追随王守仁多年,对良知之学领悟颇深,在学问上很有见地,磨炼成了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虽然被江彬暗中捉拿,在锦衣卫狱中受了几个月惨无人道的酷刑,却没有一句陷害王守仁的口供。现在正德皇帝向江彬索要供状,江彬根本拿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说:“冀元亨曾奉王守仁之命到与宁王密会,这是宁王手下的人亲自指认的。据此人供述,当时冀元亨还与宁王讲论了一篇叫《订顽》的文章,显然有内情。”
听了江彬这话,正德皇帝又气又恼,瞪着两眼没话可说了。
《订顽》(即后来的《西铭》)是北宋大儒张载所著的一篇文章,其中所讲的都是忠诚孝悌的内容。
张载本是与程颐、程灏齐名的理学宗师,朱熹这些人都算是他的后学晚辈,《订顽》一文流传极广,天下读书人没有不熟读的。朱厚照做太子的时候也读过此文,知道文章的内容。可恨江彬不学无术,竟说冀元亨与宁王讲论《订顽》,这分明是冀元亨冒着生命危险当面劝说宁王安守本分不要造反的意思。
其实宁王造反之前冀元亨确实到过宁王府里,也确实与宁王讲论过《订顽》,而冀元亨的本意就是劝宁王不要造反。江彬在南昌官员那里抓不到王守仁的把柄,就以为宁王手下必然深恨王守仁,于是把这些被俘的反贼提出来索要口供,但王守仁的驻地在赣州,宁王家在南昌,两地相隔甚远,所以这两个以前并无联系,平叛之时两人之间除了计谋就是恶战,更是无赃可栽,以至于反贼们想诬陷王守仁都无处下手,结果就有人把冀元亨的事说了出来,江彬不学无术,也没多想,就把这话对皇帝说了。
面对江彬这么个饭桶,正德皇帝无法可想,只好绕过这个话题,又问:“你说王守仁盗取宁王府的财宝,这些财宝现在何处?”
江彬忙说:“这些东西都被王守仁藏起来了,一时还没找到。又有传言,说王守仁把财宝运回绍兴老家收起来了……”
不等江彬说完,正德皇帝已经追问道:“既然王守仁把宝藏收起来,一定有办事的人,这些人抓到了吗?”
“臣在南昌也审问了一批人,尚未审出实情。”
身为正德皇帝的头号宠臣,江彬既是锦衣卫指挥使,又兼任提督东厂,大明朝两大特务机关都在他一人手里。这些特务素来以凶残著称,哪有他们审不出的案子?可江彬却说宁王宝藏一事“尚未审出实情”,正德一听就明白,这哪是未审出实情?实在是根本没这么回事儿!
没有的事,哪里查得出呢?
到这时正德皇帝已经听明白了,江彬到南昌白跑了一趟,没抓到王守仁丝毫把柄,空着两只手回来,现在只是红口白牙在这儿乱咬。
真是废物!
正德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江彬和张忠、许泰等人都瞧出来了。江彬粗蠢,一时没了主意,可御马监首领太监张忠是个精细人儿,已经想到一个主意,忙凑到正德皇帝身边说道:“皇上,江大人在南昌查到王守仁诸多反状,虽然没有落实,可俗话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如今江南叛乱初平,人心不稳,万一再生枝节,后果不堪设想。老奴以为这种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皇上还是多加防备的好。”
张忠这几句话正是南宋秦桧害死岳飞的毒计,称为“莫须有”。这条毒计比江彬的诬告更有力度。正德皇帝想听的也正是这些话,立刻问:“你看该怎么办?”
张忠忙说:“老奴觉得陛下可以招王守仁到南京述职,如果王守仁奉旨之后立刻赶来,说明他是一片忠心,皇上也就放心了。若陛下招王守仁来南京,他却不来,则必是生了反心,皇上就该立刻将此人收押严审,以防不测。”
张忠这话表面听起来没什么,其实里面隐藏着一个卑鄙阴暗的主意。正德皇帝办好事未必有脑子,可做坏事却极有天赋,顿时心领神会:“好,就传朕的旨,叫王守仁来南京述职,他不肯来,朕就治他的罪!”
皇帝的话就是圣旨,只片刻工夫,命江西巡抚王守仁到南京述职的圣旨已经拟就。然而这道圣旨并没有发下去。而是被御马监首领太监张忠悄悄截了下来,拿回房里不声不响地销毁了。
中国是个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五千年间,由皇帝和权臣们发明出来的迫害手段多不胜数。但是皇帝和东厂、锦衣卫的特务头子们共谋,招王守仁到南京述职,却根本不发出圣旨,只要王守仁不“奉旨见驾”,就认定他谋反,治他的罪。像这样的迫害手段,在此前的几千年里尚属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可有意思的是,远在南昌的王守仁居然“接到”了这份并未发出的圣旨。把消息传递给王守仁的,是正德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张永。
追随正德皇帝这么多年了,张永亲眼看到了一场接一场的阴谋暗算,血腥屠杀,眼睁睁看着正德皇帝荒淫无道,嬉游无度,贪财弄权,或拉或捧,或打或杀,做了无数见不得人的事,眼看着大明朝一步步走下坡路,最可怕的是,皇帝的倒行逆施正在打击整个国家的士气民心,毁坏士大夫阶层的道德操守,整个大明王朝一步步堕入危机之中,张永这个老太监先是寒心,继而担心,最后,不知不觉中渐渐有了良心。
现在正德皇帝公然陷害立了平叛大功的王守仁,其手段之卑鄙已经到了令人齿冷的地步!这事一旦传开,正德皇帝那本就所剩不多的威信怕是要荡然无存了!这么个连脸面都不要的人当皇帝,天下人能服他吗?更何况张永早前在杭州和王守仁打过一回交道,知道这是个一心救护百姓的好官,就因为王守仁是个好官,不愿意让百姓受苦,不让皇帝祸害江西百姓,就要遭到这样的迫害,张永实在看不过去。
于是张永悄悄派人赶到南昌,告诉王守仁:皇帝招他来南京,圣旨已经拟就,却未下发。王守仁无论如何要立刻赶到南京,否则就可能被害!
此时的王守仁也隐约估计到江彬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得到张永的警告之后片刻也不敢耽误,立刻换上便服,叫上自己的学生欧阳德和幕僚雷济,挑了一条快船,轻装简从离开南昌,出鄱阳湖驶入长江,飞一样赶往南京而来。
在王守仁想来,从南昌到南京路途虽然不近,好在水路畅通,顺流而下舟行如飞,倒也不至于误事。至于江彬等人在正德皇帝面前如何诬告他,王守仁心里也有了准备,反正天理昭然,是非分明,也不怕这些奸贼陷害,只想着早一天到南京,把事情分说明白。可王守仁哪里想到,大明朝遍地罗网,特务横行,天下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厂卫特务的监视之下,他这里刚出南昌,特务们已经发觉了。
半个月后,王守仁一行过了当涂,到了南京城外的上新河,东边,高大的南京城墙已经在望。眼看即将面见皇帝,王守仁心里喜忧参半,正想着怎么和江彬等人对质,忽见一队缇骑拥着一辆马车迎面而来,车帘一挑,走出一个太监来,正是早前在广信拦截过王守仁的那个御马监掌司太监吴经。
御马监掌握京师禁军,控制着原属西厂的特务,是与司礼监平起平坐的内廷第二号衙门。这个掌司太监吴经是张忠的副手,上次在江西广信的码头上他拿着御马监掌印太监张忠的公文阻止王守仁把宁王押解进京,却被王守仁当面瞒过,现在两人又见了面,吴经对王守仁毫不客气:“王大人这是到哪去?”
对这些皇帝身边的特务头子王守仁丝毫不惧,冷冰冰地说:“本官奉诏到南京向陛下述职。”
王守仁的回答早在吴经意料之中:“王大人忽然到南京面圣,必是皇上命你前来的吧,有圣旨吗?”
吴经这一问,王守仁竟无法回答。
正德皇帝陷害王守仁的手段十分卑鄙,表面上拟了圣旨,其实并未下发,王守仁手里当然没有圣旨。原本王守仁连这个“到南京述职”的旨意都不知道,是张永派人给他通了消息,可王守仁也知道张永这样做是冒了风险的,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提起此事。
这么一来王守仁在吴经面前就有些被动,若说奉了圣旨,他手里却没有圣旨;若说得了消息,只怕连累张永。左思右想,唯一的办法只能与吴经硬碰,好歹闯过特务这一关,到南京见到皇帝再说。
正德皇帝再邪恶无耻,总不至于当着大臣的面公开耍无赖,硬说自己没下过召见王守仁的圣旨吧?
想到这儿,王守仁也就硬邦邦地说道:“江西叛乱初平,陛下又亲至南京视事,我身为江西巡抚自然要面见陛下禀明江西叛乱实情,还有很多政事要当面上奏,事情很急,不能在此耽搁,请公公让开路吧。”
见王守仁绕过“圣旨”不提,吴经也冷笑道:“王大人到南京面圣,要说哪些公事?”
王守仁看了吴经一眼,淡淡地说:“御马监掌京师禁军,有权参知军情。可本官是都察院副都御史,以南赣巡抚兼领江西政务,是地方上的文官,职责与御马监毫不相干,公公还是不要问的好。”
面对皇帝身边的爪牙,王守仁的态度是一味强硬,毫不客气。吴经却刁毒异常,冷笑一声:“王大人说得好,地方政事御马监管不着,咱家也不敢问。可这次皇上到江南巡视,御马监奉旨护驾,皇上的安危咱却不能不问。现在叛乱初平,江南人心不稳,王大人身为江西一省总宪,却扔下一省政务,轻车简从到南京来见皇上,行事也太草率了吧?”
吴经这里扯来扯去,就是不让王守仁进南京城。看着他这副恶心的嘴脸,王守仁心里冒火,厉声说道:“本官是皇上钦命的南赣巡抚,到南京见驾是我的事,与你何干?你奉命护驾,只管护驾就是了,可这官道大路天下人都能走,你凭什么带人拦路,不让我进南京城?”
王守仁急了,吴经也就不客气了:“王大人说得对,官道是给天下人走的,可你不是寻常百姓,是一位朝廷命官!就像王大人说的,如今反叛初平,江南不稳,你一个巡抚未接旨意擅离治所,私自潜入南京,咱家倒要问一句:你这是要干什么!”
早前江彬、张忠领着京军到南昌,就是专为陷害王守仁而来;后来正德皇帝招王守仁到南京见驾,又是一场陷害;现在这个御马监掌司太监竟然当着王守仁的面问出这样的话来,倒把王守仁当成“反贼”看待了。
到这时王守仁已经忍无可忍,厉声叫道:“我如今一个人,一辆车,到南京来见驾,你说我想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这些话我犯不着跟你说,我现在就进城去见陛下,倒看谁敢阻拦我这个副都御史!”
依着王守仁的脾气是不怕这些特务的,也正像他说的,身为副都御史,要见皇上,谁敢阻拦。可王守仁却忘了一件事,御马监掌司太监吴经是个特务头子,而大明朝所有的厂卫特务都只听一个人的命令,这个人就是正德皇帝。
有正德皇帝在背后撑腰,吴经根本有恃无恐,恶狠狠地说:“江西省内多事,你不去管,皇帝没有招你,你却偏要见驾,你这个当官的也太不懂事了!我看你还是识相些,回南昌办你的公务去吧!”回头吩咐身边的缇骑:“你们送王大人一程。”特务们一拥而上,硬把王守仁推上马车,撂下车帘,几十人挟持着车辆,竟一直把王守仁劫持到芜湖,这才扔下马车呼啸而去。
人生在世,天生就有一份人性的尊严,尤其那些方正严谨的君子对人性尊严看得更重。可皇帝制服天下人的手段偏就是在人性上头动手,用暴力逼着天下人跪拜匍匐,任凭皇帝肆意践踏,在皇帝手里,廷仗是打人的棍子,忠孝也成了捆人的绳子,忠奸善恶竟混为一谈,只看皇帝心中的好恶,爱之加膝,恶之坠渊,世间公理早就荡然无存了。
这天夜里,王守仁和欧阳德、雷济三人就在江边露宿,夜幕中,阴冷的寒气像钢针一样刺透肌肤,王守仁呆坐在江边的长草丛中,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整个人好像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意识,就连心里那份纯而又纯的良知,在无底的黑暗之中竟似也悄然隐去,一时寻找不到了。面对一片黑沉沉的铁幕,听着江水奔腾如雷,一时间王守仁心里竟生出个念头来:何不效仿屈原,就在长江之中给自己做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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