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清这个人颇为与众不同,文武兼备,无所不能,在边关得将士拥戴,在朝廷敢于直言,却半生坎坷,忽起忽落,灰心丧气,辞职还乡,本来已经无意出山了。哪知嘉靖皇帝争大礼,张璁上了篇《大礼或问》,杨一清看了张璁写的文章竟然大为称赞,这在杨一清,大概是对正德皇帝厌恨太深,对刚上台之时看起来圣明杰出的嘉靖皇帝又极富好感,加之生性旷达不拘礼法,才有此一言,想不到这时的张璁正被杨廷和为首的满朝大臣驱逐,孤独艰难之时忽然听了这么一句暖心窝子的话,顿时把杨一清视为知己。后来张璁得宠,就在嘉靖皇帝面前说了杨一清的好话,间接促成杨一清出山。
在张璁想来,自己低落无助时,杨一清肯替他说话,现在张璁成了皇帝驾下第一宠臣,杨一清入阁为首辅之后当然会和他张璁结为一党。哪知杨一清本是个耿直老臣,早前对“大礼仪”的内幕所知不深,后来复出为官,才渐渐看透了张璁的小人嘴脸,于是担任首辅之后反而对张璁不假辞色,极力疏远。
早年张璁巴结杨一清,是因为资历浅薄,名声奇臭,羽翼未丰,想借杨一清的名望抬高自己。现在张璁也已经入阁,皇帝对他宠信有加,身边党羽越聚越多,早已羽毛丰满,而杨一清又明确表示出了对张璁的鄙视厌恶,根本不把此人放在眼里,结果两人顷刻翻脸,成了政敌。现在张璁急着要做的事,就是赶走杨一清,夺他的首辅之位。就连举荐王守仁到广西平叛,在张璁的本意,也是想让王守仁以此功劳进入内阁,好分杨一清之权。
杨一清和王守仁并没打过任何交道。因为杨一清的为官之路半在京城,半在边关,总是在北方;王守仁却是赣州剿匪、南昌平叛、江西护民,始终都在南方供职,既未在朝廷里担任过重要职务,更没去过西北三边,所以王、杨二位一生从未有过交集。这还是第一次,大明朝两位正直耿介、文武双全的能臣碰到了一起,可惜捧起王守仁的是著名的卑鄙小人张璁,杨一清在朝廷的头号政敌也正是这个张璁,结果杨一清和王守仁连一面都没见过,却已经把阳明先生当成政敌来斗争了。
政治,就是这么残酷无情,在这上头没理可讲。
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守仁在广西平乱剿匪,平的是两府“狼兵”之乱,剿的是百年难驯之匪,这两场大功实在非同小可。嘉靖皇帝本就想重用王守仁,这一次更是对他极为看重,立刻就想调他进京入阁。哪知在最关键的时刻,内阁首辅杨一清说了一句话,顿时令皇帝对这位大功臣的敬意全变成了狐疑。
在这之前,吏部尚书桂萼早就憋足一股劲想整治王守仁,只是政敌张璁、黄绾、方献夫势力太大,首辅杨一清又态度不明,桂萼一时不敢出手。现在杨一清在皇帝面前狠狠踩了王守仁一脚,其意已明,桂萼再也按捺不住,立刻跳了出来,指使自己的亲信锦衣卫千户聂能迁上奏弹劾王守仁在广西平乱之时收受贿赂,不顾朝廷旨意,一味招抚叛贼,表面是平乱,实则为日后的变乱埋下祸根。
聂能迁的奏章一出,朝廷上下一片哗然!詹事府詹事兼任锦衣卫佥事黄绾第一个上奏,责骂聂能迁危言耸听,陷害功臣,不知居心何在!礼部尚书方献夫跟着上表,指责聂能迁赴广西公干之时向王守仁索贿不成,竟以莫须有的罪名倾陷两广巡抚!嘉靖皇帝急忙招阁臣商议此事,几位阁老之中,杨一清在此时当然闭紧嘴巴,一个字也不多说,和他同一战线的阁老谢迁也不吭声,只有张璁在皇帝面前明确表示:广西变乱震动四省,官军征讨数年不能取胜,花费亿万,死伤无数!现在王守仁到任广西不过数月,平乱竟在顷刻,地方军民归附,百姓安居乐业,如此功劳若被抹杀,天下臣民必然惊讶错愕,广西地方谣言纷起,只怕又生事端,所以皇上绝不能任由肖小之辈如此诋毁功臣,请求将聂能迁下狱严审。
张璁虽然是个小人,可他文笔精熟,口才了得,一番话说得嘉靖皇帝耸然动容,当即下旨把聂能迁投入诏狱。
这一下,陷害王守仁的聂能迁就落在了詹事府詹事兼锦衣卫佥事黄绾的手里。
黄绾这个人平时做起“克己功夫”来连自己都能痛打一顿,现在收拾政敌,哪里还会手软?立刻到诏狱亲自审问聂能迁,问他以一个小小锦衣卫千户,何以竟敢陷害新建伯、都察院都御史、两广巡抚王守仁这个平乱功臣,背后究竟何人指使?聂能迁知道这种情况下如果咬紧牙关死不招供,最多挨一顿打,坐一回牢,将来释放之后,桂萼不会亏待了他。若是一时糊涂咬出桂萼来,就成了自寻死路了,所以抵死不招,只说自己弹劾王守仁是出于“义愤”,并无旁人指使。
锦衣卫大狱里有的是酷刑,黄绾要不到口供,立刻下令对聂能迁连番审问,累用大刑,想不到口供还没拿到,却一个不留神用刑过重,竟把聂能迁活活打死在诏狱之中。
聂能迁一死,黄绾惹了麻烦。桂萼立刻指使自己手下的御史言官弹劾黄绾,说他本是王守仁的学生,为了隐瞒其师所作之恶,竟然公开在诏狱中杀害官员,替王守仁灭口!首辅杨一清眼看桂萼和张璁恶斗起来,心里高兴,就暗中添了把火,也在皇上面前指责黄绾。嘉靖皇帝一怒之下,把黄绾贬到南京当礼部右侍郎去了。
王守仁常说良知只在自己心里,吾性自足,不假外求,这话真是太对了。因为在“外面的世界”里,那些小人没有良知,没有天理,甚至连一点起码的人性都没有。
眼下张璁、桂萼两党之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而争端的焦点竟是远在广西抚境安民、与张璁没有深交、与桂萼素不相识、既不在乎功名利禄,更从未介入过任何党争的王守仁。
此时的王守仁,功劳已经谈不上,名望大概也不管事了,以后是回北京担任内阁辅臣,还是撤职,夺爵,下狱论罪,禁止学说,都只看嘉靖皇帝打算如何摆布这场党争了。
嘉靖皇帝是个聪明透顶的人,早在借小人之手打击杨廷和这些旧臣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样做并非长远之计,张璁,桂萼,甚至杨一清,都只是过河的卒子,将来要弃掉的。既然这些小人最终都是“弃子”,现在就不能让他们活得太踏实,以免这些人罗织党羽,弄个尾大不掉的局面,将来收拾起来费事,就决定扶弱抑强,暗中制衡。
在王守仁这桩公案上,张璁、黄绾、方献夫一党显得更为强势,于是嘉靖皇帝暗中偏袒桂萼,先借聂能迁之死贬了黄绾,然后把桂萼叫来,让他说说对两广巡抚王守仁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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