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山时已是午后,正赶上汽船出海。这些汽船每天都要载着携带破旧家什、炊具和家禽的一家老小,跨过危险可怖、翻滚黑色巨浪的大海,到附近的圣玛利亚岛上去。煤矿坑道深入海底,在那里,数以千计的矿工在悲惨的条件下整日劳作。外面,坑道入口,数百个男人和领着孩子的妇女像鼹鼠似的刨地,想用指甲抠出一点煤渣。山上,公园里树木蓊郁,氧气充足,空气纯净而新鲜。山下,人们只能在雾气中呼吸着煤烟,不仅肺部生疼,支气管还会有煤烟沉积。从山上眺望,海洋美得超乎想象;可从山下看,洋流浑浊,轰然作响。
这里曾是萨尔瓦多·阿连德政治力量与情感力量的一座重要堡垒。一九五八年爆发的著名的“矿区进军”事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矿工们组成紧凑而沉默的游行队伍,黑压压一片,高举旗帜和横幅,通过比奥比奥大桥,占领康塞普西翁,以斗争的决心向当时的旧政府发出挑战。智利导演塞尔西奥·布拉沃的影片《人民的旗帜》记录了这一场景,这部片子是智利最激动人心的纪录片之一。阿连德当时就在现场,我想,正是在那一刻,他终于赢得了全体人民具有决定性意义的长久支持。后来,在他担任总统后,最初的一次巡访就是在洛塔广场与矿工们对话。
我当时也在总统随行人员之列。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像阿连德那样一个年过六十仍自称保持着青春活力的人,那天却发自肺腑地说:“我已度过了青年时代,现在差不多是个老人了。”那些形容憔悴、备受摧残、沉默寡言的矿工们,多年来被兑现不了的承诺深深伤害,那天却毫无保留地与总统交谈,成为他胜利的坚实堡垒。正如那天他在洛塔-施瓦格做出的承诺一样,他入主政府后最早的政策之一,便是将矿业国有化。而皮诺切特则是让矿业重新私有化——私有化是他针对一切部门的政策,包括墓地、铁路、港口,甚至是垃圾回收。
完成矿区拍摄计划后,下午四点,我们途经塔尔卡瓦诺返回康塞普西翁,一路上没碰到军方或民政部门的任何阻挠。下班回家的矿工们推着独轮车,车上载着从矿上废料中拣出的煤渣。想在浓雾中驾车穿过独轮车队与矿工人流并不容易。鬼魅一般的瘦小男人,矮小却强壮的妇女,肩扛沉重的煤渣袋子,这些梦魇中走出的形象在黑暗中骤然显影,车灯几乎无法将他们的轮廓照亮。
塔尔卡瓦诺是培养士官生的海军学校所在地,是智利主要的军港,这里的造船业也相当发达。政变发生后的几天里,这座城市被选为押解政治犯前往地狱般的道森岛的集结地,因而变得恶名昭彰。城市街头聚集着衣衫破烂的矿工,也能看见身穿雪白制服的年轻士官生。这里的空气被鱼粉厂的腥臭味、造船厂的沥青味和海水的腐臭味所侵染,叫人难以呼吸。
情况跟我们预想的完全相反,针对旅客的军事管制并不存在。大部分房屋都黑洞洞的,只有几扇窗户里透出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煤油灯光。自从早餐喝了冰咖啡以后,我们还没吃过任何东西,因此当始料未及地遇到一间灯火通明的餐吧时,几乎把它当作童话里的幻景。尤其在发现室内满是从海边平台飞进来的海鸥时,幻景的感受便更强烈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海鸥,更没见过这么多海鸥从暗处飞来,在无动于衷的顾客头上乱撞,仿佛失明般,晕头晕脑地在各处发出剧烈的碰撞声。我们在晚餐时分才吃上早饭,品尝着诞生于史前时代的智利海鲜,盘中海产还带着冰冷深海的余味。就餐后我们驾车返回康塞普西翁。开往圣地亚哥的列车已经开始启动的时候我们才赶上车,因为租车公司关门了,到处找人还车差不多耽误了四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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