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警车拉响警笛、闪着红灯在前面开道,我们驾车以每小时一百多公里的速度一路疾驰,赶到了机场。弗朗奇冲到赫兹租车公司的专柜办理退车手续,我则跑到电话亭,当日第四次拨出了同样的号码。电话占线,我连拨了两次,第三次才接通,但我错失了宝贵的时机,接电话的女人听不懂暗语,愤怒地挂了电话。我急忙再拨,前一次那位男子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话音轻柔和缓,但似乎毫无希望。正像他此前所说的,两个星期之内都没有机会了。我挂上电话,气急败坏,此时距离起飞只剩半小时了。
我跟弗朗奇约定,他去赫兹租车公司结账时,我先办移民局出境手续,万一我在出境时被捕,他则可脱身去最高法院告急。但最后一刻,我改了主意,决定在出境检查窗口对面几乎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等他。他耽搁得太久了,超出了正常情况,我拎着手提箱,身旁还放着两个旅行箱以及大大小小的礼品袋,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惹人侧目。机场广播里传来一个女声,最后一遍通知前往蒙得维的亚的旅客登机,听那声音,似乎比我还焦急。情急之下,我把弗朗奇的箱子塞到一个行李搬运工手里,又给他一张大额钞票,嘱咐道:
“把这只箱子拉到赫兹租车的柜台,告诉那位正在结账的先生,要是他不马上赶来,我就登机了。”
“您自己去找吧,”他对我说,“那样更简单。”
我只好向一位负责在入口处检查旅客的航空公司女职员求助。
“请帮个忙,”我对她说,“再等我两分钟,我要去找一位朋友,他正在付租车钱。”
“还剩十五分钟。”她说。
我一口气冲到租车柜台,也顾不上举止风度了。焦虑让我丧失了另一个自己的迟缓稳重,再次变回了那个一贯冲动的电影导演。此前数小时的谋划、精确入微的设计、仔仔细细的彩排,两分钟之内就原形毕露。我找到弗朗奇了,他正异常镇静地跟一个职员就汇率问题讨价还价。
“真是胡闹!”我对他吼道,“别管多少,赶紧付钱,我在飞机上等你。我们只剩五分钟了。”
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快步走到出境检查窗口。移民局官员翻看了护照,抬头盯着我的眼睛。我也同样回看他。然后,他对比护照照片,再次端详我,两人目光交汇。
“去蒙得维的亚?”他问我。
“对,回家,享受老妈的厨艺。”我说。
他望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说:“蒙得维的亚的航班已经起飞了。”我坚持说不会,于是他跟智利国家航空公司的女职员求证,后者证实舱门的确没关,她正在等我们登机。此时只差两分钟了。
移民局官员在护照上盖章,微笑着递还给我。
“旅途顺利。”
我刚走出出境检查口,就听到机场广播正用最大音量呼唤我的假名。我想这下全完了,从前以为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倒霉事,此时却无法挽回地落在了自己头上。脑海闪过这些念头时,心里却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奇异感觉。然而,用广播叫我的人其实是弗朗奇,因为他的登机牌被我夹在证件里带过来了。我只好再跑到出口,请求刚才那位在我护照上盖章的官员允许我把登机牌递过去,而后拖着弗朗奇通过了检查口。
我俩是最后登机的乘客。我们行色匆匆,没想到竟一步步重演了十二年前我登机逃往墨西哥的旧事。我俩在仅有的两个空座上坐定。此刻,这段旅程中最为矛盾的感受在我心中涌起。我一面悲伤至极,愤怒不已,再次经历着难以承受的流亡之痛,但一面也深感宽慰,因为参与这场冒险之旅的所有人都安然无恙。谁知机舱广播里传出了一条意想不到的通知,迅速把我拉回了现实:
“请所有旅客拿出机票,现在进行检查。”
两名便衣站在机舱前面,可能是航空公司安全员,也可能是政府特工。我坐飞机的经验不少,知道最后一刻验证登机牌号、核对登机情况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还是头一回碰上要乘客出示机票的情况,我心里不由得冒出不祥的联想。我焦虑不安,只能与身旁分发糖果的空姐搭话,在她一对迷人的绿色眼眸中寻找避难所。
“小姐,这实在太反常了。”我对她说。
“唉,先生,我该怎么跟您解释呢,”她说,“这些事我们也做不了主。”
弗朗奇一贯是身处窘境也忘不了开玩笑,他问空姐是否会在蒙得维的亚过夜。她用同样的口吻回答说,那得问问她丈夫了,他碰巧是这架航班的副驾驶。而我呢,在另一身份背后躲躲闪闪的羞辱感,一分钟也忍受不下去了,内心有股冲动,想起身朝迎面走来的检查员大喊:“全都给我滚!本人就是电影导演米格尔·利廷,克里斯蒂娜和埃尔南的儿子,你们谁也无权阻止我在自己的祖国用自己的姓名、自己的面孔正常生活!”但遭遇现实之际,我还是不知不觉地躲藏到另一个自己的护身铠甲之下,尽量不动声色地递出机票。检查员瞧都没瞧就还给了我,甚至没扭头瞥我一眼。
五分钟后,飞机越过被夕阳染成玫瑰色的安第斯山脉,我意识到,刚刚度过的六个星期,虽然并非如我初到智利时所预想的那样,是我一生中最英勇的时光,但更为重要的是,这是我一辈子最值得的六个星期。我看了看手表:下午五点十分。这个时候,皮诺切特正带着他的随从们,走出办公室,慢悠悠地穿过空寂的长廊,踩着铺设了地毯的华贵阶梯下到一楼,却没料到身后拖着我们给他装上的三万二千二百米长的驴尾巴。我还怀着深刻的感激之情忆起埃莱娜。这时,那位生着碧色眼眸的空姐给我们端上两杯迎宾的鸡尾酒,主动透露给我们说:
“他们以为飞机上混入了一个非法旅客。”
我和弗朗奇双双举杯,向她致意。
“其实是两个,”我说,“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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