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阳-定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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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山林和乌云俩的婚事儿,要说起来,还是合江省军区司令员方强做的媒。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取得了全面胜利。偏居西北一隅的中共中央当机立断,派出彭真、陈云、张闻天、高岗、林彪、罗荣桓等近三分之一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和近二十名中央委员、中央候补委员,调集十万大军和两万干部进入东北,抢占地盘。关山林就是那个时候带着一支由他的老48团营连排长组成的干部队从冀西到东北来的。

    关山林原来是48团团长,出关后,他带领的干部队边走边收罗人马,等到了合江省时,他的部队已经恢复了团的建制,以后又陆续收编了一个保安团、一个警察总署、一支民间抗日(有时也干些打家劫舍绑票砸窑的事)的响马骑兵队,部队日渐丰满起来。到了1946年合江省军区整编的时候,关山林就当上了军区独立旅旅长。

    关山林打起仗来很厉害,不要命。用独立旅政治委员金可的话说,关山林这人听不得枪响,一听见枪响就疯了。金可是关山林的老搭档,在48团时就给关山林当政治委员,他说这种话,绝对是有缘由的。举例子说,那年48团在冀西张北和一支日军火拼,48团攻,日军守,两厢实力相当,48团攻了好几次都没把日军攻下来,反倒丢了不少人。张北有一段长城,日军就是以那段长城为据守和48团从容对峙的。关山林眼看攻不下日军,急了,跑到前面去把担任主攻营的营长大骂了一通。关山林气咻咻地说,长城是中国人的长城,你狗日的让小日本趴在长城上打我们,你就不冒心火?骂完以后,关山林脱光了膀子,勾身抱起一挺歪把子机关枪,转身红着眼对通信主任吼道,传我的令,全团一个不留,全跟着我上!冲锋号一响,48团倾巢出动,马蜂搅了窝似的扑向日军阵地,一个个嗷嗷叫着往长城上爬。那一仗打得壮烈,明明是一副和棋,硬是生生让关山林给做赢了。虽然48团伤亡也不小,但打死了日军四百多,活捉了五十多,还击毙了一个联队长,枪支弹药缴获了不少,毕竟是赚多赔少。为此,军区特地召开庆功大会,给关山林和他的48团披红戴花。关山林坐在主席台上,腰板儿倍儿直,一张铜皮似的脸笑得稀烂,那个得意劲儿,台下人看了,眼羡的也有,骂关山林摇落一树枣的人也有,总之赢了不少嘴票。所以金可就对关山林说,老虎,你害耳聋就好了,你要成了一头聋骡子,就听不到枪响了,你要听不到枪响,就不会发疯了。关山林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从来不发恼,听了金可这话,只知道仰头冲天哈哈大笑。

    关山林仗打得好,到哪里都是主力团队,有了名望,不免就有些骄傲,平时说话办事没个尺寸。部队出关后,捡了不少关东军的洋捞儿,武器被服什么的,都是抗战八年急需的。过去打仗寒碜够了,有时候要打稍厚一点儿的城楼,得到处去张罗着借炮。有一次关山林遇上了迈不过去的坎儿,找兄弟部队借了一门山炮、两发炮弹,等仗打下来了,坎儿迈过去,借炮的那个团长狮子大开口,硬讹着关山林要去了一半的战利品。关山林心疼地说,我打仗,你收高利贷,你这不是跟地主老财一样了吗?那个团长振振有词地说,没有我的炮,你拿什么打?你拿人肉做炮弹?谁叫你没有炮。一句话,把关山林噎在那里开口不得,以后就发毒誓要收罗炮,建立自己的炮队。现在情况变了,关山林是最早进入东北的,东北遍地是黄金,关东军的军营里、仓库里,甚至连野外的山洞里,到处都是武器装备,机枪一箱箱地没开封,野炮堆在那里没人管,老百姓只知道拆了炮车轱辘去做大车轮子,部队去了,打开仓库可着心地捞,完全捞足了,捞成了财主。虽然后来东北民主联军总部下来命令,武器装备要统一分配,不得私分私藏,但命令是命令,孩子多了,又个个儿能折腾,谁能保证不掖藏下个仨瓜俩枣的?关山林还是做了财主。眼瞅着部队的装备日新月异,关山林心里一高兴,就有点儿拿不住,放肆地说,要照这个样子,抗战再打一个八年也不亏。关山林这话正好被军区政治部主任张如屏听到了,张如屏指着关山林的鼻子说,老虎,你这是什么话,小日本侵占了我们整整八年,老百姓水深火热了八年,谁都熬急了,就你觉得没有够,还想再来个八年,你这话,犯原则。关山林瞪着一双外凸的豹子眼说,尻,犯什么原则?我说的是装备,又没说侵占,完全是懒婆娘睡在热炕上,一手搂儿子,一手搂男人,两码子事儿。张如屏和关山林是湖北老乡,平时两人关系不错,下大雨刮小风的时候,张如屏还爱跑到独立旅找关山林闹两口包谷烧酒喝,两个人喝着酒斗斗嘴,他知道关山林这人说话没多少心眼儿,也不和他争,一笑了之。

    关东军的主力部队在东三省是向苏军马利诺夫斯基元帅麾下的贝加尔方面军投降的,根本就没有理睬抗联。他们恨透了那些兵不兵民不民,在白山黑水之间和他们纠缠了整整八年的半民间武装。虽然后来东北民主联军的主力阵容是由关内来的老八路构成的,关东军仍然不服气,拒绝向抗联缴枪。抗联也不是好欺侮的,憋着气和小日本干了八年,天天被小日本撵得钻老林子,睡荒屯子,嚼雪团啃树皮,受的不是人罪,这回逮着一个出气的机会,如何肯轻易放过?你不缴枪,我就揍你,反正你是在投降仪式上当着全世界人民的面签了字的,这就好比揍缚了双臂的人,未必你还敢还手不成?未必你还能还手不成?这样,部队软吃硬拿,多多少少接收了一些日本军队的投降,其中包括一些日本垦荒团的人。

    垦荒团其实不是军队,是日本的移民老百姓,那里面有不少年轻的女人。日本女人长得都很漂亮,白白净净,收拾得整齐,走起路来莲花碎步,小腰扭得跟杨柳枝似的;见到男人,老远就站下,恭恭敬敬地弯了腰低了头,男人无论说什么,她们都轻声细气地说一声“嗨伊”,温驯得像小猫。有一次,军区的首长和省里的领导在一起吃饭,军区司令员方强、政委兼省委书记李范五、省长李延禄、359旅的刘转连旅长、晏福生政委都在场。关山林的独立旅虽然不能和359旅这样的王牌军比,但在合江省军区是头号主力,所以,这种场合大凡都有他。吃着饭,关山林想起垦荒团的事儿来了,笑着对一旁的359旅副旅长谭支林说,妈的,日本娘儿们那个软和劲儿,天生就是给人做老婆的。谭支林也笑,说,好是好,可日本话谁懂,要讨一个来做老婆,还不跟讨一个哑巴似的?关山林不服气,说,谁说不懂?巴格亚鲁、米西米西、通通的、梭嘎的干活,这不是日本话是什么?谭支林说,还有呢?过日子,炕上灶下的,你不能总说这两句吧,你还得说些别的什么吧?关山林举着筷子瞪着眼想了半天,再没有想起什么新词儿来,于是不无遗憾地说,还真是的,打了八年仗,和人家做了八年对头,全用枪做嘴了,除了这几句,别的什么也不会,你说这事闹的。大家听罢就笑,说这事儿怎么都没有想到,还真是枪代嘴了。不过学不学日本话也没多大关系,反正和小日本的仗打完了,鬼子已经认了输,以后恐怕也不可能把仗打到日本去,小日本的话,不会就不会吧。

    大家在饭桌上说的这些话,被司令员方强听到了。方强当时没有说什么,隔天军区开干部大会,轮到方强讲话,方强讲完了形势和任务,说他还想多讲两句。方强多讲的两句是这样的:我们有些同志,以为八年抗战胜利了,小日本儿打跑了,革命就成功了,消极的思想也滋生了,开始有了撂挑子享清福的念头。我们有的平时打仗很勇敢的团长旅长,甚至还想讨一个日本女人来做老婆,这是什么思想?这种思想要不得。

    关山林坐在台下,正捏着铅笔头咬牙切齿一横一竖往本子上记着笔记。关山林没读几年书,识字不多,字写得跟鸡扒似的歪歪扭扭,有些生字还得画符号来代替,不认真都不行。认着真的关山林听司令员在台上这么一说,当时就愣住了,心里想,这话是我说过的呀,我在下面说的话,你怎么给端到台上说去了?心里这么想着,没忍住,站起来就冲台上的方强嚷,司令员,我只说日本娘儿们软和劲儿,天生是给人做老婆的,我没有说想讨一个来做老婆呀。我就是真想了,我能当众说出来吗?

    台下的人本来都认认真真坐在那里听司令员讲话,关山林这么粗喉咙大嗓门儿的一嚷,大家都没憋住,哄堂大笑起来。

    干部大会开完后,关山林气冲冲地去找方强。关山林进屋后也不坐,板着一张脸说,司令员,我对你有意见。我在下面说的玩笑话,本来不是那么回事儿,你给我当众晾在人面前,你这样做,是故意出我的丑,让我下不来台。方强作了半天报告,口渴,正在那里喝水,一口一口地烫得正带劲。方强在会上拿关山林当话由头来说事儿,主要是想找个例子来说明干部战士中间的一些消极情绪,并没有别的意思,事后一想,这个例子确实举得不是地方,但既然这话是当着全军区干部的面说出来的,他一个司令员,当然不能把话收回来。方强放下茶缸说,我说那个例子,没有说是你关老虎说的嘛,我说是你说的吗?我点了你的名了吗?关山林气鼓鼓地说,名倒是没点,可这和点了没什么区别。方强问,怎么没区别?关山林说,我不是当着人的面站起来承认了吗?方强哈哈笑道,这就对了,这就搞清楚了,并不是我点了你的名,是你自己站出来的嘛。你当众脱裤子,这怪得了谁?

    方强把关山林绕了进去,又嘻嘻哈哈扯了些野棉花的话,把关山林打发走了。等关山林一离开,方强重新端起冷了的开水喝着,心里想,关山林是1928年三打光山时参军的老红军,论战功,大仗小仗打了数百场,论年龄,也是三十五岁的人了,这些年一天到晚忙着打仗,老婆也没能讨上一个,也难怪说一些风凉话了。

    方强这么一想,就差人去把政治部主任张如屏找来。张如屏一进门,方强劈头就问,像独立旅关旅长那样没有老婆的,咱们军区干部中还有多少?张如屏愣了一下,后来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方强说的和关旅长一样的,那是当时部队干部解决家属问题的一个标准,这个标准有三条,一是年龄要够二十六岁,二是军龄要满八年,三是职务要上正团级,俗称“268团”。这三条要不够,你就是白胡子一大把了,也只配眼巴巴地看着人家讨老婆。张如屏明白过来,就说,咱们军区,像关旅长这样的,还有二十七八个,副参谋长张坤、四支队队长李有财、保安团团长林福祥,都没老婆,主要集中在作战部队指挥员中,他们老有仗打,到处忙着扑火,搞对象的机会少,所以旱着,情况比较严重。方强不满意地说,这怎么行?这些人都是我们党经过严峻考验培养出来的好同志,人家为革命流血流汗,把命都豁上了,咱们连老婆都不能给人家解决,这个命还有个什么革头?张如屏心里想,关山林只说了日本女人天生是做老婆的命,你就说人家消极情绪,你一个司令员,你说没有老婆革命就没有革头,你这算什么情绪?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不是我们没做工作,是工作难做。军区里女同志本来就不多,大家都抢,没结婚的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早就名花有主了,我有什么办法?方强说,我们自己的女同志少,就不能找地方上想点儿办法?张如屏说,地方上也和我们的情况一样,女干部是沙堆里的金子,抢手得很。再说,我们的要求比地方上要高,相貌人品样样都得往上走,要的是尖子。你要人家的尖子,人家怎么舍得?死也不会干。现在的情况,是大家都缺人,359旅刘转连还在打我们的主意呢。方强一听,浑身一激灵,警觉地说,怎么,刘转连还想抢我们的人?不行,肥水不落外人田,这事儿说什么也不行。从现在开始,凡是我们军区的女同志,一个个都给我看牢,生死都不许离开一步,谁要放走一个,我拿他是问。张如屏说,就算这样,也是粥少僧多,锅里几粒米,数都数得清,不够和尚们分的。方强说,你再想想办法,你不是鬼点子多吗?张如屏摊开双手说,这能想什么办法,这又不是粮草,可以打大户,再不济,草根树皮也能抵挡一阵子,吃肉是命,嚼糠也是命,横竖混个肚饱。老婆的事,得是大活人,还得是各方面条件合适的大活人,我能弄什么来凑合?

    方强听张如屏说得有道理,便摸着下巴颏儿在屋里走来走去地转圈子。方强毕竟是司令员,高瞻远瞩,这么三转两转,就让他把主意给转出来了。方强站下说,办法有了。咱们这样,在部队的干部战士家里找,谁家有姐姐妹妹的,都提供出来,一律提供出来,谁也不许藏着掖着。咱们几万名干部战士,这样一找,还不找出个加强团来,什么样的主儿找不着?方强说罢办法,又说原则,说,这事儿要注意两条原则。一是不能违反群众政策,人家女方有主的,或者是不愿意的,千万别强迫,别来兵匪恶霸那一套。二是女方各方面条件都不能降低,咱们为干部找对象,要闹就得闹最好的,要让人家看着就眼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由你们政治部去办,办得越快越好。

    张如屏接下了任务,回去就动手张罗起这事儿来。先做调查了解工作,一了解,还真给了解出不少人选来。其中有一个,就在关山林的独立旅里。当然不是女同志本人,是女同志的哥哥。关山林手下有个骑兵连长,叫巴托尔,是蒙古族人,祖籍是热河省平泉人,放牛放马,苦出身,后来全家迁居到伊兰,租了人家二亩地过日子。巴托尔有个妹妹,名叫乌云,年方十八,尚未说下婆家。张如屏派政治部的人去伊兰巴托尔的家实地侦察了一下,去的人回来报告,说乌云人长得那个俊,赛过年画上的美人儿,歌也唱得好,一张嘴就跟百灵鸟叫似的,还读过三年书,有文化。乌云家里的情况也不复杂,除了父母,有三个哥哥,巴托尔是老大,二哥在煤窑里拉煤,三哥刚当了兵,是梁兴初手下的战士,政治上十分可靠。去的人归纳说,总之一条,巴托尔连长家里的“敌情”于我十分有利。

    张如屏听完汇报,觉得这事儿有谱,就把情况汇报到方强那里。方强听完汇报,一拍大腿说,就是她了。就把她定给关山林,先把狗日的嘴堵上。

    方强这么一说,事情就给定下来了。所以才说,关山林和乌云的婚事是方强给做的媒呢。

    话虽这么说,事情办起来,也有个曲折性,这中间许多辛苦周折,是旁人不知道的。

    最先是关山林方面的工作要做。方强定下了乌云,但要做新郎官的不是方强,而是关山林,所以还得经过关山林本人同意。张如屏代表组织上把这事给关山林说了。关山林听罢,一瞪豹子眼说,瞎扯淡,我关山林能打仗,未必就不能自己给自己找个老婆,要组织上操什么心?再者说了,我说谁,也不能说自己部下的妹妹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张如屏笑道,你也不用说硬话,就你这个条件,长得跟黑瞎子似的,年纪一大把了,又不懂得温柔,说个媳妇也许不难,说个好媳妇,就得另说了。你先别封嘴,还是先看看人再说吧。关山林摇晃着蒲扇似的大巴掌说,不看不看,又不是让我打攻坚,摸地形,有什么看的?我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在自己门前讨这份儿笑话。张如屏说,什么笑话?这算什么笑话?咱革命军人,咱要讨不上老婆,那才真让人笑话了。

    张如屏软磨硬缠,把关山林推上了相亲的路。关山林老大不愿意地去了,去是磨磨蹭蹭的去,一会儿说要缠缠马鞭,一会儿说要换个马镫,半个时辰还没走出院子,回来时却是快马加鞭,路上一刻也没停留,把随行的警卫员邵越累得直吐白沫子,到家就虚脱了。关山林也不管邵越,连旅部都不回,径直奔张如屏而去,在政治部院子里下了马,不顾那马一身的汗直打干喷嚏,提着马鞭子就撞进了张如屏的房间。

    关山林撞进门就大声说,老张,老张,咱们怎么搞?

    张如屏正在灯下看书,看蔡诗奇翻译的《怎么办》。张如屏放下《怎么办》,从眼镜上方看了看一脸汗泥的关山林,问,什么怎么搞?搞什么?

    关山林急得一跺脚,说,你装什么糊涂,当然是结婚了。告诉我,我什么时候和乌云结婚。

    张如屏看关山林那副汗水淋漓猴急的样儿,知道他是把人相中了,而且不是一般性的相中。想着他先前说过的话,有心戏弄他一下,就慢腾腾地说,你说这事呀?这个嘛,还得慢慢考虑考虑。你说话了,兔子不吃窝边草,别闹出什么笑话来,我琢磨,你这话有一定道理,我原来考虑得不周到。要都照这个样子,都在同志家里找媳妇,以后同志之间怎么称呼?叫舅子?叫妹夫?都不合适,不成体统嘛。

    关山林一听张如屏这么说,急了,说,我操,未必当了同志,连妹妹也成了敌人?就得跑反了不成?怎么不想想,这是同志加亲戚,阶级友爱,越爱越亲呢?谁要这么嚼牛筋,我豁出这个旅长不当,立马毙了他!

    张如屏一看关山林动了真性子,玩笑不敢再往下开了,连忙站起来说,好了好了,和你说着玩的,你就当真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太急,婚姻问题,得有个过程。人家姑娘才十八岁,还小,再说对象对象,得互相对对才行,你看中了人家,人家没准儿还看不中你呢。

    关山林板着脸说,你这样说,我可就不高兴了。事情是你先提出来的,不是我硬讹你,怎么反倒成我急了?

    张如屏说,你不高兴怎么的?你不高兴也得一步一步来,要不咱们革命军队,还能动抢?那不成了土匪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事你先忍一忍,一切由我来安排。

    关山林先前也没有打算瞒什么,知道自己被识破了,这时再急,也急不过政治部主任说的道理,纵有再大的想法,也只好听他老夫子的摆弄,于是变了脸,嘻嘻哈哈说了些去伊兰的一路风景和遭遇。说了一阵,打马回旅里了。

    其实,张如屏并不是存心想摆弄关山林,这事儿确实得一步一步来。敌情摸清了,地形侦察好了,还得火力接触呢,还得分割合围呢,还得发起冲锋呢。任何胜利都不是唾手可得的,仗得一下一下地打,搞对象也是如此。再说,方强作为军区司令员,和高高在上的父母大人似的,一张口“就是她了”,把八百里之外什么也不知道的乌云姑娘定给了关山林,话说得轻巧,既不费嘴皮子又不费鞋底子。关山林砍樵撞着个仙女,冷不丁地乐昏了头,急着要做新郎官,这念头当然痛快,可是,真正操办起来,不是就着棒子粥咬大饼,凑到嘴边就能吞下肚的事儿。别的不说,关山林和乌云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从年龄上讲,关山林三十五岁,乌云才十八岁,岁数上相差了整一半。从相貌上讲,关山林虽说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但胡子硬得能扎死牛,两天不刮就跟谁家门檐下的爷爷似的,皮肤粗得能当褪麦麸子的筛箩使,不动急还好,若再一动急,脸红脖子粗,眼睛瞪得能罩鸡蛋,和庙里的凶神恶煞没两样;人家乌云姑娘呢,张如屏是没见着,据政治部去调查的人回来讲,人长得如同出水芙蓉,长腿小细腰,白皙皮肤,嫩得轻轻一碰就能出水,关山林从伊兰回来后的猴急劲儿也证实了这一点,总之一句,俊俏。就这样战争双方力量的对比,人家姑娘能不能接受这门亲事,还是个不小的问号。巴托尔是部队上的人,巴托尔的妹妹乌云不是,人家一个老百姓,不在组织,部队就是看中了,看得眼里冒火花,也不能强迫。所以,这事儿得慢慢来。

    张如屏毕竟是老政治工作者,办这种事儿,不说游刃有余,起码经验丰富。张如屏订下计划,先让人拿着部队的命令去伊兰招兵。当然不是大量招,只招一个,就是乌云。

    那个时候,东三省的大部分地盘都在共产党手中。伊兰属于解放区,老百姓几十年来深受兵匪小日本的苦头,是共产党让他们翻了身,有了田地和主人的架子,在众多的武装组织中,老百姓爱戴的是抗联,亲近的是鲜人敢死队,敬重的是张帅的队伍,这三支队伍有个共同之处,就是既打小日本又剿土匪,还不骚扰老百姓。当然,三支队伍中,头一个要属抗联好,能招到抗联当兵,自然是一种骄傲。乌云有两个哥哥在抗联当兵,合江省军区招兵的人一去,乌云听说能和大哥巴托尔在一块儿,不知道有多高兴,也没多问一句,告别了父母,跟上招兵的人就来了。

    人来了,先到政治部报到。张如屏亲自接待,见面一看,果然天仙似的人,模样儿单纯,只是有些羞答答的,无论站着还是坐着,一律脸儿绯红,轻易不开口和人说话。张如屏心里就暗下发笑,想难怪狗日的关老虎急了,这副美人胚子,能叫人不急吗?

    张如屏坐下来,细声细气地和乌云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问了一些家里的情况,本人对参加革命军队有什么想法,再就是说了一番大道理小政策。聊过,也不留人,直接把乌云分到军区独立旅里当兵,那意思是把人交给关山林了,怎么伺候,是关山林的事儿了。

    乌云由政治部一位干事带着到独立旅报到。带队的干事把关山林介绍给乌云。乌云一看,原来这位到伊兰自己家里去过一次的黑大个儿竟然是自己的旅长,当时就吃惊不小,鹅蛋型的脸儿绯红着,手里揪着又黑又粗的大辫子,也不知道说话,只管低着头。穷人家的女儿,草原上长大的,平日没见过多少世面,兵匪什么的倒是见识过,就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只觉得这个官凶煞得很,见了部下连个笑脸也不给,不像他背后那个叫邵越的卫士,细眉细眼,娃娃脸,见人一脸的顽皮笑意。

    正琢磨着,那边关山林一脸严肃,正眼也不瞟新来的小女兵一下,说了一句:把辫子剪了,领一身衣裳,去卫生队报到。说完这话,马靴噔噔一串响,人就走掉了。

    乌云还在发愣,一旁的政治委员金可笑眯眯地过来,对邵越说,小邵你去,带小乌处理一下个人卫生,到后勤领一套军装,再通知卫生队来领人。邵越听了,响亮地答应一声,高高兴兴领着乌云出了旅部。

    独立旅是战斗部队,下属两个主力团、一个保安支队、一个骑兵连、一个机炮连,三四千人马,全是光头和尚,没有一个女人。政委金可和参谋长倒是有家属,可家属在合江省城里,不随队,部队乍一下来了个女兵,且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小女兵,整个旅就像一包黑芝麻中掉进了个月亮,满包都被照亮了。

    乌云被分到卫生队当护士,干的是洗绷带抹红药水的事儿。人到了不久,干部来看,战士来看,连远在几里地外的两个主力团队都有人往卫生队赶,有的看了一遍没过瘾,回去以后找着借口再来看一遍,把个卫生队闹得像个集市似的。乌云打小在草原上长大,人虽腼腆,性格却开朗,见了谁都是一脸甜蜜蜜的笑,拿那些干部战士,全当自己的哥哥弟弟,谁要涂抹点儿红汞什么的,她轻手轻脚地往伤口上涂,一边鼓着小嘴心疼地吹,也不管伤在胳膊上还是臭脚丫子上,一点儿也不嫌弃,还不停地眨巴着大眼睛关切地问,疼吗?疼吗?疼我再替你吹一会儿。兵们脸红了,连忙缩回脚,把臭脚丫子往鞋里塞,说,不疼,一点儿也不疼,挺好的。心里想,这小女兵,长得像观音,心也是娘娘心呢。这么想过以后,就心满意足地往连队走,回到连队,自然要把自己的故事渲染一番,惹得更多的人天天往卫生队跑。

    那些日子,独立旅的病号特别多,而且一色是割了手划了腿儿的,忙得卫生队长差点儿吐血,红汞也用得快,三天抹去一小桶。卫生队长吃不住劲了,去找关山林,说,旅长,乌云不能待在卫生队,你快点儿把她弄走吧,再这样下去,我看不了人家的伤病,自己先得累死了。关山林问明情况,心里不免好笑,说,那些装病的,你不会撵走吗?卫生队长说,谁说他们装病?他们这个把手割破一道口子,那个把腿划破一块皮子,血淌得跟开屠宰场似的,你能说他们是装的?你就是能说,总不能不给他们处理吧?关山林想想,也是,这些大兵们,别的没有,一腔子血都旺,为了看漂亮的小女兵,这点儿血他们舍得淌。这种事,总不好当着全旅的面下一道命令,命令所有人一个不许去卫生所参观——你就是堵住了泡病号的,能堵住真病号吗?乌云的来由是军事秘密,这里面的内幕,独立旅除了五位旅首长,就是关山林的警卫员邵越和马夫靳忠人知道,连乌云本人也被蒙在鼓里,要说出去,让人家怎么想?再说,人放在独立旅里,长此以往也不是事儿。年初部队在北满东安、密山县的连珠山、黑台、半截河子一带打郭清典、杨玉范的东北挺进军,抓到了郭清典的五姨太双枪黑蝴蝶,人抓回来关上了,打算过一阵子押送到佳木斯去。哪知看守俘虏的一个排长竟和风骚的黑蝴蝶搞上了,两个人借着后半夜月亮下去了,躲在牢房里胡搞了一气,然后密谋着逃走,幸亏被查岗的发现,抓了起来。关山林一听这事儿,火冒三丈,二话不说,立马把那个排长和黑蝴蝶一块儿绑出去毙掉了,结果事情报上去,关山林还吃了个处分。关山林想起这事来,心有余悸。按张如屏的战术,自己和乌云还没有进行火力接触,自己和乌云的关系目前无法暴露,人放在旅里,一旅三四千如狼似虎的光棍汉,没准儿什么时候就给闹出了事儿,弄个老婆婆跌跤子,泼了鸡汤砸了罐。

    关山林想着这事不是办法,就去找张如屏。张如屏早有准备,笑眯眯地说,这事好办,我早打听过了,省委在牡丹江市里办了个药科专门学校,地方上部队上的学员都有,咱们把乌云送去那儿,一来嘛,可以避嫌,躲个清静;二来嘛,可以让乌云读点儿书,学点儿文化——给咱们大旅长当老婆,没点儿墨水不行;这第三,你们旅部离市里不算太远,你有空的时候也可以常去看看,单独谈个话什么的,关心关心她。关山林一听,愁云顿解,咧开嘴笑道,还是你狗日的有主意,难怪让你当政治部主任,你这政治,算是做到家了。这事要弄成了,喜酒我先敬你。说罢,用力在张如屏背上拍了一掌。关山林什么样的劲儿,那一掌,拍得张如屏咧开嘴猛抽一口凉气,人差点儿没窝到地下去。

    乌云第二天就接到命令,到牡丹江市药科专门学校学习。乌云人年轻,心里什么事儿也不装,纯得像一块白绸子,往日在家里,帮着父母做些家务活,和村里的姐妹们凑在一起做做女红,剪剪窗花,日子虽然清淡,却也无忧无虑,突然有一天,来了两个当兵的,把她接到了部队,当上了女兵,部队像个大家庭,干部战士全都不拿她当外人,哥哥弟弟一般地亲,她也知道,那些战士去卫生队里看病抹药水,多半是为了看她,她也不生恼,脸蛋长得俊长得丑,全是父母给的,就像草原上的花朵儿,长在那儿,你能不让人来看?这么快乐地过了几天,又稀里糊涂地接到去学习的命令,自己完全弄不清这里面有什么安排,以为当兵也好,读书也好,全是顺其自然的事,都是应该的。乌云去找哥哥巴托尔,告诉巴托尔自己要去佳木斯学习。巴托尔刚配合359旅外出打仗回来,正在刷洗倦怠的马匹,听妹妹这么一说,自然为妹妹高兴,说,上级要你去学习,你就去,部队只有考虑要重用的人才让去学习,你不要辜负了首长的希望,好好学,学成了回部队来好好工作。又说,部队和家里不一样,万事不能任性,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别给组织上找麻烦。乌云听了一个劲儿地点头,然后恋恋不舍地和哥哥道别,回到队里,收拾行李,等着旅里派人来送她去牡丹江。

    送乌云去牡丹江,本来金可是要旅里那部日本吉普去的,那是关山林出关时缴获日军的,一直没上缴,这车就名正言顺地留在了独立旅。这车照说是旅长关山林和金可政委的坐车,可关山林不喜欢车,喜欢马。关山林从小放牛长大,对牲口有着特殊的感情。在关山林的家乡,有牛的人家得是外面有地,囤中有粮的富裕户,有马的人家光有地有粮还不行,还得有势力。关山林家是雇农,别说家里连条牛腿子都没有一条,因为自家没地,连牛粪捡着都没处使,平时牵着主人家的牛去山上放,看着人家的马拉着胶皮轱辘轮大车威风十足地呼啸而过,心里十分眼馋。后来当了兵,与马有了缘分,从此便拽着马缰绳不肯松手。当兵的时候轮不上他有自己的坐骑,行军打仗若累了疲了,只配拉着首长的马尾巴摇摇晃晃地走。等到自己当上了首长,坐骑是一天不肯离身,有空的时候,还帮着马夫饮饮马,刷刷马,也学得了一套相马经。譬如好马讲究几宽几紧,蹄爪如何,四腿如何,皮毛如何,眼耳如何,腰肚如何;烈马如何驯,病马如何治,都有一套讲究。在延安抗大二分校学习的时候,学员中时兴照相的风气,别人照相,把收拾干净的人往镜头前一站就行了,关山林不行,站了自己,还得把马饶上。金可在抗大时就和关山林在一块儿,金可最不爱和关山林在一块儿照相,大家都一般齐站着,他偏骑在高头大马上,比别人长出一大截子来。金可不满意地说,怎么你就和人家不一样,非比人家高出一头,你这是闹特殊化。关山林反击道,特个鸡巴殊,当兵的和马,生成是一条绳子拴着的一对,谁比谁的命贱?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还是整天不离马鞍,就差没搂着马睡觉了。老48团的兵都知道一个风景,那就是他们的团长骑着他那匹枣红烈马在白山黑水间风一样地呼啸狂奔。到了独立旅,有了车,若不是军情需要,关山林说什么也不坐,只骑他的马,所以几个旅部的首长中,只有他有马夫靳忠人,别的首长都没有。条件不同了,有了车,省了。

    乌云去牡丹江市学习,金可的意思要旅里那部吉普车送一下。没承想反对的却是关山林。关山林说,不能拿吉普车送,吉普车是旅首长的专车,她没这个资格。金可说,送兵上学,多好的事儿,怎么就没有资格了?就算没有,还不能通融通融?关山林不容置疑地说,若是别人,通融也就通融了,偏偏她不行。金可问为什么。关山林一瞪豹子眼道,因为她是我老婆。金可笑道,瓜秧子没起蔓,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成你老婆了,好没脸皮。关山林嘿嘿笑道,情况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山头,我关山林要拿不下来,也就白打十八年仗了。她不是我老婆,还能是谁?关山林这么一说,金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吩咐下面,换一辆马车,送乌云去牡丹江。

    送乌云去牡丹江的是关山林的警卫员邵越和马夫靳忠人。

    1946年开春那会儿,北满还很乱,虽说大部分城市和农村的地盘都在抗联手中,但土匪猖獗,仅刁翎、小石头河、伊兰、林口、勃利等地,拥有千人以上的土匪队伍就有谢文东、孙荣久、张雨新、李华堂、郎亚斌、吴长江等八九支,零星的散匪则更多了。关山林的本意是要马夫靳忠人套辆大车把乌云送去牡丹江就行了,金可坚决不同意,一定要邵越也跟着一块儿去。邵越是1943年在辽西就跟着关山林的,小伙子二十出头,鬼机灵似的,心眼儿多,手脚快,打起仗来不要命,人说这点和关山林是一个模子出来的。邵越想打仗,好几次缠着关山林要到下面去弄个连排长什么的干干,关山林鞍前马后的用顺了手,就是不放他走。小伙子心里有意见,但意见归意见,首长不放人,闹也不管用,只能当好自己的警卫。

    邵越和靳忠人两人在旅部套好车。邵越胯前吊了支二十响德造盒子炮,怀里抱着一支苏式转盘机枪,屁股上还挎着四枚日式马尾手榴弹。靳忠人负责赶大车,也有三大件,除了手榴弹和盒子炮,腿弯上还夹了一支五连珠的捷克造马步枪。两个人收拾停当,赶着车去卫生队接了乌云,起程上路直奔牡丹江。

    乌云认识邵越,她对这个精精神神的旅长的警卫员很有好感。等靳忠人一甩响鞭,马车撒着欢儿上了官道,乌云就问,小邵,你也去牡丹江?邵越坐在车辕边,晃荡着腿嗑着瓜子儿,说,那是。乌云说,你也去读书?邵越说,我不读书,我送你。乌云说,送我干啥?邵越吐出一片瓜子壳,看着它落到车轮后的尘土中,说,不让你被土匪抢了呗。乌云奇怪地问,为啥你送我?你是首长的警卫,首长离不开你,就算送,也轮不到你来送呀?邵越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灵机一动,改口道,这你就不懂了,你是咱们旅独一个女兵,你要出了问题,那咱们独立旅的女同志就全军覆灭了,我是旅长的警卫,我送,才显出重要性来。乌云侧头想想,这话也对,就问,这是你说的?邵越丢了一粒瓜子到嘴里,说,这你又不懂了,我说了管什么用?这话得咱们旅长说了才算数。停了停,又说,独立旅,也就旅长一个人能管住我,别人说话我还不爱听呢。

    靳忠人在前面赶着车,听到邵越说这话,鼻孔里哼了一声。邵越听见了,扭过头去说,靳长子,你哼什么哼,你少阴阳怪气。靳忠人的绰号叫靳长子,因为人高,像根套马杆。邵越也有绰号,叫胯子,因为他老爱在胯上吊着两支匣子枪,走路晃晃荡荡的。邵越和靳忠人两人是一对轿子,平时老爱抬个杠斗个嘴,没事就寻着法子捉弄对方一下。靳忠人也不回头,瓮声瓮气地说,我哼什么,我鼻眼里飞进只蜢子,我连哼都不能哼了?邵越说,是蜢子?怎么是蜢子?是头牛吧?靳忠人说,你才牛呢,你都快牛死了。邵越说,我牛死了关你什么事?难道你还想吃牛肉不成?靳忠人说,美得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牛,醋缸里泡了三天,酸得碜牙。我呀,我只拿你的皮硝软了做鼓,擂你。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嘴。乌云瞪着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在一边捂着嘴可劲地乐,心想,他们这样多好啊,显得多亲热啊。这么想着,人就移过来,靠近邵越,说,小邵,你刚才说,是首长让你来送我的,这话可当真?邵越放过靳忠人,转过头来说,可不是当真,难道还是我编出来唬你的不成?乌云眨着大眼睛,由衷地说,没想到首长这么关心我,首长真好。邵越和靳忠人听了这话,心里都暗笑道,首长当然关心你,首长他能不关心你吗?

    怕碰上土匪,路上还是遭遇了土匪。

    天见傍黑的时候,人倦了,马乏了,靳忠人就和邵越商量,找个屯子歇歇脚,喂喂马,第二天再赶路。邵越不干,说也就几十里路了,又是官道,好走,不如乘着有点儿亮赶路,最多也就两个时辰便能赶到牡丹江,把乌云安排了,说不定还能赶上一场电影看,看完电影,再找个澡堂子泡上一宿,强胜过在野村里啃冷饼子。

    两个人正争着,就听见远处浓浓的暮霭之中有嘚嘚的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后面出现了一二十匹马,马上的人,头戴瓜皮里缎帽头或巴拿马礼帽,也有扣八块瓦的,身穿对襟黑布夹袄,一排拴摸疙瘩布纽一律敞着,怀里系着宽宽的腰带,棉袍一角撩起来掖在腰带上,下身是紧腿马裤,打着绑腿,露一截腿刺子刀柄在外面。那些人跟着大车走了一阵子,然后慢慢分开,从左右两边抄了过来。

    邵越发觉情况有些不对,说,长子,土匪跟上了。靳忠人回头看看,扬手狠狠地甩了一串响鞭,将马车赶得狂跑。大车跑,那些骑在马上的人也跑,一气跑出几里地,愣是没能甩掉。靳忠人大喘着粗气说,胯子,咱们车重,跑不过人家。邵越早看出来了,怀里的转盘机枪搂孩子似的搂紧了,咬牙切齿地道,跑不过就停下,打他狗日的。日他妈,想劫咱们人,没那么便宜的事儿。靳忠人就放慢了车速,回手将马枪操起来,顶上了火,匣枪也褪了盒子,捏在手上。

    乌云吓得不轻,连声说,怎么办?怎么办?邵越将自己的盒子枪掏出来,递给乌云说,你拿着这个,等我们开火了你再开火。乌云眼泪都快下来了,说,我不会使唤枪呀。邵越傻眼了,没想到身边这个兵,竟是不会用枪的。情况紧急,邵越来不及细说,把快慢机拨到连发上,打开保险,把枪塞到乌云手中说,你趴在厢板后面,别露出头来,等人靠近了,你只冲着人抠枪机就行了。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一句说,要打不赢,不想让人捉了去,对着自己开火也行。乌云就战战兢兢地接过枪,沉甸甸地捏在手里。

    三个人准备停当,靳忠人让马慢慢拖着辕套走。那边二十几匹人马渐渐靠近了,其中一个戴着土耳其式水獭绒帽的,看样子是大哥或四梁八柱的人物,一搁马肚子,上前几步,在马背上欠了欠身子,开口道,报报迎头,什么蔓?

    邵越和靳忠人不是关外人,听不懂绺子的黑话,不知他说什么。两人大眼瞪小眼。倒是乌云听懂了,趴在车厢板里打着战说,他要咱们报个姓名,问咱们是干什么的。

    邵越明白了,冲着那水獭绒帽说,老子是抗联的。你们是干什么的?

    水獭绒帽说,原来是抗联的。在下里倒歪蔓,砸窑子、放台子、接财神、吃臭,一满转。

    邵越和靳忠人糊涂,看乌云。乌云翻译道,他说他姓谢,打大户、开赌局、绑票、盗墓,什么都干。

    邵越冲那水獭绒帽说,你们跟着我们老半天了,想干什么?

    水獭绒帽的眼睛往邵越和靳忠人身上瞅,说,看两位掌柜的身板英雄,托底守铺,喷子亮,传正,不如挂了柱,靠窑咱们一块儿干。

    邵越看乌云。乌云说,他说看你们两个人像英雄,信得过,枪又漂亮,胆子也大,不如入了他们的伙,一块儿干土匪。

    邵越冲水獭帽说,放你妈的灯笼屁,老子堂堂正正的抗联,老子能干土匪?

    水獭绒帽不高兴了,说,拉你靠窑,我是海瞧,挂了柱,咱包你大碗搬姜子,大碟啃掐边,海草够你抽,红票尽你玩,兰头可着你花,爷抬你的。二位掌柜可以访一访,咱滚山东号亮、局红,向来不晃门子。

    乌云这回不用邵越看,马上翻译说,他说拉你们入伙,是看朋友面子,你们若是入了伙,包你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烟够你们抽,女人够你们玩,钱尽你们花,让你们享不完的神气。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他的号叫滚山东,队伍兴旺,很有名气,从来不说假话。邵越也生气了,说,假话真话,老子偏不吃他这一套。

    水獭绒帽见三个人没有入伙的心思,又说,二位掌柜的不肯挂柱靠窑,也中,那就劳神二位留下喷子和压脚子,车上那位盘亮的斗花也得留下,二位掌柜的自己滑了吧。

    这回乌云吓白了脸,邵越看她两眼,她才打着哆嗦说,他说你们要不肯入伙,就把枪和马留下,把我也留下,你们自己走人。

    这话一说,别说邵越,连靳忠人也火了,说,狗日的,邪了,敢缴老子抗联的枪,扣抗联的人,也不打听打听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那边,那二十几个土匪也不耐烦了,对水獭绒帽说,当家的,和他们胡掰什么,春点不开,瞎犊子,上几个弟兄,插了他们。

    这几句话,邵越就算没听懂,也大致知道意思,那是叫把自己解决了。邵越什么样的机灵人,轮得着人家算计?邵越低声对前面照顾着牲口的靳忠人说,长子,狗日的要动手了,咱们先下手为强,做了他们。靳忠人早等不及了,说声打,手里的马枪砰地就搂了火,只一枪就把水獭绒帽从马上撂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邵越玩雪橇似的,身子一滑,屁股从车辕上滑了下来,双脚着地,后背抵着马车,怀里的转盘机枪嗒嗒嗒地狂跳起来,子弹雨点似的泼洒出去,他那一边四五个土匪,连人带马都倒了下去,有一匹马没断气,还想挣扎着爬起来,一颗子弹飞去,将它漂亮的头颅击了个粉碎。

    靳忠人用马步枪连打了几发,嫌慢了,丢开马枪,甩手用匣子枪对着另一边的土匪扫出一梭子,二十发子弹接踵出膛,土匪离着有二十来米,匣子枪准头不大,也被撂倒了两个,剩下的,马惊了,人乱了,都呼哨着跑开了。

    土匪大多都跟在后面,枪一响,一蹬马肚都往前面跑,听见这边有人喊,狗日的管直,当家的烫了!几个土匪抢上前去救水獭绒帽,邵越怀里的转盘机枪仍不停,继续狂扫着,眼见着又打倒两个。后面上来的土匪开始还击,子弹嗖嗖地飞过来,把大车板子打得白渣子直飞。邵越一边扫射,一边尖着嗓子喊,长子,还磨蹭什么,快走人!靳忠人听邵越这么一喊,连忙掖了枪,回身操起马嚼绳,一甩鞭子,赶着车就跑。邵越退着身子又打了两个点射,扒着车板一个翻身滚进大车,正撞在乌云身上。乌云一直趴在那里,两手抱着头,被邵越这么一撞,手中捏着的盒子枪哗啦就响了,一串子弹擦着邵越的头皮小鸟似的飞向天空,惊得邵越一缩脖子大骂道,你妈的对谁搂火?你想做了我呀!乌云也不说话,趴在那里声都不敢做,人吓得差不多已晕过去了。

    靳忠人驾着大车一气跑出一二十里地,跑得马大汗淋漓,直吐白沫,看看后面没有人追上来,这才放松缰绳,让马慢了下来。靳忠人余悸未消地说,狗日的,不会再追来了吧?邵越说,看来不会了,都打成那样儿了,捡尸都捡不赢呢。靳忠人担心地说,要还来呢?邵越说,除非他生了十个胆。这么一说,三个人的心定了下来,想想,按刚才那种打法,要没生十个胆还真不敢再追来了,于是都松了一口气,邵越和靳忠人就开始回忆刚才那一场,怎么说的,怎么想的,怎么打的,谁打倒了几个,是死了还是伤了,两个人你说一样我说一样,没个统一,争得脸红脖子粗,倒把乌云一个人晾在了一边。

    乌云被吓坏了。刚才枪响的时候,她一直是呆呆的,只知道趴在车厢板里发抖,直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也难怪,一个十八岁的穷人家女孩,见过兵,见过匪,却没见过这种阵势,不说别的,光那枪子儿嗖嗖地在身边飞过,那声音就够叫人心怵了,更别说邵越、靳忠人一前一后三杆枪在她耳边放鞭炮似的扫个不停,这有生以来的第一仗,乌云没把尿尿在裤子里就已经算是好样的了。乌云后来想,如果邵越和靳忠人两个真把她丢在那里撒丫子溜了,或者没打赢让土匪们给掳了去,那结果还不知道会怎样呢,这么一想,好些日子她都手脚发凉。

    天早已黑尽了,这回不用争吵,大家都不敢再提歇脚的事,邵越换了弹匣,枪警觉地抱在怀里,靳忠人瞪大眼,赶着马车,直奔牡丹江而去。到鸡叫头更时,终于进了市里,找药科专门学校又花了一阵工夫,等安顿下来,天已渐亮了。

    第二天,邵越前后张罗,帮着乌云把到报了,分了班,安排了宿舍,一切安置停当,便和乌云告别。

    有了昨天傍晚那一场遭遇战,三个人是真正的战友了,已经没有了生分。临走时,邵越把兜里没吃完的葵花子都掏出来,用块手绢包了给乌云,让她没事的时候嗑着玩。乌云舍不得邵越和靳忠人走,捧着葵花子送出了很远,看着马车已拐过了大街,还站在那里红着眼圈依依不舍地招着手。

    邵越和靳忠人当天便赶回了旅部。回到旅部天已很晚了,关山林等在那儿,要听邵越汇报情况。邵越便一五一十地说来,路上怎么走的,说了些什么话,怎么和土匪遭遇上了,怎么打的,打完了怎么跑的,学校在什么地方,怎么安顿的,乌云分到哪个班,都学些什么,等等。

    关山林认真地听,也不大惊小怪,也不插话,听到乌云差点儿把邵越脑袋开了瓢那一段,还呵呵地笑,笑得梁上的灰尘直往下掉。听罢汇报,关山林满意地点点头,夸奖说,事办得不错,仗也打得不错,以后就照这个样子办,现在没事了,你和长子去火夫老王那里,自己弄点儿好吃的,明天跟我到勃利,咱们又有仗打了。

    邵越答应着,出门叫了靳忠人,两人颠儿颠儿地去了伙房,找火夫老王要狗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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