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指挥学校毕业后,关山林分到总参谋部工作。两个月后,他通过组织上把乌云调到了北京。乌云被安排在一家军队医院里,并且干上了她的老本行,做了一名药剂师。小东西也被从何妈妈那里接到北京,放在一所军队办的幼儿园里。幼儿园实行全托制,孩子每个星期的星期六晚上接回家,星期日下午送回幼儿园。
乌云对这种安排心满意足。和关山林结婚到现在,两个人做了三年夫妻,这回能调到关山林身边,儿子路阳也带在身边,用不着寄放在别人家里了,一家人终于能够团聚在一块儿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高兴得差点儿没叫出声来。儿子寄托在何妈妈家里时,每次乌云去看望儿子回到江北,都要伤心地哭一场。现在她不用再江南江北地跑,也不用再抹眼泪了。乌云自己也总算回到了老本行,这种结局真是做梦也不敢想的。
乌云那段时间脸上总是带着笑,有事没事就哼歌子,快乐得像只得了阳光和森林的小鸟。关山林对此也十分满意,老婆弄到身边了,是实实在在自己的老婆了,再用不着揪着心想呀盼呀的了;小东西更令他快慰无比,他老是嫌小东西在家待的时间太少,一到星期六,早上翻身起来就问乌云什么时候去幼儿园接小东西。星期天若是部里没公事,他要么是在床上和小东西疯闹一天,要么是将小东西往肩上一扛,带他去逛大街。到下午该送小东西回幼儿园时,他总是抱着小东西不放,闹到最后,总要小东西大哭一场,他才余兴未了地撒开手。
那段时间是关山林和乌云最融洽的一段时间。工作也好,生活也好,日子过得从来也没有这么舒坦和开心过,夫妻生活也正常多了。关山林对乌云的身体痴迷入魔,在他心情舒畅的时候,他决不会让乌云安静下来。乌云对关山林的激情和力量抱有同样的兴趣,不管他如何摆布她,她都心甘情愿。更多的时候,她和他的激情同样的炽烈。四十岁的关山林正是年轻力壮雄心勃勃的时候,他对总参谋部的新工作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一切都是新鲜的——他的全身心投入是新鲜的,他所处的这个时代是新鲜的,连他刚刚开始的家庭生活也是新鲜的,这是多么好的日子呀!
关山林双手叉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挺着胸昂着头大声对乌云说,这就是革命,这就是我们为之奋斗、为之流血流汗的结果!
乌云坐在关山林的对面,眼睛随着关山林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望着他甜甜地笑。她想,他说得多么好呀!
关山林过上安顿日子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的警卫员邵越调到身边来。他真的做到了,把邵越调到了北京。
邵越那时正准备下部队去当连长,听说关山林要他去他的身边,二话没说就收拾东西。组织上对邵越说,你要考虑好,你当警卫员都七年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当警卫员吧。邵越奇怪地说,为什么不能呢?有什么不能呢?我当警卫员,又不是给别人当,是给首长当呀。
邵越到北京的时候关山林非要自己去接他。邵越背着背包在车门边一露面,关山林就撞开人群奔了过去。四下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有两个挎着枪执勤的解放军纠察还往这边跑来。关山林把邵越连背包带人抱住了,半天没容他脚着地,邵越哎哟哎哟地直喊骨头断了。关山林松开邵越,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他,呵呵笑道,你狗日的,叫你当连长你不当,要来给我当勤务兵,你有什么出息。邵越有些腼腆地笑着说,连长算什么,营长我都瞧不上眼。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关山林瞪大眼睛,当胸擂了邵越一拳说,好小子,原来你有野心呀。
乌云也去接邵越了。乌云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年龄相差甚大的战友在那里旁若无人地捶打大笑,眼眶里不禁涌出了泪水。乌云想,他们的感情太深了,他差不多就是他身上的一块肉呢!
乌云没有想到,这两个水乳相融的兄弟会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就隔阂了、分手了。他们用自己相互的生命搏来的关系,居然仅仅为一件小事就断裂得不可收拾。
邵越调到关山林身边后给关山林做勤务员。关山林待邵越很好,甚至比过去更好。关山林要乌云把家里的所有权力都交出来,交给邵越掌管。那时实行供给制,一切由组织上包揽,家里的权力实际上是有职无权,空的。关山林是要邵越在这个刚组建的家庭中有一份地位和自信。
邵越来时带来一个小包,小包沉甸甸的。第二天邵越把这个小包当众打开,关山林和乌云都吃了一惊。他们看到一堆金镏子和金条摆在他们面前,闪闪烁烁的,分量显然不轻。邵越扬扬得意地告诉关山林,这些金子全是关山林的。关山林目瞪口呆,说,扯淡,我哪有这些金子,我从来就没有过金子。邵越就把金子的来历说了出来。原来,战争年代,部队有时候条件好点儿,会发些伙食尾子,有时发些盘缠,也有时分几个浮财,让大家买点儿香烟什么的解解馋。关山林在钱财方面是个马大哈,从来不留心,邵越都给他一一收好了,存了起来。那时金子便宜,又好带,伙食尾子用不了的,邵越就把它们换成金子,一攒攒了七年,攒成了眼下这一堆飞来横财。
弄明白这些金子的来历后,关山林揶揄邵越,说,你这个守财奴,你该当后勤部长,当勤务兵真是太亏了。可是轮到讨论怎么处理这笔财产的时候,三个人发生了激烈的分歧。关山林的主张是把它们交给组织上。关山林说,我一个共产党员,不能私藏浮财,我拿这些金子不就成了财主了吗?那时候你们都可以打倒我。我才不想让你们打倒我呢。邵越坚决不同意把金子交公。他把金子迅速裹好,坐到屁股下,很不高兴地说,这又不是咱们偷的抢的,是一点点儿从牙缝里攒下来的,打仗那会儿,最危险的时候我都没有丢了它,这会儿要我交出去,我不干。乌云觉得邵越说的在理,那些金子,在邵越眼里已经不光是钱了,关山林在南京和北京学习那一阵,邵越看着这些金子就会想起自己的老首长来,这哪里仅仅是财产的问题呢,这是阶级友爱。乌云对关山林说,你不是打算回老家看看吗,咱们一点积攒也没有,你拿什么回去?关山林最后还是屈服了。他倒不是考虑回家的盘缠,他是觉得邵越刚回到自己身边,要他掌管这个家里的事,头一桩就不依他的,那以后还有什么威信?金子的事就由邵越做了主,留下了。
三个人谁也没想到,这包金子在日后会引起一场灾难,要是知道了,恐怕邵越头一个就会把这个祸根丢进护城河里去。
邵越在这个家庭中的头几天是风光的。关山林在部里的事需要邵越办的不多,大单位的机关和作战部队不同,这里一切都有专人司职,连送文件打开水都有专人负责。邵越实际上不是关山林的勤务员,而是他的管家。邵越好动不好静,在机关里,没事干时老打瞌睡,求着关山林要事做时,关山林往往拿不出来,有时逼得没办法了,明明可以打电话办的事,干脆把电话晾着,写个条子,要邵越去办。
回到家里的时候,邵越的事就多了。那时候的家并不是现在概念的家,所谓家,只是关山林分的宿舍。乌云在自己的单位住,有规定军官家属每周才能回家一次。这样的家,邵越才能做主管。操持关山林的日常起居是主要的,有了两间房子,也有了简单的家当,收拾照料都需要人来干。邵越乐此不疲,满腔热忱,里里外外反反复复地忙来忙去。有的时候关山林晚上把文件带回来处理,需要安静,邵越却老是去打扰他,一会儿让关山林起身,好让他拖地板,一会儿翻箱倒柜,弄得屋里惊天动地,恨不得床脚都一天擦拭八遍。
关山林说邵越,你不要弄了,屋里不是很干净了吗?
邵越一边忙着一边说,你觉得干净吗?我怎么老是觉得不顺眼呢?
关山林说,打仗的时候总也没见你这么爱干净过,十天半个月也不洗脸,眼屎半寸厚,都招蚊子了,也没见你洗一洗,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邵越振振有词道,打仗的时候没条件,现在革命成功了,有条件了,还不兴人家讲究讲究吗?
关山林说,就算讲究,也得有个分寸,哪有一天到晚拿这两间屋子出气的。你自己看看,这地板都被你拖得快穿底了。
邵越突然灰心丧气地丢了拖布,一屁股坐下,说,我不这样又能干什么?没有事干,人都闲得快发霉了。
关山林说,你不会干点儿别的,比方看点儿书、识点儿字、学学文化,比抹地板不强百倍?
邵越神经兮兮地笑,说,我又不是不识字。我能写自己的名字,还会背小九九,再多了我也拿它没有用。
邵越说罢把关山林甩在一边,又去拖他的地,弄得屋里水淋淋地,像闹了洪灾。
关山林拿邵越没办法,只好躲到一边,由着他折腾。关山林担心的是邵越不安心,待不惯了他会闹着走。关山林不想邵越离开自己,所以对邵越听之任之,有时候简直就是怂恿他胡来。
有一次,邵越出门买东西,在街上遇到一个在空军工作的老乡,两个人越谈越近乎,跑到小饭馆里要了一瓶二锅头,就着一盘饺子喝着。喝罢酒,邵越又跟着战友去空司大院玩,一直玩到吃晚饭的时候还不回家。
关山林在家里左等右等,邵越没回来,就有些急了,不知他出了什么事。那天是星期日,乌云在家里。乌云安慰关山林说,邵越那么大个人,又是个机灵鬼,出不了事。关山林说,要是遇到国民党特务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乌云说,你怎么老是往坏处想呢?你就不想想他会好好的回来。关山林急坏了,豹子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声地说,他可别出什么事,他要是闹出什么事,我非毙了他。乌云说,你能不能安静地坐着?你这样转让人头晕。
邵越是半夜里回来的。他哼着小调,微醺着一个人走了二十里地,从京郊走回家。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关山林和乌云还坐在灯下守着。邵越嘻嘻笑着,说,怎么还不睡?你们聊天呐?乌云怕关山林发火,拿眼色关照关山林。关山林没发火,问明了情况,脸上的表情春夏秋冬地变换了一阵,后来开口说,你吃饭没有,要没吃乌云给小东西买了包饼干,你拿开水泡泡吃了它。邵越打个酒嗝,说,吃了,吃了,现在还撑得慌呢,就是有点困,你们要没事,我先睡去。说罢起身回到他的房间,一会儿房间里就发出轻松的鼾声。
关山林起身进了邵越的屋子,给邵越盖好了被子,拉熄了灯,回到自己卧室里。乌云正给小东西掖被子。乌云把小东西手脚掖好,脱了衣服,熄灯上床,躺到关山林身边,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说,唉,你就没注意到,邵越他喝了酒呢。
关山林说,我怎么会没注意,他一进门我就闻到了。我总不能让他把酒吐出来吧。
乌云说,那你也不能不批评他。他又是喝酒,又是深更半夜才回来,要不批评,日后他说不定还在外面过夜呢。
关山林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黑暗中闷闷地说,你让他怎么办?他当了那么久的警卫员,整天精神高度紧张,现在一闲下来,还不闲出毛病来?
乌云说,你这是宠着他往自由散漫去。你这样宠他,迟早会闯出祸来的。
关山林不爱听,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事,睡觉。
关山林说完就翻了个身,把背朝着乌云睡了。
乌云一时睡不着,一种担忧强烈地漫上心头,使她睁眼直到天亮。
乌云的担忧果然应验了。
第二个星期日,关山林到外面开会,乌云在饭堂里洗衣服,邵越带着小东西玩。小东西渴了,要喝水,邵越就去倒了一杯开水。这时一只小鸟飞来,落到窗台上,小东西指着鸟儿说,要。邵越本是精灵细心的人,多一个心眼儿也就把祸避开了,可他却大大咧咧地把开水杯往那里一搁,蹑手蹑脚就去外面捉那只小鸟。小鸟没捉到,却听见屋里小东西一声尖叫,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邵越冲进屋里,见小东西坐在地上,空杯子滚在一边,那滚烫的一杯开水,全倾在小东西的脖子里了。
乌云正端着一盆衣服往回走,听到小东西的那声哭喊,毛骨悚然地丢下盆子就往家里跑。跑进屋一看,邵越正把小东西抱在身上,到处翻找着消失了的开水。乌云一把从邵越手中夺过小东西,手往棉衣上一摸,摸着热手处,七手八脚解开小东西的领扣,扒开一看,小东西的脖颈早烫出一片鲜红了。乌云不敢怠慢,抱上小东西就往医院跑。小东西哭声不断,在医院里做处理时嗓子都哭哑了。医生用黄连水清理伤口时,小东西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乌云心都碎了,流着泪一遍遍对医生恳求道,请你轻点儿,请你轻点儿!
邵越完全吓傻了。他一直站在急诊室外面,一副无所作为的多余人的样子。他的脸色苍白,始终拒绝看小东西的伤口,也不看乌云的眼睛。
把小东西抱回家的时候,乌云已经平静了。她心里恨邵越。他怎么可以把一杯刚烧开的水放在一个两岁的孩子面前呢?但是等到把小东西哄睡了之后,乌云开始思考别的事情了。最重要的不是小东西的伤,而是怎么向关山林交代。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关山林对小东西的疼爱简直超过了一切。他整天都把胖乎乎的儿子扛在肩上,乐呵呵地到处走。小东西要是打了个喷嚏他都会大惊失色,而现在小东西的胸前被烫掉了鹅蛋大小的一块皮,那差不多就是一个两岁大的孩子的整个胸脯呢!如果关山林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会在半分钟内把那个人活活撕掉的!
乌云这么一想,就把一直躲在外屋的邵越叫进屋里,告诉他,第一,小东西被烫伤的事情,尽可能不让关山林知道,能瞒多久瞒多久。反正第二天就要把小东西送回幼儿园。幼儿园有医务室,一周以后,孩子的伤就会结痂的。第二,如果万一关山林知道孩子受了伤,最起码不能让他看到伤口,只说受了一丁点儿伤,不要紧。乌云补充说,最最重要的,是别对他说是你干的,得说是我,明白了吗?
邵越听了以后脸上麻木着,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低了脑袋出去了。
乌云在身后看着邵越,突然就想,邵越怎么就变得手脚有些僵硬了?当年那个鬼机灵似的邵越,他到哪儿去了?
关山林回家的时候,小东西已经睡醒了,有些恹恹地,坐在那里玩纸叠的小船。关山林高兴地拎着小东西转圈,要小东西在自己的脖子上骑大马,小东西却怎么也乐不起来。关山林觉察出来了,问乌云小东西怎么了。乌云拿话搪塞,说是大约有些感冒。
邵越本来一直没做声,也不该做声,这时突然就走进屋来,把小东西被烫伤的事说了出来。他干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他会自己去动那杯水。我以为他会等着我回来。他没有等我。他自己去端水杯子。
乌云没有想到邵越会自己把事情说出来。她想拿脚去踢邵越,阻止他说下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屋里的空气立刻沉闷了。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只听见小东西在那里咿咿呀呀自语。
乌云紧张得要命,心里怦怦乱跳,拿眼角偷偷瞟关山林。
关山林脸色铁青,腮帮子抽搐了两下,突然一下把手中的小东西丢在床上。小东西被摔得往前一踉跄,哇地哭了起来。
乌云和邵越一愣,都同时扑上前去抱小东西。
乌云不顾一切地冲关山林喊,你干什么摔孩子?你拿孩子出什么气?
关山林不理乌云,伸出胳膊,拿手指着哭得直抽搐的小东西,生气地说,我就摔死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仗没打过,苦没吃过,有什么值得人来宠你?还要人来给你赔礼?你就烫死了又能怎么样?你若把你邵越叔叔烫着了,你拿什么来赔我?
乌云和邵越这才听懂了,关山林气的不是小东西被烫伤了,他气的是邵越为这件事受了惊吓,还赔着小心承认错误。他替邵越委屈,认为那不值。
乌云那一刻把小东西藏在怀里,紧紧搂着,心里直替小东西委屈,替自己委屈,委屈到了极点,身子发着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邵越却呆着,怔怔地站在那里,再一会儿,就有两行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小东西就像一只刚吐出绒毛来的小鸟儿,伤口好得很快,半个月后就可以洗澡了。疤是留下了一块,但医生说,这是浅表层疤痕,孩子若不是痕迹性皮肤,日后不会留下什么。乌云有了那一次委屈,事情过去以后,也想开了,反过来安慰邵越,说没有关系,哪个男孩子身上没有两块疤呢,没有疤就不是男孩子了。就算日后留下疤痕,也不至于影响吃饭干活。邵越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算是回答了乌云的安慰。
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邵越的话越来越少了,一天到晚除了不得不说的话,几乎不再开口。人也变得沉闷了,很少笑,也很少出门。倒是有两件事做得精心,一是每到星期六就抢着去幼儿园接小东西,接回来就带他玩,警卫似的跟在小东西身后,脸上紧张兮兮的,整天不撒手,有时连关山林都很难从他手中把小东西夺过去。第二件事就是老擦拭关山林的手枪和皮鞋,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擦。关山林的手枪长期不用,擦擦也好,只是可怜了那双崭新的制式皮鞋,上好的水牛皮,硬是被他擦得毛了皮子。
乌云先看出了邵越的异常,悄悄对关山林说,邵越的样子不对劲呢。
关山林不在意地说,有什么不对劲,我看他不是很好吗。
乌云说,什么很好,你看他,眼睛都眍了。
关山林不以为然地说,年轻人,到了这个年龄,谁没有点儿心思,说不定是想要找对象了。
乌云摇头说,我看不像。
关山林说,那你看像什么?
乌云说不出像什么,只是说,是不是叫他出去玩玩?老在家里关着,活蹦乱跳的人也关病了。
这个想法关山林倒是不反对,关山林就叫邵越没事时出门去逛逛。北京那么大,好玩的地方多的是,要不买东西,也花不了什么钱。如果逛不出什么兴致,找他的那些老乡玩玩也行。
邵越很听话,叫出去就出去了,出去时还特地换了一件干净衣裳。但不到一顿饭工夫,又怏怏地回来了。问他,他说没什么逛头,街上人倒是很多,谁也不认识谁,反而不如过去打仗,战友就不说了,就是敌人,也是一个对头关系,能死缠滥打一番。关山林拿这样的邵越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不能把他关在门外,只好任他这样了,心里却有了些纳闷儿。这人原先是最爱热闹的呀,过去在东北时,部队打下一个鸡蛋大的小集镇,他也要在裤腰带那么长的街上挺着胸腆着肚来回走几遭,怎么进了京城,反倒见不得世面了?
关山林弄不懂邵越,也只能任他那样了。
于是,邵越最终离开关山林,就成了一种必然。
关山林要邵越把那份公函送到一个部门,邵越神情恍惚地,竟把公函弄丢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回头找时已经无影无踪。关山林容得儿子烫得半死,却容不得人拿工作开玩笑,他大发雷霆,把邵越狠狠地熊了一通,还命令他写一份思想检查。邵越站在关山林面前,低着头一声不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只是有点儿绝望的蜡黄,离开的时候还规规矩矩地朝关山林敬了个礼,关山林也没理他。
第二天,邵越把检查交了上来。不是一份,而是两份。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来是下了工夫的。关山林看完检查,觉得认识还算深刻,只是错别字太多,一笔一画很用力,错也错得认真。再看另一份,却是一份请调报告。关山林有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看完了以后又看了一遍,然后把两份报告都放到一边,拿帽子把报告压住。
邵越要求调回原部队去,说明原部队已改为109师,正准备赴朝作战。师里同意邵越调回去,还当他的连长。邵越在请调报告中写了这些,但没说理由。
关山林想了两天,没有答复邵越。在这两天里,邵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床头已方方正正摆着一个打好了的背包。两个人见了面,也不提这件事,像是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似的。
第三天早上上班之前,关山林把邵越叫到他的房间,眼圈乌黑地把那份报告递给邵越。邵越先没接,后来接了,看那份报告已被揉过几遍,皱巴巴的,在报告的上方有几个艰涩的字:同意。关山林。邵越拿着报告呆了一会儿,然后说,谢谢首长。说完这话就低着头走出了屋。
邵越走的头一天,关山林打电话叫乌云请假回家。关山林要乌云上街买菜买酒。乌云买了血肠和烧鹅,这都是平时不容易吃到的菜。关山林还叫乌云买了臭咸蛋,这是邵越喜欢的东西。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围着桌子坐着,都不说话。关山林叫乌云把酒杯倒满。乌云照做了,然后大家喝酒。其实别人也没喝,就关山林一个人喝。乌云不会喝酒。邵越不喝,拿筷子头蘸着酒在桌子上写字,菜也没怎么动。关山林一杯接一杯喝二锅头,喝光了一瓶又去启一瓶。乌云有些害怕,没见他这么发狠地喝过,就去抢酒瓶子,哪里又抢得动,让关山林一下子就推开了。
关山林终于把自己灌得大醉,吐得一地都是。乌云和邵越把他弄到床上躺好,盖了被子,又拿拖布把一地污物收拾了。乌云想,夫妇三年了,算上结婚那次,他这是第二回醉呢。邵越站在那里,说,嫂子,你到外屋去睡吧,我来守他。乌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邵越一直是叫自己小乌的,这还是头一次叫嫂子。乌云心里便发涩。乌云知道今天晚上应该这样,把他交给他。
乌云没说什么,到外屋睡去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半夜爬起来披上外衣走进里屋,见邵越还坐在那里,坐得笔直,一动不动。乌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叫邵越去睡。
邵越第二天背着小包离开了北京。关山林没去送,是乌云去车站送的邵越。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邵越不说。乌云不知道说什么。火车开动的时候,乌云眼圈红了,追着徐徐前行的火车喊,小邵,来信啊!
邵越头一直背朝着站台这边,不看在站台上奔跑的乌云。后来邵越站起身来,把车窗关上了,乌云喊小邵保重的话,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火车越来越快,风吹得人眼睛发涩。乌云追不过火车,站下了,伤感地想,不是火车快,是邵越想快点儿离开,风才这么吹眼睛的。
邵越回到部队后,就随着部队去朝鲜了,从此再没有和关山林联系过,一封信都没有。
几年之后,志愿军凯旋归国,关山林曾托人打听过,没有打听到邵越的消息,因为109师一到朝鲜建制就被打散了,人分到各个部队。
关山林此后再没提起过这事儿。倒是乌云放不下,直到六十年代初,她还在邵越家乡的报纸上登过寻人启事,最终也没有消息。有关邵越下落的传闻倒是有两个。一是说他在朝鲜战死了。釜山战役的时候,邵越所在的那个师被包围了,打了几天几夜,冲不出来。后来上级下令,让部队放下武器,停止抵抗。邵越那时已是营长了,邵越那个营打得很惨,伤亡过半。邵越自己也负了伤,肠子都打出来了,邵越接到命令后把步话机踢进了山沟里。美军上来时,战士们都一脸蜡黄地坐在阵地上,搂着空了弹匣的枪一动不动,好多战士都哭了。邵越突然抱起一个炸药包,拉了导火索朝敌群中扑过去。邵越大骂道,我操你祖宗!我操你祖宗!全营的士兵都含着泪听到了邵越的那声叫骂,并看到了他们的营长和一群美军士兵被一团骤亮的火光托上了天空。另一种说法,是邵越没有死,还活着。有人在河北某地看到了邵越。他拄着双拐,下半身空荡荡的,衣衫褴褛,面如呆鸡,坐在一个满是驴屎马粪的集市上,卖一分五一个的红苕饼。红苕饼放了很久了,已经长了毛,上面附着一层被风刮来的粪草,跟满地的驴屎马粪没有什么两样。
这两种传说都是乌云打听到的。乌云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把这两种传说告诉关山林。虽然关山林不提邵越的事,但他一直是抱着一种希望的。乌云坚决地相信这一点儿。乌云不想让关山林的希望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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