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命中的注定,命运之敌在早已设计好了的地点准确无误地伏击了乌云,猝不及防地解除了她的全部武装,她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就立刻被打倒在地了。
两个月前,关山林在湖北老家的一个弟弟寄来一封信,诉说家中的困境。连年灾荒,地里颗粒无收,弟弟一家六口人,半年时间锅里没见过一粒米,湖边的水草,嫩一点的都被人刨光了,全家人眼看着就要饿死了。弟弟央求在外面当大官的哥哥,看在一奶同胞的分上,救济他一家人的性命。乌云不想让关山林徒生烦恼,她把那封信藏了起来,把家中能够拿出来的所有钱都寄往了湖北。
不久之后,另一封信又寄到家中来了。这回不是弟弟,是姐姐。出了嫁并且已经当上了婆婆的姐姐在信中反复回忆小时候摘莲蓬米给关山林吃的事。姐姐在信中歪歪扭扭地写道,二毛,想当年你是多么的馋嘴呀,我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给呀给呀,你就是没有个够。乌云怀疑这封信不是关山林一天书也没读过的姐姐写的,不要说信里通篇飞扬的文采,就是莲蓬两个字,不读三年私塾是绝对写不出来的。但是有一点儿是明白的,姐姐在信中不但写了“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这样的话,还写了她的丈夫——也就是关山林的姐夫——因为饥饿浮肿已经卧床不起气息奄奄的话,这个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刚给弟弟寄了钱,家中已经没有钱了。但这不是理由。你不能看着一个躺在床上的饥饿者眼睁睁地死去,况且这个人是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的那个人的丈夫。乌云仍然不想打搅关山林,她知道他此刻正为苏联专家撤走的事大伤其肝。她得自己想办法,她会自己想办法。问题是,家中那个时候正处于最窘迫的境况里,老四湘阳出生后,乌云仍旧回医院上班,家中三个孩子一个阿姨带不了,组织上又给请了个阿姨,路阳平时在学校吃住,周末却要回家的,路阳正是如狼似虎长个头的时候,一顿没饱就嚷着要带小伙伴去劫粮车。三个大人,两个半孩子,一家人就那么点儿口粮,数着米粒做饭都嫌计算不过来,哪有多余的口粮接济他人?乌云原想收罗些家当变卖了,换点儿钱寄往乡下,可这些年关山林除了吃喝,什么家当也没置办下来。家具倒是有几件,可那是公家的,自己没权变卖,这么一筹算,根本就没办法可想。乌云最后还是咬了咬牙,瞒着保姆,从家中拿出一个人的口粮,换成了粮票和现钱,把粮票和钱寄往了湖北老家。乌云心里平静地想,反正那点儿粮食,多一口是不管饱,少一口也是不管饱。
乌云把粮票和钱寄走的当天又接到一封信。信是自己集贤老家寄来的。乌云拿到那信封,一看地址,心里咯噔了一下直往下沉,半天没敢拆信。乌云心里想,爹、妈,你们饶了我吧,这次就算活剥了我,我半粒粮也不敢往外拿了呀!可是等乌云一看信才明白,那封信不是找她讨救济的,而是说老二会阳的事。七岁的会阳令姥爷姥姥忧心忡忡。他整天沉默寡言,行为迟钝,从早到晚一个人待在角落里不声不响。有时候他也到外面去,到外面去他也找角落,不是鸡笼边就是粪坑边,吃饭的时间也不回来。天黑了,两个老人踮着脚满世界找他,嗓子都喊破了,从他身边过他都不吭一声。姥爷姥姥在信中说,闺女呀,这孩子怕是落下毛病了。他爹是当大干部的,我们怕负不起责任哪,你还是把孩子接回去吧。
乌云信没读完就落泪了。乌云想,我苦命的会阳呀。
乌云读完父母的来信,一分钟也不想耽搁,要把会阳接回身边来。正好大哥巴托尔回东北探亲准备返回广东,乌云就要大哥绕道湖南,把会阳带回湖南来。
会阳被巴托尔带到家里的那一天,乌云一下班就往家里跑,进门顾不得和大哥寒暄,一下子就抱住蜷缩在墙角里的会阳,泪水迷离地喊,会阳,叫妈妈。会阳,叫妈妈。会阳穿了一件新布褂,是姥姥特地给缝的,袖子和下摆都很长,这就使他显得异常地瘦小单薄。他剃了个一片瓦头,耳朵很脏,上面挂着一缕蜘蛛网。他用呆滞无神的目光充满敌意地看着乌云,一声不吭。乌云一刹那间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那阵疼痛从腹部传来,迅速地向全身弥漫。她突然之间想起了在干冷的空气中冻得乌紫的那只小胳膊和那条小腿,它们在她的眼前瑟瑟地颤抖着,固执地不肯消失,让乌云有一种犯罪的窒息感。乌云后来平静下来,坐下来和大哥巴托尔谈话。她一直把会阳紧紧地搂在怀里,这一回会阳居然没有反对。吃饭的时候,乌云丝毫不考虑口粮问题,煮了满满一大锅白米饭,还把家里唯一的一听肉罐头打开了。那是关山林的一个老部下从上海托人带来的,放了半年没舍得动。乌云把猪肉罐头一半拨进巴托尔碗里,剩下的一半留给会阳。乌云拿筷子头敲四岁的京阳的脑袋,说,别动那些肉,那是给你二哥吃的。
巴托尔把自己碗里的肉拨给口水巴巴的京阳,乌云又给夹了回去。乌云说,大哥你吃,上星期我们才吃了一只鸡呢。京阳委屈地说,没吃鸡,我们没吃鸡嘛!会阳呆呆地看着要哭的京阳,突然从自己碗里搛了一块肉,隔着桌子放到弟弟碗里。京阳迅速地用手把那块肉抓起来送进嘴里,眼睛还盯着乌云,害怕乌云把肉从他嘴里抠出去。这个动作让乌云和巴托尔都笑了。只是巴托尔笑得豪爽,乌云笑得心酸。
乌云希望大哥巴托尔能多住几天,等到星期六,她托人把关山林叫回来。巴托尔却执意要当天走。他急于赶回部队是一个理由,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但乌云心里清楚,他不喜欢自己的丈夫。从他给关山林当部下的时候起,他就不喜欢这个后来做了自己妹夫的上司。
巴托尔走的时候拍了拍乌云的脸蛋。这个动作让乌云差一点儿流出了眼泪。小的时候巴托尔就常拍乌云的脸蛋,一边拍一边唱:小闺女,俊脸蛋儿,长大以后嫁个官儿。现在她真的嫁了个官儿,可是他却没有机会再拍她的脸蛋了。巴托尔当了十几年骑兵,骑马把腿都骑盘了,走路一窝一窝的。乌云看着巴托尔窝着腿,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马路尽头,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泪,这才回到屋里,去忙碌会阳回到家里的头一个晚上。
整个晚上乌云都试图和老二会阳说上一句话,但是到最后她也没成功。巴托尔走后,会阳又躲到角落里去了,怎么叫他拉他都不出来。他甚至也不理睬弟弟京阳和湘阳。他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他的兄弟们,然后他就倚着墙角睡着了。
乌云没有把会阳送进孩子们的房间里。她给睡着了的会阳洗了脸脚,把他抱上了自己的床。在给会阳脱衣服的时候,她看见儿子贴身穿了一件红兜肚。那是姥姥给外孙缝的,用它来避邪的。他有多少邪需要避呢?那都是一些什么邪呢?乌云百思不得其解地想,胸口抽搐着,觉得心里越来越沉重。
那天晚上,乌云把会阳搂在怀里,让他在自己的怀里入睡。睡着了的会阳一反白天的样子,在梦中极不安分,一会儿高声地说着梦话,一会儿尖声地叫唤,好像在梦中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乌云想,孩子的梦中有一些什么呢?是不是有一大群五彩翅膀的蝴蝶,它们在绿草地上快乐地飞翔着,孩子赤着一双脚,踩着草地上的露水,伸开双臂去捕捉它们,它们飞得太高了,他捕捉不到它们?乌云难过地想,他其实不会伤害它们的,它们为什么要飞得那么高呢?
乌云一夜没睡,不停地把伸到空中去的会阳的小手捉住放回被窝。她的心一直在那个干冷的空气中瑟瑟地发着抖,就像她怀里那个孩子出生时那样。
乌云对关山林的漠然态度已经顾不得气恼了。
会阳从伊兰老家回来几天之后,关山林从基地回来了一次。他只是路过家里,只在家里稍作停留,时间短得甚至连停在家门口的吉普车都没有熄火。这之前家里发生了多少事呀!一奶同胞的弟弟来要钱,给呀给呀的姐姐来要粮,集贤老家又把老二会阳送了回来,这个家真是乌烟瘴气,和战时的救难所没有什么两样了!关山林对此与其说漠不关心,不如说是不以为然。基地的事多小都是大事,家里的事多大都是小事,他就是这么想的。会阳的愚讷连外人都看出来了,关山林却固执地认为那是扯淡。他说,会阳那是在乡下待傻了,把他送到学校去念两年书就开窍了。关山林甚至连抱也没抱一下自己的二儿子,就匆匆登上停在门口的吉普车走了,剩下乌云一个人来对付残局。
乌云已经习惯了在家庭的战场上孤军奋战,她的友军只有两个乡下阿姨。她们倒是毫无怨言,但是她们没有荣誉感。她们不像乌云,守住这个阵地或失去这个阵地对她们来说并不是性命攸关的事,阵地丢失了或者打废了,充其量换一个阵地去守罢了。乌云则不然。乌云必须打赢这场战争。这个阵地是关山林和乌云共有的,现在关山林要去忙他更大的阵地,从这个阵地上撤了下去,那这个阵地就由乌云来守。乌云不会撤退,永远也不会。怎么说来着?人在阵地在。
乌云终于通过基地医院的业务关系联系上了湖南精神病医院。乌云请了假,带着会阳来到长沙。在长沙,她被介绍给精神病医院住院部的葛主任。葛主任是一位资深的医学博士,从法国留学回来。葛博士有一位姨父也是解放军的将军,所以他对将军夫人和将军的儿子表现出了极大热情和耐心。
葛博士领导着一个专家小组,他们都是一些富有临床经验的大夫。对会阳的检查和诊断一共进行了三次,每一次会阳被带进那间神秘的绿色房间时,乌云都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她觉得她是在等待一种残酷的判决。事实上,从葛博士看到会阳时的第一眼里,乌云就感到事情不妙了。她赢得这场判决的可能性十分渺小。她几乎已经绝望了。但是她不能因为害怕就逃开。她不能把自己的孩子丢弃在那间绿色的房屋里不管。
诊断结果在第二天的下午出来了。乌云被叫到葛博士的办公室里。葛博士脸上的严肃神色使乌云根本不敢开口。她被指示先阅读一份诊断报告。当乌云接过那沓厚厚的报告的时候,她差一点儿喊出声来:不!
但她还是顽强地把那份报告看完了。
报告一:心理诊断
诊断日期:1960年8月17日——18日
诊断程序:明尼苏达多项个性测验
双向心理测验
语句补全能力测验
斯普雷学院生活测验
班德——格式塔心理测验
格雷后姆?肯德尔测验
墨滴心理测验
智力功能:患者的智力功能范围在下与中下之间。词汇智商是38。抽象能力智商28。全面智商37,4。理论输入为3。在词汇测验中七组词汇,患者只能说出三个词,完成率为1,2%。
整体个性:在个性测验中,患者表现为戒备、回避、封锁、情绪压抑、与外界交往反常、对其他人的感情反应迟钝。患者有内向性的敌视情绪。
总结和结论:综上所述,患者关会阳,男性,8周岁。大脑器官无组织损伤迹象。无脑溢血迹象。无思维混乱、精神变态和其他精神反常症状。智力低下。属先天性智力低下患者。
主任医生:庄洁(签名)
1960年8月18日
报告二:精神病学诊断
交谈诊断:患者主诉困难,语言稀少且混乱,思维有明显障碍。感官体验在患者身上表现得不明显。患者有正常的记忆力,能记忆起四岁时一头母牛生牛犊时的情形。患者的主诉归纳为,那头牛犊躺在血泊中挣扎着爬不起来,母牛狠狠地踩了它一脚。患者有明显不规则压迫感。
病理阐述:患者关会阳,男性,8周岁。本报告前无精神病诊断史及病历资料参照。
诊断:无损害社会型个性痴呆症。
主任医生:傅国屏(签名)
1960年8月18日
看完报告,乌云差一点儿就晕倒在葛博士的办公室里了。葛博士的办公室里有一套漂亮的苏式家具,红木的,沙发虽然有些旧了,但一看就知道它们是通过丹麦或者是西班牙籍的海船万里迢迢运到中国来的。精神病学专家甚至还在自己的书架上摆放了两件均州瓷器,他当然不会让乌云在这样的办公室里躺倒在地下。
博士很熟练地让乌云使用了一种镇静剂。乌云清醒过来以后开始流泪。泪水很多,但她一声也没哭出来。她就那么流着泪走出博士的办公室,走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一把搂住了双手抱住一个苹果呆呆坐在那里的会阳。
不用专家再多说一句话,乌云已经知道那两份专业诊断报告宣布的是什么了。乌云的脸上泪水迷乱,她把脑袋硕大、四肢细长的会阳抱了起来,走出了房间,走出了开满了鲜花的精神病医院。她要离开长沙。她要把她的孩子带回自己的家里去。
此后连续几个夜晚,乌云始终把会阳紧紧地搂在怀里。她不肯让他到任何地方去。她一直在流泪,泪水日夜不干。
一开始,会阳把乌云的怀抱当做另外一个黑暗的角落。他有些窘迫但却十分安静地蜷在里面,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一直到睡着。但很快地,他发觉那不是他的角落,他的角落是没有温暖没有光明的,而乌云的怀抱是有温暖和光明的。
乌云一直用她那双悔恨不已的目光看着会阳,她几乎搂得他喘不过气来了。会阳再度挣开乌云的怀抱,跑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躲了起来。乌云奔过去,想重新把会阳,拥进怀里。会阳尖声地大叫着,目光中透出一种敌意和恐惧,他把自己全身都埋进两个瘦弱的膝盖头之中,像一个不肯出世宁愿缩回蛋壳的小鸟。他的那副拒绝和厌恶的样子,把不顾一切的乌云阻止住了。
乌云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她知道只要她一伸出手,她的手就会碰碎他,他的脆弱的身体和灵魂就会顷刻间被风吹散,消失在她后悔不及的地方。他们就那么对峙着。她站在那里。他蜷缩在那里。也许是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她不会再试图把他拥进她的怀抱里了,他的瞳孔开始松散,脸上的恐惧之色也渐渐消退。他轻轻地挪动了一下,好让自己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蜷缩得更妥帖一些。现在,他的身体已经非常合适地贴在了他所钟爱的冰冷的墙壁上了。
乌云对这幅画面永远不能忘怀。她那个时候什么也体会不到,只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不喜欢她的怀抱!她的怀抱有什么东西使他感到害怕呢?他那么弱小,那么孤独,他一刻也不肯离开他的角落。他的角落里有什么让他不能舍弃呢?乌云心口疼得发抖。她知道那种感觉来自哪里。天哪,她知道那种感觉来自哪里!
关山林知道了老二会阳是先天性痴呆症患儿。
这不是要钱或者要粮,这是他们的一个儿子!天垮下来了乌云能撑得住,可儿子却是乌云致命的伤痛,她一个人怎么也撑不住。乌云头一回违反规定,在关山林工作的时候冲进了关山林的办公室。关山林紧锁着眉头听乌云断断续续地诉说。乌云在诉说着儿子的诊断结果时泪流不止,因为哽噎经常说不下去。关山林脸色难看得要命,一层有毒的铅灰色在他刚毅的脸上迅速地弥漫开来。关山林五十岁了,五十岁的关山林被告知他的一个儿子是个白痴,是个永远不会思想不会生活的白痴!一棵已经知道珍惜和回忆绿叶的大树被齐腰砍了重重的一斧子,还有什么打击比这个更重的!
关山林像一尊风化的石头一样坐在那里,黑着脸,目光吓人,半天没有说话。
乌云因为有了关山林在身边,不再需要掩饰软弱和支撑厄运了。乌云哽噎地擤了一把鼻涕说,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拿这孩子怎么办?
关山林在长久地沉默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事情已然这个样子了,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乌云思路混乱地说,这个样子,也得想点儿办法呀!没有办法,也得想点儿办法呀!
关山林闷闷地说,想什么办法?总不能把人毁了再造一个吧?
乌云病急乱投医地说,找个好大夫,找家好医院,兴许能治。
关山林没头没脑地说,你当是什么,是治脚气呀?
乌云抓住救命稻草说,不是治脚气,也不能眼巴巴看着孩子这个样子呀。
关山林不耐烦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乌云一愣,看着关山林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今日?什么当初?
关山林烦躁地说,要知道他是这个样子,当初就不该生下来!
乌云被噎了一下,大声说,是我要生的吗?是我要生的吗?不是你,我会生他吗?会吗?
关山林不能忍受这个,他不能忍受人指责他。你可以打击他的头颅,打击他的胸,打击他的腹部,打击他的任何地方都行。他是强者,你完全可以冲着他的强处来,来试试他,看他站不站不住,他会喜欢这种挑战,但你不该打击他的私处。关山林气咻咻地说,住嘴。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我没有要你给我生一个傻瓜出来!
乌云哆嗦着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无法控制自己了。八年来,她从来不曾让这句话出口。她发誓一辈子不说出这句话。它们是阴影,她宁肯让这阴影永远啃啮她自己的心。但是他逼她逼得太狠了,他凭什么这么逼她?
你太蛮不讲理了!乌云冲到关山林的面前,声嘶力竭地喊道,是你交出了我写给你的纸条。那是我写给我丈夫的,不是写给组织上的。是你把我推到那个绝境里去的。她们斗争我,让我和孩子站在那里,而那个时候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负起一点点儿责任来?如果不是你的出卖,孩子他不会成今天这个样子的!绝对不会的!
关山林想也没想,扬手给了乌云一记耳光。他是一个当兵的,他的手重极了,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五个手指印。她朝他扑了过去,双手揪住了他的衣领,这让他更加恼火。他像捉小鸡一样把她捉住,把她倒挟起来,用他那蒲扇一样巨大的巴掌在她的屁股上用力抽打,一边抽打一边恶狠狠地叫道,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他的力气真大。她在他的胁迫下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她只能毫无用处地去撕扯他的衣服,去揪掐他的腿,可那无济于事。他打了她十几下,打够了,像丢一块烂抹布似的把她往地上一丢,摔门走了出去。
门轰然响过,然后声音消失了。乌云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坐了起来,把头埋在腿里,心灰意懒地抽搭着。好几次她都抽搭得喘不过气来。她的头发散披着,被泪水和汗水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样子狼狈极了。她就那么在地上坐着,心里一遍又一遍绝望地想着,他打了我呢!他打了我呢!
关山林和乌云的夫妻生活出现了无法弥补的阴影和裂痕。
日子依然还是那么过,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工作是繁忙而有意义的,它们给人充实和自豪。但生活毕竟不再像原来那么纯粹如雨后的天空一样了。如果没有会阳的存在,也许一切都可以得到愈合和弥补,就像一盆被晃动过的水一样,只要你不再去晃动它,它总是会静止下来的。但是有会阳,这是一个无法改正的事实。
那个孩子,他在一天天地长大,但他永远是躲在他黑暗冰冷的角落里,呆滞的目光中透露出对一切的拒绝和敌意。他们不可能不看到他,不可能不注意他。即使在有了快乐的时候,只要他们的目光一接触到了他,或者一想起了他,他们哈哈大笑的声音就会戛然而止,他们的快乐就会荡然无存,他们就会被一种惭愧、自责、痛楚和犯罪感所包围住。他们会默默地对视一眼,然后默默地走开,把快乐终止在对自己的谴责中。这是一种随时随地的窒息和压迫,他们谁也跑不掉。
其实,角落里的会阳从来不说话,他只是在那里整天安静地蜷缩着,他几乎连看也不看他的父亲或者母亲。有一次或者两次,关山林打算把会阳送进托儿所里去。会阳是肯定不能念书了,对他对别人那都毫无意义。不过他总能上托儿所吧。他不能总待在他的墙角里,待在墙角里对他对别人同样毫无意义。
但是这个主意遭到了乌云激烈的反对。乌云不愿把会阳送到任何地方去,她要会阳就待在她的身边。也许他不需要她的怀抱,但他需要她的监护。他们会欺侮他的,她忧伤地说。在这方面她表现出了少见的偏激和执著。她的偏激和执著的潜台词是,关山林不能把会阳从她身边带走,谁也不能。关山林知道他这一次做不了主宰。乌云会像一只被伤害的母豹子一样扑上来,拼命撕咬企图接近她儿子的一切人。这样做不会有结果的。
问题还不仅仅如此。乌云对夫妻性生活已经表现出极度的冷淡了。他们仍然做爱,但她不会再有激情。关山林仍然有这方面的渴望,乌云从来没有反对他。她躺在那里,漠然地任他在那里折腾。她睁着大而忧郁的眼睛,麻木地望着天花板,自始至终如此。这让关山林感到不舒服,甚至感到厌恶。这反而使他有了一种更强烈的报复欲,他想征服她。他打算夺回这个高地。为此他不惜投入了全部的兵力,向他可恶的对手发动轮番攻击。然而这一切都于事无补。在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占领了那个高地后,他发现那里竟然空无一人。除了他自己的损兵折将耗费弹药外,他什么喜悦也没有。没有人给占领者喝彩,那只是一片无人的高地,或者换句话说,他什么对手也没有。
失意使关山林心灰意懒,暴戾恣睢,性格反复无常。关山林开始寻衅滋事。
最先撞到关山林枪口下的是他最疼爱的老大路阳。这个读高小的异端分子完全不顾及家中的风起云涌,他关心的只是给这个世界创造一些惊心动魄的事件,好像唯有这样才能使他感到快乐。第一次他带领他的青年近卫军到学校附近的村庄里去收集粮草。他们等生活老师睡着以后偷偷翻出学校的院墙,去夜袭“敌占区”。他们把农民的一大片红薯地挖了个底朝天,然后把战利品送到学校门房大爷的门口。他们私下里将门房大爷视为他们一位牺牲的同伴的老父亲。在夜袭途中,有一条可恶的狗叫了起来,并不知好歹地追了出来,这帮勇敢的青年近卫军战士们用石头把这条法西斯纳粹的走狗砸出了脑浆。第二次路阳策划了一场更大的战斗。他带着他的青年近卫军战士到公路上去伏击“敌人”的运兵车。他们把钉了铁钉的木板埋在沙土里,结果使至少三辆基地的车辆在半道上抛了锚。
这次路阳可干得太出格了。关山林把爱子揿在地上,抽出腰间的皮带,狠狠地抽打路阳的屁股,把一条结结实实的日本牛皮带都抽断了。路阳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整整一个星期趴在床上不能上学。
路阳之后的倒霉蛋是京阳。体弱多病的老三一天到晚总是哭哭啼啼的,没有一点儿像当兵的种。关山林固执地认为这全是因为孩子吃了太多的奶糕才成了这个样子的。他太享福了,他必须去吃苦。关山林开始考虑把京阳送到什么艰苦的地方去。京阳的阿姨朱妈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山东妇女,信佛吃斋,她对关山林处理孩子的方式抱有强烈的成见。朱妈带了京阳几年,已经和这孩子有感情了,这个死了丈夫的中年女人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偷偷地用自己的奶头哄京阳入睡。如果首长这么不待见这孩子,她再干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既然首长要发落自己的孩子,朱妈就提出,她愿意带着京阳回到她的山东海城老家去。她有一个哥哥,有三间半房子和两亩沙地,不管算不算艰苦的地方,她不会让这孩子遭罪的。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乌云对这个决定没有表示出太多的感情色彩。对她来说,孩子带来的烦恼比快乐更多。他们捆住了她的手脚,使她更像一头奶牛而不是一个革命者。也许奶牛也可以成为革命的奶牛,但她不能。她毕竟有她引以为自豪的工作呀!何况,他们还给她带来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只要老二会阳在她身边,只要这个撕裂过她的孩子在她身边,别的她都可以听之任之。她甚至还用一种讥嘲的口气对关山林说,你把京阳弄走,你干吗不把路阳和湘阳也弄走呢?她以为这样可以难住关山林了,谁知关山林却不吃这一套。关山林从来没有被人将过军,半年以后,他把另一个孩子也送到了湖北老家,乌云怎样的揪心挂肠也没能阻止住他。这回不是老大路阳,而是一岁半的湘阳。乌云到车站去送儿子,来接儿子的是关山林的外甥。当火车开走的时候,乌云泪水涟涟。她突然有了一种害怕的感觉。她从来也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丈夫的心硬,也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软弱。
1962年夏天,乌云生下了他们的第五个孩子,一个长得模样俊俏的女儿。乌云给她取名叫湘月。
孩子是顺产,乌云已经体会不到生产的痛苦了,她想这和母鸡下蛋没有什么两样,咕嘟一下子就生下来了。按照乌云的状况,她在一天之后就可以离开医院回家了,同时把她漂亮的女儿一同抱回家。可是乌云却没有走出手术室,她躺在那里没动。在助产护士处理完伤口之后,她要人把外科主任叫来。她对她的同事说,给我来一刀,把我的子宫摘除了。外科主任吃了一惊。他以为他听错了。他说,你在说什么?你疯了?乌云十分平静地说,我没疯,我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只是不想再生了。我实在是生够了。
谁也不敢做这个主。关山林被通知到医院来签字。关山林拿着手术单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没人敢去打搅他,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色。院长闻讯赶来,把外科主任值班室的门轻轻掩上。院长断定这次自己肯定躲不掉一场厄运,要受到基地最高首长的批评了。可是关山林很快就走出了外科主任值班室,他已经用他那支粗大的派克金笔在手术单上签上了“关山林”三个大字。他的脸色像淬过了火的铁块那样发青,目光呆呆的,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愣了一会儿,嗓子嘶哑地对院长说,做吧。
手术很成功,这种摘除器官的手术对基地医院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虽然如此,医院还是派出了外科主任和一位副院长亲自主持操刀。乌云很快被抬下手术台,送进病房。被摘除掉的子宫很健康,像一只在阳光下光滑丰满的梨子。如果让这只梨子继续长在树上,它一定会有更多的作为的。富有经验的外科主任却不这么认为,他要一位助手立刻把这只梨子处理掉,不得送进解剖室。这让助手很犹豫了一阵。器官实体对医院十分可贵,它能让很多新手走向成熟,如果你是一位想对解剖学认真地下一番工夫的实习大夫,你会觉得它是一个好东西。但是乌云的子宫除外。熟悉乌云的外科主任清楚,这个健康的子宫其实只是表面的现象,如果把它切开,就会在粗糙丑陋的子宫内壁上发现许多增生的小肿瘤,它们布满在疲惫不堪的纤维组织上,并且因为不断的刺激而迅速地长大。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孕育并产下了五个婴儿的子宫会是真正健康的,而且其中四个是在这个子宫被切了一刀之后产下的。外科主任不想让任何人在看到了这只子宫的真实面貌后对生命产生憎恶甚至是绝望的念头。
手术后的乌云被推进了一间安静的病房。当她从麻醉药作用下的昏睡中醒来后,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关山林。他坐在她的床边。在她昏睡的那几个小时里,他一直那么拘谨地坐着,一刻也没有走开。看见她睁开了眼睛,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他说,你醒了?
她躺在那里看着他,脸上是一种圣洁的苍白。他勾下他魁梧的身躯,冲着她艰难地笑了笑。他把他的手伸进了被单,摸索到了她的手。他把它紧紧地握在自己的大手里,紧紧地。
她的心一阵颤抖。她想,这是多么的好啊。她为他生过了五胎,她让他有了五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他从来没有一次坐在产房外等待她被推出手术室,她早已经不再寄予期望了。想一想吧,五次生产,五次生命之门和死亡之门的洞开,她总是独自一个人应付,还期待什么呢?而他现在在这里了,在她身边了。在她不再期待的时候,他却奇迹般地出现了,同时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他是怎么知道她需要他的?是他一直就知道这个,还是他终于明白过来了?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因为他毕竟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感到她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痛灼起来。麻醉药的作用已经失去了,八十毫米的刀口和两条血管的缝合不能说不算是一次大手术。但她觉得这没什么。她觉得这是她得到的最好的报答。她觉得她很幸运,比任何人都幸运。她想为此她宁愿再挨上十刀也值了。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红晕。她感到自己再一次的动情了。
他在很近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因为离得太近,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关切和柔情。他轻轻地说,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吗?
她摇了摇头。她是疼,但这没关系。
他耿耿于怀地说,你用不着怜悯那个拿刀威胁你的家伙。如果他把你弄疼了,你就说出来,我会把那个倒霉蛋抓来,用力踢他的屁股。要不,也照原样在他的肚子上来一刀。
她扑哧一声乐了,脸儿红红的,笑成了一朵花。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说,你别笑,我说得出来做得出来。他要真让你不舒服了,我会让他知道厉害的。
她笑得更开心了。她当然知道他是当真的。说不定他真的会在外科主任的肚皮上拉上一道口子。一想到这幅画面,她就觉得好笑,从而越发觉得他鲁莽得可爱。笑牵动了伤口,她不由皱着眉头哎哟叫了一声。
他惊慌地问,怎么啦?你怎么啦?他把她的手死死地握着,好像疼痛的不是她,而是他。他这个样子让她深深地感动了。他是那么的温存。他从来没有这么温存过。他以为她是一个脆弱的瓷娃娃吗?他怎么就认为她是一个脆弱的瓷娃娃呢?
她把脸别过去,朝着里面的墙壁。雪白的墙上有一只美丽的七星瓢虫在轻移莲步,不时振动一下它那对娇艳的翅膀。然后她把脸转过来,抱歉地对他说,对不起。
他没有听明白,问,什么?
她说,我不该瞒着你做手术,不该自作主张。
他明白了,认真地说,谁说你不该?你当然该。难道这有什么疑问吗?他说,我们已经有了五个孩子了,五个小当兵的,我们总不可能永远这么生下去吧,难道你想生出一支军队来吗?他说,就算你想生一支军队,我也干不动了。我已经五十岁了,我不是一个优秀的父亲呀。他顿了顿,又说,摘就摘吧,我只要你,只要你在。只要他们没有把你从我身上摘除掉,这就足够了。
她被他的话击中了,十分委屈地抽搭道,可是,可是它不是我一个人的。连我的人都是你的,我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呢?
他听了这话,把身子往后移了半尺,一脸严肃地端详着她。她在手术台上多么勇敢呀,顽强得就像一个孤胆战士。可现在,她却完全像个娇气的孩子。他这么想着,让自己完全俯下身去,伸开胳膊,把她小心翼翼地搂进了怀里。他轻轻地对她说,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再不会有什么能够伤害你了。我保证,再不会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发。
她则将她的整个脸全部埋进了他的怀里。她的身子在轻轻地颤抖。她想,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是多么的幸福呀。我宁愿就这么死在他的怀里!
他们就这么拥抱着,长久不说话。后来她就在他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墙上的那只美丽的七星瓢虫,这时终于爬到了窗台边。这回它真的振翅飞了起来,溜过遮阳帘,一直飞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去了。
八天之后,乌云拆线出院了。两个星期之后,她重新走进了办公室。她的伤口还是新鲜的,没有痊愈,可她竟然比生孩子之前要胖了不少。医院的同事不明白乌云是怎么了,生活那么艰苦,生了孩子,又摘除了子宫,两个手术一块儿做,人怎么可能胖起来呢?他们问乌云。乌云不说,只是笑。乌云有些拿不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她胖起来,是因为她回家以后,关山林专门请假在家里陪了她一天,整整一天。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说。说出来,谁又会相信呢?
子宫摘除术后,乌云没有奶,湘月由关山林做主,交给了基地一位军工家属带养。那个身体健壮的乡下妇女生下孩子一年了仍然有充足的奶水,她十分乐意为一位老革命哺养女儿。再说,她喝水就长奶,奶水挤也挤不完,水变的奶,干吗要浪费它们呢?
关山林打算每个月给那个军工家属十块钱以作补贴,可那个乡下妇女却像受了侮辱似的把钱退了回来。乡下妇女不是嫌关山林给的钱太多了,而是嫌关山林没拿她当自家人。乡下妇女骄傲地说,俺不是奶妈子,俺不卖奶,俺是为革命哺养后代哩。
也就是乌云出院回家这一天,五十岁的关山林和三十二岁的乌云分床而睡了。似乎没有谁刻意这么做,也没有人提到分床的事。乌云刚出院,需要安静地休息,而关山林若在家,他是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的。关山林不愿乌云休息不好,乌云也不愿关山林改变习惯,事情就这么由着两人替对方考虑而定了下来。关山林让勤务员把路阳和会阳的床搬进阿姨的房间,把儿童室腾出来给乌云住。分床的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那天他们分别走进自己的睡房,上床以后两人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睡着。从1947年他们结婚以来,十五年了,这还头一回在一个家里分床而眠呢。他们总觉得少了什么,睡得不踏实。直到半夜了,乌云仍然在床上辗转。关节有些隐隐作痛,她想她应该起来吃一片止痛药。她还想,不知道他睡得怎么样。他的睡相一直不好,老是踢腿伸胳膊,后半夜了,他会不会把毛巾被蹬掉呢?
她放心不下,从床上起来,披了件衣服走到隔壁来看。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原来他也没睡,正倚在床头看一本小册子。他笑着说,他得抓紧时间把这本《关于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工作的通知》看完,基地有好些在拔白旗、反右倾、整风、民主革命补课运动中处分错了的同志等着平反呢。她进去以后他就把小册子放下了,替她端了一张椅子来。她在椅子上坐下,他就坐在她熟悉的那张床上。他们很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基地的事,医院的事,更多的是孩子们。老大路阳暑期过后就进中学了,他最近倒是不太捣蛋,而是迷上苏联的军事文学书籍;他一本一本地读那些战争小说,差不多是在吃它们。老二会阳那天突然对乌云说,太阳掉进河里了,河里烧起来了;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这事儿让乌云很是激动了一阵子。据说上海的大医院能治儿童痴呆症,等过一阵子有空了,就带会阳去试一试。山东海城的朱妈来信说,老三京阳越长越俊了,他很乖,听话得很,总是待在她身边,像个闺女。关山林笑骂道,朱妈倒是会带,把个儿子带成了闺女,以后怎么当兵?当男兵还是当女兵?湖北老家方面也有信来,说老四湘阳贼精,知道怎么把好吃的弄到自己嘴里,他想要什么绝不大吵大闹,他有自己的办法把它们弄到手,在这方面大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当然,家里需要一些补贴,否则没法养活那个贪婪的小东西。老五湘月长势良好,谁都夸这个丫头长得像妈妈,漂亮,性子乖巧;不过也不能老占人家老百姓的便宜,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到哪儿都不能忘,得想办法补上这个情。他们就那么坐着,聊着,你一句我一句,一点困劲儿也没有,一直聊到鸡叫二遍。
后来他们不聊了。他说,天不早了,你身上有彩,不方便,早点儿歇着吧。她说,那就歇吧,你也早点儿歇。她这么说了,就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上床灭了灯。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从此他们就保持了这种分床的格局,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合到一起来睡的事。一直到他们老了,他们再也没有睡到一张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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