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林被关进一幢白色的小楼里,一个年轻的班长带着三名战士日夜看守他。关山林可以在小楼里自由走动,但不允许走出那幢楼。名义上是反省认识自己在“文革”中的问题,实际上,关山林是被软禁了。
事情比预想的要快得多。江青一再指责军队在“文化大革命”问题上模棱两可,路线不清,不支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她生气地说,对军队那些走资派为什么不揪?就是有人压着,就是有问题。解放军总政治部副主任关锋起草了一份报告,提出彻底揭穿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江青审阅后很满意,指示关锋送国防部长林彪审批。林彪在次日黎明时分用他那支细细的狼毫在报告上批下了四个字:完全同意。
消息不胫而走,军队,特别是军队院校的师生闻风而动,打响了一场向军内走资派进攻的战争。1967年1月14日,军方权威性报纸《解放军报》发表了《一定要把我军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彻底》的社论,社论言辞犀利地指出,绝不能借口军队的特殊而对军队的“文化大革命”有所动摇,必须把军内一小撮揪出来。文章一出,狂飙顿起,一时间,元帅叶剑英、陈毅、聂荣臻、徐向前、贺龙均遭到攻击,朱德总司令也难逃一难,遭到红卫兵的冲击。几位军委副主席引颈呼吁:不能把军队搞乱了!军队搞乱,天下大乱!但火势已蔓延,几星唾沫无济于燎原之势。北京军区的杨勇、廖汉生,总政治部的肖华等将军先后被揪斗、挂牌子、坐飞机。贺龙、朱德的家连连被抄,军队中半数以上高级将领遭到了冲击。一个时髦而常规的观点是,各军种各兵种及至各部队,一二把手无疑是军内一小撮,先揪出来再说,绝对百揪百中。关山林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揪出来关进小白楼里,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关山林被关进小白楼里一周后,庞若飞和关山林进行了第一次正面交锋。在此之前,经庞若飞授意,军代办造反派成立的专案组已经连续对关山林进行了四天四夜的攻击了。庞若飞得到的情况汇报是,这家伙死不悔改,负隅顽抗,是个又臭又硬的堡垒。
庞若飞对这个看法很轻蔑,他当然知道他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不要说打了那么多年的仗,经历过了那么多次的死亡,就是把他身上那些弹头弹片取出来,回回炉,也能打出一副响当当的背夹板了,要让他俯首低头,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这正是庞若飞希望的。庞若飞要打的是一场攻坚战,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攻坚战,倾巢之下的那种打法不能显示出自己的手段,如果真是这样,他宁肯不干。有一种说法是怎么说来着?对手。是的,这个说法太好了。这个说法才把最关键的问题点出来了。你和强者对手,你赢了,你就是强中之强,你才有资格进入更高一轮的较量。这就是真谛。这就是强者主宰者之间的真谛。庞若飞喜欢甚至是倾心这样的真谛。
庞若飞准备好了第一次的进攻。不是最后一次,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们当然还会有很多次的交锋。
庞若飞心情平静步伐轻松地走进小白楼,庞若飞首先注意的是关山林军装的风纪扣。当然,庞若飞只是随意地瞄了一眼。关山林的风纪扣扣得规规矩矩,百分之百符合军人的内务条例。这个观察结果令庞若飞感到满意。较量才刚刚开始,对手要这个时候就敞开了风纪扣,那还叫什么对手?对方要一开始就垮掉了,他庞若飞一句话都不会说,费厄泼赖,他会扭头走掉。当然,庞若飞现在没有走掉。现在他和关山林主任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两个职业军人,两个职业军人中的佼佼者。
庞若飞欣赏着关山林严整的军纪。关山林站在那里目光炯炯有神,腰板挺得直直,在庞若飞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他沉稳而有力地转过身子来,没有任何的惊慌和不安,甚至连眉毛都没有跳动一下。庞若飞有一个发现,那就是这间屋子太小了。关山林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巨人,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这不太容易做到。就算一只森林中的猎豹,如今关山林已经落入荆笼了,他的尖牙利爪,他的腾挪扑跃,他的雄心壮志凛凛威风,它们全都没有用了。何况那些没有章法但十分泼皮的猎人已经盘弄了他四天四夜。那些猎人当然算不上好猎人,正因为不是好猎人,才有了一种侮辱的效果,有了一种羞耻的效果,有了自尊心的伤害。可是关山林现在站在这间屋子里,却像是一个巨人,让这间并不算小的办公室显得十分逼仄。那四天四夜的盘弄好像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到,它们甚至使他变得更加高大起来。他们是怎么说的?又臭又硬?是的,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只有这一点他们算是说对了。
庞若飞发现关山林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同时感觉到了来自关山林身上的那股震慑人的力量。他们站在那里,相距几尺,相互打量着,彼此的观察都是极致的,能洞穿对方的五脏六腑。庞若飞意识到这一点后,收回视线,走到一边去,从屋角拎过一张靠背凳,放在一处背光的地方,在上面坐下来。庞若飞很快就发觉这是一个错误,他根本就不该坐下来。原本他想要让自己走进暗处,而留对方在明处,这样他就好在暗处观察对方。可没想到他在暗处一坐下来,就不得不稍稍仰起头来看对方了。
关山林站在那里。从庞若飞走进这个房间直到坐下,他都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关山林和这位新调来的庞副政委见过几次面,但没有太深的接触。他倒是听说了许多关于这位副政委的逸事和背景。关山林因此而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老兵常犯的错误。他太看重资历,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有把这位副政委放在眼里。1943年入伍的兵,没有打过几次像样的仗,坐直升机攀到了如今的副军职位置,这一切都使关山林消解掉了警惕,没把对方当成一个真正的对手。对关山林来说,他现在没有任何对手,攻守都没有。他的面前白茫茫一片,枪炮声倒是响个不停,迷雾之中旌旗招摇,呐喊声喧嚣不止,可他却不知道他为何受到攻击、谁在和他打仗。关山林讨厌这种不明不白的对垒。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失去了。
很快的,关山林知道谁是他的对手了。
知道为什么把你关进来吗?
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为什么?
你和郭清乾在军代办干了那么多事,你自己干的,怎么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不要装糊涂,不要抵赖,这对你不起作用。
有话你就直说,有屁你就放,我没闲心和你捉迷藏。
明天有个批判大会。
他们告诉我了。
这才是开始。如果你态度老实,革命群众会考虑你认罪情况的。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的事,有什么罪要认的?
你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你这是屁话!谁给谁找麻烦了?
好吧,看来你真的是执迷不悟了。告诉你,你的问题是严重的,性质已经定了,你是军内一小撮。
1935年军队打得只剩下三万人,我是其中一个,如今几百万,我还是其中一个。你要说我是一小撮,我就是一小撮。
你不要以为你打过仗,是老资格,就这么狂妄,你这个样子最终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既然说到打仗,你打过吗?也许你倒是冲着人家的屁股放过两枪。你连仗都没打过,有什么资格和我谈话?
当然,说到打仗,我是没法和你比,在这方面你是有历史的。但那是一些什么历史呢?我好像记得,1949年你在湖南青树坪曾经打过辉煌的一仗吧?
你什么意思?
你急什么?不是要谈谈你打仗的光荣历史吗?碰巧我多少知道一点儿。这真不幸。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说到1949年你在湖南青树坪打过一仗,是打白崇禧的7军吧?7军是白崇禧的嫡系吧?要不是疲于逃命,军心不振,倒真是一块上好的肥肉呢。可是你那一仗是怎么打的,这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没吃上这块肥肉,倒被这块肥肉噎住了,噎得还挺厉害。要是我没记错,是丢了两千七百多条士兵的命吧?你倒是没朝人家的屁股开枪,是人家朝着你的屁股开枪。
放你娘的屁!
干吗那么激动?打仗的时候你像个一点儿出息也没有的列兵,这个时候你倒是威风凛凛的。
你个狗娘养的!我毙了你!
该毙的不是我,而是你。就冲着那两千七百多条战士的生命,枪毙你一百回也绰绰有余了。所以,关山林,你用不着在这儿趾高气扬的绷面子,你是个什么东西大家都清楚,你自己也清楚。
庞若飞知道他第一次的打击是成功的。他知道对方的薄弱环节在什么地方,也知道该怎么去打击它。可这还不够,战线撕开之后需要的是接二连三的打击,这方面,他不讲费厄泼赖。庞若飞站起来,轻蔑地看了站在那里气得发抖的关山林一眼,走出暗处,朝门口走去。他推开掩着的门,朝外面示意了一下。
等在门外的三个战士走了进来。他们都很年轻,身材高大,脸上长着灿烂的青春痘。他们是新兵,是那种从很苦的乡下招来、一开始就明白政治表现就是一切、不顾一切要去争取无量的前途和改变着的命运的新兵。他们事先就接受过指令,已经被告知要做些什么了。他们进屋之后,径直朝站在屋子当中的关山林走去。其中一个比另两个矮一点儿,长着一双可爱的对眼,他走上前去,抬起手来,一把揪掉了关山林军帽上的帽徽,然后以同样利索的动作,一边一下撕掉了关山林衣领上的领章。
关山林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领章和帽徽已经落到了对眼战士的手中。关山林生气了,他就像一只被拔掉了尾毛的孔雀,脸色铁青,眼盯着对眼战士,低哑着声音说,臭小子,把它们还给我!对眼战士看了看关山林,再看看手中的领章和帽徽,天真地耸了耸肩。关山林再次说,你,把它们还给我。对眼战士没理睬关山林,转身走向庞若飞,忠诚尽职地将手中的帽徽领章交给了他。
关山林扑了过去。他想从庞若飞手中夺回他的帽徽领章来。那个对眼战士拦住了他。关山林一把掐住了对眼战士的脖子。他把那个小狼崽踉跄地抵到墙角。他的一双手像掐小鸡似的掐着他。对眼战士脸色发紫,翻着白眼,痛苦地呻吟着,想呕吐又吐不出来。
站在一旁的两个大个子战士先前一直闲着,这时高兴地发现他们也有表现的机会了,立刻冲过去,乱糟糟地揪住关山林。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对眼战士从关山林手中救了出来,怕关山林再上前,一边一个架住了他。关山林气急败坏地跳着脚喊,狗娘养的!把它们还给我!把它们还给我!否则我宰了你们!对眼战士吐着白沫从地上爬起来。他也生气了。他义愤填膺地扑过去,抬脚照着关山林的腹部猛踢了一下。
关山林哼了一声,喊不出声了,人从两个大个子战士手中滑落下去,痛苦地倒在他们脚下。
庞若飞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站在那里一动没动。他充满怜悯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关山林,又看了看手中的那枚帽徽和那副领章,心里想起一句俗语,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想这话说得真好。然后他轻松地转过身来,走出了房间。
关山林被抓走之后,乌云提心吊胆地熬过了一周。
在这一周时间里,院子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由指桑骂槐迅速转为指名道姓,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两条巨大的标语——打倒大军阀关山林!揪出残害我军战士生命的刽子手关山林!那两幅大标语让乌云有一种末日到来的感觉。
一周之后,专案组来抄家,进门先勒令乌云带着孩子到厨房里待着,然后翻箱倒柜,把家里抄了个底朝天。
抄家前后一共抄了三次,关山林的所有公私物品都被抄走了。京阳和湘月吓得直哆嗦,等抄家的人走了之后才敢放声哭出来。路阳一直冷冷地站在一边。乌云怕他惹事,过去把他往厨房里拉。路阳平静地说,我没想怎么样。他们抄得太慢了,我想进厕所去撒尿。
只有湘阳对这种混乱局面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跟在专案组的人后面,趁他们不留神的时候就把他们集中起来的东西偷偷往厨房里拿,忙得一头大汗,等人走了之后,他又到处去捡破烂,连那些破布头烂纸片也不放过。
事情并没有结束。几天之后,乌云接到专案组的通牒,责令她立刻搬出他们住的那栋房子,迁到山下一栋平房里去。那栋平房原先是招待所,给来部队探亲的家属住的。招待所里还住着两个探亲的家属,一见乌云搬进去就像见了蛇似的远远避开了。
搬进招待所后,情况越来越糟糕了。有人朝他们吐口水,有人在他们新居的房墙上贴大字报。还有一次,乌云带京阳去卫生队看病,一个胖胖的干部老婆突然从一边冲过来揪乌云的头发,把乌云的头发揪住往墙上撞,要不是两个医生拦得快,乌云铁定被撞得脑浆四溅了。乌云受了袭击,没顾得自己,怕京阳受惊,连忙抱过京阳藏进怀里,娘俩往家里跑,连病也不敢看了。回到家后乌云才觉得头上火辣辣的疼,一看,头发被揪下来一大绺,流了不少血。朱妈见了,连忙去拿了冷水毛巾来替乌云敷上,敷了好几次才把血止住。
乌云并不为自己担心。如果不是惦记着关山林,她会表现得很冷静。她是担心关山林,她太惦记关山林了,她担心关山林会出什么事。
在家里最先发难的是吴妈。吴妈眼见大厦将倾,熬了几天,到底没熬住,卷行李走人了。这种事吴妈在新中国成立前就遇到过。她知道一旦失了宠幸,再大的官连个老百姓都不如,轻则摘了乌纱帽发配荒蛮,重则押往刑部满门抄斩,既如此,这番不走,更待何时!倒是乌云被弄得很过意不去,家里被抄了几遍,存折被抄走了,一点儿钱也没有,人家给帮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应该给一笔补贴的。乌云就让吴妈尽着自己喜欢在家里拿些东西。吴妈老实不客气,拣精细的收拾了几个大包袱,通知她那个老实的丈夫来接她,出门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一副逃难的架势。
吴妈这个样子还不如小勤务兵李部。李部接到调回后勤的命令,走之前专门来和乌云告别。李部手里摆弄着那支笛子,低着头,红着眼睛叫了声阿姨,下面就说不出话了。李部后来把那支笛子塞给乌云,说,这只笛子送给京阳,他喜欢。说完就低着头扛着行李出了门。乌云手里捏着那支笛子,看着李部的背影在太阳下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渐渐消失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乌云在这种情况下本来是非常需要一个帮手的,但是乌云不想牵连任何人。乌云要朱妈也走,回到山东海城老家去。朱妈很生气,先还说些不走的话,要乌云把她留下来,后来就脸红脖子粗地和乌云吵架,说乌云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自家人,找借口要撵她走。乌云说,这不是撵你走,要撵能在这个时候撵吗?这个时候我是连撵人的资格都没有的呀。朱妈说,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不就是遇着点儿天灾人祸吗?做人吃五谷杂粮,哪一年又不遇着点儿天灾人祸呢?乌云是铁了心,任朱妈怎么求情也不让她待下来。朱妈后来只好同意了。但朱妈有条件,她走可以,必须带人一块儿走,一个是京阳,一个是湘月,这两个孩子她得带着一块儿走。朱妈固执地说,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在这儿受罪,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爹娘落难。
乌云在关山林出事之后第一次哭了。她听见朱妈管京阳和湘月叫“我的孩子”,一下子没忍住,就哭了。朱妈倒是很镇定,掏出自己的手巾给乌云擤鼻涕,像哄京阳似的拍着乌云的背说,你看,你看,你这个样子,倒像你是孩子,你叫我怎么放心。乌云哽噎着说,朱妈,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朱妈说,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一个做保姆的,我是什么恩人?你要真拿我对心,你就留下我来,这个家,梁塌了我也替你撑起一半来。乌云揩了一把眼泪,说,还是走吧,你说的对,孩子们经不住这些,还是离远点儿好。朱妈叹口气道,走就走吧,大不了就是躲上一阵子,等老关没事儿了,你就立马给我拍封电报,我就带着孩子们回来。
在带走京阳和湘月之前的那天晚上,朱妈办了一件事。朱妈把门关上,从自己的棉衣里衬上拆下一个缝得密密实实的小包,把小包拿到乌云面前,打开包给乌云看。
乌云看了吓了一跳,包里是厚厚一沓钱,厚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朱妈说,这是这些年组织上发给我的保姆费,原来说交给你,你不要,我也没处花,都攒着了。十年了,一共攒了两千一百二十八块。我把它分成两份,每份一千零六十四块,你拿一份,我拿一份。这一份是你的。
乌云急急地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朱妈不明白地说,什么干什么?这是钱,你才几天不使唤它,就认不出来了?
乌云摆手说,钱我认识,但这钱我不能要。这是你的血汗钱,你给咱家帮了十年忙,这是你全部的报酬,我怎么能拿你的?
朱妈越发不明白了,说,你为什么不能要?你怎么不能拿?它是钱,不是蝎子。我知道这是报酬,我知道我给你家干了上十年,这我还不知道吗?你怎么老觉着我什么都不明白似的?你这就让我发火了。我是不想发火的。
乌云说,你带着两个孩子,老关的事说不定得拖到什么时候,你的花耗是个无底洞。你哥哥那里,不是已经回不去了吗?你还得找地方住下呀?钱你还是留着吧。
朱妈就有点儿觉得乌云不懂道理,耐心启发乌云说,我把这钱留给你,不是让你花的。孩子要花销,老关这里也少不了用钱的地方。老关现在年纪不轻了,就算官做不成,摘了乌纱帽,也不能让他过得太寒碜了。孩子的事你放心,海城我有一个姨,和我一样,也是死了男人,没孩子,我就带两个孩子住到她那里去。乡下不像城里,我有的是力气,刨个瓜种个枣能对付一阵子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要让两个孩子落了半两肉下去,我就不是朱妈。
朱妈这回做了一回主,不管乌云怎么说,硬是把一千零六十四块钱塞进了乌云手中。
朱妈带着京阳湘月走的那天乌云没敢送,怕专案组的人发现了生出什么事情来。朱妈这个时候就显出智慧来了,什么包袱也没背,让两个孩子把能穿的衣服都尽量穿在身上,然后一手牵一个,假装散步出了门。
出门之前,乌云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挨个儿狠狠地搂了一通,亲了一通。京阳已经大了,文文静静地不说话。湘月上小学三年级,正是撒娇的时候,母亲一搂一亲,就抽搭起来。乌云也流泪,搂着不松手。
朱妈急了,说,又不是生离死别,就当出门串个亲戚去,你们娘儿俩这个样子,倒叫人怎么个走法?
乌云连忙抹了泪,对朱妈说,朱妈,到了海城,一安顿下来就给我来封信啊!
朱妈说,行,我这俩孩子都识文断字,我到家就去买一大沓信封信纸,让他们兄妹俩轮着,间天给你写一封,让你美美地看。
朱妈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了。乌云不敢出屋,趴在窗户里朝外看,脸贴在窗玻璃上,把鼻子都压扁了。乌云看见两个穿得像企鹅似的孩子在朱妈的带领下一摇一晃地往前走,朱妈则像当年的地下交通员,一手牵一个孩子,眼睛机警地往两边睃,看有人注意到他们没有。乌云的心都碎了,碎得没有了形状,泪水糊住了窗户,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等她把窗户擦干了,那一大二小三个人早走得没有影了。
京阳和湘月离家后,接下来的就是老大路阳。乌云对路阳的担忧比谁都重。路阳十七岁了,已经是个标准的小伙子了,人长得英俊挺拔,且有一副好口才,说起什么来一套套的,极具煽动性和凝聚力。“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的时候,路阳就停课闹革命了,牵头成立了重庆市部队系统子弟的八一红卫兵组织,出任组织的一号联络员。这支组织是最早冲击市委市府夺权的。但两个月后,这支组织又反戈一击,成了保皇派。组织后来分裂成两支,一支由54军政委于天龙的女儿于兵兵率领,继续举旗造反,另一支由关路阳率领,铁杆保皇。后者实际上多为父母被揪出来的子女组成。路阳一开始积极地组织他的队伍破四旧立四新、夺权、抄家、向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们猛烈进攻,后来又竭力保护走资派,他这个样子,当然就成了大多数造反派组织的对头。乌云整天提心吊胆,忧心忡忡。乌云要路阳回到家里来老老实实待着,路阳却不干,整天红着眼在外面冲呀杀的。乌云知道他们那样干,实际上是给自己已经被揪出来的父母添更多的乱子,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对路阳说。有一回路阳被围攻了,回家来换被撕破了的衣服,乌云就把这话说给路阳听了。路阳不服气,说,我不是为爸爸一个人,是为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我不能当逃兵。
路阳大了,乌云拿这个孩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恰好这个时候靳忠人来了。
靳忠人在关山林到南京学习之后仍然留在原部队,一直随部队打到了广东,以后入朝作战,当连长、营长,现在是一支野战部队的团参谋长。新中国成立后靳忠人和关山林续上了联系,以后隔三差五地写一封信来。部队批判大比武时,靳忠人也受了一些冲击,他觉得窝囊,就给关山林写信来,要求调到关山林身边工作。关山林写了一封信去批评他,说靳忠人,哪有你这样的兵,受一点儿挫折就丢下自己的阵地往别处跑,你这是逃跑主义。靳忠人回信分辩说,我不是逃跑主义,我才不逃跑呢。关山林又写了一封信去,说你不逃跑就好,你不逃跑就给我顶住,死也死在阵地上。
靳忠人这次是出差路过重庆,顺道来看看老首长。靳忠人一听说关山林被揪出来后就火了,一拍桌子说,放他娘的骆驼屁!我首长他怎么是大军阀了?他怎么是刽子手了?他要是军阀也是无产阶级的军阀!他要是刽子手也是革命的刽子手!过去一向不善言辞的靳忠人当了干部之后一张嘴练出来了,革命道理说得白沫子直溅。
靳忠人要去看关山林。他还真去了。去了之后人家专案组的不让见,一个劲地盘查他。靳忠人把军官证掏出来往人家面前一摔,说,问个屁,都在这上面了,77431部队参谋长,论党龄论军龄你都得给我敬礼。人家要把他的军官证扣下来,他瞪着眼说,你敢!你小样儿!你扣扣试一试!你泥捏的娃娃逮黑瞎子——给你一颗胆你也不敢!人家知道野战部队的官兵都是大妈养的,不好惹,惹急了砸你的庙还讹你掏力资,还了他的军官证,把他给哄了出来。
靳忠人回到家里了还气得直跳脚,说要回去弄一趟军列,拖一营兵来把老首长抢出来。乌云知道这都是气话,不能当真的。乌云就说,长子,这话咱们不说了,就算真行,咱也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一件事,我倒想求你。靳忠人说,嫂子,你就别说求不求的,有话你就直说,能干咱干,不能干咱也干,天塌下来无非是动静大了点儿,还能把人砸成神仙不成?乌云见靳忠人那副率直的样子,知道靳忠人跟关山林一场,是枪林弹雨踢踏出来的,信得过,就把话说了出来。乌云说的是路阳的事,靳忠人听了之后一拍大腿说,这还不简单,叫他跟我当兵去。他不都十七了吗,我在他这个年龄,小马枪都在屁股后挎了一年了。
当下就这么决定了。靳忠人也待不下来,打发人给路阳捎信去,要他回家来。乌云有点儿担心,怕这事给靳忠人添麻烦。靳忠人一梗脖子说,怕他什么,未必他还啃我一口不成?
路阳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匆匆赶回来,一进门,靳忠人上去一把拽住就往外走。路阳懵里懵懂地问,这是去哪儿?靳忠人说,去哪儿?去当兵呗。说着,人已出了大门。乌云还想给儿子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毕竟是出远门,怎么也得有几样洗呀换呀的,等收拾出来撵出门,那两个人腿快,早已经走得没影了。乌云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个包袱,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空空落落的,站了好半天才慢慢往家里走。
回到家,乌云把包袱放下,人极累地往床上一坐。床是木板搭的,原先的家具都让组织上给收走了。乌云坐在那上面无精打采,看看空空荡荡的一个家,原来热热闹闹的十口人,如今关的关、走的走,就剩下自己和会阳、湘阳三个人了。乌云想起会阳和湘阳,强打起精神,抬手想把两个剩下的孩子叫到身边来搂着。两个孩子都没依她的。十四岁的会阳目光淡泊,怕寒似的靠着墙角蹲着。七岁的湘阳则在一旁用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不停地打量大哥路阳没带走的包袱。这孩子在揣摩那个包袱里装着一些什么,根本没有留心母亲伸给他的那只手。
当专案组到家里来给关山林取换洗衣服的时候,乌云提出了要见关山林的要求,这个要求立刻被否决了。
关山林的态度很不老实,他拒不交代问题,一直与专案组采取对抗态度,甚至在批斗会上他都与批斗他的革命群众争吵不休,简直是顽固透顶。如果他能与专案组采取合作态度,让他和妻子见一面的事倒是可以考虑,但是目前不行。
乌云没有放弃,不断提出探视关山林的要求,每一次都遭到了拒绝。专案组的人对她说,你们俩见不见面不由你做主,得他说了算。他若老实交代问题,你们就能见上面。他若不老实,这辈子你们都别想见上面。
乌云再次见到关山林是四月份的事,那时他俩已有三个多月没见过面了。
乌云是在关山林的批斗会上见到关山林的。过去的批斗会不让乌云参加,这次不知为什么突然开了恩,让乌云参加了。乌云很激动,甚至为有这个机会而感到庆幸,感到高兴。乌云想,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和他见面,我都必须见他一面。
乌云被勒令待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不得坐下,不得说话,不得随意走动。有两个年轻力壮的家属负责看住乌云,一边一个,像哼哈二将。
关山林和其他几个人被推上台来的时候,乌云的心跳都几乎停止了。关山林穿着一套旧军装,没有领章,没戴帽子,身上光秃秃的见不着一星红,人显得很呆板。他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这反而使他的样子显得更顽固。他的头被剃光了,但是看得出来那不是一次剃的,有一半剃得很干净,另一半却坑坑洼洼很不整齐。
后来乌云才听说,不整齐的那一半是关山林自己剃的。他们把他的头剃光一半,留下一半,剃成了阴阳头,以此来侮辱他。他回去以后趁他们不注意,把漱口用的搪瓷杯用脚踩平,砸破,把砸破的搪瓷杯踩成一块铁皮,用那块铁皮一绺一绺把剩下的头发割下来。等他们发现时,他已经干完了,手里拿着那块铁皮,平心静气地站在那里,头上到处都是血口子,血流下来,把他的眼睛都糊住了。
乌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她只是觉得关山林的样子难看得很。他朝台上走的时候步履艰难,一点儿昔日的敏捷劲也没有。乌云早就听说专案组的那些人心狠手辣,他们肯定打了他。
乌云站在那里,手脚冰冷,浑身发抖,听见台上开始呼口号。领呼口号的是宣传队的两个兵,人和声音都很漂亮,只是高音喇叭没调好,扩音器里老是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乌云看见人们呼口号时关山林在台上也呼口号。人们呼,打倒大军阀关山林!关山林就呼,我是毛主席的兵!人们呼,誓把关山林拉下马!关山林就呼,为人民服务!样子正如专案组说的那样,十分嚣张。他把腰挺得直直的,胸也挺得直直的,有两个战士上去把他的头往下按,他不干,按下去他又抬起来,还喊,革命军人誓不低头!两个战士把他的双臂倒剪起来,让他坐飞机,他拼力地挣扎,挣扎得身上的骨头咔咔直响,连乌云在台下都能听到那响声。又有几个战士拥上去,连踢带打地把关山林往地下按,关山林终于撑不住,给按倒在地上跪了起来。领口号的战士这时就喊,关山林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关山林人跪在地上了,还挣扎着冲着地上肮脏的灰土喊着什么,但声音已被口号声湮没了。
乌云觉得一口血从胸膛里涌上来,一下子窜到嗓子眼。她叫了一声,人就往台上扑去。身边两个家属眼疾手快,立刻跳起来将她揪住,她的脸被挠了,胳膊也被扭了,很快地把她弄出了会场。
最终同意乌云见关山林的是庞若飞。乌云在军代办政治委员郭清乾自杀事件之后再次提出了要见关山林的要求。郭政委是1928年参加红军的老革命,身患多种疾病。关山林被揪出来不久,郭政委也被揪了出来,审查、交代、批斗,一关一关地过。郭政委是老病号,身子弱,抗不住,就要求专案组给服药打针。专案组嫌他屁事多,只给他阿司匹林和止痛片。郭政委有严重的胆囊炎和胰腺炎,专案组故意要人给他做猪油泡饭吃。郭政委先不吃,绝食,后来饿急了,给什么吃什么,一边吃一边流泪。专案组的人就说,郭清乾郭清乾,你看你多好的福气,犯了这么大的罪还吃猪油泡饭,你还哭,你有什么资格哭?郭政委的胆囊和胰腺全泡在猪油里了,疼得受不了,再三要求专案组给结案,该定什么性定什么性,该杀该剐都认了。专案组认为郭政委是死老虎,没有多少油水,就拖着。有一天郭政委到院子里的厕所去大解,押他的战士守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出来,连忙进去看,只见郭政委人倒趴在茅坑里,头捂在尿水里一动不动,拉起来时,人早溺死了。
乌云一听说郭政委用自己的小便自杀的事情,就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专案组。这回她直接找到了庞若飞。乌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对庞若飞说,要么让我见关山林,要么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庞若飞当时心情正不好。庞若飞倒不是怕乌云要挟。这个女人风韵犹存,手指细细的,近四十的人了,身材还那么苗条,很是招人喜欢,她说死的时候简直就跟说去听一场歌剧那么动听,没人会把她的话当真。庞若飞担忧的是,军委的《八条命令》下达了,命令规定军队的特殊单位坚持以正面教育的方针,今后一律不许冲击军事领导机关。毛主席在命令上批了八个字:所定八条,很好,照发。这个情况无疑对军代办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不利。现在庞若飞要做的是必须让所有的案子既成事实,尽快结案,这样别人就无话可说了。军代办揪出来的一些人,别的案子都好办,就是关山林。他是个见了棺材都不落泪的家伙,对他什么方法都使完了,要不是避嫌,专案组都恨不得把离着不远的渣滓洞白公馆中美合作所那一套刑具拖回来,让关山林过上一回堂。庞若飞看着面前这个急切地要见丈夫的女人,心里想,也许让他们见见有好处。当年若没有虞姬那一刎,西楚霸王大概也就不会有乌江边上流芳百世的决一死战了。这个女人没有青龙宝剑,她也不是虞姬。她不死,看你关山林如何决一死战。
关山林见到乌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来这里干什么?
乌云想说我来看看你,但是她说不出话。嗓子眼里有东西堵着,她怕她一开口自己就会哭出声来。
关山林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庞若飞和一个负责看守的警卫战士,冷冷地说,你们出去。
庞若飞朝那个警卫战士抬了抬下颌。战士出去了。
关山林看着庞若飞,傲慢地说,你也出去。我和我老婆见面,你在这儿掺和什么?
庞若飞说,关山林,你要弄清楚,让你们见面是我的决定。我同样可以收回这个决定。
关山林冷笑一声,说,那你就收回这个决定好了,我回房间睡觉去。关山林说着转身就走。
乌云急得不得了,想要拉住关山林又不敢拉。
庞若飞尽量不让自己生气,说,站住。庞若飞大度地笑了笑,朝门口走去,出了门,随手把门带上了。
关山林这才回过头来,重新走回到乌云面前。
现在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房间有三十来平方米,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空空的,这样他们就坐不下来,只能面对面站着。房间的门被关上的时候,关山林突然像累了似的,绷紧的身子一松,穿在身上的那件特大号军装立刻就像是空了一截。
庞若飞这时并没有离开,躲在窗外往屋里看。看见关山林松弛下去的样子,庞若飞心里就想,关了他四个多月,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副松弛的样子,看来让这个女人见他是对了。他这么想着,听见他们开始说话了。是乌云在那里说。
乌云是说家里的一些事儿。乌云平静地说,吴妈走了,李部走了,朱妈也走了。朱妈走,带走了京阳和湘月,走后来过两封信,说已经在海城住下来了,一切都好,让不要担心。路阳是靳忠人带走的,当了兵,是师警卫连的战士。
乌云说着,关山林一直站在那里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乌云提到路阳已经跟着靳忠人去当了兵的时候,眼睛里悠然掠过一道亮光。
庞若飞在窗外,心里暗暗吃惊,想这女人真是好生了得,男人一出事,一家上十口,大人孩子,主子仆人,该撤的撤,该疏散的疏散了,不声不响,滴水不漏,都安顿了。若是战争时期,到哪里去寻这样出色的后勤部长?
庞若飞这么想着,又听乌云在屋里说,家里都安顿好了,没有什么让人牵挂了,你放心,该干什么干什么。
关山林听着,脸上渐渐有了平常的神色,只说,嗯。样子是很放心的,或者说有她这样的后勤部长,他压根儿就没有担心过。
乌云说过了后方的事情,又问,你怎么样?还好吗?
关山林说,还好,怎么也没怎么。过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涩,又说,他们掴我的脸,这些狗娘养的。
乌云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往前倾了倾,似乎想伸出一只手去抚摩她丈夫的脸,但又忍住了,没摸。
庞若飞在窗外想,这女人厉害,知道男人需要什么,还知道男人在这个时候更需要什么。
乌云说,你不用理睬他们。
关山林说,哼。
乌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关山林说,我饶不了这帮兔崽子!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活撕了!
乌云相信地说,我知道你会的,你能够做到,你想做到的都能做到。
关山林说,我当然能够,我怎么不能够?你看着!
停了一会儿,乌云打破沉寂说,你面色发红,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关山林有些苦恼地说,我晚上睡不好觉。他们不给我褥子,没法睡。
乌云说,我来给你看看。乌云说着就移过去。她先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两个指头搭在他的手腕上,替他号脉。然后她看他的舌苔、眼底。他们靠得很近,几乎没有间隙。他比她高出很多,至少高出一个半头,这样她要检查起来就很困难。但是她不要他把腰弯下来,把头低下来,她让他就这么站着,直着腰,挺着胸,她自己用力地踮起脚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只手翻动他的眼皮。她检查得很仔细。她的呼吸长久地吹拂着他的脸。他一下子把她搂住了。
庞若飞在窗外感到一阵激动。莫名的,心里有了一丝难过和妒忌。
他把她紧紧地搂住。她的整个人都靠在他的怀里,头抵在他的下巴上,一点一点磨蹭着。她的嗓音有些哽噎,声音很轻,说,没事儿,你没事儿,你结实得像头牛。
他说,我没事儿,我是牛。
她说,你能抗住的。
他说,我能抗住,我当然能抗住。
她伸出一双手,环住他的腰,双手在他的背后结成一个死结。他在她的死结里一动不动,一点儿也不想挣扎。他们就那么互相搂抱着,站在那里,一直站了很久。
然后她稍稍松开了他,抬起脸来看着他,说,郭政委的事听说了吗?
他愣了一下,说,听说了。
她说,我一听说这事就很害怕。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也会出事。
他冷笑了一下。他冷笑的那个样子很怪,让人无法分辨那是什么意思。
她说,你不会走这条路吧?你会吗?
他没有说话,脸色阴沉着。
她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就自己回答说,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你绝不会走这条路。你一生都讨厌这么做,是不是?
他目光呆呆的,说,他们太侮辱人了。他们就是想把人往死里逼。
她口气短促地说,有什么好怕的,那就和他们斗。打仗的时候,子弹炮弹不也把人往死里逼吗?
他干巴巴地说,这和打仗不一样,没有子弹和炮弹,你连枪声都听不到。这不是打仗。
她说,那又怎么样?你就认输了吗?
他说,不是认输。老郭他也不是认输。
她说,不是又是什么?你趴倒了,你就是承认自己输了。你帮着人家把自己杀死了,还有什么比这输得更惨的?
他的声音开始往上飘去,怪怪的,悠悠忽忽的,有些无着无落。他说,你不懂,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明白。
她有些警觉了,抬起脸看着他,说,你什么意思?
他很困难,尽量不看她,把目光移到一边去,说,老郭那也是一种斗争。
她的心提起来了,脸色开始泛白,声音也有些发硬,说,他不是斗争,他是逃避!
他说,那是你的看法。
她说,我不管看法。我只是不喜欢这样。
他说,可惜不是你。
她说,你是说,你是你,你是老郭,你也要走这条路?
他说,我没说这话。我为什么非要说这话?
她说,不说,也不做。我要你活着。
他说,这么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有些不相信他的话。不,她的声音提高了,有些尖锐,有些急切,说,不,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我要你活着。她抓住了他的双臂,用力摇撼着嚷道,听见了吗?我要你活着活着活着!
她的摇撼和叫嚷对他一点儿作用也没有,甚至相反,让他觉得有些可笑。他站在那里不开口,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真的像是无所谓了,像是被击垮了,像是什么也不想了。他的那个样子使她受到了重重的打击。
她有些绝望了,真的绝望了。她从他怀里挣出来,推开他,站得远远的。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大声地说道,你知不知道,那天开批斗会,我就在台下。是他们要我去的。他们推你,搡你,打你,把你往地上按。你没有服输。你在喊。你喊,革命军人誓不低头!我在台下。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把你按倒在地上,我在心里为你骄傲。我想,这就是我的丈夫,这就是我的男人,他们就是把他永远按倒在那里,他们就是把他打死了,我也会为他骄傲的!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你会成为这个样子。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你的勇气呢?你的信念呢?它们到哪儿去了?都丢掉了吗?都叫狗吃了吗?你不是一直都是个男子汉吗?你不是一直都是个战斗英雄吗?现在它们在哪儿?它们在哪儿?你说过你不低头。你说过今天你被打倒了,明天仍然会升起来。你说过的话,我永远记着。你呢,你是忘了吗?你是把它们忘了吗?
她说着这些,泪水流了出来,顺着秀丽的脸颊往下淌。可是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现在你却想去死,想一死了之。好哇,这是个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这个主意太妙了。妙极了。你一死,就什么都结束了,他们就不会再斗你了,不会再折磨你了,你也用不着睡没有褥子的硬板床了,他们也不会掴你的耳光了,你解脱了,彻底解脱了。好吧,你这么想你就去死吧。你可以这么做。你有这个权利。你放心,孩子们我会把他们带大。我不用你操心。你要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也可以不告诉他们你是怎么死的。我会为你撒这个谎,告诉他们,他们的爸爸是被一勺饭呛死的。但是,关山林,你听着,我会瞧不起你!因为这个,我会鄙视你!我会每年在你的祭日到你的坟前对你说,你是个逃兵!是个懦夫!是个胆小鬼!我一辈子都恨你!恨你!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喘着粗气,放声大哭起来。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孤立无援,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她的绝望的哭声湮没了整个房间。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在她说那番话的时候,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现在,突然的,他的腰杆挺直了,他的胸膛挺直了,他的空了一截的特号军装又鼓实起来,绷得像一面战旗。有什么东西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体内部。他看着她,然后朝她走了过去。他伸出双臂,把她重新搂进他的怀里。他像搂一个孩子似的搂着她,伸出一只大巴掌,为她揩拭掉脸上的泪水,这使得他的手掌一下子就变得湿漉漉的了。他笑了,轻轻地说,傻瓜,你真是一个小傻瓜。他就说了这一句,别的什么也没说。
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她浑身发软,仿佛刚才那一番话把她全部的精血都耗费光了,她是拿着整个生命去做了掘断他退路的最后的一搏。她重又伸出双臂去,让自己的双手在他的身后结成一个死结,让自己的脸牢牢地焊死在他的胸前。她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不该掴你的耳光。她说完这话就泣不成声,几乎背过气去了。
庞若飞站在窗外,心里像推倒五味瓶似的感慨万分。庞若飞想,关山林这个高地的难以攻克,看来是有理由的,有这样一个女人,那个高地就算是打废了你也休想占领它,那个高地实际上一开始就是固若金汤的。庞若飞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对手,从理智上讲,他得承认他根本无法战胜他和她。他们是最好的联军,是那种真正意义上水乳交融的同盟者。但是有一点庞若飞是明白的,他不能继续让她待在他的身边了,如果那样,恐怕他连最后的幻想也没有了。
这回轮到庞若飞犯错误了,他把乌云弄到专案组谈话,他试图攻克这个看来十分娇小的女人,他以为他所掌握的那一大沓材料至少会让她保持一种沉默。他没有想到她是那么的强硬,她根本就不想沉默。她和他大声地争执,竭力地为她的丈夫辩解和抱不平。不管他拿出什么样的材料她都置之不理,他一点儿也没有吓唬住她。她甚至固执到只相信一件事的地步,那就是她的丈夫是无辜的。她怎么会这样?她把庞若飞激怒了。庞若飞生气地拍桌子,她寸步不让,也拍。她那个样子简直和泼妇没有什么两样,庞若飞不得不下令将她关了起来。
但是她只被关了两天。两天之后他们不得不放了她。她两天没有去单位上班,一个叫白淑芬的同事到家里来看她。白淑芬看到的只是两个无人照看的孩子。那个十四岁的孩子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黑冷的墙角里,白淑芬几乎没有发现他,而那个七岁的孩子正躲在床底下抱着一捧从褥子底下翻出来的发了霉的饼干往嘴里填,他饿极了。白淑芬搜罗尽了饭柜,给孩子们做了一顿疙瘩汤,张罗孩子们吃了,吩咐他们不要到处乱跑,然后她把孩子们倒锁在屋里,匆匆赶回厂里去。
白淑芬是厂里最早起来造反的群众组织负责人之一,她那个组织的名称叫红色军工。161厂的造反组织是由军工们组成的,战斗力极强,他们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他们冲进了军代办专案组,勒令专案组放人。乌云是161厂的人,军队无权扣押。军队必须支持左派,要是不支持就不是人民的军队。专案组打算派出警通连弹压,但是军工们大多是复转军人,对他们来说警通连那些战士都是新兵蛋子,三尺半军装都没穿热,哪里配和他们交手。他们告诉那些如临大敌的战士们,他们拿枪的姿势不对,不够老练。他们言传身教,从那些一脸严肃的战士手中卸下枪,比画着教他们怎么拿。枪口别对着人,这样容易走火,伤着自己人;枪口朝下,这样抬手就能击发,迅速而快捷;侧身站,枪护着裆,别大八叉地愣在那里,别人脚一踹手一拽就夺了你的枪,你连信儿都不知道。有的战士怯怯地红着脸问,老兵,打过仗吗?被问的老兵就大言不惭地说,知道抗美援朝的事儿吗?知道中印反击战的事吗?知道抗美援越的事儿吗?没打过仗能叫老兵?这不,打仗打腻了,才脱了这身黄皮干上军工的。这么一说,两下的差距就真格地显了出来。那些军工造反派们像回了家似的楼上楼下到处窜,问能不能看到大参考?问哪儿有厕所?问中午饭怎么解决?连机要室的门他们都敲过了,还挑剔地说军队的大字报栏太小气,不够贴两块尿片的,有机会到161厂去参观一下,看看161厂用造坦克的材料制造出来的大批判专栏,足有半条长城那么长,那才真正充满了革命豪情和革命斗志。
专案组所在的大楼里一片混乱,局势根本无法收拾。庞若飞闻讯匆匆赶到那里,白淑芬立刻带着一帮人将他团团围住。白淑芬口齿伶俐,严厉地斥问庞若飞为什么不执行中央“文革”小组的指示?为什么不支持地方上的革命造反派?为什么扣押造反组织的成员?白淑芬说你们这是镇压左派力量,你们这是与中央“文革”小组的指示唱反调。白淑芬扬言,如果两小时之内不交出人来,他们将立刻联络全市的红色军工组织围困军代办,武力抢夺自己的战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而事态是由军代办引起的,一切后果将由军代办的一小撮人负责任。
庞若飞发现自己在这帮兵不兵民不民的军工造反派面前毫无施展之地,他们完全是一帮无赖,是一帮兵痞子,和他们在一起没有什么游戏规则可讲。庞若飞不想让自己和这一帮人纠缠在一起。军代办的形势并不太糟,可以说形势很好,一二把手现在都被揪了出来,不管死了的还是没死的,对他庞若飞来说都不构成障碍了,他的面前,实际上已经是坦途一片。至于那个女人,他们要她他就给他们好了,她对他也没有更多的用处。庞若飞委婉地对白淑芬说,你们现在就可以把人带走。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她对你们的真正用处,恐怕你们还没有认识到呢。
白淑芬没有料到庞若飞会那么爽快地答应交出乌云来。她为对方的儒雅和自己的过激而感到有些羞愧,为此她甚至有些讨好地向庞若飞投去媚态的一瞥。
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后,白淑芬才想到庞若飞那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他说的乌云的真正用处是什么呢?白淑芬苦思冥想,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
白淑芬最终得出的判断是,那个精瘦而行动敏捷的副政委是个怪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