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在当地方言中是一句骂人话。形容这人软、弱,扶不起来,就来一句:真胎。与骂人有关的,有“胎里坏”这个词,骂到娘肚子里去了,可见骂得深,骂得远,骂得恶毒。于是,当地人对有些小坏的人来一句形容,真他娘的胎!骂了个痛快。胎,就成了苏北这个地方的公用语,形容某一类人,挺准确的,挺形象的,被形容的人也挺难为情的。最胎和醉胎谐音,说是酒缸里面泡轱辘,醉胎。最胎有了几分醉意,比胎里坏又胜三分。因此,最胎是极致,有老邪的意思在里边,一句话两句话难以说清楚的。被叫作最胎的人,是一位艺术家。说白了,是画画的。画什么画?画油画。西方人捣鼓的那种玩艺儿。他的画出国展出过,并被外国人收藏。在当地,他是鹏程煤矿画协主席,经常获个奖啥的,很有名气。他的名气不光来自于画画,还来自于他的性格脾气。这不,挺有来头的一件事,让他给搞砸了。用一句普通人的话形容,叫:真胎。
国务院副总理到苏北来视察,听说鹏程煤矿棚户区改造工作搞得不错,特意要看一看。这就惊了官动了府了,副总理驾到,那阵势好生了得,一路上安排得井井有条。偏就有一样让最胎赶上了,副总理到矿上的时候,最胎偎上去照相啊。但凡画画的,都会按几下快门,兼职搞摄影,没啥问题。快门还没按,最胎恼了,甩手不干了。因为啥?接待北京来的高贵客人,矿里动用了机关所有的人,而且发了油印的小册子,你干什么,他干什么,都有分工。这最胎无意中翻了翻了小册子,怎么没有自己的姓名啊?再翻一遍,还是没有。从一楼到三楼,男女老少的姓名都在上面,什么组织组、宣传组、行动组、后勤组,哪哪儿都有,唯独没有最胎。最胎恼啊,你看不起我,我给你照哪门子相?宣传组的组长见他收拾家伙要走,脸都吓白了,说,这是政治任务,你照完相再说吧。最胎丢下一句话,有谁的名字,让谁照去,甩手走了。组长追到门口,一把抱住他的后腰,说,你干完活儿再走。最胎说,没我的姓名,我不干。组长说,我给你磕头行不行?最胎说,你磕不行,让印花名册的人来磕,那还差不多。他扬长而去。到哪儿去了?他赌去了。心情不好,赌一赌手气。果然,他大胜。官场失意赌场得意,他哼起了拉魂腔。他光顾自在了,没留神脚下。脚下有啥?有一个土坷垃就把他绊住了。他停职了。
最胎叫汪时俊,这名字挺大气。他媳妇找人算命,仙家说,他的姓名太大,把他妨住了。仙家还说,他能挣钱,却存不住钱,钱都顺着阴沟溜走了。仙家又说,花钱买寿命。别怕他赌,赌一赌心情快活了,多活个三五年也说不定。他媳妇信仙家的话,拿着鸡毛当令箭,汪时俊整天赌来赌去的,她也不管。不光是管不了,她也不认真管。认真管起来,会有效果的。他媳妇任他去,不就是赌吗?我给你开口子,赌去吧。汪时俊果然就赌上了。用他的话说,赌来的饭,香。赌来的酒,醇。赌来的银子,好花。汪时俊有一帮赌友,什么写字的,编曲的,跳舞的,都浪巴唧的,跟浪漫沾点儿边。赌友一见面,招呼道,抠吧?抠。那就凑齐牌场了。三缺一时,有时三家拐,等那一个忙人。汪时俊是拐子王,三家拐时须用二五八将,汪时俊早早把将预备上了。因此,正赌的时候,他输得多,三家拐时,他赢得多。凑在一起说,他是大输家,每年输个两三万,已经输了二三十年了。输一套房子是少说,输一套别墅也有可能。早些年,钞票值钱,一分银子一分货,他输了个稀里哗啦。旋即就忘了,该赌时照赌,而且赌得直,赌得硬,赌得有气节。摔钱时那一声响亮,震倒围观的人。人家都愿意跟他赌,跟他赌等于小开支。赢他时还要逗一句,老汪,发钱来了?老汪气得鼻子斜嘴歪,恨恨地走了,经常不吃赢家请的饭。你不吃白不吃,赢家已然请了,你生气回家何必呢?汪时俊也知道不吃是亏了,但气头上,一腔血上来,还是回家了。回家可以跟老婆诉苦,他们孬,真孬啊,坑我的钱。老婆说,坑你你就别跟他们玩儿了。那不行,老汪说,那我白输了那么多年。我八百年赢一回,赢时把他们都喝干。有把对方喝干的时候,机会很少。汪时俊能打兴牌,牌在兴头上,吆五喝六,摔得啪啪响,想啥来啥,那叫随心所欲。谈不上牌技了,整个一个艺术。那牌打的,叫出神入化,有如神助。可惜,汪时俊兴的时候不多,早晚兴一次,也是几个月头里的事情了。为了再兴一回,老汪一次次上牌局,又一次次败下阵来。他不承认牌臭,只是说手气不好。手气来的时候,谁都挡不住。小鬼远远望见了,也会躲到一边去。老汪是神,是真神下凡,抛撒几个闲钱,逗伙计们开心。关键是有人陪他玩儿,陪到乐和老汪就知足了。叹一句,花钱买寿命,仙家说得对极了。你想玩,还没人陪呢。输两个钱算什么,老汪今儿个高兴,往油画布上画两道,钱就来了。当个评委,坐一坐钱到手了。搞个设计,电脑上勾几个线条就肥拉的了。他有才艺,钱来得相对容易,手头不断闲钱。他不拿工资和奖金玩儿。工资卡和奖金卡在老婆手里攥着,啥颜色老汪都不知道。每逢来了大钱,遇上了一泡大活或者有价值的项目,汪时俊会给家里添一个硬件,买个家用电器什么的。因此,老婆不怎么管他,随他怎么在外边玩儿,只要心里有家庭,女人就知足了。老汪的媳妇叫黄蓝。黄里边有蓝,蓝里边有黄,正像汪时俊颜料里的色彩,多方位,有黑白,还很阳光。这个家庭暂时无事。啥时候有事呢?稍后便知。
矿纪委书记于庆祝从中央党校学习归来,照理应该接风的。矿工会主席许诺摆了一桌酒,为于庆祝洗尘。许诺叫上了汪时俊,说,你心情不好,喝点儿酒乐一乐,兴许多云转晴了呢?老汪答应了。许诺咋知道汪时俊心情不好?许诺就是花名册上的宣传组长,要跪下给老汪磕头的那一位。俩人是同事,又是上下级,许诺是老汪的顶头上司。老汪说,等好吧,我把于庆祝放倒。这个放倒是灌醉酒的意思,许诺没往心里去。真到了酒场,老汪是直奔主题,跟于庆祝于书记是又碰杯又听响,吆起号子干了好几个。于庆祝酒量不行,转了一圈,有点儿招架不住,想溜。让汪时俊看出来了。老汪说,小于,你别急着走,咱俩铲一个再溜号,如何?于庆祝说,晚上有党委会,大书记亲自召集的,喝醉了再去怎么好。汪时俊往玻璃杯里倒了两个半杯,每一杯有二两的样子,端起来干了一杯。老汪说,小于,你是搞纪律的,按理,我不该跟你较真。我是全矿第一胎,你能比我还胎吗?这杯酒是试金石,你看着办。这一下,把于庆祝难住了。喝,肯定得醉;不喝,又不愿意背胎的骂名,真是两难选择。于庆祝怕失礼,先把半杯酒端到面前,说,我慢慢喝,可行?
行。老汪答应了。
那于庆祝一小口一小口地吻酒,泡了个把小时,终于把半杯酒吻干。刚刚伸直腰,一股酒劲上来,赶快把嘴捂上。匆匆出了餐厅,搂棵大树干上了。干什么?吐酒呀。搂着大树不怎么晕了,也好吐个踏实。从痛苦到痛快,只那么一吐了事。什么党委会,见鬼去吧,于书记此时要吐酒,啥也顾不上了。
许诺侦察了一番,安排一位副主席,跟定了于庆祝,生怕闹出乱子来。抽身返回餐厅,对汪时俊说,你干的好事,把于书记放倒了。老汪问,于庆祝人呢?正在吐酒。老汪就很高兴,在座的也都振奋了一下。但凡酒场,能放倒一个人,这场酒就没白喝,那个段子会流传很久,口头传达到八百米井下,让井下的窑户也能乐和一阵子。
汪时俊寻到大树跟前,对眼泪汪汪的于书记说,小于,你不胎,谁说你胎我跟谁急眼。你只是胎的徒弟。你连最胎都喝不过,党委会都不敢开了,你不是徒弟谁是徒弟?
我不胎,于庆祝挣扎着说,最胎的是你,也不管什么上下级,怎么胎怎么来。
老汪说,徒弟,认输吧。喝酒不是干工作,越多干越好,越受表扬。喝酒有个酒量的问题,你是小酒窝里存的货,上不了大台面。以后我不喊你胎,只喊你胎的徒弟,这称呼可妙?
不妙。
不妙也只好受着了。我这字典里货色不多,徒弟这个词正适合你,你凑合着用吧。汪时俊调戏了于庆祝一下,兴冲冲地返回,奔牌场。喝点儿老酒凑个牌局,那是神仙过的日子。老汪此时过上了,真是乐哉快哉。
但凡兴头上,都有个极限,乐过了头,悲从中来。这一点应验在汪时俊身上,一点儿也不假,就在喝酒的这一天晚上,他让人收拾了。收拾得那个利落,正像拳脚里的大背,啪的一响,他倒在了地上。啥时候能爬起来,那得问他自己。他想起,一欠身就起来了。他不想起,谁招呼都没有用。此时,他懒懒的,琢磨着被摔的过程,有个琢磨头呢。
晚上开党委会,于庆祝没参加,许诺替他告了假,说是偶感风寒,吃了几颗药,早早就睡下了。党委会少个把人,那是常事,不为怪。怪就怪在这次党委会是收拾人的,大书记、二书记都铁青个脸,像谁该了二百吊。谁欠他的钱?副总理呗。副总理到鹏程煤矿走一遭,该表扬的表扬了,该训场的训场了。问题是,训场的环节大书记都在场,本来可以避免的,却不幸撞上了,倒霉头。倒霉头催命,逼出一个小倒霉出来。这个小倒霉是谁?就是大书记。大书记随副总理视察,从矿里跟到矿外,可谓一步不拉,态度很恭敬、热情、诚恳的,陪同贵宾极其到位的,副总理都没领情。副总理不晓得汪时俊甩袖子走人那一撇,只是觉得闪光灯少了一点儿,好像宴席少了酒,喝的都跟果醋一样,酸了巴唧甜了巴唧的不是滋味。副总理问:你们矿上没有照相的?
有,大书记回答,今天有事儿没来。
我来了他有事,我不来他天天忙。忙什么呀?
忙些小事。在外观看来,那些都是小事,在他自己看来,都是大事要事不敢放松的事。
这个人。副总理皱了皱眉头,仿佛说,我来都不算大事,这个人分什么主次?副总理有涵养,这等话说不出口,只是说,要留好资料,以后宣传有用的。
大书记唯有点头的份儿,不敢多搭腔。副总理已经不高兴,再把他惹恼了,吃不了兜着走。
从棚户区转到困难职工家庭,副总理好一番慰问,嘘寒问暖,吃食怎么样,穿戴怎么样,掀开被褥看了看,这一看,露馅了。棉被上印有鹏程煤矿招待所的字样。副总理问大书记,这是怎么回事?嗯?!那声嗯,像一把弯刀,直取大书记的魂魄。跟户主闲聊中,副总理了解到,这户家庭三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卖血求学。三女儿还小,长大些也是卖血求学的料。副总理心疼了,表态说,绝不能让我们的下一代再卖血,卖血求学,传出去,以为社会主义养活不了困难户呢。副总理跟大书记交待,要加大扶贫济困的力度,要下大本钱,帮助困难家庭克服困难,变卖血为输血,变输血为造血,培养个典型出来。
副总理走了,把包袱甩给了大书记。大书记铁青着脸,就是来跟党委委员们算账的。正值秋后,正是算账的时机。此时不算,更待何时?大书记问二书记,副总理来那天,汪时俊怎么没来照相?二书记拿眼扫工会主席许诺,许诺说,老汪临时拉肚子,拉了一裤子,等提好裤子再去追,晚了些工夫。我回头好好训他。
大书记冷冷地说,他闹情绪。花名册上没有他的姓名,他就跟矿上闹罢工。是真闹不是假闹,副总理都发现了,说他来怎么不给照相。大书记对许诺说,你还给老汪跪下了,可怜巴巴地求人家,好惨呀你。你这个主席怎么约束部下的?对老汪那号人不要客气嘛。大书记对二书记交待:老汪这个人要停职,要反省,要扣奖金。治不了这号人,算什么国营企业!
二书记点头道,执行。
谁印的花名册?大书记问。
二书记答,高主任。
高主任是高大强的官称,他是矿党政办主任,一个整天写材料的主儿。写昏了,忘了提汪时俊那个茬,结果演砸了。
大书记见是高大强出的错,有心替他遮掩。这高大强整天围着材料转,琢磨出一点儿名堂,显摆给大书记看。问大书记,给你写篇署名文章好不好?大书记心里说好,表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谦虚客气了几句。待文章写好,署上大书记的名分,大书记就打心眼里高兴。这个高大强,拍马屁净往腚眼里搔痒痒,那个快活,叫有屁快放。大书记问:漏了?
高大强回答,汪时俊那一号,也能叫人?!
许诺见高大强说得不客气,插话道,怎么不叫人?叫能人!是大拿。
拿共产党吧?大书记说,叫他拿不动,扛着走。扛不动,推着走。推不动,背着走。背不了,兜着走。对,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二书记铁青个脸,说,执行。
大书记问困难家庭被子的事情。问清楚了,是司机小白搞的鬼。小白把矿上买好的被子放在小车值班室了,拿值班室的两床被子跟新买的被子调了包,放在家里,不巧被副总理手快翻到了。大书记问二书记,这个小白,什么背景?
副局长的公子。二书记回答,他父亲去年退休了。
不管谁的公子,办错事一样要处理。大书记定下了原则。
执行。二书记拿住了令箭。
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主要是追查责任。副总理驾到,凡是配合不好玩儿猫腻的人都要反省反省。大书记定了个调子,问二书记:还有什么?
按大书记交待的办。二书记表态。
党委会散了。大书记二书记都充分亮了相,两个人自家都比较满意。他俩有默契,就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情,不吵架不拌嘴。二书记曾经当面对大书记说,咱俩人吵架,外人看来,会说你不能容人,会说我抗上,俩人都有损失。咱俩好说好商量。你安排事情,是你的工作,我执行你的安排,是我的工作;事情处理以后检查工作效果,可好?大书记答应了。大书记事多,他是局党委副书记兼任鹏程煤矿党委书记,一周只到鹏程煤矿来一次,听听汇报,安排好大政方针,有空下井转一转,没空拍拍屁股走人,把余下的工作都交给了二书记。二书记不嫌事小,人财物都管着,他不怕麻烦不怕辛苦,把大书记交待的事情尽可能办妥当。办妥当不等于办好了,走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大书记、二书记心知肚明,都没挑亮灯撕破脸认真去追查。因为啥?大书记以德服人,有口碑。大事小事都是人家干的,他领荣誉。二书记以智理人,大事小事事必躬亲,求个实权,不求那虚名声。大书记、二书记两个人配合得挺好,挺默契。外人看起来,大书记大气,失于空,有大而空的感觉。二书记实际,失于琐碎,有小而实的嫌疑。大书记、二书记都有本事,只是职位不同,分工不同,因而干的事情不同。大书记开罢党委会,拍拍屁股坐小车溜了,哪儿去?回局里。二书记此时还忙着,忙什么?忙抓赌。大书记挑明了,要治一治汪时俊。那就治吧,只能由二书记来治。二书记护窝子。进机关那些搞艺术的,都是二书记选的材料。这些人说干活,那是以一顶十。说磨洋工跟谁操蛋躲滑,那是以十顶一。这些人能训,得是二书记来训,旁人插手,二书记脸面上挂不住,怕是要惹麻烦。换个具体目标,汪时俊只能由二书记来治,奖也奖个明白,罚也罚得痛快。换别人,只怕老汪不服。老汪怎么服二书记呀?二书记专拿汪时俊的把柄。这不,散了党委会,二书记不顾夜深,矿里矿外巡视了一番。瞅啥?瞅赌窝设在哪儿。他知道,老汪喝了点儿老酒,此时正在赌。老汪赌手气,二书记赌志气。他非要把汪时俊拿住,乖乖地认错。治不妥最胎,二书记就不叫二书记,叫二书生罢了。
二书记发现了新情况,办公楼旁边有个暗室,是洗照片用的。平时玻璃透出的都是红颜色,此时变成了惨白黄。耳朵贴上去听一听,有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他不知汪时俊在不在里边,里边不管有谁,赌博总是错误的。二书记找了个拖把,嗵的一声把门上边的玻璃捣碎,咣咣咣地敲门。门开处,二书记闪进去,在座的几个人松了一口气。以为是派出所来抓赌呢,原来是二书记查夜。汪时俊赔了个笑脸,说,你也来试试手气?
试什么手气?!二书记板着脸道,你你你,还有你,明天到我办公室报到。停职检查,检查不深刻不许上班。这个月白干,扣奖金。二书记指点着老汪说,你年龄大两岁,你就带头赌吧,把月亮输光了输惨淡了才算完。
老汪说,我不是头,我是陪绑。三缺一喊我,我不来不行。汪时俊把责任推到了同伴身上,一副赖皮相。
二书记说,你就胎吧。车轱辘漏酒气,你最胎。
老汪说,我胎是有点儿胎,可我不是头儿啊。胎的头儿是他们。
那几位玩家见状,跟老汪吵作一团。二书记知道,老汪是有意转移目标。把几个人身上的赌资凑了凑,明天挺好的一顿午饭。说,散了。
老汪说,散了吧。
几个人骑自行车各自回家。二书记瞅了瞅手表,晚上十一点钟,这时刻中班要下班,到大食堂吃饭了。我去看看食堂的饭菜还热乎不。二书记忙去了。二书记整天忙,有时候夜里也忙,图个啥?图个心里实在。权力就是辛苦,国家把几千号人交给二书记,就是让他好好管理的。二书记不在乎头上顶着的那个“二字”,是不太好听,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可实际权力掌握在手里,二书记分明有几分自豪。大书记怎么啦?大书记有大书记的自在。二书记怎么啦?二书记有二书记的从容。表面上看,二书记听招呼,随时听大书记的安排,可实际上,二书记有暗中的小九九,听招呼的同时总会扮演自己的角色,走样的成分总会多占了几成。细数数,大书记线上的人只有那个党政办主任高大强,他赤裸裸地贴在大书记线上,为大书记呕心沥血。有啥凭证?二书记听几回汇报了,高大强每天下午四时准时给局里的大书记通电话,矿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高大强一五一十念叨给大书记听。大书记不烦,不嫌琐碎。心里有点高兴还说不定呢。这高大强虽说只是个正科级干部,连个常委也不是,可他贴大书记那种贴法真让二书记反感。全矿人都知道二书记是实权派,似乎只有高大强没觉察。高大强没拿二书记当正处级干部对待,二书记心里窝着火,随时准备训高大强,只是没逮着把柄罢了。矿级干部里面都拿二书记当盘菜,唯独小小的高大强不领情。这个不高不大不强的家伙,坐主任的宝座坐腻了,老想挪挪位置。想挪,你往局里挪去,鹏程煤矿没有高大强的缺。空了缺,你高大强也顶不上去。二书记捏定了准盘星,要跟这大书记的爪牙斗一斗。他只是爪牙,不是大书记,二书记心里反复念叨着。跟爪牙斗,看不看主人的脸色都可以。毕竟,他跟大书记有默契,大书记不会因为一个爪牙跟二书记翻脸吧?翻脸也不怕。二书记有的是智慧,有的是人缘。在鹏程煤矿,大书记跺跺脚,只有二书记响应。二书记跺跺脚,全矿都跟着颤抖。二书记把大书记架空了。大书记不怕架空。大书记的金点子都在落实执行,走几分样不好说,反正三分意思在,大书记就满足了。你凡事不问,只知道领荣誉的主儿,能有几个点子在游走在滚动就不错了,就满面子了。大书记要求不高,对二书记算是认可。二书记要求很高,全矿人都要恭恭敬敬。凭啥?凭能耐,凭智商,凭辛苦,凭你有几颗心放在了矿上。二书记很欣慰,几个“刺儿头”被抓后,没敢倾泻任何不满。换别人,能镇住这场合?二书记暗地笑了,他对自己今晚的表现很满意。不卑不亢,不张不扬,轻巧地把几个“刺儿头”放倒了。这个放倒不同于酒场上的放倒,是轻轻放轻轻倒,没听呱唧那一声响亮,人就倒了。虽说是不情愿地放倒,可人家没敢抱怨,二书记分明感觉到了。给面子。二书记心里总结道,你们给我留面子,我却不能给你们留面子。小的们,等好吧,天亮以后再说。二书记走进食堂了。
第二天一清早,二书记候来了汪时俊几个打麻将的人,都耷拉着脑袋,听训。二书记每人发了一摞稿纸,写去。写过程,写结果,写心理,写认识,一五一十都写清楚,写清楚了摆在台面上,这才好训。那几个人都写了好几页,汪时俊没写。写啥呀?写来写去还不是瞎糊弄。二书记不看写了啥内容,只看你写了几页纸。写三四页的能凑合过关,写五六页的就大功告成了,写一两页的只怕得挨训。汪时俊一页纸都没写,挺着脖子等挨刀。二书记数落开了。你说你老汪那么大岁数,啥事带个头呀。带头去赌,带头不写检查,带头跟领导过不去。你瞧瞧人家,写了五六张稿纸,那字码的,可以当字帖。你瞧瞧你,一个大字没写,你什么态度呀你?!
我不会写检查,老汪说。
你会写什么?二书记问。
我会画画。
画画顶吃还是顶喝?
既顶吃又顶喝,老汪心里边搭茬。话在口头上,只好认账,啥也不顶。
那不就结了?
结就结,不结就不结,反正我不会写检查,你看着办。老汪一副滚刀肉架势,任宰了。
你口头总得有个态度,对赌博是啥认识,总该有个总结。
我天改地改,鬼改神改。你要是再逮着我打麻将,你把我的手剁了,这总行了吧?
不行,认识不深刻。
以后三缺一,任他缺去,我不凑那个热闹。谁喊我,我也不来,与这几个人脱清干系。我不组织、不参与、不带钱。没钱谁愿意跟我来?照脸扇去。
这还差不多。二书记认可了。他知道,这老汪答应得脆生,一转脸就不是他了,得留个字据。检查会写吧?二书记问。
会写这两个字,不会写内容。老汪答。
你写上这两个字。二书记交待后,老汪写了那两个字。二书记又说,你按个手指印。老汪按了。二书记叫了一声好,把那几个陪绑的撵走了。二书记沉下了脸,叹了一口气,说老汪啊老汪,谁给你壮胆,你去闯祸。你跟共产党撂挑子,有那么回事吧。汪时俊承认了。二书记说,上边有指示,你要停职检查,扣奖金。你胆真大呀你,副总理你也敢得罪。
无欲则刚。副总理不管我吃不管我喝,我怕他干啥?我不求副总理办事,不求副总理提拔,我不怵他。
你怵谁?
我怵你。你是顶头上司,管着全矿人的吃喝拉撒。说扣钱我就没花的,说写检查还得按手模。你厉害。对我来说,你比副总理厉害。我不怵副总理,不怵大书记,独独怵你。你的小心眼可以满足了吧。
二书记笑了。交待说,明天,你去矿办高大强主任那儿报到,让他重新认识认识你。你最胎,而且赖皮。让他认识一个骨子里不胎性格里不赖皮的你。去吧。
到哪儿去?老汪话里有话。
约几个麻友,中午开吃,你们的赌资还在我这儿。
你参加不参加?老汪问二书记。
我当然参加。我不参加不吃亏了吗?二书记回答。
老汪得令,屁颠屁颠地去约人吃饭。心里话,这二书记会做人,训罢伙计让伙计心里快活。自己请自己,值。有二书记作陪,这样的面子局上哪儿找去。挨训的心情风卷云散,刹那间多云转晴了。
赌友喝酒时,都往醉里喝,只留二书记一个人清醒。二书记有些怕了,说,你们都醉了,下午谁干活?
爱谁谁干,老汪说,这一桌的人都不干,怎么样?
听见的人都叫好。二书记说,你们别说跟我喝的,我不方便训人。
老汪说,你跟麻友喝蹭酒,怕个球?在座的没有陷害你的,你把心安在肚子里。
二书记先撤了。
这一桌麻友全喝醉了。
第二天早上上班时分,汪时俊来到矿办主任室,找高大强报到。高大强有心调戏他,说,你认错门儿了吧?这儿是矿办。
我找的就是矿办。
矿办你找谁?
找你。高大强高主任。
找我干啥?
找你报到。让你记准了,汪时俊也是机关工作人员,再出花名册不至于把我的姓名漏掉,让副总理惦记了。
高大强弄了个大红脸,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颈。这老汪,果然不饶人,是个硬茬。高大强没给汪时俊分派活计。本来嘛,老汪是美工,美工属于工会,矿办公室主任派什么活计?那老汪不急不躁点着一支烟,从容抽完,说,没事儿我去画画。背个画夹写生去了。汪时俊从来没那么自在过,想画什么画什么,时间充裕得很,他没人管没人问,实在是闲员一个。表面上看他挺自在,心里纠结得很。他不知停职多长时间,挂在矿办到什么时候,反正他不想过这种日子。他画塌陷湖,画湖里的夕阳。他画矿井架,画井架上的日出。他赋予画里一个灵魂,一个忧郁的灵魂,不管是日出还是日落,他都忧郁着,给画面一种灰暗的色调。即便是彩霞,也有几分忧郁,感染着忧郁的魂魄,那么灵动,那么不忍,那么的神采飞扬。画风景很快就画厌了,他去画人。画美人,画矿工。画矿工中的美人,画美人中的矿工。他很快选准了目标,画名角李艳。李艳是市歌舞团的独唱演员,台柱子,压阵用的。鹏程煤矿办了歌唱音乐班,把台柱子李艳请来了,教花腔女高音。这李艳长得漂亮,没的说。眼皮一眨,跟打闪似的,流露出两颗“黑宝石”,幽幽地发光。那身段,锻炼出来的,走路兜风,刷刷刷,那叫一个俊俏。老汪去画李艳,李艳认可了。不光在教室里画,在美工室里也画,摆弄个姿势,坐定了让老汪画。老汪心里快活呀,画得两袖生风,画得手舞足蹈,画得旁观者直叫好。老汪画了一个礼拜,画稿足足一画夹,他自己挺满意,有个人不高兴了。谁,高大强。高主任兼管这个兵呢,给这个兵出了个馊主意,说,矿校的标语栏该换了,你去帮着弄弄吧。校长找我几回了。老汪没答应。他不答应有他的小九九。矿校分明有美术教师,写个标语不成问题,虽说没有汪时俊弄得好,可遮掩一面墙也能弄得蛮像一回事儿。老汪记起了二书记的交待,有心教育教育高主任,瞧瞧人家是怎么看待生活的。老汪说,矿校有美工,教师多得是,我不能折别人挑的担子。一口把高主任给回绝了。高大强那个气呀,不打一处来。可你拿他没办法。他就那么认识问题,你能怎么他?已经停职了,正在反省中,奖金扣了一大半,还能让他怎么样?他爱画画就画去吧,主任落得个省心。高大强随老汪去了。他自己要写材料,材料铺了一摊子,等着收拾呢。这个老汪,真胎!胎里坏!最胎!心里骂了几句,自在了些,心思走进章节里去了。这篇文章很重要,大书记铺了路子,等着审核呢。高大强不跟汪时俊一般见识,放老汪画画去了。
矿里筹备召开宣传会议,张罗人写会标。美工汪时俊临时在矿办,写会标的活计暂时派给了矿办高主任。汪时俊来点卯时,高大强对他说,让他去把宣传工作会议的会标写了,再抽烟不迟。老汪答腔,别介,我不摊写会标,我已经停职了,正在反省中,停职期间你让我写会标,合适吗?我犯错误不要紧,矿方扣我的奖金,我不能影响你高主任犯错误,你的前程远大,高路入云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你因为我犯领导错误,不值得。你把写会标的活计给辞了吧。
汪时俊死活不干,高大强拿他没办法。季文书探了一下头,对高主任说,我来写会标,行吗?行,怎么不行?高大强乐了。这季文书是借用人员,关系在采煤二区,挂在矿办当文书有几个月了,老想转正。他就拼命找活干,该干的不该干的,能干的不怎么能干的,他都包揽在身上,试着干。高大强喜欢这号人,这号人省心,堪称机关里的劳模,不怎么懂人情世故,只一门心思干活。这种人好领导呀,不拐不坏,不胎不拧,假如手下都是这种人,就好调教多了。遇上老汪,即使临时代管,他也不听招呼。一个戴罪之身,拿什么谱呀?还一口一句替上司着想,真替上司着想的话,相也照了,处分也没了,高大强也管不着了。那多省心,高主任恨恨地想。
季文书把会标写好以后,又主动把会标挂上。这挂会标的活计不重,却挺烦人。让工会挂吧,工会说没有美工。让矿办挂吧,矿办说哪儿是我们的活儿啊。季文书不争执,他懒得争吵,早早把会标挂上,等领导来审查。他是想摆功的,看看,小季挺勤利,活儿干得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二书记评价说,宣传会议是党委的工作,鹏程煤矿后边应加党委二字。重写吧。看来不用老汪真不行,别人没有他那两把刷子。他交待高大强,让汪时俊写,停职解除,反省通过,奖金只扣一小部分,让他回工会写去。高大强来寻汪时俊,哪儿也找不着他的影子,他背着画夹画画去了。让季文书重写,季文书不敢了,怕二书记再训场。高大强没办法,挽起衣袖自己上,写了“鹏程煤矿党委宣传工作会议”几个字的会标,意犹未尽,又抄了一份贺信,这才收摊子,等着大书记二书记来表扬。这高大强,头脑一半发达,一半极不发达,智商很高,情商极低。他不知道,这一下子把汪时俊彻底得罪了,老汪会找他拼命。他也不知道,大书记二书记会因为此事狠狠地训场。二书记训他,他忍了。大书记训他,他觉得亏。他对大书记那是全心全意地好呀,怎么会惹大书记感冒呢?可他惹了,光腚招马蜂,能惹不能撑。事后,他才觉得有些可怕。这汪时俊,太胎了,能要出租追到局里撕他,撕得那个狠劲,简直是拼命。不光高主任,连大书记见了老汪那个胎劲,也觉得可怕。这老汪,简直不是人。说是神吧,有些大,说是鬼吧,有点儿小,就在神鬼之间,人妖之间吧,显出了汪时俊的神通。
中午,汪时俊喝了点儿酒。恢复工作的消息是听许诺说的,许诺还说,那个借用的文书写会标,让二书记训下来了,高大强亲自上,不光写会标,还抄了一通贺信,撬你的饭碗子呀。老汪喝了半斤酒,酒壮怂人胆。假如喝高了,他就去睡了,捞不着去闹事;假如喝浅了,酒不足,他也没胆量去闹。那点儿酒正喝到火候,许诺一点,汪时俊的火腾地直冲脑门子。好呀,你个高大强,跟姓季的伙计撕哥们儿的帽檐子,这是踢弟兄的饭碗呀。得去找高大强,找他算账。
下午一上班,老汪直奔矿办去。进了屋,见高大强正浇花,顺手浇了老汪几滴水。老汪说,你不尊重我。高主任说,怎么才叫尊重你?用八抬大轿抬?你承受得了吗?承受得了,老汪说,我光棍一条,福也享得,罪也受得,只是不能受气。谁给我气受,我跟谁拼命。
胎里坏,高主任随口说了一句。让老汪逮了个正着。老汪正愁找不到借口修理这个高主任,这一下抓住了把柄。
你骂人。
我没骂你。你最胎,全矿人都知道。
我胎不胎,由不得你说。你骂我胎里坏,连我娘也骂上了,我撕你的臭嘴。老汪扑上去,真撕呀。动静闹大了,让别人给拉开。汪时俊毒气没发泄出来,又逮季文书撕,也被拉开。季文书和高主任明白了,他们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这老汪手像钳子,连撕带扯,那手劲真大。高大强见老汪不好惹,跟小季招招手,俩人钻进一辆小车,跑了。
二书记对许诺说,俩人这是上局里奔大书记去了。许主席跟老汪咬了咬耳朵,流露出大书记几个字。老汪毒气未发,正在气头上,跑到矿门口,招呼了一辆出租面包车,一路追了上去。
追到局里,一直追到大书记办公室,果然发现了高季两位。汪时俊扑上去,上前就撕,撕两人的嘴脸。大书记喝道,干什么?老汪你闹事。老汪回答,我闹完了再说,追着高大强撕他的嘴。闹腾了一阵子,许诺要了一辆客货车追到局里,跟大书记说了原委。许诺一到,娘家人来了,老汪心里的委屈涌了上来,哇地哭出声,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大书记把高、季二人引到会议室,训斥二人。这会标是美工的活计,你俩写,美工是啥心情?体会不到吗?你也是的,高大主任,玻璃碴子乱闪光,写什么会标抄什么贺信呀?自己把自己摆在小人物的境地,惹了一腚骚,跑这儿来让我给擦腚。机关是科室,不是计件单位,机关工作人员不能当劳模,像劳模那样子多干。你多干了,还要别人干什么?
高大强认账,我下回不多干了。
你也不能少干。大书记继续训场,副总理来矿,机关人员漏谁都行,唯独漏了汪时俊,他要你的好看。没有我护着,那晚党委会你就该做检讨了。
高大强说,这个账,我认。
大书记说,局里马上要到矿上考察你了,想提拔你为副处级。以这件事看来,你现在还嫩,尚不适应副处岗位。等一等再说吧。
这一下拿住了高主任的命脉,他拼命巴结大书记,写这稿写那稿,图的就是提拔。这一下子,官运黄了,高大强汗珠登时冒出来,砸在地板上吱吱地响。高大强问,我该怎么办?
向老汪认错,大书记指点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边一认错,老汪那边气准消。双方还是老伙计,处一块儿是个缘分。
高主任答应了。
果然,高大强认错了,汪时俊气消了。两个半人都感谢大书记。那半个人是谁?小季呀。他搭不上个话,只能算半个人。许诺把老汪领走了。大书记这才坐下来看材料。大书记不会写,能看出好孬。一会儿工夫,大书记笑了。高主任明白,材料通过了。那几个晚上,点灯耗油的没白熬。功过相抵,高大强在大书记眼里,说得过去吧。大书记发话,行。署鹏程煤矿党委会的名,办去吧。高大强屁颠屁颠地去了。
开宣传工作会议之前,大书记照例要视察一下准备工作,看看布置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二书记一一汇报。汇报到汪时俊那一撇,二书记拿出一张纸,推过来。大书记看了,说,怎么没字?像天书啊。二书记说,这已经勉为其难了,他说他只会画画,不会写检查,按了个手印在这里,态度还端正。大书记没再往下追究。他知道,老汪的后台就是二书记,老汪是二书记线上的人。把不给副总理照相的过错改在赌博上,这等事情只有二书记干得出来。大书记并不揭穿二书记的良苦用心,大书记已经觉察到了。大书记是不使人难堪的角色,得过且过,以德服人。大书记又问,那两床被子换过来了吗?小白司机怎么处理?
二书记回答,小白亲自去他家换被子,把老两口给感动了,跑我这儿为小白求情。小白扣了半个月奖金,行了。司机的收入不高,除了几个出车费,别的收入很少,也算过去了。
大书记问,怎么找的那么一家困难户?
二书记绕开去,说,他家以前不困难,双职工,小日子滋润得很。这男人封建,非要男孩不可,生到第二胎,还是女孩,男人下井去了,躲一躲计划生育的风头。第三胎又生个女孩,这一下躲不过去了,女主人让开除公职,男的背个处分,这才困难起来。大人小孩都卖血。大人卖血,度光阴;女孩卖血,求学。一来二去的,就传出这么个困难户。其实,可怜之人必有可叹之处。这一家的困难怨他们自己。
怎么找这一户典型?
这一家跟市长沾点儿亲戚。
大书记明白了,不便再问。再问下去,市长的颜面也丢光了。大书记不提二书记把事情办走样那一撇,只是鼓励道,你办得不错。让我自己办还办不成这个样子呢。
两个人转到工业广场,书法、绘画、摄影展览摆开来几十米,对仗,像一个席筒子,一溜儿排开去。大书记瞅瞅,有好几幅作品签了二书记的姓名。大书记存心逗趣,说二书记,你不光书法可以,还能拿动刀,搞个篆刻什么的。二书记闹了个大红脸,说,这都是他们捣鼓的玩意儿,非得让我签名。签就签呗,反正我的名也不值钱,摆在这儿供职工乐一乐。大书记说,回头给我刻一方。好的,二书记搭腔,要闲章还是主管章?主管章由公家来刻,来一方闲章吧,料子要好,要能拿得出手,大书记回答。二书记说,你把心放在肚子里,要好材料有处弄,要孬材料只怕找不准地方。这件事交给我。我办事,你可放心?大书记看了二书记一眼,心里话,不放心。话到嘴头就改成:绝对,一百个放心。大书记二书记都乐了,只是乐的意趣不同,各自怀揣不同的心思罢了。两个人上办公楼,过材料去。过材料是大动作,得两个书记都出席才行。不然,谁能定准弦呢?
宣传会议开得很顺利,总结了工作,表彰了先进,安排了下一阶段的宣传任务。开到下午,会议进入尾声。歌唱音乐班告一段落,正好借这个机会亮亮相,检查学习成果,看看出来几个歌手,逗参会人员一乐。学员们挨个儿登场,果然不同凡响,学过以后和学过之前大相径庭,歌唱水平提高了很多。轮到压台的李艳老师登场时,高大强高主任神色慌张地走来,跟大书记咬了咬耳朵。大书记把二书记和纪委书记于庆祝叫到一边,交待了几句。大书记撤了,宣传会议结束。
于庆祝上台,对着麦克风说,机关全体工作人员到行政会议室,有点儿事情需要说一下。招呼李艳说,你到会议室唱吧,那儿给你留机会。
于是,机关的成员纷纷离座,奔会议室去。去了才知道,大伙儿被精神绑架了一回,到这儿来是陪绑的,被绑架的主角是司机小白,就是退休副局长的公子,偷换被子的主儿。小白挨批斗,总得有人听啊,选机关的成员旁听,这是大书记的主意。人员到齐后,于书记于庆祝开讲,他说,小白在副总理到矿期间,刚刚犯了错,眼下不思悔改,趁宣传会议不用出公车的机会,偷偷用车给闲人帮忙。这下可好,闲人欠了别人钱,人家寻上门来,把小白的车给扣了。小白丢了吃饭的家伙,这才跑到矿上来报告。已经造成了不良后果,矿方蒙受了不应有的损失。领导指示,这一回要斗争小白,让他认识问题的严重性,以示警告,免得别人犯类似的错误。谁先说吧。
高大强举手,于庆祝示意他先说。高大强上纲上线,把司机小白批驳了一通。对这样的部下,高主任表示了惋惜之情,以为他一错再错,是平时不注意个人修养的结果,能否继续操方向盘胜任小车司机的工作,这要看激没激起民愤,领导怎么决定。作为矿党政办主任,高大强只有一个态度:执行。
接着又有几个马屁精发言,循着领导的思路唱了几句高调,在板不在板的,调准不准的,表明个态度。和领导走得近,反正没亏吃。几个人就是那么个意思,得罪个把司机那就闲情了,小白的父亲已经退休了,已经退休的局长你能奈我何?发言的人心里有些暗暗自喜,以为得了些便宜,领导看重自己发言也说不定,直到汪时俊冒出来,冷不丁地给了发言人一通难堪。
汪时俊说,司机是啥人?小驴。驴是驮人的,驮的都是领导,人模人样的家伙。小白他见天为领导服务,早上出车,下午抱方向盘,到了晚上,领导有饭局,他还得接送。司机可怜呀,主桌坐不上,有时副桌也坐不上,只能吃点儿残羹冷炙。狐假虎威的时候不敢说没有,反正在领导面前,灰头土脸的时候多。小白怎么啦?这么批斗他,这种斗争充满了文革风,给人一种别样的味道。小白无非用公车办了一次私事。你们当领导的哪一个不用公车办私事?你们挨批判了吗?你们没有。因为什么?因为你们是头儿!制定政策的人。假如小白不是司机,而是小白的爹,副局长大人,你们敢斗他吗?谅你们也不敢,除非给你们每人发个胆。
老汪一通歪理邪说,把会风给扭转过来了,没有掌声,不是不想鼓,是怕领导难堪。二书记接过话题,说,大家伙儿端正了认识,批评了错人错事,很好。下面请李艳老师唱歌。这一下掌声如潮。李艳知道,她只是沾光,沾了一位智者的光。她唱起来,连唱三首,唱得激情荡漾,唱得声色动人,唱得听众哗哗地鼓掌。李艳心想,这些掌声都是给他的。敬献给最胎,我一点儿意见都没有。他怎么能叫胎呀?他骨子里很硬,一点儿也不胎。他外圆内方,谁说他最胎我跟谁急!瞧瞧,心里边护上了。这才叫,美人账前犹歌舞,歌舞献给意中人。
晚上吃饭时,好多人给汪时俊敬酒,敬得最多的是女歌手李艳。她一会儿来敬两杯,一会儿又来碰两杯,理由多的是。你讲得真好,干两杯。你讲得最好,又干两杯。把汪时俊灌得大醉。汪时俊心里明白,有女人看中他了。他虽说已结婚,可婚外恋还没有过。这真是:女人选你你最胎,女人不选你一点儿也不胎,信夫。
李艳走了,给鹏程煤矿带来很大变化的李艳走了。好多人想念她。许诺发现,老汪有变化,穿戴整齐了好多,爱收拾胡子了。谈吐也干净了好些,不怎么骂人了。见了老许,有时候在人前称他主席了。许诺就跟二书记说,停职反省以后,汪时俊变了一个人,听招呼多了。二书记也发现,老汪确实有变化。上下班基本正常了,时间观念增强了不少。说明他近日没赌,如果赌到半夜,早上怕起不来。老汪蹲在美工室,除了写标语写贺信就是画画,画了好几张。二书记瞅了一眼,明白了。老汪的变化是由里而外的,他不是反省出来的,他是有了爱。他还能爱吗?变化说明,他可以。他不光可以爱,还可能爱得很热烈。美工室一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两幅裸体画。画上的形体和容貌非常像一个人。像谁呀?歌手李艳。老汪不承认。老汪狡辩说,这哪里是像?这就是!这不是李艳吗?活脱脱可以从画里走出来。发现我的变化了吧?这是神的旨意,神奇的力量。你们不会爱。你们假如爱上了,你们也会有变化。老汪把二书记许诺等人说得目瞪口呆,生生让人给上了一课。原来如此,二书记吃了一惊。交待老汪,别出事啊,出了事不好交待。老汪说,能出什么事?该出的事已经出过了,不该出的事还没造出来。您当领导的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老汪说得轻巧,麻烦不找汪时俊,找到汪时俊的领导头上了。老汪的媳妇,那个叫黄蓝的矿医院大夫找到许诺,说李艳找她了。找她干什么?让黄蓝让贤呀。只要你让贤,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要钱给钱,要条件给条件。只要你能说出口,我李艳保准答应你满足你。黄蓝叙述这一段的时候,雌性荷尔蒙激素大发,那种骄傲,那种自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黄蓝说,你贱,你跟已婚男子抢老婆,乐意当小三。李艳说,我就犯贱一回,你说啥都行,只要你肯让贤,我给你当众跪下都可以。黄蓝说,不可以。我的老公,我凭啥让给你?!这是我最可宝贵的东西,我的依靠,我的柱石,我的栋梁。我让给你了,我到哪儿找我的依靠?
李艳说,那个人在你手里被埋没了。我可以给他激情,我可以把身体打开,任他画,画哪儿都行。你行吗?你能做到吗?你的身体只怕打开来一堆赘肉而已。而我,是画中人。
黄蓝说,我给他生儿育女,我给他洗洗浆浆,我给他做饭做菜,我给他平静的生活。搞艺术的人需要平静,你懂吗你!
李艳说,艺术家不光需要平静,还要有激情。平静久了,会生锈,会发懒,会提不起精神。老汪平静得结冰了,遇见我,才生发一些诗情画意。你行吗你!
俩人争执了一通,谁也不让谁。黄蓝求寻汪时俊的顶头上司许诺,许诺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拉来纪委书记于庆祝,一起听黄蓝诉说。于庆祝听了一通,也是拿不准弦。又请来了二书记。二书记听罢,说,离婚不离婚,主要看当事人。男人间争执,看女人;女人间争执,看男人。这事得问汪时俊,他怎么想的,偷牛逮个拔橛的,得有证据。黄蓝问,那怎么办?找老汪来,一问,晓得了。黄蓝赶紧撤,说,别说是我来报告的,说我报告的,老汪会往轻里看我。一溜烟走了。
三个人审老汪,你跟李艳干了什么?什么都干,老汪坦白,她是我的画中人,我的模特,我爱怎么摆弄她就怎么摆弄她,她听招呼。区别是:她只听我的招呼,她不听领导的招呼。搞女人,搞漂亮的女人,你们行吗?我一条好汉出世,顶你们仨,你们信不信?
老汪又说,这是魅力,可以招魂。任你什么大牌女星,只要你敢来,鹏程煤矿有人消化你。供你吃供你喝,还供你玩。玩什么?玩极致。玩到能数清你有几根阴毛,玩到能摸清你的乳房有几斤几两重。你爱信不信。这是恋人的感觉,这是爱的力量,这是热能的释放。像原子弹引爆,有蘑菇云;像导弹发射,有运行轨迹。跟你们当官的讲这些有点儿费劲,你们动动嘴皮子还可以,练真功夫怕是不行。你们缺乏的就是个人魅力。
老汪还想说,被二书记阻止了。任这小子放肆,眼中太无领导了。二书记说,你得定准弦,人家是黄花大闺女,迟早要嫁人的。你是有媳妇有孩子之人,你能承担了后果吗你?
我没想后果。老汪坦白。
假如李艳非你不嫁,你又一时离不掉婚姻,你怎么办?二书记问。
汪时俊被问住了。旋即,就笑了,说,问题哪儿有那么严重?
二书记说,就有那么严重。李艳跟黄蓝摊牌了,光天化日之下要抢你当他的男人。你是当还是不当?
当,可以。不当,也可以。汪时俊回答,你容我想一想,这结果有什么后遗症。
后遗症严重得很,二书记说,你去反省吧,下班前给许主席一个回话。没有回话的意思,你就不要回家吃饭了,闷在美工室里使劲想。我借你点儿劲,想吧。
小会散了。许诺不放心,跟到美工室,瞧那两幅裸体画,希望从画中找出答案。老汪试图把许诺从执迷中拽出来,说,你放心,我不会跟李艳过日子,我只是找她玩玩。真的,我没想过离婚。离婚的日子太苦了。哪怕只有一天,我也不愿意这一天落在我的头上。
许诺说,你这样一讲,我就放心了。你得给矿工争口气,既能玩倒大牌女人,又不打离婚牌。这样,我才信服你。许诺走了。走出去好远。到哪儿去?去矿医院,寻黄蓝呀。黄蓝一颗心悬着,七上八下,得悬到什么时候?
许诺把黄蓝叫到一边,说了领导跟汪时俊谈话的经过,又把老汪的态度交待一番,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刚才有点儿怕,这回放心了。黄蓝说,这样的男人才像个男人,算是依靠呀。我有最胎当男人,感到很自豪。
斗胜了再自豪也不晚,许诺交待黄蓝,对老汪温柔点儿,显出矿山女人的优势来。
黄蓝答应着,千恩万谢。回家以后,做了四个碟子四个碗八样菜,劝老汪喝一盅。老汪这一喝,真性情上来,没顾得收拾碗盏就把黄蓝放倒了。那一晚,两个人大悦。早晨起身,黄蓝精神抖擞着,兴奋劲儿尚未退去,有一种母老虎护窝的感觉。心里说,李艳,你就浪吧,浪到天边也不是我的对手。给最胎的牙刷上挤了牙膏,把饭盛上,这才喊老汪起身。哎,当家的,瞧瞧我给你煎的荷包蛋,外酥内软,正好吃。老汪咬了一口,一汪汁出来,溅了半桌子。汪时俊心想,这顿早饭,女人用心做了,男人得用心吃。细细品罢,才骑自行车进矿,奔美工室。
许诺探了一下头,说,老汪,大书记有请。
老汪有点儿奇怪,说,不年不节的,他请我干啥?
矿大门改造,设计好了,看看用哪位书法家的字能配得上。许诺说。
汪时俊放下手里的活计,跟许诺出来,到矿门去。大书记二书记都在那里,指指点点规划着什么。大书记见了老汪,招呼过,说,你看看图纸,这是矿大门新设计。中国的大书法家你都熟,看看用谁的字更配得上这设计。
老汪瞅了一眼,笑道,小柳,这号设计你也能通过,眼眶子太低了吧。
大书记被说愣了。大书记姓柳,比老汪小一岁,喊他小柳本没有错。可大书记毕竟是局官,官大辈份长,这道理谁都明白。汪时俊这一通玩笑把大书记说傻了。愣了一会儿,大书记陡然一机灵,说,最胎,我看你到底有多胎?你设计个好的,拿到常委会上比较一下,看看通过哪个,可好?
好。老汪答腔,多长时间?
一周。大书记交待许诺,一周之内不要给他派活,有美工活你来挡。看这个狂家能做什么猴出来。
许诺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早为老汪着急上了。老汪胸有成竹,说,成。立军令状。
许诺代表矿方跟汪时俊订立协议,一周内让老汪专心创作,不打扰他,提供一切方便。一周内老汪创作不出来,甘愿受罚。立字据人,某某等字样。许诺激他,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要争气,给自己争气,也给矿工争气。
老汪说,把心放肚子里,我手头有资料,哪儿哪儿的大门我全有,你放宽心,我保证替矿工会争气,为美工争口气。
老汪比划一天,成了,又用半天时间画出效果图,并不交差,躲一边玩儿去了。玩儿什么?赌啊,赌麻将。好长时间没玩儿,手都生了。生拳如烈马,忽然来了灵感,大胜了一场。不赌了,关在美工室里画画,省里要举办美展,汪时俊指望裸体画能火一把呢。
一周以后,大书记主持召开矿党委常委会,通过矿大门设计。有两套方案,一套是局设计处设计的,那个设计图画得相当专业;另一幅是汪时俊设计的,只画了个效果图,就是草图。老汪不会画设计图,他画的草图将就着用了。常委们比较一番,一致通过了老汪的效果图,确实比专家设计的强好多。老汪笑了,笑得很灿烂。这才叫土专家胜过了洋专家,一支笔超越了众多笔。大书记宣布散会以后,到美工室坐了一会儿,瞧了那两幅裸体画,问,李艳的裸体照片在哪儿?
都珍藏着,外人看不到。
李艳找我了。
操蛋。她不找当事人,找当事人的领导干什么?
诉苦呀。谈心呀。争取领导同情她呀。
她说什么?
说她不是一块肥沃的土地,没有油可流,有点儿贫瘠,像盐碱地。老汪耕耘过,开垦过,播种过,却没长出好苗来,令人惋惜。大书记问老汪,你跟李艳办了几回事?
老汪想了想,说,十回八回以上。
一回有强奸的可能,十回八回就属于通奸了,情人的干活。大书记竖起了大拇指,你牛逼,歌手敢干,台柱子敢干,送上门的辅导老师也敢干,你行呀你。
谁日谁痛快,不日别败坏。
大书记冷笑道,你自己做邪事,让领导给你擦腚,你的烂事我都懒得管。
别介,汪时俊说,人家找你了,你得表个态呀。
我感到光荣。大书记说,你为矿工争得了荣誉,我代表矿工谢谢你。以前对你关心得有点少,只让你干活,没注意你生活的姿态,从今晚开始,我关心关心你这个能人和奇才。
算不上奇才,老汪谦虚道,一个怪胎。
一个大拿,敢跟领导说不的大拿。以前我真小看了你。听李艳一招呼,我才恍过神来,以前有些慢待你了。我从今晚改。现在到你家里去,我看看你的活法。
汪时俊想推辞,大书记执意前往。胳膊拧不过大腿,老汪只好随行。司机小白开车,一会儿工夫,到了南工人村。大书记问:你住几层?
六楼,顶层。老汪回答毕,领先爬楼。
黄蓝打开门,见了柳书记,吃惊不小,赶忙进里屋换衣服。大书记关心道,六楼高,是不是换个层次?
黄蓝接过话茬,说,他自己选的,非要顶层。夏天晒透了,热个死,冬天冷风吹,冻个死。这都怨他自己。
为什么?
养鸽子呀。黄蓝说,他的信鸽这个血统那个血统,全是外国名牌。参赛几回了,非要夺第一拿大奖。大奖只有一名,你能摊得上?
能摊上,老汪答。
哪一回?
下一回。
听到老汪回答,大书记笑了。他明白,搞艺术的人,生活中也往好里弄,生怕让人给看扁了。问:养几只信鸽?
五六十只,老汪答,哪天我淘汰几只老的不能飞的家伙,你炒来尝一尝。那味道,只一个字形容:服。
现在就去抓,黄蓝命令道,柳书记好不容易到家看看,你不掏出点儿真家伙来,让书记小瞧你。
老汪真去抓,被大书记摁住了。大书记说,改天你杀好褪光了,交给我,可行?说着,告辞。大书记走后,黄蓝问,书记到家来干啥?
看看。
看啥?
看我的生活。
你的生活有啥看头?一个普通人,无非会画个画而已。
看我是否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看我的媳妇长得啥模样,是不是悍妇。
结果呢?
你去问大书记,汪时俊回答。
大书记再见到汪时俊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了。大书记溜达到美工室,轻描淡写地说,我给你揽了一个活儿,不知你能不能胜任。
分内还是分外?老汪问。
分内分外都有一点,雕塑,你能搞吗?大书记反问道。
能。不是吹,我搞的雕塑起码比环城公路几个点的雕塑强。那几个点的雕塑太掉价了,不知怎么通过的。通过时找我去,也不至于弄成现在的样子。不中不西,不土不洋,整个一浑球。
老汪还要训场,被大书记阻止了,说,局门外要建一个公园,起名叫薇园。薇园需要三座雕塑,一主两副,有煤矿特色,有时代色彩,还要有点儿主人公的劲头和精神风貌。你行就弄,不行我再另请高明。
行,立军令状。
军中无戏言,误了工期我处分你。
愿领奖罚。咱丑话说在头里,设计费定高一点儿,你帮我筹点儿赌资呀。
没问题。大书记答应了。
汪时俊拉开柜门,拎出一个塑料袋,里边鼓鼓囊囊的装的是杀后褪净毛的鸽子,有十多只。老汪说,这你得笑纳,不值钱,自家养的东西。你尝个鲜。
大书记推辞不掉,拎着走了。走时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矿上来?
老汪答:你别忘了,你的狗腿子是我的伙计。伙计早给我报信了,说你要来。
谁呀?那么灵。
灵不灵的你小心一点儿,你们当官的放个屁都能砸了脚后跟,爱信不信。
说着,大书记走远了。老汪折回屋里,忙自己的活计。一会儿工夫,喜报抄好了,牌版贴顺了,齐活儿。正收工的时分,许诺探了一下头,说,大书记有请。
请我得有轿子。
轿车备好了,你跟大书记去市里,看新建公园的园址。
得令。老汪屁颠屁颠地一路小跑,钻进轿车,跟大书记打了招呼。大书记说,老汪,你是个赌家,今天我和你赌一把,你收我这个学员吗?
收,老汪回答。反问道,怎么个赌法?
问你呢,你是老师,你定。
如果下了车,赌博要有赌具,没有赌具的玩法太简单了,玩不长也玩不好。在车上有车上的赌法,瞧见没?对面来了一辆面包车,你猜,这辆车的尾号是双还是单?
双,大书记赌了。
我猜单,老汪响应道。会车以后,那辆车的尾号是八,大书记赢了。老汪说,这一次不算,号码偏向领导。对面又来一辆客货车,猜它的尾号。
单,大书记又赌了。结果,大书记又赢了。大书记问老汪,输家有何表示?
老汪说,中午我管饭。
大书记说,中午一起吃公餐吧,共产党管饭。
老汪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赌徒心理,赌来的饭,格外香;赌来的酒,格外醇;赌来的银子,花着格外顺心。你不是赌徒,不懂得里边的道道,你替我省钱了,我谢谢你。谢谢啊小柳。
小柳笑道,我该谢谢你,你那几只光腚信鸽值不少钱,我这厢领情了。大书记鞠了一躬,老汪赶忙接着,然后,都笑了。
俩人下了车,在花园地界勘察一番,定了工期。大书记给他一个月时间,汪时俊只要一周就行。聊着聊着,聊起了李艳。大书记说,人家是个角色,算名伶,你别辜负了人家。汪时俊回答,有辜负,有不辜负。完全照她想的来,我就吃亏了,我媳妇也受不了。不按她想的来,她吃点儿亏,我也吃点儿亏,就扯平了,不耽误轰轰烈烈爱一场的初衷。大书记说,她总归是要嫁人的。你们俩当机立断,晚断不如早断。成,汪时俊说,你帮我请她吃顿饭,可好?你请她算给她面子,她不接都不行。到时候我跟她断了,不误双方的前程。大书记问,什么时候?老汪答,等公园竣工的那天。大书记答应了。
没等到薇园竣工,李艳打手机过来,找汪时俊。李艳说,亲爱的,想我了吧?想我就到香港大酒店来,我在那儿订了情侣座位,咱们共进晚餐。可好?好是好,得我结账,老汪说你掏钞票我心疼。你那么嫩的手,去拿银子,当心闪着了。李艳在那头说,今天我请。咱有分工,在矿上你请,出了矿务局范围,到了市里的界面,我请。咱平分秋色,可好?你吃十顿八顿吃不穷我。李艳在那头执拗得很。老汪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老汪到矿医院,找黄蓝请假。老汪经常赌,经常熬夜误点,黄蓝懒得管他。听说李艳要请他,而且在香港大酒店,黄蓝全身的汗毛孔都张开来,吸取着对方的信息。黄蓝说,你怎么想?
我没想啊,跑来问你。
你别去。去了不能一刀两断。
说差了。不去丝丝黏黏,牵扯不断。去了才如抽刀断水……
那不还是连着的嘛。你去,跟那浪女人说,以后不牵扯了,再香的饽饽也不吃了,再甜的苹果也不啃了。我准你的假,敷衍一下就回来,别让她黏住了。
得令。老汪要的就是这句话。这句话抬高了三个人的尺寸。李艳的尺码不用说,自然不小。汪时俊有李艳宠着,挺厉害。关键是黄蓝拔高了自己的气节,跟名伶对着干了。黄蓝交待,女人最怕拔屌散熊,转脸不认账的泼皮,你若试一试,准成。老汪口头答应着,回美工室准备去了。脸没认真洗,得打香皂拌一把。胡子没有刮,得用刮胡刀蹭一蹭。衣服没得换,再拌几下子颜料,以示画画留的印痕,显出自家的身份。拾掇利亮了,照一下镜子,挺满意。许诺进来了,说,让小白送你去。老汪问:哪个小白?到哪儿去?许诺说,小白就是那天你救的司机,没有你为他说话,他怕方向盘也转不动了,到会堂扫地去。到酒店呀,你吃你的,他在外面等你,心甘情愿地等,还你一个人情。这个安排你看怎么样?乱弹琴。老汪只好答应了。这肯定是女人所为,黄蓝怕男人入港,叫上一个司机陪绑当证人,又引自家顶头上司安排,设个圈套让你钻。按照最胎的脾气,这似乎该造反了。老汪没反。他不知道李艳找他什么事情,有啥点子,因此不着急犯犟。犟是本性,不犟才叫有涵养。老汪觉得,自己在犟与不犟之间,在本性与涵养之间混世,这才叫有本领。高手大约如此吧。不然,李艳会看中吗?
小白果然乖觉,把车停在香港大酒店以后,小白和车就消失了。老汪一个人去见李艳,俩人见了面,握了握手,老汪捏疼了对方,对方来了一个拥抱,算是还了一个大礼。汪时俊清楚,李艳不是等闲之辈,该下手时,敢火中取栗。他等着对方出招。后手发狠应付自如才是下棋高手。他不敢说自己是高手,起码,可心对付吧。老汪想到这里,说,找我啥事?
玩玩。李艳轻描淡写,说,生个孩子玩玩,留个纪念。我俩热闹一局,总该生个纪念品吧。我们两个生的后代,应该智商很高,情商不差,羡慕死外观人。
你的肚皮争气吗?最胎问。
就是说呀。李艳答,你犁开了好多回,耕也耕了,种也播了,怎么会瞎呢?
问你自己。老汪说,我有儿子,虎实着呢。你的肚皮不收庄稼,只怕是墒情不好,把良种给闷死了。
有道理。所以要请你这个高手过来,好好地摆弄一番。我做好准备了,今晚陪你玩到极致。玩高兴了,或许种上了也说不定。
老汪觉得后背发凉,那是惊出冷汗来了。这女人,真敢想,不光敢想,还敢干。假如歌手李艳抱个孩子去矿上闹,届时老汪能不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解决问题,真不好说。老汪胎啊,胎人自有胎法,他不想晚上的那番温存了,他很快把自家灌醉了。那一晚,喝的是茅台。好酒不易醉,醉了不易醒,这招数老汪懂。老汪睁开醉眼,说,我大你二十岁,当不了你男人,给你当小叔吧。
别介。李艳说,老少恋,普天下多的是。伟人之间,女人小个十岁二十岁的很普遍。我们虽不是伟人,也当伟人处,或许处成伟人了,也说不定。你画画画出名,或者我唱歌唱出头,都有可能成大人物。情侣之间不存在年龄界限,只有爱情和友谊。
有代沟。
可以弥补和修复。
有老叔和侄女差距。
我不介意。我要你行大事,做伟人,干一番伟业。我给你激情,我给你鼓励。我活了三十多岁,成个剩女,见过的男人不少,我就没见像过你这样儿的!那么有种,那么锋利,那么的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我有缺陷。要听不要听?
说说看。
要听片儿汤还是听实话?
当然是心里话。
说出来吓你一跳。
我有心理准备,你说吧。
我怕成不了你向往的大人物。我是一个懒散的人,骨子里有赌徒意识。假如娶了你,我会坐在火上烤,终日不得安宁。我得画多少好画才能令你满意?我得挣多少钱才能供得起你的吃喝花销?
李艳没等说完,打断道,我有收入,我不用你养活也活得很好。
我心里不自在。一个男人,靠女人的收入养半个小家,我愧得慌。我有点儿大男子主义,爱当家,要面子。我成天在赌场上混,你那儿我交待不了哇。
我不要你交待。你活自在了,就等于我活得自在。你赌博,我借你手气。你画画,我陪你写生。你想耕女人,我给你肚皮当土地。我只要你这个人。我不光要你的躯壳,还要你的灵魂。灵魂,你有吗?你感受过吗?你能画成实体吗?
我不能。
所以,你要努力。
我就筋了,老气横秋,你放我一马。
别介。李艳说,我放了你,手头没货色,我没有拣头哇。买菜购物,尚且需要挑挑拣拣,何况对待男人。我挑拣得很细,很认真,很有选择的余地。我看遍了市内市外人,你很优秀。有比你更优秀的,人家不睬我。我没办法,只好找你。我求求你,你让我跟了你,我让你天天当皇帝。比当皇帝还快乐的日子,你可有?我给你。我什么都给你,只要你需要。
我需要稳当的日子。老汪说,我没有那么多的上进心,只需一赌。今晚只咱俩人,我跟你赌一局,你赌是不赌?
怎么个赌法?
哑巴拳。拇指压食指,食指压中指,中指压无名指,无名指压小指,小指压拇指。没压在点儿上继续,压上了喝一杯。
李艳和老汪试着划了两拳,挺有趣。老汪手抖着,有些张狂。李艳说,你醉了。我没醉。老汪说,醉了会吐酒,我没吐酒呢。说话时舌头有点儿大,话音混浊不清。李艳说,今晚玩不了了,你歇着吧。老汪说,我行,我有龙马精神。搞女人一耕一片沟,一播一颗种。说话有些下道。李艳暗暗地生气了,到服务台把账结了,领着老汪往外走。到哪儿去?老汪问。李艳回答,送你回矿。迎面冷风一吹,汪时俊有些酒醒,说,哪里要你送,我有专车。说着,给司机小白打了个手机。小白很机灵,应该就在附近候着,一眨眼工夫车到跟前,老汪钻进去,对李艳说,上来呀,送你回家。李艳把老汪挥走了,自己打个的,返回公寓。心里恨恨的,骂道,这个姓汪的,怎么这副德行?吐口气,气徐徐散了,才念起老汪的好。这老汪,说的挺真诚,怕都是心里话,只是那心里话不中听罢了。嗨,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李艳命里怕只能跟这种人混了。想到这个混字,李艳有些伤感,歪在床上独自睡去。
老汪返回南工人村,回到家中,黄蓝接着,好一番慰问。黄蓝说,李艳找你干啥?她想生个孩子当纪念品,老汪答。你别答应她,任她自个儿浪去。浪来浪去没有回响她就厌倦了,就不再找你了。黄蓝说罢,老汪困意上来,没洗就睡了。第二天清早,黄蓝早早把饭预备好了,招呼老汪起来吃。老汪说,我打个电话,你听着就放心了。黄蓝问,给谁打?还有谁?李艳呀。黄蓝的心揪起来,听自家男人说。
亲爱的,老汪嘴里吧唧一下,来了个飞吻。你想要孩子,我来配合呀。我今晚明晚都没事儿,我在美工室等你可好?你别嫌简陋,简陋的爱情才好开花结果添孩子。李艳那边把电话关了,老汪意犹未尽,说,别关电话,我还有好点子供你采用呢。黄蓝评价,对,就那么折腾她,让她死了那份心。老汪说,我有意下道不上路,这一下你放心了吧?我把自己的姿态摆低了,戏弄戏弄李艳。美化自己很困难,丑化自己很容易,方便的话,咱把胎劲抠出来,一点儿一点儿贩卖给李艳,李艳肯定烦。她烦了咱就安心了,可好?
好。黄蓝笑了。依靠这样的男人,心气那叫足,呼呼地喘息。俩人吃罢早饭,各自上班去了。汪时俊收集了一些资料,拿出浑身的本事,设计雕塑。他不能让大书记为难,说,这就是你手下的兵?那个问号带有贬意,不符合老汪的心态。老汪是事事样样都想往好里弄的人,弄好弄不好,那是天意。努力不努力,才是人情。这一回,最胎是真努力了,可以说,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一周时间,他没赌没玩,整天干正事,完成了。看看效果图,自家很满意,问许诺要车,要找大书记看设计。许诺说,我要的车孬。你找二书记,二书记要的车好,你去找大书记才体面。老汪信了,去找二书记。二书记看了设计,说,好。我给你派车,派最好的轿子。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老汪问啥想法,二书记回答,我不要你的设计费,我只图一个虚名。我在你的设计上署个虚名,你看可行?
不行。老汪灵机一动,说,大书记要署名,我已经答应了。你二书记再署名,都是领导干的活计,我这个美工可有可无了,不成。
老汪拒绝了。二书记的脸色随机耷拉下来,阴了半边天。说,你靠上大书记,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可我照样给你派车,派好车。以后有事不要找我,找大书记去吧。
到了局里,找到大书记。大书记看罢设计图,很满意。说,我给你敲敲边鼓,你有个思想准备。设计处也搞了一个方案,要到常委会上跟你比一比。你怕吗?我不怕。老汪回答。老汪怕的不是设计通不过,而是二书记那儿怎么交待。假如二书记跟大书记通气,穿帮了怎么办?老汪说,为了设计好通过,你署个虚名吧,算咱俩合作。大书记笑了,笑得很阴险,说,不是你心里话吧,我不剥削你。靠剥削部下取得荣誉,不是我的作派。老汪说,那高大强高主任给你写材料,你怎么署名呢?大书记笑道,我对当官是有想法的。我手里啥都缺,唯独不缺当官座位和官材料。高大强是当官的人,跟你不一样。我剥削高大强,我能回报他。你,我无法回报。你懂吗?
懂。老汪想说不懂的,话到嘴头说了个懂。说懂证明自己不蠢。其实对当官之道他真不懂。或者说,在懂与不懂之间吧。老汪在大书记那儿淋了一头雾水,打道回府了。
局常委会是晚上召开的,汪时俊和设计处的大员都到场,比设计的高低。局长说,老汪的设计好是好,就是图画得小了点儿,离远了看不清爽。老汪答腔说,画大了浪费,该省就省点儿,我会过日子。老汪和设计处的大员各自说了创作意图,请领导审阅,双方退出去以后,常委会进行了表决,同意老汪设计的效果图的人占了大多数。大书记躲出去,第一时间给老汪吃了颗定心丸。老汪胎劲上来,对大书记说,小柳,给你架势了吧?你该怎么谢我?大书记回答,这事儿以后再说,就把手机关了。老汪兴奋了好几天,连打了三晚上麻将,手气那叫差,输了个稀里哗啦。正所谓官场得意赌场失意,老汪那个高兴劲儿,没降到冰点以下,也离冰点不远了。幸亏黄蓝伺候得好,老汪气头上,没怎么发泄。放在平时,早摔盆砸碗了。老汪只撅了一双筷子,算是最便宜地了结了赌博的事情。以后,公园开始施工了,汪时俊隔三差五地到工地巡视,检查施工效果。选的施工队有质量,果然做得效果不错。老汪很满意。忙起来,老汪渐渐把输钱的事情放淡了些,随着时间的流逝赌博的结果也在脑海里消失了。黄蓝只记住了一个词:孬!真孬啊!说赌友的吧,具体指谁,黄蓝不清楚。黄蓝只像个消防队员,老汪火气上来,浇灭了,只留下赌的遗迹在那儿冒烟。烟是没法消除的。老汪知道老婆是大夫,不喜欢香烟,平时在家里,他不怎么抽烟。眼下赌输了,心情不爽,难免在客厅里点那么一支,抽着解闷。黄蓝劝他少抽,他就来一句:不抽烟不喝酒,活着不如一条狗。黄蓝说,女性大多是母狗啰。老汪说,我指的是男性。男人应该抽烟喝酒,活出个质量。不抽不喝,活着有啥趣?黄蓝到了这时候,并不反犟,只是顺着汪时俊。老汪在处理李艳的问题上有功,理应得到奖赏。赌输了钱怕什么,老汪有的是外快。赌输了人,那才严重。假如老汪让李艳抢了去,那黄蓝丢人就丢大发了,那才叫惨。不光日子惨淡,黄蓝想想就后怕,那样的话想死的心都有,不是输几个钱的问题了。老汪不错,想到这儿黄蓝美滋滋的,奖励他一支烟。你抽吧,我管不了你就看你自觉不自觉。你自觉了不用抽,心情也会好。你不自觉抽罢烟,心情也会黯淡下去。看你有没有志气。
老汪把烟折了。说,我戒烟。黄蓝说,你都戒了十回八回了,原先三天一包,开戒以后两天一包,眼瞅着烟瘾上涨,要一天一包了。我不是心疼钱,我是心疼你的身体。老汪说,这回我真戒,戒不掉我给你当龟孙乖儿子。黄蓝说,我不要你赌咒,我要你的行动。老汪真的把烟戒了,给中华也不抽,那些大贡小贡的中档烟,统统拒绝。老汪的形象在黄蓝眼里忽然高大起来,这老胎,胎来胎去果真有骨气,不是一般的胎可比的,所以叫最胎。不论好孬,不管正副,凡事只要走到极致,总有最的道理。最和醉谐音,醉态不美观,那么最胎就美观了吗?也不雅。那就俗吧,大俗以后,庄稼成熟了,硕果累累,也是一种风景。或许,这风景走向另一种美观呢?也未必可知。只是老汪在黄蓝心目中,增长了尺寸。假如有下一辈子,她还找汪时俊做丈夫。只怕那时候,有美女不答应,跟黄蓝抢呢?抢就抢,黄蓝做好了心理准备。
薇园终于落成了,就在矿务局对面,在局门外的广场上。三座雕塑应运而生,一主两副,那神态,有些熟悉。汪时俊来到大书记办公室,央求道,小柳,你得帮我个忙,把李艳请来,欣赏一下雕塑。大书记问,有那个必要吗?
有。
李艳应柳书记之约,来到薇园欣赏雕塑。真神了,虽说是第一次欣赏,怎么那么熟悉呢?主雕塑是一名矿工,肩上坐着一个孩子,那矿工分明是年轻时的汪时俊,很英俊,很潇洒,那孩子大约是老汪的孩子,眉眼流露着父亲的信息。那两个副雕塑,李艳读到了自己的信息。一座是穿裙子的少女喂和平鸽,一座是穿毛衣的少女放风筝,雕得很像,正是李艳漂亮时的身姿。李艳陶醉了,她想起了一句歌词:
那就是我,
那就是我,
那就是我……
李艳对柳书记说,我想见老汪。
哪个老汪?大书记装憨。
还有谁?汪时俊呗。
不急,一会儿就见到了。他在招待餐厅坐等了,咱这就过去。
都有谁?李艳问。
你,我,他,还有一个小车司机。咱吃饱喝足了,得有人送呀,大书记说。
果然见面了,两个人握手的一瞬间,大书记观察到了,俩人的脸都红了,是羞的还是激动的,说不清楚。反正一下子红到了脖颈。
李艳说,雕塑真好。
老汪说,你真好。
李艳说,我说的是好看。
老汪说,我也说的是好看,你今晚很漂亮。
谢谢。
爱人之间是不说谢谢的。
可我俩不是爱人。
属于老少恋。
大书记把话岔开,说,开吃,干一杯吧。酒过三巡,大书记问李艳,我请你来,你还拿劲,说没有时间。这真一来,有收获吧?
有收获。李艳答,雕塑真好,令人大开眼界。
雕塑上的人有点儿熟悉,有点儿像你。大书记点题了。
那就是你,老汪接着说,你的形象,你的灵魂,你的美的化身。
我有那么漂亮吗?李艳问。
有。老汪答。
那我就放心了。李艳举起杯,跟在座的碰了一下,说,我还以为半老徐娘嫁不出去了呢。
大书记说,把你放在矿上,那一顿好抢,热闹着呢。
是吗?李艳问。
是。大书记回答。
有人不抢。李艳找麻烦来了,说,有人有意贬低自己,不光不抢,还不愿意上钩。真胎!
胎里坏。老汪随了一句。
最胎。柳书记说,最胎是女人给捧红的,不然我还没注意他呢。这一注意不要紧,那个胎劲刺刺往外冒,堵都堵不住。怎么办?疏导呗。
我给你架势了。老汪说,我把这两件活儿干得怎么样,你清楚。我也给你架势了。老汪对李艳说,我给你送了一个纪念品,一个永久的纪念品,你觉得怎么样?
两个人都说好。
别光嘴头子甜乎人,给点儿实惠的。大书记你得感谢我。
成。
我想上北京看一趟美展。老汪要求道。
近了。大书记回答,你找个伴儿,也是画油画的,你们一起去法国,到卢浮宫去看美展。画西洋画的没去过卢浮宫,连祖师爷都没见过,怎么拜呀?
汪时俊大喜过望,问:什么时候?
办好签证,找个团,去就是喽。
老汪打心眼里感激大书记。这样的领导,才是值得尊敬的领导,这样的书记,才是草头百姓拥护的书记。一仰脸,老汪干了一茶杯酒,把杯子倒过来,控了控,没有半滴残酒控出来。老汪说,为了你这么仗义,我干了一杯酒。大书记有酒量,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不怎么喝,到了这时候,也把茶杯里的酒喝干了。说,都干了吧,上饭。老汪兴犹未尽,要酒喝。大书记说,你请客我请客?
老汪说,我是陪客。陪客不欠情,可对?
大书记说,对是对,陪客只管吃喝好了,事情就妥了,哪儿有那么多废话。大书记冲李艳那边努努嘴,把酒杯放下了。
汪时俊说,李艳,俺老汪粗鲁,对不起你,老生这厢有礼了。
李艳赶忙答谢。
送你一个纪念品。老汪说,竖立在天地之间,跃然于心头之上,可好?
好。李艳回答,谢谢。
你唱首歌,咱就散了。老汪说。
李艳唱了《好人一生平安》,又唱了《驼铃》,还要唱,被大书记制止了。以后再找机会吧,大书记说,司机小白辛苦一天,又陪到这会儿,不容易,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李艳望着老汪登车,一拐弯,远了。李艳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知道,老汪这一去,就不再属于李艳了。他属于谁,只有他自己知道。李艳望着灯红酒绿的招待所,心里问:他将属于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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