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一、蓬莱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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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蓬莱仙境

    天蒙蒙亮武照便醒来了,不是被叫醒,而是被四邻扰醒的。掖庭中的女人起得都很早,低等的宫女还要挽起裙摆提着桶自己去打水,此起彼伏的问候声、说笑声、嗔怪声便如叽叽喳喳的鸟鸣,扰了她的睡意。当她揉着惺忪睡眼撑起窗棂那一刻不禁有些惊讶,在凝着露珠的花木间,那些窈窕婀娜的宫女来来往往,与其说美丽还不如说是怪异。

    伺候她的人很快来了,青盐漱口,竹箅梳头,描眉点唇,一切都不用自己动手,还真有些不习惯。早饭还未用罢,昨天领她东转西转的那个老宦官又来了,她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被领到一座宫殿前。

    飞香殿——此处可比尚宫局阔绰多了。朝霞流彩,玉阶彤庭,秀树在晨风中簌簌抖动,掩映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武照只觉眼前恍然迷离,似是昨晚那场乱无头绪的梦还未走到尽头,她在宦官引领下如同踩着棉花一样登上殿阶。

    朱门绮户,黄纱绣帐,熏香缭绕,铜鹤展翅,十名白衣宫女手捧宫扇、香炉列于两厢,这地方简直是人间的琉璃仙境。当中高坐的那位霞帔金钗的女人可是月宫嫦娥?

    宦官低声咕哝:“这就是淑妃杨娘娘,还不快施礼?”

    武照却早看痴了,把新学的那些规矩抛到脑后,愣在那里直勾勾注视着这个女人——她衣饰华美,身材苗条,淡妆素雅,看得出已是三十多岁年纪,不过神态庄重举止矜持,确有不俗气质,这感觉武照很熟悉,恍惚有点儿像母亲。

    宦官颇觉尴尬,四妃在后宫中的地位仅次于皇后,何况淑妃代管后宫诸事,身为才人这般直视是很失礼的。不过淑妃没追究,反而以同样的目光审视武照,继而露出慈祥的微笑:“常听人言,应国公膝下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果真名不虚传。”

    “姐姐也很漂亮。”武照诚心称赞,却把伺候的宫人吓一跳——宫中礼法森严,若关系亲密私下叫叫也罢了,哪有小小才人刚一见面就直呼妃子为姐姐的?

    “武才人,不能乱称呼。”老宦官赶忙斥责。

    “就这么叫吧。”杨淑妃很大度,“还能有这么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叫我‘姐姐’,我欢喜还欢喜不过来呢。再说我与你母亲乃杨氏同族,姐妹相称也没什么不妥。”

    武照听说她也是弘农杨氏,心中颇觉欢喜,却不知她俩若以姐妹相称大为不妥——按族谱而论,她外祖父杨达与隋炀帝同一辈分,而杨妃是隋炀帝之女,细究起来武照是杨妃晚辈;再者杨达本来也只是隋文帝族侄,血缘并不近,改朝换代后更八竿子打不着,攀不上半点关系,杨妃如此屈就不过故作宽和。

    武照哪懂这么多?反而顺藤而上,笑盈盈施礼:“如此说,小妹高攀姐姐了。”

    杨妃越发和蔼:“昨日琐事颇多,你又来得有些迟了,故而委屈你一夜。此处与长安不同,你可入住禁苑,少时便给你安排住处,与其他姐妹也见见面,今后在宫中要……”

    “我何时能见到皇上?”武照迫不及待打断道。

    殿上宫人无不变颜变色,杨妃也不禁一怔,老宦官又厉声斥责:“武才人,娘娘好言教诲,你怎可随意插口?”

    “王公公言重了。”杨妃一笑置之,“她才多大年纪?刚入宫什么都不懂,你这般大声训斥,别把她吓坏了。”

    “是。”老宦官连忙低头。

    杨妃凝视武照:“你很着急见皇上吗?”

    “是啊。”武照直言不讳,“娘亲对我说,我入宫就是来侍奉皇上的,一定要得皇上欢心。”

    杨妃掩口而笑:“你娘说得对,可你知道如何讨皇帝欢心吗?”

    这倒把武照问住了,默默低头,竟不知如何作答。

    杨妃却没耐心等她思考,转而问宦官:“万岁今日如何安排?”

    老宦官道:“听陈公公说,最近关东诸州都遣来朝集使,都等着皇上召见。另外皇上近来常到西苑打猎,今天也保不准会去……”

    武照甚感诧异:“难道皇上不知我来?”

    宫女们都咯咯而笑——区区才人,比我们身份高多少?还值得惊动皇上?

    杨淑妃重重咳了一声:“你们笑什么?”

    这句话声音虽不大,却冷冰冰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杨妃扫视左右,缓缓道:“别以为离开长安就可为所欲为。本宫体谅你们难得出来一趟,略加宽纵,想不到你们越来越没规矩。本宫忍而不发乃是念在皇上近来心情尚佳,不便扰了皇上的兴致;这里虽不及长安宫闱森严,也不要得寸进尺,留神回到长安我再与你们秋后算账!”

    她口气虽不甚严厉,却天然有一种矜持端庄的威严。众宫女噤若寒蝉,再没人敢笑了,却都偷偷把眼光扫向武才人。武照根本没听出杨妃此言的弦外之音,只觉这位淑妃娘娘脾气做派很合自己心意。

    杨妃舒了口气:“有劳王公公领才人到蓬莱宫暂住……”说着她飘然起身,又瞄一眼武照,“难得你面君心切,我会尽快把你入宫的消息禀报皇上,你就耐心等候吧。”言罢灿然一笑,轻提裙摆转屏风而去。

    武照兀自迷迷糊糊,这场接见却已经结束,随那姓王的宦官离了飞香殿,昨日伺候她的宫女早携了她的东西在外候着,一行人又似穿迷宫般在宫苑中穿来绕去。这次却没走多久,穿过一道雕龙琢凤的牌坊,一汪碧绿的池塘出现在眼前。虽已深秋时节,但池畔遍植松柏全无败色,还有几株菊花傲然绽放,郁郁菲菲甚是可观,从东面绕过这片林子,循着青石小路便来到蓬莱宫。

    青竹围墙,紫竹楼阁,窗棂处的碧纱随风摇曳,没有飞香殿的雍容华贵,却多了几分清雅灵秀。武照没见过此等别致地方,顿时喜不自胜,一路小跑奔上阁楼——里面陈设更具匠心,一应桌凳交椅乃至梳妆台都是竹制的,桌上壶碗皆是白陶,连衾被都是罕见的绿色菱花织锦,这真是隐逸仙子才住得的地方。

    武照摸摸这儿瞧瞧那儿,说不尽的喜欢,尤其窗外景色——蓬莱宫并非正式宫殿,倒似皇帝游园时小憩赏景之处,得名于蓬莱仙山;而此处窗口正对的就是蓬莱、瀛洲、方丈三座假山。虽是假山,皆以纹路奇异的巨石堆砌,遍植松柏,仙境仙景唯仙人可见。

    不多时姜尚宫也来了,还带来两个宫女一个宦官:“今后他们仨专门侍奉才人。这是朱儿、碧儿,伺候才人日常起居、梳妆打扮,若嫌他们名字不好可以改。”

    武照见她俩约摸十六七岁,身材高挑,反挽发髻,皆是一身粉樱色衣裙,相貌却不怎么出众:“你们是亲姐妹?”

    朱儿笑盈盈道:“我是宋州人,碧儿妹妹是扬州人,一南一北岂会是姐妹?”

    “我瞧你俩有些相像。”

    碧儿道:“我俩入宫就住在一起,或许相处日久自然连像……”

    朱儿接口道:“我俩天生凡胎,当然比不上才人天生丽质……”

    碧儿又道:“只盼以后伺候才人能沾染您的贵气,似您一般美丽。”

    武照被她们你来我往的答话逗乐了,连说:“好,好。朱花碧叶甚是般配,这名字就不必改了。”

    “谢才人。”二人齐道万福——伺候武才人对她们而言是幸事,虽说主子品阶不高,但总比留在掖庭干浣衣洒扫的差事强。

    姜尚宫又拉过那宦官:“这小厮也拨与才人,以后有跑腿的差事尽管交给他。”

    这宦官当真是个“小”厮,看模样比武照还小一两岁,生得又瘦又矮,一张白净面皮,薄薄的嘴唇,小鼻子小眼,单眼皮一眨一眨,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武照见他样子滑稽,笑呵呵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范,诨名云仙。”这小宦官口齿伶俐嗓音清脆。

    “范云仙?”武照很意外,“你这副模样怎叫云仙?”

    小宦官嬉皮笑脸道:“我本岭南人,到底姓什么自己也记不得,宫中师傅姓范,我便随了姓。范师傅的养子名字里都有个‘云’字,云福、云禄、云寿……偏巧到我这儿取了‘云仙’这个名。”他话说得轻巧,笑容中却带几分苦涩。岭南之地几乎被朝廷视为化外,除了贬谪流放谁也不愿去,贫苦之人难以生计,便把孩子卖入宫中换几斗粮食果腹;男孩阉割后由大宦官认为养子,传授诸般伺候人的本领,再聪明的孩子也少不了挨打挨骂,其实苦得很。

    武照也觉他可怜:“行啊,你就跟着我吧,我住在这仙境般的地方,身边正缺一个云仙。只要你不惹我生气,我绝不欺负你。”

    范云仙赶忙跪倒磕头:“小的算什么?才人是真正的云中仙子,小的今后一定全心全意伺候您。”

    有了这三人相伴,武照宽心不少,姜尚宫又差人送来些绸缎衣物瓷瓶摆件。朱儿碧儿为她打理衣物,整理好床榻;范云仙果真机灵,打来桶清水洒扫庭院,把桌凳擦得一尘不染,点了上好的熏香,又采来不少花儿装点在窗前案头。武照也亲自动手,整理从家带来的包裹;一见那条石榴裙,心头不免感慨,自从做得从没穿过,一时兴起竟穿在身上。

    朱儿却道:“宫中有规矩,无论妃嫔宫女都不能随便穿戴。”

    碧儿也说:“才人在自己房里穿穿也罢了,若叫淑妃娘娘看见,不单您要挨训,奴婢们也要受罚。”

    武照哪听她们啰唆,只顾摆弄身姿,转着圈子问:“你们看这裙漂亮吗?”

    这竹楼碧绿素雅,她却穿了件大红裙,格格不入未免俗气。可是宫女怎敢扫她的性?两人异口同声:“漂亮漂亮,才人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一切安排妥当天色已晚,范云仙早提着食盒把晚膳送进来,朱儿碧儿将羹匙食碟一样样摆好。晶莹雪白的稻米,好大一条鲜鱼,这些都是武照在家乡期盼已久的,可此时此刻她已无心享用,只夹了两口便放下牙箸扶窗远眺。

    傍晚的蓬莱三山另有一番光景。落霞给雄奇的山峦披上绯红衣裳,几只寒鸦栖于松柏枝头,透着孤寂之感。碧绿的池塘此时也蒙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宛如一面巨大无轮的铜镜。不过此时武照眼中,这面镜子倒映的并非三山的峰峦,而是往日的一幕一幕——旧日父母和谐姊妹相伴的天伦之乐,父亲去世的哀伤情形,姐姐出嫁的离别泪水,还有在文水度过的艰难岁月。

    即便暂时见不到皇上,如今能住在这仙境般的地方,吃到这么好的东西,里里外外有人伺候着,也算福分不浅了。总听人说入宫多么不幸,但这两日来的经历大大强于她预料。可她自己享福了,母亲又如何呢?是否还在忍受哥哥嫂嫂的欺辱?是否为妹妹的亲事发愁?是否在佛前为我祷告祈福?虽说她入宫了,惟良、怀运他们再不敢狗眼看人低,但家资钱财毕竟还在他们手中,天长日久难免故态复萌,母亲的日子不会比从前强多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何使母亲真正脱困呢?

    想来想去,办法只一个——得到皇上宠幸,晋位妃嫔恩及家人,并保荣宠不衰,唯此才能让母亲重新回到人上人的地位,找回昔日的尊贵!若真有那天,说不定能把母亲、姐姐、妹妹接到京城再度团圆,到那时方不负“见天子庸知非福”之言……可这是遥远的梦,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才人不再用些了吗?”朱儿打断她思绪。

    “不用了,都撤下去吧。”

    回过神来,那光闪闪的“铜镜”已一团漆黑。夜幕已降临,雄峻的仙山只剩下朦胧的轮廓,四下静谧,连鸟雀也不再啼叫。碧儿熟练地点上灯又趋步推至墙边。武照倏然感到一阵无聊,此处风景虽好却静得出奇,岂不把人活活闷煞?

    想至此她把头探出窗外,欲呼唤范云仙也进来,四人一起聊天,可还没张口,却见院外竹林间闪过几丝亮光,继而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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