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三、洛水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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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洛水歌声

    李世民似乎将她视为洛阳之行的一大收获,连续三日下榻蓬莱宫,听她翻来覆去讲述她和母亲的故事,武照也乐于向他倾诉。四十岁的天子与十四岁的才人,这是一对奇妙的伴侣,每晚共对繁星之时他俩亲昵如父女,无拘无束聊着天;而夜风徐来红烛湮灭,又充斥着激情与忍耐。渐渐地,武照习惯了那副健壮的躯体,不再仅仅是痛苦。更值得庆幸的是,其他嫔妃待她也不错,尤其杨淑妃,每当皇帝忙碌朝堂之事时淑妃总来嘘寒问暖,比表姐燕贤妃更体恤她生活。天子的宠爱显而易见,整个宫廷的人都知道,至少武照自己这么认为。

    就在第三天清晨,她服侍天子起床更衣,羞羞答答送出竹楼时,李世民倏然回头:“散朝后朕要去查看飞山宫工程,顺便到邙山行猎,你也一起去吧。”

    武照本性活泼,得天子“盛情邀请”更是欣喜若狂,回到屋中便喊朱儿、碧儿帮她精心打扮,一早就梳妆完毕,呆呆候了两个时辰。最终来接她的不是皇帝,而是那位寡言少语的杨婕妤,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自北宫门而出。

    修建中的飞山宫在洛阳西北,倚邙山之势,临洛水之波,眼下已立起宫墙殿柱,尚未封顶,不过已初具规模,建成后一定耸拔雄伟、风景怡人。武照耐不住好奇,仍是几度掀开车帘,东张西望寻找皇帝的身影;终于在临近邙山脚下时见到了三日来如胶似漆的男人——李世民散朝后就直接来了,所带的仅是一队禁军和三四个官员。

    工部侍郎阎立德掌管营建,而他的弟弟将作少匠阎立本更是直接负责飞山宫之事,此人不但精于工程,妙笔丹青更是驰名天下,早画成一张图稿,比照修建中的宫殿向皇上悉心介绍。统领禁军护卫天子的正是那位凶神恶煞的张将军,此时武照已听说,他乃左领军大将军、虢国公张士贵。此人本名张忽律,出身隋末义军,作战骁勇精于骑射,投唐后东征西讨立功颇多,更兼处世沉稳忠实可靠;如今统领禁军负责皇宫守备,李世民酷爱行猎,他还拣选一批弓马娴熟的精悍士兵常伴皇帝左右——此人可说是李世民最信赖的心腹将领。

    不过此时武照眼中便只一个皇帝,离着甚远就探头探脑呼唤道:“陛下,我来了……”

    “武才人。”杨婕妤难得开口,“万岁在忙大事,别打扰他。”

    李世民远远瞧见,命随身宦官去接,继续倾听阎立本讲述。那宦官纵马迎住车驾,恭恭敬敬给杨婕妤问安,轮到向武照问安时却打趣道:“武才人好一条清脆嗓子,就跟那巧嘴画眉似的,难怪万岁宠幸。”

    武照早听范云仙念叨过,这位公公是常伴李世民身边的大宦官陈玄运,稳坐太监中的头把交椅,也是极有身份的;见他也来奉承自己,心中欢喜,嫣然一笑道:“陈公公莫要取笑。”

    虽说宫闱之制不似秦汉之时那么严谨,毕竟内外有别,两位妃嫔马车停得稍远,由宫女侍奉。杨婕妤是闷葫芦,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武照却爽朗地与众宫女说笑,可眼睛始终望着皇帝。李世民离宫之际已换穿戎装,高梳发纂,头戴金冠,一身贴身软甲,腰系杏黄丝绦,大红色斗篷,骑在毛色乌黑的高头大马上。武照觉得他穿这戎装比穿龙袍更合适,黝黑的面庞、伟岸的身姿衬托得更加威武。只见他时而比比划划,时而与几个大臣交谈两句,过了良久终于转过头来朝这边望了一眼。

    “皇上!”武照忍不住又喊;杨婕妤摇头苦笑,实在拿她无奈何。

    李世民显然公务已了,朝她们招手:“来吧!”

    不待马车前行,武照自车内一跃而出,满面笑靥手提朱裙,奔跑着向皇帝扑去,宛若风中飞来一只艳丽彩蝶。禁军将士哪见过这等景象,纷纷低头,陈玄运急得在后紧追:“才人留神跌倒……”李世民不禁蹙眉,见她跑至近前,跳下马来,一手牵缰绳,一手将她抱住:“你太顽皮了!”

    武照想把头靠到他肩上,李世民却轻轻推开:“朕让你见个人。”说罢回手招呼在旁侍立的一位老臣,“你还认得吗?”

    “他是……”武照眨眨眼睛,见来者有六七十岁,皱纹对垒白须修长,随驾出行并没穿朝服,倒似一位年迈富绅。

    “哈哈哈……”李世民笑了,“亏你们还是亲戚。”

    老臣虽官居三品德高望重,可见到后宫女眷还是施以大礼:“臣洛州都督杨恭仁给才人问安。”

    “大堂舅?!”武照高兴得叫了出来。不识也不奇怪,她对两位堂舅的记忆仅仅是母亲讲的一段段往事和一封封书信,旧时相见还在襁褓,哪还记得。

    杨恭仁连连作揖:“才人如今侍奉主上,可不能如此相称。”话虽如此他看武照的眼光依旧充满爱怜——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孩子会不会是杨武两家后世的希望呢?

    马车缓缓行来,杨婕妤也微微探出身来,轻轻叫了声:“伯父。”

    杨恭仁依旧以礼相还:“不敢当。”

    武照瞠目结舌,回望婕妤:“原来你、你……也是我表姐?”

    杨婕妤微微点头,默认了——她的身份堪称传奇,乃是杨雄幼子杨恭道的女儿,自然就是杨恭仁、杨师道的嫡亲侄女。不过先朝之时杨玄感叛乱,兵围洛阳,杨恭道畏惧降敌因此获罪,被流放至岭南;杨恭仁兄弟也不得不与弟弟断绝关系。隋唐易代后一家人回归中原,杨恭道不久病逝,而他女儿,也就是这位杨婕妤,被李元吉纳为妃。李元吉命丧玄武门,她却因美貌被李世民看中,收入后宫封为婕妤。杀弟夺妻乃人伦大污,李世民也羞于此事,加之杨恭道早年附叛家门蒙羞,杨婕妤成了皇宫里身份最尴尬的人,不但为人谨慎沉默寡言,与叔父、姑母也几无来往,至于杨贞夫人更疏之又疏,故而武照竟然不知。

    惊讶过后武照反倒高兴起来,没想到皇宫中有这么多亲戚。她恨不得将她母女在文水的遭遇一股脑全告诉他们。可杨婕妤却默默无语坐回内车,杨恭仁也一脸慰藉微笑而退——皇帝叫他们亲戚相见已是莫大恩赐,彼此安好就罢了,不可多说闲话,倘若不慎落个内外交通之嫌岂非好事变坏事?

    武照小小年纪哪有这等城府?不明白为何越是亲戚反而越疏远。两位表姐如此,堂舅也是如此……不过事到如今她也不在乎了,反正她有一个承诺给她家的男人。她去拉李世民臂弯,皇帝却只顾着亲手梳理御马的鬃毛:“你喜欢马吗?”

    “喜欢。”她坚信,只要皇帝喜欢的,她都应该喜欢。

    “长安还有几匹更好的没带过来。不过千里马当驰骋疆场,寻常代步或打马球,就糟蹋了……你会骑吗?”李世民只是随口一问。

    “我?”武照一怔——隋末以来战时频繁,马匹比较稀少,民间常以牛车代步,男子也非人人皆能,女子会骑的更是少之又少。武照生性要强,顷刻间又想起初到洛阳时目睹一女子纵马翩翩,心下好生羡慕,竟扯谎道,“我乃开国功臣子弟,当然会骑。”

    “好啊!虎父无犬女。你骑给朕看看,就骑朕这匹。”

    张士贵、陈玄运双双阻谏:“此马烈性,莫要伤到才人。”

    李世民心血来潮:“这么多士兵在旁,还有朕,有甚打紧?美人骑宝马,朕还没见过呢!哈哈哈……”

    皇上传口谕,武照想不骑都不成了,虽说心都快蹦出来,还是装作不在话下的样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她把这瞧得太也简单,殊不知小小个子连马背都上不去,多亏一名禁军趴在地上让她踩着,才踩住马镫,死死抱住马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跨上去,还没骑行已满头汗珠。

    “你真会骑?”李世民也觉得有点儿悬。

    “有什么不行?”武照兀自嘴硬,可她根本不会催马,握紧缰绳拽了半天就是不动,她也不懂怎么呼喝,更不知讨要马鞭,就在上面胡乱叫着,“走啊!你倒是走啊!”

    李世民见此情形焉有不笑之理?连禁军将士也捂着嘴直乐。

    这一笑可把武照的倔脾气激上来了,急劲上来狂拍马屁乱扯鬃毛;御马虽训练有素,终是耐不住痛,一声咆哮马蹄腾起。

    武照吓得花容失色,身子一晃便要跌落,众人一片惊呼!张士贵早留着神呢,快步趋上抢过缰绳;李世民也跨前一步,托住她腰肢。君臣二人熟知马性,引导着这匹大黑马渐渐平静下来。

    武照早已吓得脸色煞白,紧紧抱着马脖子——不是不愿下来,是太高下不来。

    李世民暗叫侥幸,嗔怪道:“你根本不会!”此事倘若深究,已是欺君之罪。

    武照腿软了,嘴还硬着:“臣妾骑的都是小马。”

    李世民是行家,怎不知她扯谎?莞尔道:“小女子竟这般逞强嘴硬……别乱动,朕来教你。”说罢扳住鞍韂纵身一跨,已跃上马背,就势也将她抱住。

    武照背后一痛,感觉他的甲衣硌得后背生疼,但能与他同乘一马实在荣幸,还是忍痛靠在他怀里。

    “坐好了,双腿夹紧,别左顾右看……”李世民攥着她的手提起缰绳,两腿用劲,右臂挥动马鞭,喊了声“驾!”。黑马如离弦之箭向前蹿出,在平原上奔腾起来。

    武照只觉远山树木都似肋生双翅,飞一般从眼前闪光;凛冽秋风把她发髻都吹乱了,但这飞驰的感觉实在奇特,充满刺激和新鲜,她有些忐忑,但毫不恐惧——只要依偎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便安安稳稳没有伤害,大千世界任意驰骋,天涯海角亦无所惧。

    其实只是片刻工夫,但在武照感觉却仿佛是过了好几个时辰。李世民故意与她玩笑,看准婕妤的车驾迎头驰过去,又突然紧急勒马,那大黑马戛然而止,马蹄扬起老高,武照终于吓得叫出声来。

    “哈哈哈……”李世民一阵欢笑。

    武照吓蒙了,等缓过神来早被李世民轻舒猿臂稳稳放到地上;杨婕妤瞧在眼里也是连拍胸脯,受惊匪浅。

    李世民松开武照,转而向婕妤瞟去:“朕也带你骑一圈,如何?”与对待武照的戏谑不同,皇帝对婕妤说话总是透着温存。

    杨婕妤没有回答,只是羞红着脸摇了摇头。

    “那便改日吧。”李世民拨转马头,“朕要去射猎了,你们在车上好好看着。”

    皇家行猎场面震撼,军队设围百兽驱动,令行禁止进退有法,如疆场临敌一般。但今天皇帝差不多是微服出行,跟从的禁军很少,倒似寻常猎户的狩猎。张士贵率禁军而出,在邙山南麓布了个不大的包围圈,没多久便有山鸡野兔驱赶而来。李世民稳坐雕鞍搭弓放箭——张弛有力,箭无虚发,不多时便有十几只猎物应弦而倒。

    猛然间一头硕大的雄鹿自林间惊窜而出,李世民精神大振,迅速张弓连放三箭,一中两失,那雄鹿耐着疼转头而走,却被四五名士兵挺枪喝回。李世民又放一箭却仍未中,鹿已经受惊,又仓皇改道,向东南逃遁。阎立德、杨恭仁等人正在那边叙话,几位都是文质彬彬的大臣,一见雄鹿奔来慌手慌脚,让它从身边溜了过去。

    “看你逃得几时!”李世民纵马紧追。狍子死命奔逃,兜个大圈又折向西;李世民瞅准时机猛发一箭,正中后腿。

    腿上受了重伤,那头鹿越奔越慢,李世民却宝马急驰越追越近,连续又发两箭,都射到它脊背上。雄鹿浑身是伤慌不择路,又径直向着嫔妃坐的车子而去。武照瞧得紧张,险些把手里攥的帕子撕了;李世民紧追不放,见它奔向自己的女人,不敢再放箭,连抽坐骑赶上。

    就在临近车辕的刹那,李世民抽剑在手奋力砍来,一剑正劈在那头鹿的背上,那畜生死不认命,打个滚还要再逃,李世民矫健的身躯已腾空而起,叫嚣着扑到它身上,手中利刃透胸而入,刺眼的血液随之激射而出,男人的吼叫和动物的悲鸣交织一处直冲霄汉……那一瞬间武照瞧得清清楚楚,这男人猎杀对手的凶相着实可怖,便如嗜血的阿修罗,她甚至为这鹿的命运感到惋惜;但片刻迟疑之后她还是喝了彩,那清脆稚嫩的嗓音盖过所有人……

    洛水岸边升起篝火,禁兵和宦官烤着皇帝亲自猎得的野味。武照与杨婕妤坐在车上,你不言我不语,眼睛却都望着篝火边谈笑风生的皇帝。陈玄运亲自捧了块撒了盐巴的狍子肉走来,笑嘻嘻道:“皇上说武才人玩耍了半天一定饿了,特意赐给你用的。”

    武照兴高采烈接过,刚要咬,又想起身边还有位比自己身份高的表姐:“还是姐姐先用吧。”

    杨婕妤低低地道:“多谢妹妹,还是你自己吃吧。我从不食肥腻之物……皇上也知道。”后半句说得细不可闻。

    武照这才敢用,想起方才皇帝的豪迈之举,竟也受了点儿传染,张大嘴巴用力咬上一口,虽然肉香满腮,却油腻腻的。可她觉得天下美味无过于此——这么多嫔妃皇帝都不带,只有我俩。

    突然,禁军骚动起来,有人指着远处道:“有只民船从下游而来。”

    皇帝出行自然不许寻常人犯驾,地方官早做了布置,竟还有漏网之船。身为洛州都督的杨恭仁诚惶诚恐,赶紧请罪道:“臣处事不周,未能多加戒备,致使无知小民触犯圣驾。”

    张士贵不敢怠慢,令禁军奔至河边,张弓搭箭以防不测。

    “住手!”李世民叱道,“四民悉朕赤子,纵有无心之失岂得随意加害?况且洛阳本是他们家园,渔樵耕读各安其业,他们在自己家乡往来行走又有何罪?把弓箭放下。”

    张士贵抱拳道:“只恐恶徒图谋不轨。”

    “若真有人行刺乃是朕不德,阖当自审,不可以猜测加罪于民。何况朕驰骋沙场无往不利,百万敌阵亦无所惧,怎可避一区区草莽?你如此戒备,是欲朕受世人耻笑乎?”

    “呃……”张士贵悚然,忙挥手撤兵。

    眨眼间那翩翩小舟已到近前,船上之人不过是一普通船夫,做些摆渡兼打渔的营生。他头戴斗笠,身穿粗衣,脚下芒鞋,满脸胡须也瞧不出年岁;立于船头奋力摇橹,一看就是操船的行家,逆水而行也十分轻快。远远地,船夫看见岸上的人;不过天子一身戎装,他还以为是行猎的官员富绅呢,见大家齐刷刷向自己张望,于是摘下斗笠朝大家挥舞致意。

    李世民仰天而笑,也摇晃马鞭向他还礼,回首对众人道:“朕能与民同乐,岂不是莫大美事?”

    “此陛下圣德所致。”杨恭仁、阎立德等人连连称颂。武照在车上看着更是跃跃欲试,见皇上都向船夫致意,竟不顾礼仪掀起纱帐,站在轼木上兴奋地挥舞着锦帕。

    船夫见女儿家也向他打招呼,越发得意,摇橹摇得更欢畅,一时兴起放声高歌——他声音有些嘶哑,还带着浓重的洛阳口音,可唱起民间小调别有一番滋味,那悠扬的歌声随着潺潺洛水传得甚远,岸上众人听得分明。词句不算讲究,皆是你侬我爱郎情妹意之辞。

    杨恭仁不禁蹙眉,又垂首秉道:“无知野民村词俚曲,实在有伤风化,望陛下海涵。”

    李世民毫不介意:“《诗经》三百,第一首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连圣人都不讳言,归入风雅之列,有什么不妥的?”说罢望着远去的小舟,也随船夫的曲调哼唱起来,还真朗朗上口,于是问道,“杨都督,你可知这歌唤作何名?”

    “这……惭愧惭愧。”杨恭仁虽是洛州父母官,但一把年纪忙于政务,哪操心老百姓唱什么歌?

    “你们谁知道这首歌?”李世民转而问在场众人。

    大家一阵交头接耳,最后有个本地口音的兵卒战战兢兢回答:“此乡间俚曲,专门唱给心上人。歌名叫《媚娘》。”

    杨恭仁一听这歌名愈加惶恐:“臣治理洛阳教化不严,致使狂徒以淫词艳曲唐突妃嫔,死罪死罪。”士兵说得明白,这歌是向心上人求爱的,一介船夫竟唱与皇帝的女人,岂不是天大的不敬?

    “哈哈哈……”李世民非但不怒,反觉有趣,舍下杨恭仁不管,三两步跑到车边,“你这小娇娘当真惹人喜爱,百姓都要与朕来争。”一席话说得众宫女咯咯直笑。

    武照脸上羞红,小嘴一撇:“早知如此,不该向那狂徒打招呼。”

    李世民又戏谑道:“不怪那人对你动心,只怪你容颜动人。这首《媚娘》词句倒也不错,干脆朕给你改改名字,以后你就叫武媚吧。《诗经》有云‘月出照兮,佼人燎兮’。‘照’字虽好,终是言女儿家端庄仪态。似你这般活泼妩媚,再没有比‘媚’字更贴切的。”

    “武媚……媚娘……”她郑重其事默念了几遍,倒似比爹娘取的名字更显美艳,不禁喜欢——媚娘媚娘,妩媚如花,永伴帝王,从此大唐宫中多了个宠冠群芳的武媚娘!想至此武照当即跪倒,郑重其事磕了个头,“臣妾谢陛下赐名。”

    李世民见她玩笑当真,不禁仰天大笑;杨婕妤、张士贵、阎立本乃至宦官宫女也忍俊不禁,都觉这位新入宫的小才人既天真又可爱。唯独杨恭仁低头不语——他年近七旬见识广博,诗歌一道见地颇深。以“媚娘”为名的诗歌古已有之,南朝宫廷曾有《舞媚娘曲》,昏庸亡国的陈后主就曾填过“淇水变新台,春垆当夏开。玉面含羞出,金鞍排夜来”。卫宣公筑新台偷纳儿媳,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趁夜私奔,这等风流韵事的靡靡之音,岂入大雅之堂?圣上把这轻浮的曲名赐给照儿,这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武照毕竟是杨恭仁的外甥女,其他人事不关己自然不会想太多,只顾讨皇帝高兴。侍立半晌的陈玄运见天色已晚,皇帝仍流连忘返,想催他回宫又不敢扰他兴致,眼珠一转,上前道:“圣上狩猎颇丰,又在洛水岸与民同乐。不过民夫所唱终是村歌凡品,昔日汉武帝游幸河东,曾做《秋风辞》;陛下圣德远迈汉武,回宫之前何不留诗一首纪念今日之事呢?”他摸透李世民好功名的心思,提议作诗,又委婉表示作完诗就该回去了——陈玄运无愧宦官第一人。

    “嗯。”李世民点头赞同,揽辔回望滔滔洛水,脸色立时变得凝重。封狼居胥威震匈奴,汉武帝号称雄才大略,可他贪得无厌,聚敛无度,寡恩百姓,垂暮之年逼死亲生儿子,东临汾水空叹“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朕之功业不逊于他,朕之仁德更要远胜于他!为帝王者当驰骋天下一往无前,将王朝社稷推向巅峰,怎么能一味做岁月之叹呢?想至此他横鞭洛水,引吭高歌:

    春搜驰骏骨,总辔俯长河。

    霞处流萦锦,风前漾卷罗。

    水花翻照树,堤兰倒插波。

    岂必汾阴曲,秋云发棹歌!

    皇帝手笔冠绝天下,可一时间竟没半点儿喝彩声,所有人都被他大气磅礴的气势所震撼,这是唯命世之主才有的感叹。武照……不,武媚娘,她更是被此情此景所陶醉,如果说先前她对李世民还仅仅是嫔妃对皇帝的恭顺,外加少女对长者的依赖情愫,那么此时此刻她是真心喜欢上这个男人了。

    夕阳下李世民的身影被镀上一层金光,他那黝黑粗犷的相貌反而彰显出阳刚之美。武媚看痴了——他如此英雄、如此豪迈,真是天下无双的奇男子!我应该爱他,是他给我了崭新的名字、给了我崭新的家,是他帮我脱离了黯淡无光的生活,给我一缕光。他是太阳!照耀我的太阳,也是照耀整个大唐、整个人世间的太阳!

    当时的邙山如此雄伟壮阔;

    当时的洛水如此波光滟滟;

    当时的他如此豪情万丈;

    当时的她如此天真无瑕!

    一场尽兴的游幸结束,贞观十一年的那个秋天也渐渐走到尽头。夜幕降临,朔风乍起,飞鸟南翔,人归深宫,只留潺潺洛水铭记这个秋天,亦如周秦汉隋那一段段有始无终的美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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