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一、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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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多事之秋

    李世民大宴魏王府不仅出于对李泰的偏爱,更是对群臣的试探。上之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偏爱魏王已表达得如此明确,那么肯站出来支持此事,岂不是赢得君心、升官富贵的好机会?

    但事实并非这么简单。李承乾固然不才,但东宫之中尚有张玄素、于志宁等德才兼备的官员依旧支持太子。朝廷之上魏徵依旧心如铁石不肯妥协,更重要的是长孙无忌也不同意换太子。从国舅的立场上看,一动不如一静,无论李承乾还是李泰都是他亲外甥,绝对不希望看到兄弟阋墙的局面出现;而且他也不能容忍房玄龄父子以辅弼潜龙之功挑战他的权势,于公于私他都要反对。

    皇帝当然不能得罪,但魏徵和国舅又岂是能轻易得罪的?魏徵高举礼法道义的大旗,又受到皇帝的绝对信任,挑战他不怕被扣上奸臣的帽子吗?国舅权倾朝野又是皇亲,挑战他还有好日子过吗?即便真的扶立起魏王,舅甥血脉是割不断的,他左右朝局的能力不会变,他能让扶立之人有好日子过吗?恐怕熬不到魏王承继大统,撺掇废立之人就被无忌踢出朝廷了!

    这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即便想置身事外也不容易,魏王长史杜楚客带着丰厚礼物到处游说,这可给群臣出了难题,收还是不收?收馈赠等于站到国舅的对立方,不收礼物又得罪魏王,左右皆是为难,只能虚与委蛇不即不离。

    支持李泰的人还是渐渐出现了。黄门侍郎刘洎、中书侍郎岑文本都曾私下表示,如果皇帝执意坚持废立,他们不会反对。这样的表态并非因利益驱使,只是着眼于朝廷大局。既然李承乾不成器,魏王才华横溢,皇帝与太子的矛盾又几乎挑明,不如当机立断更换太子,迁延只会耽误更多朝廷大事。相较强势的魏徵、长孙无忌而言,李泰的支持者实在是人微言轻,表态也缺乏力度,始终无人敢公然倡议,连最有可能倒向李泰的宰相房玄龄也态度暧昧。

    李泰仍在不遗余力表现自己,他在人前大谈自己的《括地志》、搜集书画名作呈献入宫,奏请在龙门山建石窟佛龛为文德皇后追福,这些举动无疑是在讨好父皇。

    李世民因此接二连三赏赐李泰,鉴于他身材肥胖,准许他在宫内乘坐小轿,甚至打算让他入居武德殿。魏徵虽年迈病重,不能日日上朝,但还有其他忠直敢言的谏臣。褚遂良竟在朝堂上公然上奏:“今四方无虞,唯太子、诸王宜有定分为急!”

    一代英主李世民这次真的办了蠢事,驾幸魏王府没能引起群臣的共鸣,反而挑起更多争议,自己也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子孙的长治久安和李泰的个人才智,究竟哪个更重要呢?经过反复权衡和对群臣的观察,李世民不得不做出违心的决定。他任命魏徵为太子太师,并下诏恢复被他杀死的哥哥李建成的太子身份,称“隐太子”,又提升同样死于玄武门之难的弟弟海陵郡王李元吉为巢王——这一系列举动不啻向天下人释放讯号,他不希望皇家再重演当年的悲剧,太子不换了。

    然而李承乾本人却像个扶不起的阿斗。这次风波并没让他清醒,反而越发摆出任性姿态——整日歌舞宴饮,进而爱上太常寺一个歌童,将其改名“称心”,与其同吃同住同榻安眠,醉心于断袖的云雨。又招揽道士秦英等人,祈福消灾书符念咒。李世民得知太子宠幸娈童、结交术士,震怒不已,派人至东宫捉拿称心、秦英等当即处死。承乾怀疑此事系李泰告发,越发衔恨弟弟,甚至还迁怒父皇,以生病为由拒不上朝,并在东宫偷偷祭奠称心,为其立碑塑像,整日痛哭悼念他的爱人。

    偏偏这一时期国事也很烦乱。平定高昌的大将侯君集在当地大肆掠夺金银财宝,纵容士兵胡作非为,还大言不惭地将后汉西域都护班超的记功碑磨平,擅自书写自己功劳;北部薛延陀涉过大漠侵犯边疆,李世已受命入京接任兵部尚书,没来得及启程又统帅兵马仓促应战;太史令李淳风又上奏,星孛太微天象不利,原定的封禅也不得不取消……

    内政外事纷纷扰扰,李世民心力交瘁,从来对朝政乐此不疲的他竟也感到厌烦了,于是将政务交与众宰相,再度开始了巡游,去洛阳、去武功、去庆善宫,甚至到骊山泡温汤,又在终南山修建翠微宫,大半年的时间都不在长安,仿佛是在躲避繁杂的朝局。当然,皇帝出游不能缺少美人相伴,可惜从来没有媚娘的份。

    日月如梭往往复复,这已经是媚娘入宫的第六个年头,一如既往的平淡、一如既往的静谧,她自己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寂寞。春看杨花飞舞、夏听夜雨虫鸣、秋观落叶如蝴、冬围锦被酣睡,从正月到腊月,从清晨到日落,明天只是昨天的重复。太子魏王之争已延展到掖庭,人人都在传言,某位婕妤收了魏王多少贿赂,某位才人与魏王府某位幕僚是亲戚,但这场储位之争对媚娘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甚至她连被收买的资格都够不上,除了一只客套性的金钗她什么也没得到——有谁会在意一个不受宠的嫔妃呢?

    尚仪局那种近乎玩笑的宴席还在天天进行,才人们不是百无聊赖地说长道短,就是捂着嘴打瞌睡,只有徐惠兴致盎然,媚娘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位妹子能天天沉浸在一模一样的事情中毫无厌烦,那认真的表情、孜孜不倦的态度,仿佛皇帝真坐在那个空位子上似的。因为两人年纪相差最少,徐惠对媚娘格外亲近,时常与她谈心,有几次还一脸忧愁地对媚娘说:“万岁近两年巡游过多,又到处修建离宫别馆,远不及以前勤政爱民了。这样下去劳民伤财,又于龙体无益,可如何是好?得上书劝劝万岁啊……”身在苦中却还一心为那个男人乃至他的社稷忧心,媚娘真不知该佩服她还是可怜她。

    如果早晨一觉醒来,发现外面阴云密布,那尚仪局也不必去了,只能待在屋里自己解闷。媚娘从小不是个精于女红之人,相较针线,她更热衷于读书。圣德皇后的《女则》,已读了千遍万遍,并非因为喜欢读,而是掖庭之中找不到别的书。但是经过这些年,读起来的感觉已不一样,媚娘虽然眼睛看着长孙皇后朴实的语句,灵魂深处却抱着反抗、甚至是吹毛求疵的心态,品味着长孙皇后的人生: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吕后弄权,汉室几危……

    难道吕雉是十恶不赦之人?或许在那些男人看来是这样,可是作为女人没必要这么看。秦始皇吞并六国一统天下,自称为天子,却没立皇后——在他看来天子是至高无上的,世间不能有任何人可以与他同等地位,哪怕只是深居宫中、仅名义上母仪天下的女人。扶苏、胡亥大名鼎鼎,可他们母亲是谁史书都没记载,这就是那个时代女人的命运。吕雉是世上第一个皇后,她的尊贵不仅因为嫁给刘邦,更多是因为她所经历的磨难。当她在项羽手里当人质之时,那位光耀千古的汉高祖正把亲生儿女抛下车,忙着自己逃命。是她含辛茹苦在楚国一边当俘虏一边伺候公爹,维系着刘邦那点儿可悲的孝道;是她诛杀韩信,替刘邦背上残害功臣的骂名。她的功劳和所受的苦决定了她的皇后地位,从此才有这么个位子世代传承。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果没有这个饱受唾骂的奇女子,恐怕世上不会有皇后,世间女子的日子尚且不及现在好过。那些自诩读圣贤书的士大夫可以批判吕雉,身为女子的文德皇后何必人云亦云?《女则》啊《女则》,名为女子之则,其实是替男子而书,是世间男子强加女人的法则。这种书不读也罢!

    媚娘一次次把它丢开,又一次次重新拾起——因为没有选择,能看的书没有选择,她的生活也没有选择。

    除了读书便是反反复复临摹《兰亭序》,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临写的作品已有厚厚一沓,这还多亏表姐燕妃的帮助——才人房里配备的东西很少,一切都按森严的品阶制度定时定量,就凭尚宫局分给她的那点儿纸根本不够,每个月燕妃都派宦官把自己宫里的纸给她送来。

    气定神闲,心无旁骛,援笔则张,落毫须弛,媚娘自豪于自己的笔体越来越像王羲之。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不是褚遂良,不是屹立于朝堂的大臣,她只是皇帝操劳国事之余的玩物,不想玩就收起来,收起来日久也就忘了。

    一帖临罢媚娘住笔,每逢这时碧儿则会轻轻捧起墨迹未干的纸,小心翼翼搭到廊下晾着,朱儿随后奉上一盏清茶。但是今日不同,俩贴身宫女一早就不见踪影。

    “阿朱……阿碧……”媚娘颇有些不耐烦——她始终难以释怀两个宫婢深更半夜议论自己的那些话。

    连唤两声,才见朱儿仓促地捧着一盏茶走进来:“才人,请。”

    媚娘板起面孔:“大清早便偷懒,小心你的皮肉!”反正闲着也闲着,发作宫女也是解闷。

    阿朱始终不明白自己何处得罪了主子,媚娘对她们的态度与洛阳时大相径庭,整日冷言冷语;见她又有愠色,怵怵忐忐回道:“小的不敢偷懒。”

    “不敢偷懒?”媚娘白了她一眼,又想起她议论自己的话,反唇道,“你是觉得我不受宠,没人为我撑腰,还是嫌我平日不给你们赏赐?”

    “不敢不敢,”阿朱连连摇头,“启禀才人,阿碧病了,我怎么唤她都唤不起。我一人忙不来,才迟了……”

    “哦?”媚娘细打量——朱儿果真气色大异,衣裙不整神色焦急,两只杏眼凹陷,似乎很疲惫,想必昨晚伺候碧儿一夜。

    “怎不早说?我去看看。”

    主子恩宠,奴才风光,似媚娘这等帝王遗忘的嫔妃,宫女则更加落魄,二婢居住的厢房里除了两人的卧具衣物几乎没别的物什。阿碧蜷缩在粗布卧榻上,盖着薄薄的被子,披头散发脸色苍白,一副昏睡的样子。媚娘轻轻呼唤,碧儿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眼皮微微颤动,似乎努力挣扎,想回应主人的呼唤,却终究没能睁开眼。媚娘在碧儿额头上摸了摸,只觉触手发烫,连其呼出的气息都有些灼手。

    “怎会这样?”媚娘也有些慌张。

    “她前几天就有些不适,不敢跟您说,忍了些日子,昨天又受了点儿凉,哼哼哟哟一夜,今早就……就叫不醒了……”朱儿话未说完已泪水盈盈。

    媚娘连忙起身:“云仙,快去奚官局寻医官来。”奚官局是负责宫女医药治病乃至死后丧葬的。

    哪知朱儿闻听此言,竟直挺挺跪倒在地:“不可啊!才人莫惊动奚官局。”

    “病成这样岂能不医?”

    朱儿抱住她大腿,哭道:“才人有所不知,宫女若得重病便不能侍奉贵人,要住到奚官局病坊。那里皆气息奄奄之人,治病的宦官皆庸碌之辈胡乱用药,非亲非故的,哪管我们死活?阿碧住过去,只怕这条命就没啦!您是念佛之人,发发善心。常言道‘有病不治,常得中医’,容我和云仙用心伺候着,或可痊愈。”

    媚娘心头一震——她自小无病无灾身体强健,入宫多年从没闹过病,全然不晓奚官局内情。听朱儿一言不禁毛骨悚然,难道宫女病重竟是这般凄惨?

    朱儿磕头如捣米:“求求才人,别把她送走……别……”

    “好了好了,我不送便是。”媚娘即便铁石心肠也软了,忙将朱儿搀起。送往奚官局固然死路一条,但碧儿病情严重,若不加医治实难挽回,媚娘思虑半晌才有主意,快步回到正室,取过纸笔便写:

    一切天地山水城隍日月五星皆敬僤君,今有一疟鬼小儿骂僤君作黑面奴,若当不信,看文书急急如令……

    朱儿虽不识几个字,却也猜到她写的是什么,大惊失色:“才人不可,这是犯忌讳的事。”书符祛病乃民间常用之法,可皇家颇为忌讳,宫禁中不得皇帝准许私自书符念咒皆视为“厌胜之术”,有谋害尊者之嫌,比附大不敬罪,在十恶不赦之列,必遭重罚。媚娘的母亲崇佛,同时多少也有些信道,媚娘受其熏染,又读过不少书,自然记得这些祛病符咒。

    “别怕。我是为救人才行此下策,快快烧了,莫要声张。”

    朱儿与碧儿自入宫就在一起,堪比亲生手足,见媚娘肯为她们冒这么大风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接过符咒,忙在炭盆里点燃,主奴二人双双跪地祈祷,求神佛保佑。但这等办法怎治得好病?半日工夫碧儿沉疴愈厉,媚娘见她气息越来越微弱,也很焦急:“这终究不是办法,难道就没有可靠的良医?”

    “有倒是有,不过……”朱儿欲言又止很是为难。

    “人命要紧,但说无妨。”

    “太医署有良医。”

    媚娘有自知之明,太医署主要侍奉皇上,但宫中身份较高的嫔妃也仗着皇帝宠爱找他们看病,无非赏赐些钱财。可是就凭媚娘的地位,莫说请太医给宫女诊疗,就是自己病了恐怕也请不动人家!

    但事不宜迟,她也顾不得考虑这些,忙呼唤范云仙道:“你速去燕妃宫中,请她帮忙疏通,设法找位良医来。”

    范云仙愁眉苦脸:“奴才跑跑腿倒也无妨,但要搬请太医署的人还得靠‘孔方兄’之力,咱求贤妃娘娘帮助,岂能叫人家替咱破费?才人能不能……”他也知日子艰难,这话不便出口。

    媚娘毫无迟疑,连忙翻箱倒柜,无奈囊中羞涩——自入宫伊始在陕州赈灾,她把东西都散出去后,便开始寅吃卯粮,这些年省吃俭用也没余下几匹彩绢,不得皇帝召幸便得不到额外赏赐,她哪有钱富余?实在没办法,只好把魏王妃赠的金钗拿出来。

    范云仙一溜小跑地去,终究燕贤妃面子大,不到半个时辰便来了位太医署的司药宦官。范云仙却把金钗又拿了回来,表姐也知媚娘日子难,替她花钱打点了。这司药宦官身材胖大满面油光,虽够不上御医资格,岐黄之术也属上乘,不过进了门听说是给宫女看病,嘴就撇起来,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对媚娘也不甚礼敬。朱儿费尽半车好话,打躬作揖千恩万谢,才将他请至榻边。哪料那司药仅在碧儿腕上轻轻诊了片刻,便起身道:“赶快把她送奚官局。”

    媚娘实在瞧不过:“我大费周折请你过来,就为图个安好,若送奚官局我早就送了,还找你做甚?”

    司药颇不耐烦:“她患的是疟病伤寒,绝非一剂能愈。这病又易传与旁人,留在您这里是祸害啊!一传十、十传百,若是传上您或者其他才人,奴才可担待不起。”说罢草草施过一礼,迈步便往外走。

    “留步!”媚娘赶忙阻拦,“这宫婢随我多年,尽心尽力,实在不忍她这么死掉……”

    那司药毫不动容:“黄泉路上无老少,她既染上这病,怨得谁?送过去也未必就是个死,全看她的造化了。”

    事到如今媚娘虽是才人之尊,也不得不软语相求:“话虽如此,但总得尽力医治。恳请您留下个方子,让奚官局照方抓药,才不至于性命有碍。”无可奈何又把那金钗递出来——到底免不了破财。

    司药宦官总算有点儿笑模样,讪讪把珍宝收了,就着朱儿捧来的笔墨写写画画留了张方子,这才谢恩而去。媚娘见那方子笔迹潦草,凌乱无体,只勉强识得麻黄、柴胡等字,虽不怎么放心,却也没别的办法,一只价值不菲的金钗如同扔到水里,连个响都听不见就没了。

    范云仙满头大汗又跑奚官局。那里的人都是慢性子,任你性命垂危都不着急,直磨蹭到天色将黑才派来一个赶着牛车的宦官,多亏朱儿跟着搭把手,将碧儿平平稳稳弄到车上,把一根金钗换来的药方交与宦官,再三叮嘱……然而媚娘的努力最终还是白费,不知是药方不管用,还是奚官局抓错药,或是根本就没按方下药,仅仅过了两天碧儿就一命呜呼——谁在乎一介无权无势的宫女死活?

    奚官局人声嘈杂,时气不佳恶疠纵横,这些日子病的不止碧儿一人,在简陋的病坊里满地都是肮脏半旧的病榻,无数深受病魔折磨的宫女在呻吟,在没有人精心照顾的情况下几乎就是等死。只要断了气,宦官便把她们拖到外面来,用她们躺的被榻一卷,再也不看一眼,等着运出宫埋葬。这里离皇城不远,却完全是另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朱儿和云仙哭得死去活来,媚娘也不顾劝阻跟着来了,却没有落一滴眼泪。她看见奚官局院子里沿墙根码着大大小小许多石碑,不禁走过去细看——原来这些都是给宫女预备的,按品阶不同碑的大小也不同;碑文却是早写好了的,无非“温柔素俭,恭顺守礼”等考语,这时宦官过来搬取了八品宫女的一块碑,是给碧儿的。

    “就写阿碧么?”杂役宦官挥动凿锤便刻。

    “别!”朱儿忙拭泪阻止,“碧儿她姓马。”

    宦官刻完搬起石碑放到牛车上,似乎还是前天拉她来那车,既拉死人也拉活人。又有病坊的宦官把碧儿搭到车上,媚娘她们也没什么可以用来陪葬的,只把碧儿生前用过的衣物、器皿乃至梳子、胭脂打了两个包袱,算是最后一点儿心意。

    宦官牵着牛车缓缓出了奚官局,转而向西,出掖庭西北的小角门,往龙首山的后面的山坳埋葬,媚娘她们不能出宫,只能目送其远去。朱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撕心裂肺地呼唤着碧儿,媚娘默默无语——一条破被,一块烂碑,一条性命就这么打发走了,幽幽荒山无亲无故,日后谁将她祭奠?所有碑文都一样,只是刻着不同的名字,我将来也是这样的结局吗?不!别看我身为才人,可能还不如碧儿。至少她还有块碑,我身为天子的私物要陪葬昭陵,死的早些或许能埋进去,若死在皇帝之后,绝不可能为我开启皇陵,顶多在昭陵左近找个地方埋了,也许连碑都没有,我的名字只会写在尘封的名册里……

    范云仙擦擦眼泪:“回去吧……朱儿,人都死了,哭也无益。”

    媚娘也怆然劝道:“我知道你们情同手足,节哀吧。咱已经尽力了,长胳膊拉不住短命鬼,让她无牵无挂地去吧。”

    朱儿倏然跪倒,连连叩首:“才人对我等天高地厚,甘冒风险,又破费钱财。阿朱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德。”

    “你既是我的人,又何言恩德?”生死相别媚娘感触极深,忆起以前苛待她俩,有些过意不去,摸着朱儿的头道,“若非她死,我还不知她姓马,那你又姓什么?”

    “回禀才人,我姓刘。”

    “别叫才人,从今往后咱们姐妹相称。”媚娘拥着朱儿和云仙,在这落寞深宫之中,或许只有他们能算得上亲人吧。

    “道喜!天大喜讯!”一个宦官快步奔进奚官局院子,“杨婕妤怀孕了……杨婕妤怀了龙种啊!”

    所有宦官闻言都是一怔,石碑也不刻了,病人也不管了,都围拢过来:“快快快!准备安胎药,给婕妤送过去,顺便道喜。多说好话嘴要甜,讨来赏钱大家分啊!”

    媚娘长叹一声——有人来,有人往;有人笑,有人哭;有人身荣子贵,有人寂寞潦倒。这就是皇宫,这就是大唐,这就是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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