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之际
送走母亲,媚娘回到自己的“家”,自从朱儿死后她的小院越发冷清,然而旁边的院落却喜气洋洋——徐惠晋升了。
薄薄一道院墙根本阻挡不住欢笑,武媚倚在一株树旁,早把宦官半阴半阳的报喜声听得清清楚楚,是陈玄运亲自宣谕,晋封徐才人为婕妤。晋升的原因也说得很明白,徐惠上书劝谏皇帝减少游幸,忠君体国,有后妃之德。
武媚只能苦笑了。徐惠上书之事她早知道,甚至徐惠想拉她这个亲近的姐姐一起上书劝谏,可她全没当回事,委婉拒绝了。换谁都会拒绝,先前皇帝被太子魏王之争扰得愁眉不展,莫说是小女子的话,就是朝中大臣的话也未必听得进,身为终身兴衰托庇于天子的后妃,聪明之人谁会在这时候去触霉头?
可世事就像玩笑,偏偏杨婕妤产下皇子,西北战事又连番告捷,天子的心就像是三月的天气,不知何时会阴何时又晴。只要皇帝的心情畅快,一切都不成问题,逆耳忠言又成了好东西。
武媚还痴痴愣在院子里,徐惠已风风火火出来到她面前:“媚儿姐姐,圣上升我为婕妤了。这掖庭所有人中姐姐待我最好,我第一个就赶来告诉姐姐。惠儿谢谢姐姐,多谢您三年来的照顾!”说到激动之处,拉着媚娘的手又是哭又是笑。
武媚同样不知该哭该笑——徐惠真是个天真姑娘,竟急着把喜讯告诉我这仍要苦守寒宫的人,这算是感激还是刺激?她强作欢笑道:“傻妹妹,这是你应得的。”这句称赞媚娘出自真心,却带着深深苦涩。
徐惠带着欣慰的笑容离开了,隔壁院中越发热闹,宦官忙着搬箱抬柜,宫女窸窸窣窣收拾东西。媚娘站在墙下倾听,听着时而传来的欢笑、嬉戏、诀别,直至那些声音越去越远,最后一把大锁“咔擦”锁住了院门,再也无声无息——人家走了,脱离了这鬼地方;而她的出头之日呢?还会不会有那一天?
她默默回到案前,展开笔墨继续临摹书法,想以此寻求平静:
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渐渐地,她笔锋停住了。
这帖《兰亭序》她不知临摹了几千几万遍,费尽心机欲求神似。每每运笔之时,她都幻想自己宠冠后宫,幻想被天子拥在怀里,甚至幻想自己像文德皇后一样母仪天下。正是这痴念支撑她日复一日坚持枯燥的练习。她眼中看到的只是王羲之的“媚若银钩,刚则铁画”,却不曾真正留心这是怎样一篇文章。
“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不知不觉,一滴泪水落在纸上,将“陈迹”二字染成一片黑。
人生若白驹过隙,何其快!大多数人至少曾经快然,可她武媚娘又何尝“自足”过?她何尝拥有过什么?宫苑深深,无声无息,哪怕她死了,又有谁会记得她曾到这世间走过一遭?
“可恨!可恶!”她抓起字帖,三两把扯得粉碎,继而又像疯子般把数年来临摹的字帖、文章,还有那十卷《女则》都扯成碎片——在漫天飘洒的纸片中,媚娘放声大哭,自她记事以来从没这样彻彻底底哭过,声嘶力竭,仿佛要把心肝都吼出来。朱儿和云仙听到动静赶来,却苦劝不住,只好陪着掉眼泪。
“妹妹……”燕妃不声不响走了进来——杨夫人出宫,她怕妹妹心情不好过来看看,哪知一进门就目睹这样一幕。
媚娘见表姐来了,猛地扑过去,一把攥住燕妃肩膀:“你知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燕妃被妹妹弄蒙了:“你怎么了?我知道什么?”
“从洛阳咱俩第一次见面,你便有不忍之色,其实你从那会儿就知道我肯定不会得宠,对不对!?”
燕妃无言以对,低下了头。
媚娘一头扑进表姐怀里:“皇帝从没爱过我,也从没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他对文德皇后是愧,愧疚自己在皇后活着时没有珍惜;杨淑妃曾受宠是因为她酷似文德皇后;杨婕妤受宠是因为她是个唯命是从的哑巴,除了顺从还是顺从;徐惠受宠是因为她给了皇帝一次表现自己虚怀纳谏的机会。他从没真的爱过她们,除了江山社稷他谁都不爱!”
这话也刺痛了燕贤妃,虽说她为李世民生儿育女,其实也未见得拥有过真情:“别说了……咱后宫女子本就活在虚妄里……真爱不过是苛求。”燕妃的眼泪倏然而下,不仅哭妹妹,也哭自己。
“可恨!可恶!”媚娘边哭边咒骂着,“我讨厌这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男人……”
燕妃赶紧捂住她嘴:“别胡说,他是皇帝。”
皇帝又如何?对皇帝就要无怨付出吗?武媚娘的人生不为任何人而活,要为自己活——她想喊出自己心声,却被表姐死死捂住嘴。
燕妃抽泣道:“即便他不爱你,你也不爱他,皇帝还是皇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知道皇帝一旦晏驾,后宫女子是怎样下场?似我这样有子女的还算好,若无子女只两条路可走,要么出家,要么就是死!即便你厌恶这一切,也得讨好他,想方设法为他生个孩子,将来才有依靠,才活得下去!你懂吗?我是为你好啊……”姐妹俩抱头痛哭。
媚娘沉浸在痛苦煎熬中,并不知晓,刚刚到来的新一年对她命运影响巨大,甚至关乎大唐王朝每个人。
贞观十七年(
公元643年
)正月,郑国公、特进知门下省事、太子太师魏徵薨,终年六十四岁。李世民亲临吊祭恸哭,为此废朝五日,赠司空、相州都督,赐予最高荣誉的谥号“文贞”,准许陪葬昭陵。
李世民回忆往昔魏徵的劝谏,感慨良多,对群臣道:“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朕亡一镜矣!”亲自为魏徵撰写碑文,又加赐郑公实封九百户,预定魏徵之子魏叔玉为驸马,许以最小的一位皇女、长孙皇后所生新城公主。
魏徵之死令李世民悲痛不已,回溯登基十七年来风风雨雨,许多功臣似河间王李孝恭、宰相杜如晦、猛将秦琼等皆已过世,房玄龄、李靖、高士廉、尉迟恭等也都年迈,为表彰对大唐社稷有功之臣,他诏令阎立本给长孙无忌为首的二十四位功臣画像,悬于皇宫凌烟阁中,向后世彰显功绩。
可李世民万没想到,用以表彰功臣的凌烟阁并没带来福祉,反而成为他晚年的一个魔咒,从此开启无限烦恼——就在图画功臣后不到一个月,山东传来消息,齐王李祐造反!
这场叛乱就像闹剧。李祐的顽劣任性与太子承乾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幼娇生惯养,又身在外藩缺少君父管教,越发肆无忌惮,沉溺于游猎嬉戏,并在府中招纳一群宵小。负责教导李祐的长史权万纪是有名的严厉之臣,早年曾任吴王李恪的长史,因李恪毁坏民田一事险些获罪,转而辅佐齐王。权万纪吸取教训,对齐王的管束可谓严上加严,整日诤谏不止,动辄向皇帝汇报李祐的胡闹举动,甚至还禁止李祐出城——纨绔膏粱遇上严苛管家,两人越闹越僵。
李世民下诏责问,权万纪又趁机逼李祐遣散宵小,写悔过书承诺改正。李世民怒气稍解,嘉奖权万纪一番,命其先回齐州,继而派刑部尚书刘德威召李祐入朝。
李祐得知父皇对权万纪大为嘉奖,又要召自己入朝责难,以为万纪出卖自己。权万纪深感情势危险,连夜逃出齐州,李祐愤恨不已,竟派心腹党徒二十余人追赶,将其乱箭射杀。
权万纪既死,李祐才从怒气中清醒。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诛杀掌握齐州兵权的典军韦文振,封舅舅阴弘智等心腹党徒为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大肆征兵扩军,举起了反旗。
李世民得知儿子造反,一边命兵部尚书李世勣统领齐州左近九个州兵马讨伐叛军,一边亲自写诏罪责李祐。
当李世民写到“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神人所共怒”一句时更是悲不能抑,潸然泪下,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十七年前他发动政变,弑兄、杀弟、囚父、屠侄,犯下人伦大罪夺得皇位;十七年后他的儿子又造他的反!这字字诛心之言不仅是痛责李祐,更是对自己良心的审判。
然而李世民还不知,李祐叛乱仅仅是个开始,他的家族还将面临更多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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