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滋味
李世勣统率诸军扫灭薛延陀,得胜而归刚刚三日便接到皇帝单独召见的口谕,实在有些狐疑。皇帝龙体不佳,前日凯旋而归都没接见,今日为何忽然传他?而且来宣谕的还是大宦官陈玄运,何等要事竟一大早就劳陈公公跑腿?联想最近张亮、刘洎的死,难免紧张。
李世勣自从入朝就下决心装哑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晋升太子詹事后更如履薄冰。他的军功着实不少,李世民赞誉他为“当世三大名将”之一。可细想起来,李道宗固然善战,终究沾了宗室身份的光,薛万彻资历尚浅,唯独他前后战功无数,又坐镇并州十六载,如今又剿灭薛延陀,环顾当世除年已垂暮的李靖,再无一将可与其相比。
但功高便有震主之嫌啊!越是精明天子到晚年越爱猜忌,再说那位辅弼太子的国舅也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李世勣与天子还有一段不愉快的隐秘往事,二十年来君臣晦而不言。他默念着自己名字——世勣啊世勣,难道今日要做韩信?
路上他想尽办法套陈玄运的话,可陈玄运一个字也未透露,入宫后更奇怪,引他到两仪门便止步:“圣上有旨,英公独自入内,奴才不陪了。”说罢不等多问转身便去。李世勣愈加不安,但想不去面君也不可能了,更奇怪的是从两仪门直至大殿一个侍卫宦官都没瞧见,皇宫里的人仿佛都消失了,连守卫宫门的武士都撤了。他不敢抬头,小心翼翼登上殿阶,主动跪倒,高声启奏:“臣李世勣奉旨告见。”
“快进来!”李世民的声音甚是高昂,似乎很兴奋。
李世勣起身进殿,这才敢抬头,却见偌大的两仪殿除皇帝外再无一人。大病初愈的李世民气色尚佳,却比先前瘦了不少,正抱膝坐于御床之上,笑微微望着他;御案上摆满酒菜,而在大殿正中设一独席虚位以待。
李世勣愣住了:“陛下这是……”
“哈哈哈,你上当了。”李世民大笑,“朕找你并非议事,是想请你陪朕饮酒。坐吧。”
单找他一人饮酒?李世勣侍君半生,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哪敢坐?斗胆问道:“陛下今日怎有如此兴致?”
李世民自顾自斟上一杯,漫不经心道:“出征高丽之前朕曾许诺班师之日再与众将痛饮,怎料你等从辽东转战漠北,朕又病了这许多日子,众将归镇各州,只好单召你一人。”
李世勣根本不信,虽说许多将领身兼都督之职,但程知节、张士贵等主司禁军,李道宗居郡王之位,这些人都在京,何不一同叫来?而且两仪殿左近所有侍臣都撤掉了,皇帝明显是另有打算,他越想越觉这酒不能喝,于是婉转推辞:“陛下大病方愈,不宜饮酒,不若……”
“唉!”李世民立刻打断,“朕今日就想喝酒,而且想与你一起喝……你还愣着做甚?快坐啊!”
“臣不恭了。”李世勣自知躲不过,无可奈何只得落座。
“来,朕敬你一杯,谢你剿灭薛延陀为我大唐又立新功。”
李世勣赶忙避席而跪:“臣不敢当。”
“不必客套,请饮。”
“谢陛下。”李世勣端起酒杯,轻轻喝了一口。
“怎么不喝干?”
“臣酒量不宽,怕……”
“胡说。堂堂武夫怎会没酒量?早年征战之时咱又不是没在一起畅饮过,你别跟朕耍滑头。”
李世勣依旧狡辩:“臣年岁渐高,比不得当初。”
“朕请你饮酒,你怎能不喝?”
“臣实在……”
李世民不耐烦道:“朕命你喝干!”
他以人君之威相胁,李世勣再难推托,一饮而尽。
“这才痛快嘛。”李世民也把酒干了,继而蹒跚起身,手持御壶踱至李世勣案边亲自满酒。
李世勣见皇帝腿脚不便还来给他倒酒,受宠若惊,拦又不敢拦,匆忙跪倒在地。
“坐下!你要是动不动就跪,这酒还怎么喝?”
李世勣紧紧低头:“臣不敢劳烦陛下。”
“当年打仗时一个马勺里舀饭吃,同袍之义生死相系,吃朕一杯酒算什么?今日你莫当我是天子,就当我是虎牢关下的李二郎!”
李世勣没法推辞,恭恭敬敬接过酒杯。李世民回转龙榻也给自己满了一杯,却道:“可惜二郎不复昔日之勇,身子大不如前。你且放量痛饮,恕朕不能多陪。”话虽这么说,可御案上却明明摆了六七个酒壶。
李世勣举杯:“微臣愿陛下龙体康健。”先干为敬,他以袖遮面又将这杯喝了,却依旧很拘谨,放下杯端然正坐。
“哼!”李世民只轻轻抿了一小口,“你这个人啊总是如履薄冰的样子,朕是请你吃饭,不是要吃你!”
“是。”李世勣尴尬一笑举箸而食,就近夹一筷子菜塞入口中,心头疑云重重,啥味道全然不知。偌大宫殿只有一君一臣,相向而坐四目正对,滋味实在难受,他如坐针毡,大气都不敢出。
李世民瞧出他不自在,笑道:“你呀,上战场猛如虎,回到朝中却老实得像只猫。你心中又无亏心事,何必这般拘谨?”
听皇帝话中有责备之意,李世勣不能不作答了:“臣出身寒微,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随便说话恐露了怯,旁人要笑话。再说我也没什么见识,只好事事听陛下和诸位同僚处置。”
“哈哈哈……”李世民越发大笑,“谁说你没见识?朕觉得满朝文武没几个比你有见识。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李世勣的心怦然狂跳,忙道:“陛下谬赞。”
“别怕,朕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只是谈心。光阴荏苒,朕登临皇位二十年,整日操劳政事,若非生场大病久卧于床,还真没空把这半辈子的经历好好回顾一番。朕回溯昔日那一场场大战,自然就想到你。”
想到我?是想我的好处,还是想我的短处?李世勣实在吃不准,唯有报以缄默静观其变。
李世民慢慢小酌,一副感慨良多的样子:“朕遍观众将,无一人可与卿相比。”
李世勣赶忙谦让道:“陛下过誉,臣实不才,并没什么大功,似李老将军、尉迟老将军,还有已故的薛驸马、秦叔宝,他们都……”
“不不不!”李世民连连摆手,“朕说的不只是战功,更有平生所作所为。爱卿啊,你生平做过三大快意之事,连朕也深感佩服。”
“三大快意之事?”李世勣不禁蹙眉苦笑,“这臣倒不自知。”
本想就此岔开话题,哪知李世民却越发笃定:“你不自知正是你可贵之处。或许在你看来这些快意之事不过理所应当,却不知这三件事都是泛泛之辈不能为、不敢为的壮举。”
李世勣情知他要夸奖自己,忙劝止:“臣实粗鄙,半生胡乱行事,不提也罢。”
李世民却道:“大丈夫所为,岂能不提?快把酒斟满,听朕一一道来……昔日你本姓徐,字懋功,是瓦岗……”
“臣有罪,曾仕乱逆。”李世勣又跪下了。
“起来!再大惊小怪,朕真要治你罪啦!”
李世勣红着脸坐好,听他继续说。
“昔日你本姓徐,是瓦岗之将,与翟让相交,齐心戮力除暴安良。李密随同越公杨素之子杨玄感举事,玄感兵败身死,李密辗转逃亡流落瓦岗。翟让敬重李密是名臣之后,甘愿让贤,反倒让他当了瓦岗之主。惜乎人心难测,李密声望日隆,翟让鲁莽粗疏,两家遂生嫌隙。于是李密设鸿门宴,约众将饮酒,在席间杀死翟让。仓促间众将惊窜,有狂徒胡乱行事,误砍了你一刀,就在颈后。”
李世勣想起当年之事,不禁打个寒战,伸手摸脖子——时隔二十余载,刀疤尤在。
李世民艰难起身,绕到他身后查看,一见此疤甚为惊叹:“险哉!力道若足,人头落地啊!”
“医治数月才得痊愈,惭愧……”
“不!”李世民转惊而喜,“这一刀砍得妙!若没有这一刀,我大唐怎得你这国之长城?当日李密虽除翟让,但自相残杀众将离心,久攻洛阳不下,被王世充大败于偃师。战败时爱卿正镇守黎阳,尚有兵马,可以再战。但李密想起误伤之事,恐你报这一刀之仇,竟不敢到黎阳与你合兵,于是投奔我大唐——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时天下无共主,东到海、南至江、西直汝、北抵魏,本在李密所统,他单骑归我唐营,这些地盘便听你号令。世人以为你必会自己称雄,怎知你至忠至义,将偌大地界拱手奉唐。不单如此,你念及自己本属李密麾下,将各地钱粮户口名册遣人交与李密,再由他转献我父皇,将献地之功让给了他。父皇得知内情,赞你是纯臣,当即赐你姓李,录入宗籍。此乃卿平生第一可敬之事!”
“陛下过誉。”李世勣不敢居功,但听他记得这般分明,心中还是生出一丝得意——虽说侯君集、张亮相继受诛,毕竟他们行为不端自招大祸,只要恭顺谨慎,皇帝不会忘记昔日功劳。
“来!”李世民举杯,“为你这件快意之事,咱们同饮此杯。”说罢仰面喝干回归御座。
皇帝都喝了,李世勣怎能不从?忙随着喝了,还没放下杯,又听李世民道:“单是忠君也不足为奇,卿之可贵更在忠义两全。这第二件可敬之事,当年……把酒满上!满上啊!”
李世勣无奈,又把酒斟满。
“当年你瓦岗军有一猛将,名唤单雄信,善使长枪,骁勇过人,军中号称‘飞将’。他与你俱为曹州人士,同归翟让,意气相投结为兄弟,相约同生共死。偃师战败,你归顺我大唐,可他却投降王世充麾下,从此分道扬镳。后来咱兵围洛阳,单雄信领兵出战,驰马突入我阵,众莫能挡,直至驾前,枪尖离我只数尺。你见此情形放声大呼:‘阿兄,此乃弟之主公!’单雄信竟舍我而去。”
李世勣连忙插口:“陛下命世真主,非区区草莽所能伤。”
“不!他是闻听你呼唤,顾念旧情放我一马。你有救驾之功。”
“全赖雄信重义,此功臣不敢当……”
“不!”李世民大袖一挥,“他待你义重,你对他又何尝不义?后来虎牢关之战朕大破窦建德,洛阳失援终于攻破,他与王世充俱被擒获。你再三请求宽赦,以身家性命作保,无奈军法森严不得宽宥。”
李世勣仰头叹息,甚是感伤:“雄信杀伤我军甚众,若不杀之,难告慰三军之士。”他口上这么说,心中却了然——洛阳之战一役而破两雄,李唐一统已成定局,若在先前单雄信那等勇将必要收留,可此役得胜大局已定,留此虎狼之士又复何用?况且李世民要与李建成争位,正欲借杀戮树威天下。
李世民也叹道:“如此勇士倒也可惜。当日单雄信缚于市曹以待枭首,军中众将多有瓦岗出身,却只你一人不忘旧情前去祭奠。朕还记得临刑前你对单雄信说:‘你我立誓同生共死,岂敢独生?但已以身许唐,忠义不能两全。割肉一块,以示无忘前誓。’随即挥刀从大腿割下块肉;单雄信也不推辞,当即把肉吞了,相约来世。此乃卿平生第二可敬之事!”说着再度举杯,“洛阳之战,我为首功,卿居第二,当年凯旋,你我身披金甲同乘戎辂告捷太庙,何等快哉!为此快意之事,你我再饮。”
李世勣又喝了。
“还有第三件。再满上!”
连饮数杯李世勣脸上已有些发红,渐渐不那么拘谨了,又听他历数往事心中慷慨,这次也不推辞了,立刻把杯倒满。
李世民却缓缓举杯,沉吟半晌道:“卿平生第三可敬之事,昔日玄武门……”
“哗啦!”李世勣陡然一惊,酒杯落地,继而伏倒在地不敢抬头。
李世民长叹一声,放下杯,走上前双手搀起:“你平生所作所为,就数这第三件最令朕佩服。”
“臣有罪!”
“不……”李世民转过身,回望金光灿灿的龙床,“我被父皇和兄长所逼,遂有玄武门之谋。事前恐实力不足,曾拉拢过你,却被你拒绝。”
“臣有罪……罪该万死……”李世勣颤抖不已。
“不!”李世民厉声道,“为臣忠君,何罪之有?昔日你是李密之臣,忠于李密乃是正理;后来你是父皇之臣,自当竭力效忠父皇。谋杀太子、图谋逼宫乃是犯上作乱,你严词拒绝就对了!”
李世勣身子一晃险些晕倒——君臣讳而不言二十余载,这层窗纱终于还是捅破了。他长出一口气,终于敞开心扉:“只怪臣肉眼凡胎不识真龙,未能早投明主。”
“明主?”李世民惨然一笑,“当时朕不过是好勇斗狠的莽夫。能否成为明主,平心而论连朕自己都不清楚。若非玄武门之痛萦绕于心,朕焉能时时克己励精图治?说穿了,朕于心有愧啊!”说到此他紧闭双眼手抚胸膛,似是苦闷至极。
李世勣见他如此犯愁,大为不平,挺身道:“大丈夫行事以天下为己任,生平所为无怨无悔!常言道‘天下有德者居之’,陛下得位虽有偏颇,但二十年来拓地四海、宽仁爱民,上无负于先帝、下无负于百姓,功德已百倍于过。即便先帝复生、隐太子在世,又复何愧?”这番话实是发于肺腑,声若洪钟慷慨激昂。
李世民闻听此言心头暗喜——可把你的英雄气概激出来了,钢锋凛凛隐而不露,好一个智勇双全的徐懋功!心下虽喜,却仍扮作一脸苦态,慨叹道:“即便如此,子夺父位终究不妥。正因为朕开此恶例,三子一弟才欲效仿,未尝不是朕害了他们。”
话已说到这份上,又有酒气壮胆,李世勣干脆直抒胸臆:“此言差矣!他们空有陛下的野心,却没有陛下的才智,更没有陛下那么多的功劳,能成什么事?江山都叫您打下来了,世间之人无不在您掌握,他们不知谨慎侍君以诚感天,以微末之技欲谋侥幸,那是自作自受!”
酒后吐真言,李世勣的话虽直率,却句句说到李世民的心坎上,足见其忠诚无可置疑。李世民愁眉立展,赞道:“说得好!能解朕之忧者非卿莫属。来来来,你陪朕痛饮一番,忘掉那些不快之事。”
“遵命。”玄武门之事压在李世勣心头二十余年,今日一说破,李世勣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更兼四五杯酒垫底,当真放开量。
他哪知李世民手里那枚御壶只半壶酒,早已倒光,而且多是倒进他杯中,李世民不过虚斟假饮,嘴上还不停说着他以往的功绩:“卿之骁勇冠于当世。击杀张须陀,追斩辅公袥,破突厥于大漠,慑高丽于辽东,横扫漠北擒获酋首,战功赫赫无人可及。”
李世勣吃酒甚多,早没了平日的谨慎,竟也手捻长髯自夸道:“我十二岁做贼,逢人便杀;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无不杀;十七八算是好贼,唯上阵杀人;二十便为天下大将,知道用兵以救人死。”
“好个用兵以救人死,正合保大安民之德!”李世民拍手称快,“朕平生用武便是要救黎庶脱水火,你虽没读过多少书,这番话却堪称金石之言。”
李世勣大喜:“陛下方才例数臣三大快事,殊不知能随陛下拓定四海才是臣生平最得意之事。”
“不错,大丈夫生平之快何逾于此?”说到此李世民话锋一转,“不过朕近年来感觉不佳,病也愈来愈多,身体远不能与卿相比,只恐朕百年之后……”
李世勣不禁皱眉:“陛下何故发此不祥之语?”
“人活百岁终有一死,即便皇帝也难逃这一关,没必要遮掩!我身为皇帝享尽富贵,文治武功也不逊先代明君,撒手而去也无遗憾。只是太子阅历尚浅年岁又小,恐百年之后国不得安。”
“我是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但好像古人说过,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太子是软弱点儿,却是保家守业的老实孩子,不会毁了大唐社稷。”李世勣真喝多了,虽说切中要害,但太子软弱这样的话岂是身为外臣能说的?
李世民全然不究,反而耐心解释:“我不是怕他走歪了。咱都是武人出身,索性对你直说吧。这世上自古便是好人少,坏人多。人善遭人欺,马善被人骑,若有人欺我儿老实,欲擅我儿之权、篡我李氏天下,又怎奈何?”
“哼!”李世勣把酒杯重重一摔,“哪个大胆的敢行此事?我砍了他脑袋!”
“现在尚不知有没有这样的人,日后自见分明。”
“不论是谁,我绝不容他欺负小主子!”
李世民竟不顾腿痛一跃而起,踱至他身前:“若此人身居宰辅,权倾天下,非寻常之辈呢?”
李世勣双眼一瞪,隐藏的凶光毕露无遗:“我满门富贵得自陛下。莫说贼子身居宰辅,就是天神下界、佛祖转世,我也要保小主子坐稳江山;即便力不能挡,大不了拼上老命,绝不有负陛下。”
李世民要的就是这句话!一把攥住他手:“实不相瞒,朕正有件天大的差事要交付你。”
“什么差事?”李世勣觉得这话大有深意,又见皇帝一脸郑重,不禁酒醒了几分。
“托孤重任——你保我儿坐稳江山!”
李世勣若非半醉半醒之间必要竭力推托,可这会儿酒意使然,又见天子推心置腹,竟没顾得上推辞,只是呆愣在那里。
李世民语重心长:“满朝文武智勇无过于你,重情重义者更非你莫属。你昔日不负于李密,当初不负于父皇,将来又岂会负于朕?”说罢竟倒退两步深施一礼。
“不敢当……不敢当……”李世勣吓得连连后退。
“望卿万莫推辞!”李世民又要再揖。
李世勣实在受不起了,双手抱住:“不可不可。只要陛下有令,纵然刀山火海,我岂敢不前?”
“这么说你肯答应?”
李世勣把牙一咬:“我答应!”
李世民顺手从桌上抄起酒壶,满满斟上一杯:“千金虽重不及季布一诺。来!懋功你饮下此杯,牢记今日誓言。”
李世勣双手接过,毫不迟疑一饮而尽,抹抹嘴道:“陛下放心,为大唐社稷臣愿肝脑涂地,即便力不能及,宁为玉碎不为瓦……”
李世民一把捂住他嘴:“碎玉还有何贵?大丈夫能屈能伸,心志不移见机行事,能把碎了的玉重新拼起来,完好如初,方为高妙手段!”
“能屈能伸,见机行事……”李世勣似有所悟。
“出奇方能制胜!”李世民又拍拍他肩膀,“你回去仔细想想。朕相信,凭你深藏不露的智谋,还有在军中的崇高威望,定可以出奇制胜。”又给他满上一杯,“此事交托与你,朕即便现在就死也无憾啦!你是朕的恩人,也是我大唐社稷的恩人。”
“陛下……臣、臣……”李世勣被这份皇恩深深触动,眼圈湿润了,将右手伸入口中,紧咬住手指,强忍住不让泪水落下;顿时手指被咬破,鲜血顺嘴角淋漓而下。
“别这样。”李世民攥住他手,轻轻放下,“咱不说丧气话了。今日了却心头之忧,值得庆祝。可惜朕不能多饮,你替朕喝,无醉不归!”
李世勣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用血淋淋的大手端起酒杯:“好,我喝!”君臣情义所致,都有些醺醺然,李世民斟一杯,李世勣便饮一杯,最后御案上所备六七壶酒全喝干了,也不知李世勣到底喝了多少,直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殿上鼾声大作……
啾啾鸟鸣扰醒了英雄梦,李世勣哈欠连连揉着惺忪睡眼,缓了好一阵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睡在殿上,惊慌而起:“臣失礼太甚,请……”却不见皇帝踪影,连酒席都已撤去,殿外阳光炽烈已是午后,这一觉恐怕有一个多时辰。李世勣望着空荡荡的御座,感觉自己出了大丑,不禁哑然失笑;又觉手指生疼,才发现指头破了——霎时间,他想起饮酒时的一幕一幕,李世民的每句话,他自己的每句豪言壮语,满腹御酒顿时化作冷汗。
李世勣以军人自诩,对朝政素不干预,对皇家之事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哪怕落个尸位素餐贬官免职的下场,总比卷入政争祸及满门要好;若非酒后放胆推心置腹,他岂能应下这等大事?一脚踏入是非潭,想抽身可就难啦!虽说皇帝今日信任有加,但君心无常,刘洎不就是例子么?他越想越害怕,不禁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锦袍……不!这不是普普通通的锦袍!
李世勣这才发现,披在身上的是龙袍,是李世民在他酒醉后盖在他身上的。这意味着什么?难道皇上是下定决心要用他,绝无反悔?他把龙袍紧紧裹在身上,顿时感到温暖,渐渐驱散了心底寒意。
“哎哟哟!英国公,您可算醒啦!”陈玄运笑呵呵走进殿来。
“陈公公。”李世勣连忙赔笑。
陈玄运连挑大指:“圣上何曾单独召一位大臣饮过酒?长孙国舅都没这份厚遇,您是开天辟地头一位啊!”
“不敢不敢。”李世勣又恢复了平日的谦恭谨慎。
陈玄运却兀自大笑:“圣上休息了,嘱咐奴才别惊动您,我一直在外面候着。您这鼾声可真了不得,隔着两道宫门都听得见,恐怕这会儿门下几位宰相还在纳闷呢,今儿怎么光打雷不下雨啊?哈哈哈!”
李世勣越发惭愧:“公公莫取笑,我这便去向皇上谢罪。”
“不必了。圣上有言,酒后失态人所难免,你睡醒自去便是。”
李世勣小心翼翼把龙袍脱下,抹平叠好,弄得一丝褶皱都没有,双手捧起:“请将龙袍收回。”
陈玄运却道:“圣上吩咐过,这件龙袍赐你了。”
“这……”
“您只管收着,虽是不能穿的,却是圣上一片隆恩。收好吧。”
“是。”李世勣依命,却手捧龙袍出了大殿,朝立政殿方向跪倒,拜了三拜,这才收进怀里。
“圣上还有两句话让我转告您。”陈玄运的脸色郑重起来,“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今日饮酒所言之事,你要牢牢记在心中,不可对旁人言。”
“明白!”李世勣高声应承,心下仍不免惴惴。他虽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字,但以他的洞察力足以揣摩到李世民命他提防的人是谁。此人深受宠信地位崇高,皇帝真有防备他的决心吗?虽有龙袍作保,还需再试探一下圣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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