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二、命运之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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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命运之搏

    贞观二十三年(

    公元649年

    ),终南山翠微宫弥漫起绝望的气息。

    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帝的生命之火在一点点熄灭,然而高阳主公与和尚通奸的丑闻更似刮过一阵无情的烈风,把本已微弱的火苗几近吹熄,只剩下一团苟延残喘的余烬。自从那日动气吐血,李世民昏昏沉沉昼夜不分,似乎浑身精气都在那场咆哮中耗尽了。除了太子李治,在京皇子、宗室公侯、公主驸马也纷纷来探望,大伙心思都一样,只怕忽然某日就再也见不到这位伟大君王了。

    武媚本已抱定必死之心,没想到平安无事,不免暗叫侥幸。可是自那之后,太子妃王氏堂而皇之住进翠微宫太子别院,与李治一起服侍皇帝。薛婕妤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李治身边——她虽然看到丑事,却也不清楚与太子偷情的是谁,但从李治惊恐的态度上足以断定是与父妾乱伦。翠微宫中嫔妃十几个,离着甚远隔着窗纱,脱得光光溜溜的也辨不出是哪个,李治又不肯说。三灾八难都已闯过,眼瞅着皇帝油尽灯枯,岂能在这最后时刻出问题?薛婕妤怕李治再做蠢事,只好对所有妃嫔都加提防。

    春天到来了。林木抽芽青草茵茵,终南山上春莺啭啼,媚娘却与李治断了联系,别说幽会,连偷偷说句话的机会都不再有。哪怕含风殿中偶然遇见,只能惆怅对视,而四目相对也只可一瞬,必须立刻将目光移开,生怕被人瞧出破绽。如今食髓知味倾心已深,咫尺天涯情何以堪?

    心志坚强的武媚也承受不了这种煎熬,她索性效仿徐惠,整日守在皇帝病榻前,并非对李世民还存一丝留恋,而是借伺候病人使自己忙碌,不至于闲下来痛苦相思……

    春天就这样度日如年地走到了尽头。初夏的一个深夜,温和无风,翠微宫一片寂静,李世民浑浑噩噩睡着,唯有武媚和徐惠灯下无眠。其实两人都很疲惫,却满怀心事,肩并肩坐在殿阶上,望着黑黢黢的宫苑。

    这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所有嫔妃中唯独徐惠一日未离皇帝身边,日夜辛劳衣不解带,不知受了多少苦、担了多少忧、流了多少泪。这个原本活泼美丽的少女如今面色苍白,眼窝深陷,身体枯瘦,却兀自将满腹深情倾注在皇帝身上,谁看了都觉可怜。

    而媚娘对徐惠不仅有同情,更多了几分愧疚。当初她欲求宠幸,徐惠千方百计想办法让她接近皇帝;后来她欲求欢爱,也多亏有徐惠时刻在病榻前伺候,她才能偷空去与李治幽会。徐惠真诚待她,而她这个朋友却当得有些不地道。

    见徐惠日益憔悴,媚娘心中不忍,对徐惠说了句真心话:“妹妹,我对不住你,你这么辛劳,我却没怎么帮到你,实在惭愧。”

    徐惠坦然道:“你我所受圣眷不同,我先升婕妤,后又升充容,颇得圣上恩泽,受恩就要报恩啊。倒是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姐姐,本想帮你晋升受宠,哪知白忙一场,你仍旧只是才人,委屈你了。”

    “哼。”媚娘干笑一声,“我的傻妹妹,皇帝都快去了,名分还有何用?”依照朝廷的老规矩,新皇登基后先皇嫔妃不能留在宫里,诞育过皇子公主的要随子女生活;无儿无女的只能到皇家寺院出家。名义上是修行,其实是圈禁在庙里直至死亡。她们俩虽名分有别,却都未曾生养,注定要去当未亡人——在佛前等待死亡的行尸走肉。

    徐惠叹息不已:“昔日圣上何等英武,虽然早年的事我没赶上,但从小就听爹娘讲述。虎牢关,美良川,征河北,战突厥,他是战无不胜的大英雄。当我入宫见到他时……”说到此处她脸上露出微笑,眼中焕发出奕奕神采,“他牵我的手,那双明亮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就习惯了。他带我去打猎,带我去巡游,看我写的诗文……往昔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媚娘没说话,只是摇头——我们何尝有往昔?我们同天子的往昔只是逢场作戏,何必去追忆?

    “可是……”徐惠的眼神又渐渐黯淡,“现在他却病成这个样,没几天可熬了。我伺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白发一根根增加,看着他的臂膀一天天萎缩,看着他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喊着‘有鬼!有鬼!’,我的心都碎了……”徐惠潸然泪下,“没有他,我们怎么办?将来该如何?”

    媚娘还是摇头——我们岂会有将来?我们的将来注定是曲终人散了无声息,又何必去想?

    徐惠投入地讲述着自己,误以为媚娘与她皆是一样想法,她哭泣了一阵,继而抹去眼泪,神色坚毅道:“想这些也没用,我决定了,皇上若是驾崩,我就和他一起死!他是我的男人、我的生命,他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生前骑的宝马都画像陪葬昭陵,我岂能不如那些畜生?我就陪他长眠于地下,在地下再续前缘。”

    媚娘简直想扇她一个耳光,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摇晃——徐惠!你是大傻瓜!大傻瓜!凭什么为他而死?他何尝真的爱过你?他不过用你的身体释放欲望,借你的文章沽名钓誉,晋你为充容不过是为自己树立纳谏的美名!他对不起文德皇后,对不起杨淑妃,对不起阴德妃,也对不起你我!或许他是个好皇帝,但不是个好丈夫,除了他李家的江山社稷,他谁也不爱。你何必要为一个不爱你的人殉葬?

    这些话已冲到喉咙,媚娘却又把它们生生咽了回去——不!人与人是不同的,哪怕此生只是戏、只是梦,有人愿意入戏入梦,我何必非要把她唤醒,给她平添新的烦恼呢?她无怨无悔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遵循着她笃信的道理,她活得简单,活得虔诚,活得专一,这也未尝不是好的选择……

    可我的选择呢?媚娘不禁问自己——我偏偏是不入戏的人,佛曰六道轮回,可谁知那缥缈的来世究竟有没有?母亲年逾四旬尚嫁,我刚刚二十六岁,凭什么向命运低头?往事不可追,来日不可待,何问过去未来,只要现在!命运已走到关键的时刻,岂能畏缩不前?我不但要让情欲之火烧下去,也要让希望之火蔓延,凭着我对雉奴的一片真心,更凭着他对我的不依不舍,这道难关一定可以冲破!一定可以……

    “咳咳咳。”李世民的咳嗽声打断了媚娘的思绪。徐惠听到动静早就忙不迭过去看,她也跟着凑过去。

    “又是恶梦?”徐惠爱怜地揉着皇帝的胸口,软语探问。

    这次李世民似乎没做恶梦,只是呆呆望着徐惠,沉默许久才道:“掌灯,去叫雉奴过来。”

    “现在?!”徐惠不禁皱眉。李治倒是恰巧在山上,可深更半夜的怎好去折腾太子?

    “把雉奴叫来。”李世民又重复一遍。

    徐惠斗胆劝说:“还不到四更天,只怕这会儿……”

    李世民的口气严厉起来:“马上叫他过来,这是旨意。”

    徐武二人不敢违拗,只得把宦官通通喊来,殿里殿外十几盏宫灯全部点亮,派人去传太子。没一会儿工夫,李治就到了;他以为父皇大限将到,顾不得收拾利索,披头散发,趿着鞋便跑来了,一见父皇无异样,不免有些疑惑。太子妃稍迟片刻也到了,媚娘见此情形不禁冷笑——有先有后神色不一,他俩肯定没睡在一起。方思及此处,薛婕妤旋踵而至,媚娘忙收起笑容退到徐惠身后。

    “雉奴……”李世民缓缓开口,“朕方才做了个奇怪的梦。”

    李治微微蹙眉,露出一丝不耐烦之态,却又马上恢复诚挚的神情:“又梦见鬼魂了吗?天亮孩儿就去请玄奘大师为您作法祈福。”

    “不,这个梦并不可怕。刚开始朕看到建……”李世民顿了顿,“朕看到几个鬼魂向朕袭来,险要时刻李靖将军来了,护在朕驾前,那些鬼魂便纷纷遁去。”

    李治不禁颜色大变:“李卫公梦中救驾?”

    “是啊。朕原先梦到的都是死去之人,李靖怎么也到梦中救驾?难道……”

    李治见瞒不住了,只好实言相告:“父皇,儿臣怕您伤心,一直没告诉您。李老将军半月之前已经……儿臣和舅舅、褚令公商议后,追赠其为司徒,还赐了东园秘器,准其入葬皇陵。”李治觉得这件事实在诡异,难道人死后真会有灵魂托梦?

    其实不是灵魂托梦,而是思虑所致。李世民虽然病卧在这里,但脑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忖他的国家、他的大臣,有所思自然会有所梦。证实李靖确已亡故,李世民倒没责怪李治,只是叹道:“老天不公,为何要让他们一个个都先朕而去,一次次让朕受这痛失良臣之苦?”

    李治安慰道:“卫公年事已高,七十九岁寿终正寝,也算有寿有福了。正是怕您悲伤,舅舅才不让我禀报您的。”

    听他说隐瞒此事是长孙无忌的主意,李世民半晌不语,沉默许久忽然道:“朕有事吩咐太子,其他人退下。”徐惠、媚娘乃至薛婕妤等人都退出殿去,李世民这才接着说,“你替朕写一道圣旨。”

    “我?!”太子并无擅修敕诏之权,即便皇帝授权,又岂能不经中书起草、门下审核?

    “事情紧急,所有繁文缛节全部免去,你立刻便修。”

    “是。”李治只好顺着,“是何内容?”

    “贬李世勣为叠州刺史。”

    “什么?!”李治怀疑自己听错了——李世勣位居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三品,挂宰相之名,真正位高权重,平白无故为什么把人家贬为小州刺史?

    李世民做出解释:“李世勣精明过人才智甚高,但你对他无恩,关系亦不甚亲密,现在朕将他贬官,等你即位后可授其为尚书仆射,让他当实职宰相,那时他定会领你情,一门心思效忠于你。”

    李治似有领悟——三省宰相虚位,唯以舅舅和褚遂良执政,难道真是朝中无人吗?不!似张行成、高季辅、宇文节、于志宁,不都是德才兼备的老臣吗?父亲不用他们,原来是要留到我继位后再提他们为宰相,使他们感激我、报效我。父亲病势沉重困卧在床,尚能有此深谋远略,果真厉害!

    可稍加深思,李治又觉得对李世勣似乎不必玩这手。昔日他遥领并州大都督,李世勣任都督府长史,后来他当太子,李世勣又任太子詹事,这关系还不够亲密?甚至可说比其他大臣亲密得多,何需再贬一次官呢?李治不禁蹙眉。

    李世民猜出儿子的想法,心下暗喜——这小子表面傻内里机灵,谁是应该重用的人,心里清楚着呢!虽然如此,却执意道:“朕叫你贬,你就贬。”

    “好吧。”李治只得顺从,“不过贬官总得有个借口吧?”

    “没借口。”

    “没有借口?”李治愈加迷惑,“无缘无故怎好……”

    “嘿嘿。”李世民竟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君命不可违,朕就是要试试他,看他对朕、对咱李家是否无怨无悔满腹忠诚。他若奉诏便是日后的宰相;倘若不服不忿上书抗辩,或者滞留不去心怀侥幸,我立刻将他杀了,以除后患!”

    李治倒抽一口凉气:“这也太……”

    “太歹毒?太险恶?太无情?”李世民瞪了儿子一眼,“这便是驭臣之术。”

    李治不敢违拗,怀着忐忑的心情代修手诏,加盖天子之宝。一切就绪天刚蒙蒙亮,李世民心急难耐,立命陈玄运回城向李世勣宣旨。李治为父亲掖了掖背角:“天色尚早,您再睡会儿。”

    “不。”李世民一脸决然,“此事不仅关乎他李世勣生死,或许还关系到你日后祸福,咱们就静候这场赌局的结果吧。”说罢,再不发一言,静静注视着殿外。李治虽摸不清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隐约猜到李世勣必是曾受过什么嘱托,何况此事牵涉生死祸福,不禁也紧张起来。

    他父子便这样默默无言候在殿中,等待李世勣的抉择。渐渐地,天光大亮,徐惠张罗宦官献来汤饼等物,李世民却未吃一口,连药都不肯喝,他倚着靠枕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全部心思都纠结于这件事的结果……直到日至中天已交子时,陈玄运一路小跑奔上殿来。

    “如何?”李世民心绪激动,想马上坐起,却忘了自己病入膏肓已没有那气力,身子猛然一歪,若非李治及时搀扶,险些栽下床榻,“李世勣是否奉诏?”

    陈玄运上山下山奔波半日,早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李、李公他、他……奉诏了。”

    李世民继续追问:“他接诏时神色如何?”

    陈玄运总算缓上这口气:“神情如常,并无异样。”

    “他可言明,何日动身启程?”

    “他已经启程。”

    “什么?!”

    陈玄运提高声音道:“英公接到诏书,自朝堂而出当即启程,连家都没回一趟,就西出长安赴任去啦!”

    “哈哈哈!”李世民仰天大笑,“朕赌赢了,朕果真没看错人!”

    李治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恭喜父皇。”

    “哈哈哈……该恭喜的是你,我儿是有福之人呐!”但这声欢呼之后,李世民身子一沉,颓然躺倒在榻上——他强自支撑半日,得知事如所愿,心愿已了,所有精神顿时泄了。

    “父皇保重身体。”

    李世民已面色苍白,喃喃道:“朕赐李世勣龙须,使其安心;他也承受朕的诏书,让朕安心。雉奴……你牢牢记住,倘有朝一日你被朝局所困力不能伸,就去找李世勣问计,他定会助你扭转乾坤……”

    “是!孩儿记住了。”

    “好孩子……”李世民艰难地点了点头,“去把胡僧进献的丹药拿来,朕要试试。”

    “不可!”李治断然拒绝,“玄奘大师说过,那药不能吃。”

    “拿来吧。”

    “父皇身体虚弱,不能再服丹。”

    “拿来!”李世民固执地瞪了他一眼,“难道你敢不听朕的话?”

    自严父恫吓下长大的孩子,即便再聪明,终究还是匍匐在严父的脚下,不敢违拗半分。李治明知道不妥,却被父皇严厉的眼神吓得战战兢兢,含着泪答应了一声:“是……”

    听说皇帝又要服丹,翠微宫中所有的嫔妃都惊动了,皇帝是她们的希望,是她们命运所系。以徐惠为首的十几个嫔妃纷纷上殿,众人齐刷刷跪倒,哀恳皇帝不要服用。

    李世民却丝毫不为所动,炯炯望着李治捧来的那颗灵丹——外来和尚的药果然与中土之物不同,竟然有鸽卵那么大,其色殷红,宛如要渗出血!

    这是婆罗门(

    印度种姓

    )僧那罗迩娑婆寐所制,据说耗时数载才炼成,有延年益寿起死回生之功效,究竟是真是假?李世民颤抖着伸出手,把它攥在掌中。

    所有嫔妃都焦急地围到病榻前。徐惠呕心泣血般哭着:“陛下,别……别……”

    李世民却没理睬,只顾仔细端详着这颗红丸——是真是假还重要吗?时至今日我已经是个废人啦!所有的事都安排完了,所有心愿都了结,就让我来赌一赌这丹药的真假吧!如若是真,当谢老天庇护,让我恢复往昔之威,定要扫平高丽、吞并西域,为我华夏更创辉煌;如若是假,倒可速绝性命,省得再受病痛煎熬,省得再受建成、元吉的阴魂折磨,也省得再给雉奴添麻烦。我一生运气都很好,赢了太多次,赌赢虎牢关,赌赢玄武门,也赌赢了李世勣的这一步,现在就让我赌这最后一次吧!

    李治眼睁睁看着父亲拿起丹药往口中送,真想劈手夺过,但心头一阵罪恶的欲望却把他攫住了,动弹不得——这又有什么不好?父亲已经病成这样了,就任凭他去吧!我已长大成人,已是太子,却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他活下去只会继续压制我、管束我。只有他死了,我才能成为大唐新主,才能大展我的抱负,才不怕乱伦之事被揭穿……这丑恶的念头冲击着李治的心灵,与善良的本性激烈搏斗着,眼看父皇把那血红的丹药吞下,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强烈的负罪感使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就在这一刻,一只纤纤素手从下面悄悄伸来,轻轻握住了他颤抖的手。这感觉太熟悉、太亲切,李治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他毫不犹豫地把那只纤细温暖的手紧紧攥住——只有牢牢抓住这只手,他才不再害怕、不再彷徨,他才有勇气面对磨难和风霜!

    病榻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世民身上,竟无人发觉太子的宽袍大袖下正牵着一位庶母的手。所有人都心情紧张不发一语,只有徐惠那苦痛的呜咽声回荡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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