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三、男儿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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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男儿有志

    对李治而言,这种生活也不是不能接受,虽然他不能堂而皇之给媚娘个名分,与之共寝还要看皇后脸色,但至少免去相思之苦,大大松了口气。

    情场得志之后,当他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朝堂时,才发现事情已越来越不对劲——褚遂良的抑买土地案查了几个月,竟然还没结案。李治询问下才知,具体负责审理此案的大理寺丞张山寿做出的判决是罚褚遂良铜二十斤。真是莫名其妙,按照律法似抑买土地的行为,重则处以绞刑,轻者也要去岭南喝三年山泉,罚铜二十斤仅相当于一年徒刑,再者受贿之嫌能以罚铜折刑吗?可就这么个明显轻判的判决,交到大理少卿张睿册手中时还被认为是处罚太重,声称褚遂良购地之价与朝廷征地之价差不多,并不算抑买。这说法更荒唐到了极点,褚遂良私人买地跟朝廷征地价格何干?

    根本不用再推敲案情,大理寺这些糊里糊涂的行为已说明问题,褚遂良抑买土地证据确凿,不是仗势欺人就是变相受贿。李治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以前的事不论舅舅和褚遂良怎样喧宾夺主,至少是出于公心,可眼下的事越来越过分,卢承庆无过被贬、褚遂良有过不罚,这完全是结党营私。

    而恰在这几日,晋州又一次地震了,这已是他登基以来第三次。李治实在有些沉不住气,决定做点儿什么……

    时近年关,又是一次大朝会,李治登临太极殿,在倾听群臣论政后极为难得地主动开了口:“晋州多次地震,朕也曾一再求言,难道现今朝廷真的无言可进?一切政务皆无丝毫过失?有什么积怨甚深的要案未处理吗?”

    群臣听得出来,这话似乎隐隐指向褚遂良的事情。今日褚遂良没来,说是染了病,不过也可能是故意避嫌疑。没了这位先锋官,就要改由柳奭出头了,他刚要起身回应,却见身旁张行成抢先出班举笏:“臣有谏言。”

    李治的脸色和缓了些:“张公但言。”

    张行成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情,手捻银髯缓缓道:“天地灾变皆有缘由。人事较然,昭然作戒。考天人之系——天,阳也,君象;地,阴也,臣象,亦为后妃之象。天宜动,地宜静。今静者顾动,恐是女谒用事,人臣阴谋……”他说话声音不大,群臣听来却如石破天惊——“女谒用事,人臣阴谋”八个字指向谁再清楚不过。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瞄向当今天下炙手可热的两位舅舅。

    长孙无忌似乎无动于衷,但眼尖之人都发现他的脸庞轻轻抽动了几下;柳奭则明显有些害怕,目光游移魂不守舍。张行成说到这里,又不动声色地把话往回圆:“又或许诸王、公主参承起居,或伺间隙。总之晋地乃陛下本封,应不虚发,臣伏愿陛下详思以杜未萌。”这后半部论调是掩饰,他把宗室、公主也拉进来,无忌他们就不能说他是专门针对自己,反正该说的都说了,人人心中有杆秤,大伙自己掂量!

    李治如同饮下烈酒一般痛快——女谒用事,人臣阴谋。在外朝他受制于舅舅他们,在后宫王皇后与他们交通,而且控制着媚娘,这个解析太贴切了……不!就是这么回事,这或许就是晋州地震的原因!老天正为此不忿!

    他心中大喜却不露声色,只是淡然点头:“您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不过天象之事难以揣测。”聪明人听得明白——皇上说有道理。

    “陛下!”殿门口卫士突然跪倒。

    “何事?”李治抬眼扫向殿外。

    “监察御史韦思谦请求面君奏事。”

    李治等的便是这一刻:“准他上来。”

    监察御史负责监察百官、巡视州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但官阶只是正八品下,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非请奏不得入殿廷,今日韦思谦竟在大朝时请见,真是胆色过人。百官惊异的目光中,这个八品的青袍小官自太极殿旁门而入,趋步急行至丹墀下,挥动衣袖、摇摆身姿、张开双臂伏倒在地,一番虔诚舞拜后才开口:“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治明知故问:“你特意请见,有何奏报?”

    “臣之本职,弹劾不法。”

    “弹劾谁?”

    “大理寺少卿张睿册!”韦思谦故意提高了嗓门。

    张睿册打他一进来就有点儿哆嗦,此刻公然点名,身子一颤匍匐在地:“陛下明察。”

    李治却不理睬他,继续问:“他有何过?”

    韦思谦鼓足一口气,朗朗说道:“褚遂良抑买土地一案,张睿册以朝廷征地之价为辞竟断无罪。估价之设,备国家所需,臣下交易,岂得以国家之价为准?张睿册舞文狡辩附下罔上,其罪当诛!”说着双手将弹章捧上——这一状告得很巧妙,批亢捣虚剑走偏锋,落实了张睿册徇私枉法之罪,也就间接告倒了褚遂良。

    李治根本不命人接状,高声吩咐:“你当殿念来!”

    “是。”韦思谦丝毫不惧嗓音洪亮,展开弹章当众宣读,将此事始末缘由详述一番,褚遂良如何仗势买地,大理寺如何遮掩回护,道了个明明白白。

    群臣听得惊心动魄,张睿册吓得连连叩首:“陛下,臣……”

    李治并不评断,而是扫视群臣:“列位爱卿以为该如何?”

    高季辅毫无意外地站出来:“国法之前无分官职大小,自当秉公而断无所袒护。”所谓“无分官职大小”自然是把矛头从张睿册引到褚遂良身上。

    话音未落,御史大夫李乾祐也开了口:“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官高爵显更当自律,当从严处置以儆效尤!”身为御史台长官,检举不法职责所在,韦思谦又是他属下,此案大理寺推诿好几个月,他早就憋口气,今天可逮住机会了,竟提议重判。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张睿册倒不算什么,难道真要重判褚遂良,把顾命大臣徒刑流放?张行成、高季辅扬眉吐气;于志宁依旧哆嗦;柳奭也在哆嗦,显是被“女谒用事,人臣阴谋”八个字镇住了,不敢帮褚遂良说情;李勣泰然自若唯命是听;就连宇文节都默不做声——这事输在理上,我才不往里掺和呢!

    李治忍住窃喜地望着舅舅——没人肯出头,该您说话了吧?抑买土地对不对?褚遂良做出这种事是不是顾命大臣权力太重所致?您老人家有没有连带的责任?今天都得给我说清楚!

    哪知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如老僧入定般毫无反应,却见后面五品官行列中有人起身:“微臣恳请一言。”

    李治侧目观瞧,不禁一怔——说话的是昔日他在东宫时的属下,中书舍人来济。

    来济官职不甚高,名声可不小,乃扬州江都人士,东汉中兴名将来歙的第十九世孙,他父亲是隋朝荣国公、水军大将来护儿。来家一门将才,来护儿十二个儿子大半从军,尤其第六子来整,曾扫荡长白山义军,无人可敌,至今还流传有歌谣“长白山头百战场,十十五五把长枪。不畏官军千万众,只怕荣公第六郎!”来济排行老幺,是来护儿最小的儿子。可叹江都宫变,关陇叛军大杀南方士人,来家一门殉难,唯来济和他十一哥来恒因年纪太小而被放过。哥俩辗转流离弃武从文,后来双双举进士,投效唐朝。尤其来济,学识更在其兄之上。当初李承乾谋反按律当杀,李世民心有不忍,群臣又踌躇不言,唯独时任通事舍人的来济上言恳赦承乾不死,全皇家父子之义,得李世民青睐。后来任太子司议郎,辅佐李治;东宫后辈官员中属他与李义府文采最佳,并称“来李”;李治登基后他又升任中书舍人。

    “你有何事?”李治真不晓得这节骨眼上他想说什么。

    来济面容白皙,声音清脆:“微臣想起一件往事。陛下可记得褚令公之父?”

    “弘文馆学士褚亮,先帝潜邸十八学士之一,已故去多年。”

    “是。”来济娓娓道来,“昔日褚老学士学识渊博得先帝赏识,后褚令公又被先帝拔擢。当时虽父子具荣,家境尚贫,京中并无宅邸,租人房舍居住。那时令公已显名,前往拜会之人摩肩接踵,而老学士致休在家无人问津,令公便于院侧别开一门,让宾客自旁门往来免得老父尴尬,老学士还曾取笑曰‘渠自有门’。”

    听到这里李治已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暗叫糟糕。

    果不其然,来济话锋一转:“想老学士与令公两朝名臣,犹父子共租一所,别开门户,褚家何等清贫?今令公身为顾命,其贵在百官之上,其居尚靠租赁,情何以堪?倘国之重臣贫而无产,何以劝士人报效国家?况古来便有八议之说,令公功贵之身,纵抑买属实,其情可怜,请陛下开恩。”

    李治沉思——的确,褚遂良性情让人讨厌,但以往还算是清官,家里困难也是实情,可因此就能受贿抑买?干出这种事今后还当不当清官呢?不知来济是真同情褚遂良,还是跟他们一伙,别人不说话,身为藩邸旧臣却出来求情,这不是难为朕么!

    刚想到这儿又见兵部侍郎韩瑗出班施礼:“臣也恳请陛下三思。褚令公乃先帝托孤之臣,圣人有言‘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陛下践祚方周年,何忍加重罪于顾命?令公纵有失,亦当宽宥,上全先帝之英明,下彰陛下之仁孝。”这话更是厉害,把判决和李治孝顺与否联系在一起。

    李治深深点头,不是赞同而是有所悟——舅舅的势力根深蒂固,岂一朝一夕便能撼动?昔日房玄龄、岑文本、刘洎都叫他们斗倒了,张行成、高季辅声望更逊一筹,朕火候还差得远呐!

    一愣神儿的工夫,以高履行、崔敦礼、裴行俭为首,又有好几人出班,恳请从宽处置。李治也不端架子了,干脆直接问:“太尉以为当如何处置?”

    长孙无忌这才缓缓开口:“褚遂良犯法属实,念其顾命之身贬为刺史,抑买之地充公,张睿册袒护罪行亦当贬官。”案情实实在在,不处置是不行的,只要保住褚遂良不受徒刑就有复起的余地;张睿册完全是自找,罚铜二十斤不就对付过去了么?非把事做这么绝,只能当弃卒了。

    “就依太尉之言。”把褚遂良赶走也算一大胜利,李治见好就收。宰相当廷议定,贬褚遂良为同州刺史、张睿册为循州刺史;那边派人传达未上朝的褚遂良,这边张睿册直接被轰下殿;韦思谦连呼万岁,手舞足蹈再次舞拜,辞驾下殿。

    无论如何扳倒了褚遂良,李治心头稍感畅快,似乎看又到了亲掌大权的希望。然而就在他要宣布散朝时,李勣出班施礼。群臣已有些松懈,开始交头接耳,见此情景立时安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大胡子从不主动奏事的!

    “臣恳请辞去尚书左仆射之职。”

    话虽简短语惊四座,李治更是错愕:“为何?”

    “臣身体不适,时常头晕眼花,看东西不清楚,老是拿东忘西,浑身不得劲……”李勣之所以不常在朝堂上讲话,一者是为人谨慎,二来他是草寇出身,肚子里实在没墨水,说不了几句就开始大白话,“这样下去怕耽误事啊,陛下免我的职吧。”

    李治才不信这套说辞,他徐懋功驰骋沙场勇冠三军,而今还不到六旬,身强体壮岂会有病?再说三省之事是舅父拍板,李勣不做事又能耽误什么事?难道要学尉迟恭,回家躲是非?可李勣不能走,父皇临终前再三嘱托要重用,甚至说有救难之能。李治耐心劝道:“英公何必要退?您手下有尚书丞与各部群臣,叫他们替您分担便是。”

    李勣却道:“臣本就是粗人,当宰相实在勉为其难。”

    听他当殿说出这种话,李治真有些着急了:“您是三朝元老国之功臣,更是先帝临终钦定的宰相,怎能妄自菲薄?”情急之下把刚才韩瑗那话想起来了,“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褚令公干犯国法尚且开恩,无缘无故的,朕岂能轻易准您辞职?”

    李勣不动念则已,一旦动念固执得很:“但我真是有病啊!先帝也不曾料我有病啊!”

    是有病!病得不轻!李治有点儿挂火,兀自强忍:“英公,您真的执意如此?就不顾念朕与你十几年的情义?”话说到这份上,李治连自己挂名并州都督、李勣任长史的旧事都搬出来了。

    李勣跪地叩首:“先帝之恩、陛下之情臣铭记于心,不敢有丝毫忘却。但世事无常祸福难料,臣力不能及只能卸职。”

    李治心都快碎了!父皇费劲巴力,又是喝酒、又赐龙须、又布下故意免官之局,这人怎就不上道呢?无论李勣说不说话,至少他声望上可与无忌平分秋色,他这一去塌了半面墙,这种不负责任之人留他何用?李治真想一赌气把他轰出朝堂,可关键时刻不禁想起媚娘的话——要相信先帝,如此安排必有道理,没走到那一步还瞧不清楚。

    “好吧。”李治的拳头缓缓松开,无力地点了点头,“既然执意要退,免去尚书左仆射之职。晋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如何?”他需征求舅父同意。长孙无忌一旁连连点头,似乎认定李勣早该让贤了。

    尚书仆射是正二品,开府仪同三司虽是从一品,但属于文散官,毫无职责可言;同中书门下三品是兼职宰相,可兼职宰相要有本职,或尚书、或侍郎、或将军,仪同三司本无职权还兼什么宰相?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参与决策?这是让李勣顶着宰相的头衔赋闲。

    “谢陛下。”李勣心满意足再度施礼。

    李治最后又嘱咐一句:“您虽赋闲,毕竟是三朝老臣,朝政若有过失,望您及时谏言。”

    “是。”李勣答应得干脆,却不知往没往心里去。

    “散朝吧。”李治吩咐散朝,自己却没动,眼睁睁看着百官鱼贯而出。虽然赶走了褚遂良,但李勣的辞职让他不安——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今天的事究竟是得是失?打人一拳需防还击,舅父若是还招,自己接得住吗?好在张行成“女谒用事,人臣阴谋”那八个字拍在朝堂上,舅父如果识趣该有所收敛吧?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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