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一、欲擒故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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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欲擒故纵

    李治即位的第二个年头是在倥偬中到来的,没有丝毫新年的喜庆,上至天子下至群臣无不忧心忡忡。他们防之又防的事还是发生了——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造反。

    长孙无忌为首的宰相们制定的安抚策略是个败笔,非但没能收获贺鲁的忠心,反而宣示了朝廷对他的怀疑,坚定其造反的决心。永徽二年(

    公元651年

    )正月,贺鲁率部叛离唐朝,击破乙毗射匮,建牙帐于双河(

    今新疆博乐

    ),自称沙钵罗可汗,召集流散的西突厥诸部,数日间合兵十余万,西域诸国及处月(

    后世称沙陀

    )等游牧部落纷纷归附。眨眼间大片的领地和部族调转枪头,成了大唐的敌人!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贺鲁造反的同时,南方也出了乱子。琰州(

    今贵州安顺

    )獠人作乱,杀害汉人抢夺财物。按理说这种程度的小叛乱不难平定,朝廷派梓州都督谢万岁、兖州都督谢法兴去戡乱。也不知这两位都督是天生的菩萨心肠,还是受近来安抚之风的影响,竟亲身入獠人酋长的洞府,希望劝其归降,结果双双被杀。獠人骑虎难下杀戮更甚,一场小乱激成大乱。

    卢承庆被贬、褚遂良受贿已引起李治和几位宰相不满,贺鲁叛乱更是重大失误,然而长孙无忌顾全脸面岂能认错?他依旧大权独揽,无丝毫退让之意,谁也拿他没办法。李治眼睁睁瞧着这一幕幕乱相,心中愈加焦急;好在如今他有一位后宫良伴,稍可纾解苦闷……

    月挂中天,宫苑寂寂,已是三更时分。李治依然没有睡意,他把媚娘紧紧拥在怀里,坐在窗前长吁短叹。媚娘却已哈欠连连——白日里时刻在皇后身边打转,又是端茶捧饭,又是揉肩捶背,生气了哄,高兴了逗,忙忙碌碌一整天,哪还有精神熬夜?不过是微眯着眼睛,勉强陪他说话。

    “今日李勣又没来上朝,已经第七天了。”李治紧皱着眉头,“朕嘱咐他的话全都白说,真是指望不上。”

    媚娘喃喃道:“他不是病了么?”

    “徐懋功何许人也?人高马大身强体壮,骑射过人威赫三军,岂能这么容易病?有病也是心病,故意躲是非,这病不好医啊。”李治想起前朝之时父亲赐李勣龙须的旧事,不禁摸了摸自己胡子,却只有短短一簇。

    媚娘也轻轻揪住他的胡须:“还没我头发长呢。难怪人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好大胆的贱婢,你敢对朕无礼。”说着他揪住媚娘的齐耳短发,戏谑着一扯。

    “哟!”媚娘笑道,“奴婢错了,快放手。”

    李治也笑了,却笑得很艰难,嘴角上翘,眉头依然皱着:“舅舅他们说我年轻也罢了,你也来说我。”

    媚娘收敛笑容:“说你还不服气,李勣不上朝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贺鲁造反呗。以李勣的才能和战功,他若站在朝堂上,必有人提议叫他领兵讨突厥。你舅父独揽朝政,肯定不想让他手握兵马成为隐患。即便真带了兵,如果打赢了,你舅父一定对他猜忌更深,处境艰难;如果打输了,你舅父正好借机收拾他。既然有百害而无一利,索性就称病不朝,省得有人打他的算盘。”

    “是啊!”李治眼前一亮,却又随即黯淡下来,“也不过是避祸之举,并非为朕考虑。”

    “难说。谁知他与先帝有何默契?”媚娘打着哈欠、揉揉眼道,“西域距长安数千里,贺鲁还不至于夺你的江山,李勣出不出山不在这一时,无论他是不是为你考虑,终归他不是你舅舅的人,只要他还安然无恙留在长安,便是大好事。”

    “这倒也是,除了他没人能与舅父声望相当。”李治沉默片刻,又转而气愤道,“昨日在两仪殿我见舅父没来,决定把皇家辖下几片田产赏给张行成、高季辅、于志宁三人,以示信任之意。于志宁竟然不受。”

    “操之过急了。前番张高二相已跟元舅闹得很不愉快,你这时候赏他们,不是把他们放火上烤么?两位宰相为叫你放心,不得不收。于志宁没胆子要,况且于家是关中望族,不在乎几片田。”于志宁乃西魏八柱国之一常山公于谨的曾孙,虽说到他这一代已远不能与昔日相比,毕竟家底厚实。

    李治突然意识到,现今朝局的症结并不仅仅是他与舅舅的矛盾,宰相们分成两派不但围绕着权力归属,背后有更大利益。跟舅舅同声共气的柳奭、宇文节都是关陇之人,而跟他保持一致的张行成是河北人,高季辅乃北齐后裔渤海高氏,皆非关陇一脉;即便是置身事外的人,于志宁是关陇籍贯就稍微偏舅舅一些,李勣非关陇人则稍稍倒向他一点儿。他所面临的不是舅舅一人,而是一个朝党,一个文武兼备上下互通的朝党。

    李治隐约记得,早在先朝时张行成就曾谏言父皇:“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容以东西为限,是示人以隘矣。”言下之意便是希望父皇别过度倚仗关陇之人,要对天下士人一碗水端平,使人人有进身之阶。虽然父皇当即摆出一副纳谏的姿态,并重赏了张行成,却从未有任何实际的改变。或许父皇不是虚情敷衍,而是身有苦衷,因为恰恰就是这个关陇之党建立了魏、周、隋三朝,最后又投靠他们李家,协力打下江山建立大唐。天下府兵大半出于关中,科举考试录取首重关中,李家何尝不是起家关陇?这个朝党早已渗透帝国的每一根毛发,父皇英雄一世,到头来会纵容舅父揽权,或许根源便在此!

    但任何事情都有限度,虽说这个朝党帮李家打下天下,可情分和功劳绝不是为所欲为的本钱,现在他们制约了皇帝权力,甚至使大唐苟安现状不思进取,那应该怎么办?

    他暂时还想不出答案,凭他的实力根本左右不了情势,除了苦苦支持他的张高二老和几个资历尚浅的东宫旧僚,他还有谁?即便如此旧日亲信来济还帮人家说话呢!李治一筹莫展,只觉胸中沉甸甸的:“若再这么下去,那帮老臣没死我倒要先死了,活活憋屈死。”

    媚娘微笑着摸摸他脸颊:“千万别死,我可不想再入感业寺。”

    李治苦笑:“或许你慧根深厚,注定有此佛缘。”

    “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你也别单单可怜我一人,还要可怜这宫里所有女人。你若一走,除了萧淑妃她们几个,剩下我们这一大群人都要去做尼姑的。”

    这话又给李治提了醒:“方才晚膳后,淑景殿有宦官来禀报,说素节病了,还请太医开了药,我见天色已晚便没过去。”

    媚娘本来困倦至极,闻听此言立时睡意全消,却不动声色依旧懒洋洋躺在他怀里:“孩子病了都不着急,有你这么当爹的么?”

    “淑妃的性情我最清楚,若素节真得了什么大病,这会儿早闹得沸反盈天了。派个宦官来禀奏,必定是小毛病,不过是想趁机叫我到她那边去。”

    “那你就去呗。”媚娘大大咧咧道。

    “我现在是越来越不想去淑景殿了,只要一进她的门,除了念叨孩子那点儿事,就是抱怨皇后,要不就……”话说一半李治顿住了,不住摇头。

    他虽未明言,媚娘也能猜到,要不就是咒骂从感业寺回来的狐媚子!心中虽恨,却扮作一脸宽宏劝道:“即便如此,素节毕竟是你最珍视的骨肉,皇家命脉所系。孩子病了,你怎能不放在心上?”

    李治不发一语,默默低着头——他真的很在乎素节吗?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好。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生母虽然早亡,可乳母和师傅同样把他捧在手心里,又在对父亲的畏惧中成长。虽说已当皇帝,有操控天下的欲望,可内心深处依然像个压抑已久的孩子,若不然也不会钟情于比自己大四岁的女人。自己尚是孩子,如何明白怎样当父亲?或许压在他心头的仅是责任,不曾有真正无私的爱。

    媚娘抚着他肩膀:“听我的,去陪陪他们母子吧。”

    李治有些犹疑地望着她:“你不嫉妒么?”

    “唉!”媚娘轻轻坐起,略显哀愁道,“哪有甘愿把爱人往外推的女子?不嫉妒是假话,但我不能太自私。况且……”说到此处她一声长叹,“不说了,免得你更心烦。”

    李治可没她那么深沉,立刻追问:“怎么了?你有何难处?”

    媚娘扭捏片刻,还是压低声音说:“你三天两头跟我过夜,皇后心中难免不忿,你白天不在这里,自不知她如何待我。我现在既盼着你来又怕你来,来了咱们能得一夕之欢,可你天亮一去我便越发要瞧她脸色。”其实皇后近来对她愈加信任,这番话完全是挑拨!

    李治却深信不疑——他本就对王皇后有成见,怀疑她帮两位舅舅监控后宫;再者他也渐渐体察到,皇后把媚娘接进宫并非出于善心,日子一长他对皇后那点儿感激早已消磨殆尽,这会儿听了媚娘谗言,更加气愤:“她不好好想想,若非你在这儿,我根本不来。如今借你的光我肯来踏她的门槛,不知感激反加刁难,岂有此理?”

    媚娘连连摆手,示意他小声些,反而又帮皇后说起好话:“她又何尝不是在乎你?若不在乎,就不嫉妒了。无论如何是她把我接进来的,她可以不领我的情,我却不可不念她的恩。”

    李治甚是感动:“你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你以后别来得太勤,淑妃那里自会少些埋怨,也省得皇后娘娘嫉妒,大家一团和气,省却多少是非?你也不至于为此烦恼啊。”

    “委屈了你啊!”李治紧紧抱住媚娘,心中更加苦恼——他早就想把媚娘要到甘露殿,却又不敢向皇后开口。媚娘的身份实在尴尬,能入宫不过是舅父卖给皇后和柳奭一个面子。倘若触怒皇后,她通过魏国夫人向舅舅进言,立时便可处置媚娘。如今感业寺都一口咬定没有明空这个人,媚娘想再回去当尼姑都不成了,搞不好死无葬身之地啊!他手中无实权,到时候想救都救不了,“女谒用事,人臣阴谋”那八个字岂是虚言?

    媚娘见他眼中闪烁着无奈的泪光,情知他也委屈到了极点,转而笑眯眯道:“说穿了,后宫熙熙攘攘还不是因为我们女人嫉妒所致?我小时候听说过一件趣事。”

    “嗯,说来听听。”其实李治并不想听,只想这样静静抱着她。

    “先朝隋文帝之妻独孤皇后其性最妒忌,有一次文帝因偷偷临幸了一个宫女,被独孤皇后狠狠教训一顿,还把那个宫女打死了。气得隋文帝连皇帝都不想当了,一个人骑马出了玄武门,最后还是高熲、杨素两位宰相出马,才把皇帝劝回来的。”

    李治听了却根本笑不出来——这件事他也自小就知道。那位独孤皇后名叫独孤伽罗,乃八柱国之一卫国公独孤信的女儿。昔日独孤伽罗嫁给文帝杨坚时,杨家还是独孤家的麾下,杨坚大半辈子瞧夫人脸色行事,后来即便当上皇帝也习惯了,竟与独孤皇后一起临朝听政,炀帝杨广等五个儿子也都是皇后嫡出。

    媚娘见没把他逗笑,又道:“还有件妒妇之事,就出自咱大唐,未知是真是假。”

    “又是谁家的事?”

    “听母亲说,梁国公房玄龄的妻子卢氏夫人甚是厉害,莫看梁公居相位二十年,威名赫赫享誉士林,可在家里却畏妻如虎,而且卢氏还不准梁公纳妾,他四个儿子遗直、遗爱、遗则、遗义皆是嫡出。先皇听说这事,很为梁公不平,想赐给他两个小妾,梁公惶恐不敢受。先皇便把卢氏召入宫中,弄了杯醋假称是鸩酒,对她道,‘若再嫉妒,不准玄龄纳妾,朕就赐鸩酒处死你’。哪知卢氏全然不惧,说,‘妾宁妒而死!’当即把醋喝了。先皇见状也无可奈何,只得感叹,‘朕尚且管不了这吃醋的妇人,何况玄龄?看来他只有认命啦!’”

    “嘿嘿嘿。”李治终于笑了,“我也曾听说梁公夫人厉害,这事八成是实。”不过他只笑了两声,便又愁眉不展——梁公夫人是范阳卢氏五姓家女,当年配与房玄龄是下嫁,即便房玄龄后来当到宰相,在家中还是低妻子一头,这门第观念何等根深蒂固?隋文帝如此,房玄龄如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为此苦恼?任凭皇帝宰相,世家名门的女婿注定不好当。继而他又想起房家的纷扰,高阳还在谋夺梁公爵位;还有他乳母卢夫人也是范阳一脉,至今还一心要为亡夫杜才干翻案。这些烦心事没完没了!

    李治今晚已毫无枕席之欢的兴致,却还是紧紧搂着媚娘。朝堂上做不得主,后宫也不消停,唯有抱紧这个女人时才能寻到一丝温馨和慰藉……

    将近卯时晨光朦胧,愁苦了整整一夜的李治还得去两仪殿听政。时辰已经有点儿晚了,他却懒洋洋不愿意动,今天注定只是昨天的又一次重复,听不听政有何不同?

    媚娘却不能怠慢,天一亮就要恢复宫婢的生活,穿上衣裙便开始忙碌,端净面水伺候李治梳头,出来倒水时见皇后也一早起来了,正偷偷往侧殿中张望。

    “娘娘早安。”媚娘忙放下盆行礼。

    “嗯。”皇后赶紧把脸转开,装作欣赏庭中花草。

    媚娘斗胆凑她身边:“娘娘去服侍陛下穿衣吧。”

    “我帮他穿衣?”皇后仿佛听到一件世间最不可理喻之事。

    媚娘向她耳语道:“奴婢不过是代您服侍皇上,真正要获得圣宠还要靠您自己。皇上总说嫌您冷淡,那您便主动体贴,相信皇上一定能被您感化。”

    “这……怎好……”皇后素来庄重的脸上泛起一阵羞红。

    “快去快去!”媚娘轻轻推着她腰际,“夫妻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要您主动一些,下次皇上定会亲近您的。”

    皇后自小娇生惯养,从没伺候过人,今日被媚娘花言巧语鼓动,竟半推半就地去了。李治本就一脑门子官司,见她来了更厌烦,却也不好推辞,只得皱着眉头张开双臂,任凭她摆布。

    媚娘在外面偷窥,见皇后笨手笨脚地半天系不上玉带,李治一脸不耐烦之色,心中不禁暗笑——麻雀变凤凰不容易,但凤凰要学小鸟依人同样很难。皇后本无娇媚之态,这种生硬做作的举动只会让男人越发不自在,越发对你感到厌烦!我武媚娘决不允许被任何人利用,更不允许有人托着我的下巴像审视玩物一般审视我。

    皇后啊,你就一步步往我的陷阱里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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