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三、拒虎进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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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拒虎进狼

    永徽三年(

    公元652年

    )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方至十月便下起了小雪。凉风嗖嗖,冰凌飘飘,吹在脸上便如刀割一般。如此天气路静人稀,连皇宫里也一样,四处大殿都空荡荡的,嫔妃宫人闷在自己居处围着炉火,宦官们也竭力缩在檐下,不停地搓手取暖。

    徐婕妤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雪景,心中泛起阵阵凄惶——这个十四岁的懵懂女少并不晓得,从她踏入皇宫那一刻就已卷进纷杂的宫廷斗争。她不明白皇后为何把她安排在毗邻承香殿的相思殿居住,不明白为何皇帝会挑她的兄长教雍王读书,更不明白为何兄长好心去教雍王,雍王之母萧淑妃反倒对她们兄妹颇多怨言。

    一个月的宫廷生活已令她焦头烂额。繁文缛节还倒犹可,关键是王皇后天天都过来,有时教她读书念佛,有时跟她聊皇上生平好恶,有时送来衣服首饰。在徐婕妤看来,皇后固然出于一片好心,但这份热忱实在有些过了——皇后乃后宫之主、天下之母,不吝屈就一个小婕妤,徐氏焉能自安?外间传言她谄媚皇后图谋幸进,殊不知是皇后主动往自己身边贴。她为此苦恼不已,可面对日日殷切来访的皇后又无法拒绝,唯有恭恭敬敬敷衍。

    至于皇帝嘛……皇帝不像她想象的那么高大威严,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只是这种温柔伴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漠。他虽然宠幸过自己了,三天两头便来相思宫坐坐,可他的态度宛如是哄小妹妹,甚至有一丝客套,这是正常的君妃关系吗?还有,这后宫里有个毁誉参半的传奇女子,至今她还没见过……

    北风卷着雪花呼啸不止,天色灰蒙蒙的,亦如徐婕妤心头疑云。不过也多亏这场雪,所有纷扰之人都不再来,她可以享受一天轻闲。正在她独坐窗前观望之际,忽见自海池以西缓缓走来数人,冒着凛冽风雪向这边走来。

    相思殿居高临下,离着老远徐婕妤便已看清——来者必非寻常之辈。这一行人虽不及皇后出行的排场,但其中有一女身披纯白狐裘,体态圆润、身姿高挑,两个宫女左右搀扶,兀自低头留意脚下冰霜,看样子甚是娇贵。虽说罩帽遮住面容,料想不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也是颇得宠幸的嫔妃。

    该不会是那个人吧?她还没反应过来,果听守在殿门的宫女宦官一阵喧哗:“武昭仪来啦!武昭仪来啦!”不待她吩咐,已有好几人跑下殿阶,讪笑着过去迎接。

    徐婕妤一怔——果然是她,果真与众不同,连我殿里的人都这么恭敬她!

    顾不得多想她也匆忙出殿,立于雪中恭候。本来不长的一段路,这位武昭仪却走得很慢,半天才到近前,一抬手间飒利地掀去罩帽。徐婕妤留神观瞧——肤若凝脂,目如朗星,顾盼神飞,秋波流慧,朱唇带笑,地轮丰润,阵阵寒风又在她腮边添了两抹红晕,宛若春霞更增姿色,好一位钟灵毓秀的大姐姐!

    徐婕妤一时出神竟忘却问安,倒是媚娘轻笑着先开了口:“哈哈哈……我怀孕不便行走,扭扭捏捏跟个鸭子似的,叫你看笑话了。”

    徐婕妤这才想起她身有龙种,仓皇施礼:“这等天气还劳您前来,死罪死罪。”

    媚娘满目关切,一边仔仔细细帮徐氏拂去发髻上的雪花,一边笑盈盈吟诵道:

    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

    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

    腕摇金钏响,步转玉环鸣。

    纤腰宜宝袜,红衫艳织成。

    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

    徐婕妤闻听此诗更是一惊——这不是姐姐所作吗?

    她与徐惠虽是姐妹,但年龄相差悬殊,出生时徐惠已入宫。不过湖州徐氏乃诗书礼仪之家,对女儿的教育也颇为重视,尤其出了徐惠这样得帝王宠爱的贤淑女子,更是视为荣耀。所以她几乎是听着姐姐的故事长大的,熟悉姐姐的每首诗,入宫后更是将徐惠视为偶像。虽然她早从皇后口中得知媚娘曾侍先帝,可亲耳听其吟出姐姐的诗还是不免有些激动,木讷半晌才道:“妾招待不周,请昭仪入内休息。”说着伸臂来搀。

    媚娘边走边讪讪道:“早该来看你,可身子不便,况且皇后与你常来常往,我不愿见她面,所以耽误到现在。今天突然下雪,我估摸着她那娇贵性子断不肯出门挨冻,所以趁她不在过来瞧瞧。”

    徐婕妤暗暗咋舌——她竟丝毫不避讳,直认与皇后不睦!

    媚娘毫不客气端然落座,举目四顾,见殿内一应物什俱是上品,料想必是皇后所赠,心中愈加衔恨,方才吟诵徐惠之诗旨在拉近二人距离,到这会儿才及用心端详徐婕妤相貌,一观之下也不禁称奇——光洁俏丽的脸蛋,耸拔而娇嫩的鼻子,蓓蕾初绽般的小嘴,还有那略带羞涩的眼神。她太像她姐姐了,简直和徐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徐婕妤被瞧得浑身不自在,羞羞地低下了头,她实在揣摩不透武昭仪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据王皇后所言,她比妲己、骊姬还要坏,比冯小怜、张丽华还要祸国;可听宦官宫女私下议论,都说她是善良温柔、宽厚大度之人。究竟谁是谁非?

    “感觉如何?”媚娘笑眯眯问。

    “呃?”徐婕妤不知她所指。

    “你和万岁还和合吗?”

    徐婕妤的脸顿时羞得跟红布似的。

    媚娘大大咧咧道:“我如今怀有身孕,不便与万岁亲昵。你多多用心侍奉,趁此机会笼络住君心,才算不辜负我这番美意。”

    徐婕妤颇感意外:“莫非这几日是您劝万岁来我这儿的?”

    媚娘微微一笑,扭头对贴身侍女道:“外面候着。”又朝相思宫的奴婢也挥挥手,“你们也暂且退下。”这相思宫里的人也大半受过她恩惠,她又是当今宫中第一红人,谁不买她的账?当即退了出去。

    “昭仪您……”徐婕妤不知她意欲何为,不免紧张。

    “唉!”媚娘未开言先叹气,“你应该听说了吧?我过去是先帝的才人,后来在感业寺出家,因与万岁有私情才被接回宫里的。”

    徐婕妤万没料到她竟这般直率,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唯有不发一语静静听着。

    “昔日我与你姐姐极是相厚,同居掖庭同为才人,所住之处不过一板之隔,常在一处吟诗习字,又共掌宫中御宴,好得如同亲姐妹。”媚娘眼望窗外风雪,露出惆怅之色,“说来甚是惭愧,我比你姐姐还大两岁,却不及她聪明贤惠,伺候先帝也不够用心。后来她晋充容,我却还是才人,她很同情我,寻觅机会让我侍寝,没少在先帝面前说我的好话……”媚娘提及往事意在打动徐氏,不过徐惠对她有恩确是实情,此刻见其妹而思其姊,触动心事竟真的流下眼泪。

    徐婕妤心地单纯,本就不曾生疑,见她洒泪更加笃信,安慰道:“后宫姊妹提携关照也是常理,昭仪不必如此挂心。”

    媚娘却摇头道:“当年的事你不晓得,先帝与今上脾气秉性大不相同,后宫佳丽无数,你姐姐单单垂怜于我,实是莫大恩情。只可惜我与先帝终是无缘,辜负了她的美意。到头来她追随先帝绝粒殒生,我却……却……”说到此处哽咽不能言——她对徐惠终究有愧。

    徐婕妤也甚感伤,尤其听她提起绝食殉葬之事,哪还忍得住?也不禁嘤嘤啜泣。

    两人对泣良久,媚娘才渐渐拭去眼泪——往者已矣,愧则有愧,却无所悔,不辜负徐惠之意,哪有今日宠冠后宫?求仁得仁复何怨?她叹息道:“或许冥冥中早有注定,我会继续留在皇宫,会遇到你。这正是老天命我报答你姐姐的恩情。”

    这句话其实颇显矫情,徐婕妤却信以为真,一脸感激之态。

    媚娘察言观色,心里着实松了口气——这徐小妹酷似其姐,温婉静怡又心地单纯,算不上对手。

    李治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媚娘心里最清楚。名门闺秀端庄矜持如王皇后者绝非他所爱。早先为他生育的刘氏、郑氏、杨氏皆他身边的寻常宫女,之所以被临幸就因为这些女子与他亲昵且热情开朗;甚至萧淑妃又何尝不是率直爽朗之人?但她们相较敢于突破人伦底线、艳丽大方且颇具智慧的武媚娘就小巫见大巫了。何况媚娘不仅仅在情感上满足李治,更积极充当政事上的参谋,那就把李治之心牢牢攫住了。类乎徐婕妤这种纯洁但羞涩规矩的小姑娘,虽不至于如王皇后般让他反感,充其量也不过与贵、贤、德三妃一般,默默站在后宫行列里。

    “昭仪……”

    “不!你就叫我姐姐吧。”

    “姐姐,”徐婕妤当真敞开心扉了,“其实这几日皇上对我……”

    “难道对你不好?”媚娘明知故问。

    “倒也不是不好,只是我总觉得他不是真喜欢我。”

    媚娘破涕为笑:“我的傻妹妹,让皇帝喜欢岂是容易之事?果真如此我与你姐姐也不必苦熬多年了。”

    “可我近来也在揣摩,皇后娘娘也教了我不少……”徐婕妤竟然忘了她与皇后不睦,话说一半连忙收口。

    媚娘却毫不介意,只是连连摇头:“这还远远不够啊……”确实还不够,她自己刚入宫时不也是个心机单纯的小姑娘吗?人总是会变的,要紧的是往哪个方向走,她要引导着这小姑娘与李治越行越远。于是高声招呼外面宫女:“快把东西拿来。”

    只见宫女抱着一摞书走近来。

    “这是什么?”

    “此乃文德皇后所著《女则》,详述古今女子所应遵循之德。”说着媚娘拿起一本递给她,“你该听说过吧?昔日文德皇后薨逝之时,今上年方九岁,至今眷恋母后。你若能用心揣摩此书,对取悦君心必有帮助。”

    “多谢姐姐。”徐婕妤果然认认真真翻阅起来。

    媚娘瞧她这幅专注的模样,心中暗笑——你就看吧,学吧!越学就越中规中矩、恬淡保守,越学就离雉奴的心越远。而且你接受过后妃不得干政的训教,必对王皇后抢立储君、交结宰相等事心生反感,最终搞得你们分道扬镳,但是看在徐惠的情面上我不为难你,只要你不争宠,富贵荣华分你一杯羹。

    “别着急,慢慢看。”媚娘轻轻抚着她背,“后宫从来都是钩心斗角之地,莫说无风不起浪,即便真的无是无非,嫔妃之间还斗心眼呢!冷嘲、热讽、算计、诋毁,若不然闲着干什么呀?但你与她们不同,你们徐家是诗书门庭,不屑掺和那些无聊之事。不过我还是得嘱咐你一句,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嚼舌之言左耳听右耳出就罢了。”说着笑呵呵起身,“我得回去了,挺着肚子到处跑实在不成话,以后若有难处只管来找我。”

    徐婕妤完全被媚娘的眼泪欺骗了,真以为她全心全意对自己好,千恩万谢,亲手搀扶着将媚娘送出门,送了好一阵子才回去……

    媚娘望着徐小妹的背影暗暗冷笑,转过头来又见范云仙顶风冒雪笑盈盈跑来:“大喜!朱儿姐姐已回宫,我托陈公公在掖庭给她安排了住处,这会儿急着想见您呢。”

    媚娘大为欣喜:“快领她过来……”又一思忖,此处离承香殿太近,若叫皇后得知又是麻烦,转而道,“慢!你们在嘉猷门外候着,我这就过去。”

    范云仙先行通传,媚娘依旧由宫女搀扶着缓缓而行。烈风不息,冰雪路滑,身怀有孕行路更要小心,绕过望云亭、紫薇殿、临湖殿,慢吞吞行了许久才到嘉猷门,早见云仙领着个寻常打扮的短发宫女立在雪地里翘首企盼。

    “阿朱!”媚娘甚是激动。

    朱儿迫不及待,一路小跑扑倒媚娘身前:“才……昭仪!”两载未见世事大变,如今主子再不是默默无闻的小才人。

    “起来,别这么叫,还是叫我姐姐吧。”媚娘不顾有孕屈身搀起,拉着她的手走进千步廊。

    范云仙忙对其他宫人道:“这里有我伺候就行,你们先退下。”宫女齐声答应,又担心主子行动不便,于是远远退到长廊外,听不见他们说话也就是了。

    朱儿凝视着媚娘,半晌未发一语——这一切宛如做梦,媚娘回宫无论美事丑事,好歹凭着皇上的宠爱;自己不过一介宫女,本以为这辈子暮鼓晨钟没指望了,哪想到主子竟没忘了自己。

    “自我走后,你在寺里受委屈了吧?”

    朱儿哽咽道:“三位阿阇梨待我极好,无非让我干些洒扫之类的活,还住您的那间禅房里,清闲得很……”

    媚娘却不住摇头:“清闲或许不假,但日子未必好过。我入宫之事瞒得了几日?消息一旦传开,那帮未亡人知道我攀了高枝,岂有不嫉恨之理?我既已不在,八成她们要寻你晦气,没少受欺负吧?”

    朱儿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腮边:“没什么,都过去了……自从老夫人给大家带去家书,众尼无不承情,都说您不忘旧情,连那些先前咒骂您的人也收敛了。奴婢时时刻刻盼着回到您身边,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媚娘却微蹙娥眉:“你……你还不能回到我身边。”

    “姐姐不要阿朱了吗?是啊,如今您是圣上宠妃,身边自然不缺伺候的人。奴婢年逾三旬,不配再侍奉您和圣上了。”

    “贫贱之交不可忘,我舍弃谁也不能舍了你啊!”媚娘郑重其事道,“只是眼下有件十分要紧之事,需要你帮忙。”

    朱儿赶忙擦去眼泪:“我本就是伺候您的奴婢,况且您救我出寺恩同再造,何言帮忙二字?有何差遣只管吩咐。”

    媚娘将现今后宫情势简单说了,又提到皇后抢立太子之事,末了才道:“李忠此前未赐府邸,今东宫方立,急需安排内外僚属。我想派你去东宫担任女官,负责侍奉太子起居以及与宫中往来沟通之事,你意下如何?”

    朱儿略一思忖便已了然——要我监视李忠!

    “主子差遣不敢不从,但我离宫多年,原先又仅是个寻常宫人,骤然升任女官只怕旁人不服,反倒耽误大事。”

    媚娘却道:“这你不必担心,东宫内侍首领王伏胜原是皇帝身边之人,我去打个招呼,他自会照顾你。内侍省那边……”说着她目光扫向范云仙。

    云仙忙道:“奴才早打点好了,已安插十几个熟人。”

    “该给的好处可不能少。”媚娘提醒道。

    云仙呵呵一笑:“如今您是宫里第一红人,谁能为您办事是天大的脸面!原先跟我种花的那帮兄弟都派到东宫把守各处殿门,这帮崽子人人升了一阶,高兴得跟吃了蜜蜂屎似的。放心吧,出了两仪门长孙国舅势力最大,可要入了后宫谁比得了咱们?”

    媚娘粲然一笑——宫廷中最卑贱的便是宦官宫女,任凭主子呼来唤去,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可宫廷中势力最大的也是这群卑贱之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倘若大家合伙算计一人,即便那人三头六臂焉能不败?谁笼络住这帮奴才的心谁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媚娘费尽手段把大半个宫廷的奴婢拉拢到自己麾下,如今又朝东宫下手。

    “既然如此,阿朱愿往。”朱儿心里有底了。

    “知道我为何派你去吗?不仅因为你跟随我多年值得信任,更因为你姓刘,太子之母也姓刘,而且你们俩同岁。只要你伺候太子周到,入宫面见刘氏时恭敬有礼,天长日久他母子自会亲近你、信任你,视你为心腹。”

    朱儿指天立誓:“我人是李忠母子的,心却永远是您的。”

    “很好。”媚娘对她这个表态很满意,“有件事你需牢牢记得。待你得他母子信任后,要私下多劝谏太子,叫他少进宫与刘氏见面,日常之事由你带传。他若问你为何,你便说储位得于皇后,若亲母子见面太多恐招皇后嫌隙。但你入宫见刘氏就要换个说法,说……”

    “说太子思念娘亲日夜啼哭,可皇后监控甚严,不准他入宫与您相见,才派奴婢代替问安。是也不是?”朱儿领悟得很快——不单要盯死李忠,还要挑拨他母子与皇后的关系。

    “就是这样!”媚娘拉起朱儿的手越发和蔼道,“你且在东宫当职,日后时机成熟再调你回来。我已托母亲派人寻访你父母,将来让你们一家团聚。”

    朱儿却凄然道:“何必呢?当初爹娘舍我为奴,便不在乎有没有我这女儿,唯有您才是阿朱的亲人,大费周折把我从苦海里把我捞出来,能跟着您是上辈子修来的福。若能助您坐上皇后之位,不再受那寒宫落寞之苦,便是刀山火海奴婢死生无怨。”

    媚娘感激不已,又叮嘱一番才依依作别。时辰已过了正午,雪也渐渐停歇,楼台殿阁粉妆玉砌,琼枝玉树熠熠生辉,海池上结了一层晶莹的冰霜。便如那温和的冬日拨开乌云重放光明一般,媚娘又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徐婕妤不足为虑,李忠也攥在手心里,王皇后还能耍什么花招?

    沿着千步廊缓缓东行,望着这一路雪景,媚娘心情舒畅不禁脱口而吟:“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不多时已回到立政门外,一进院门便瞧见几个宦官正闹哄哄围在侧殿檐下,甘露殿的云福、云顺也在其内,想必皇帝又来了。

    李治身边杂务原是王伏胜打理,如今往东宫侍奉李忠,剩下云福、云顺等本就年轻,加上李治是古来少有的好脾气主子,媚娘又欲拉拢人心驭下宽和,越发纵得这帮小子偷懒耍滑。这会儿一群人正偷偷玩双陆,云福猛一抬头望见媚娘,赶忙示意大伙散局,讪笑着过来请安。媚娘早看清他们赌钱,但这会儿心里高兴也不计较,反而道:“雪天无甚差事,你们尽管玩吧。不过警醒着些,留神万岁召唤。”

    几个宦官正毛毛躁躁往怀里藏棋子,听她这么说,手舞足蹈重新摆局,范云仙也凑过去一起玩,吆五喝六好不热闹——与这帮小子混得越熟,让他们替媚娘办事就越方便。

    立政殿曾为皇后寝宫,远比相思殿高大得多,玉阶上的雪虽时时有人清扫,还是不免湿滑。媚娘紧紧抓着宫女臂膀,几乎一步一顿,好半天才登上殿阶,刚缓了口气,忽听里面传出一阵轻笑:“陛下是不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其实我那妹子有什么好的?毛毛躁躁、莽莽撞撞的,没想到竟得您如此宠幸,有时候我瞧着都觉眼红啊……”

    媚娘怔住了——姐姐武顺的声音,但口气颇为轻佻,为何在背后贬低自己?她忙示意身边宫女别做声,隔着毛毡门帘倾听里面动静。

    李治无精打采道:“我是怕雪天路滑,她不留神摔倒。”

    “你是心疼大的,还是心疼她肚里的孩子?”

    “当然心疼的是你妹妹……不过要说也是,都快四个月了,她还到处乱跑。”

    武顺越发调笑道:“是啊,快四个月了,难为您还时时陪她身边。人言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您也是快变狼的年纪了,整日守着大肚婆,有得看没得吃,亏您打熬得住……您想不想啊?”

    媚娘听到此处暗咬银牙——这话分明有勾引之意!

    李治似乎也很尴尬,隔了便刻才吞吞吐吐说:“夫人的话朕实在不明白……不过近来媚娘常劝我去徐婕妤那边。”

    “感觉怎样啊?”武顺越发得寸进尺。

    “什么怎样?”李治明知故问。

    “那豆蔻年华的滋味啊!”

    李治只轻轻咕哝了一句:“小姑娘罢了。”

    “哈哈哈……”武顺笑得格外放荡,“陛下也是特立独行之人,不爱吃嫩藕,偏爱老甘蔗……”

    媚娘早听得火冒三丈,又不便因此发火,唯恐叫人看笑话,挥手打发走宫女,轻轻将门帘掀起道缝隙往里窥望。

    但见李治正背对殿门坐在炭盆边取暖,武顺正款弄腰肢凑到他近前——与媚娘的灵秀艳丽不同,武顺的相貌更似母亲,修眉凤目、身姿婀娜,她虽已三十多岁,膝下一双儿女,依旧不拘小节、形骸放浪,与媚娘相比多几分佻脱善噱,颇有风流姿色。她姣好的脸上挂着淫媚的笑容,搔首弄姿步步逼近李治,故意舒展双臂让纱帔轻轻滑下,露出光洁的臂膀和殷红的抹胸。

    “夫人你……”李治慌张地退了退。

    武顺却越发大胆,信手拔去髻上发簪,一头如瀑布般的黑发顿时垂下,蹭过李治面颊。她始终在笑,笑靥如桃花般灿烂,眼中却已燃起急不可待的火焰,一对酥胸紧紧贴在李治身上:“陛下不知,其实臣妾也爱吃甘蔗……”

    李治似乎想往后缩紧身子,却仿佛被什么奇怪的邪力镇住了,一动不能动,只是颤巍巍抿着嘴唇。

    武顺早已春心荡漾,愈加紧贴,几乎整个人俯到他身上:“妾身口渴得紧,不知陛下可否垂怜我这吃苦的寡妇,让我尝尝您那根甜甘蔗……”说着伸出素手在他胸腹上轻轻摩挲,继而放肆地探入他衣衫中……李治重重地喘着粗气,刹那间,似是被她摸到紧要之处,身子不禁一颤,徒劳地“挣扎”两下,终是敌不过武顺的一再撩拨,醺醺然将她搂在怀中。

    媚娘亲眼目睹这丑态,再忍不住了,猛地一掀开门帘闯进殿内:“你们……”

    二人受此一惊立刻分开,武顺尴尬地背过脸去;李治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宛如做错事被父母逮个正着的孩子,白皙的面庞臊得通红,笨手笨脚地,半天才系好裤腰带。

    “陛下,你怎能……”媚娘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李治不敢看媚娘半眼,憨笑着倏然起身:“朕差点儿忘却,还有份奏章没看,听说高阳妹妹又惹了麻烦,我得吩咐人去查查。”说着脚底抹油,冲出大殿便没影了。

    前门拒狼,后门入虎,媚娘一心提防徐婕妤,却没料到自己姐姐也干出这种事。李治一溜烟跑了,她满腔怒火只得向武顺发:“你这寡廉鲜耻的荡妇!”

    武顺轻轻叹了口气,整理好衣衫站起身道:“好好好,我是荡妇行了吧?别生气了,留神腹内的孩子。”

    媚娘焉能不气?见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越发火往上撞,半辈子的委屈全想起来了:“无耻!从小到大我何曾亏待过你?爹爹死后你拍拍屁股嫁人去了,你知道我跟着母亲在文水吃了多少苦吗?你知道在皇宫这十几年我怎么熬过来的吗?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之宠,你又来跟我抢男人!你真是个讨人厌的扫把星!滚回你们贺兰家去!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

    武顺这才愧然低下头,软语道:“过去算我欠你的,可如今你不是混好了吗?反倒是我一无所有,还要拉扯俩孩子。我若走了,谁伺候娘亲?你就可怜可怜姐姐,好不好?我不过是百无聊赖的寡妇,再说和他又没真……”

    “呸!你自去勾引野汉子,就是整个长安城的男人都与你有染,我也懒得管。偏偏来勾我的男人,不要脸的骚货!”

    武顺也是骄狂之人,被她连骂几句,渐渐压不住火,冷笑着反唇相讥:“我是不要脸的骚货?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与皇帝什么辈分你自己不知吗?刚吃几天荤就把当尼姑的事儿忘了,还有脸教训我!”

    “你……”媚娘恼羞成怒,扬手便要扇她耳光。

    武顺匆忙抽身避开。媚娘扑了个空,欲追上再打,忽觉腹内一阵剧痛,趔趄着坐倒在地,呻吟起来。

    “你、你怎么了?”这回武顺可真吓坏了,妹妹身怀皇家骨肉,若有个一差二错,她怎担待得起?赶忙慌里慌张喊道,“来人哪!快传太医!传太医!”

    两人在里面嚷半天,外头宫女宦官早听见了,不乏聪明之人猜出由头。可这等事当奴才的谁敢问?何况她们又是亲姐俩,听见对骂也不敢进去劝,直到闻听“传太医”,大伙才一窝蜂涌进来,有的搀,有的抱,有的脱鞋,有的倒水,有的传太医,上上下下一团乱……

    御医很快就到了,而且来的是名医蒋孝璋。此人年纪不高,官职也仅是正八品下的司医,但岐黄之术绝不逊于老先生,堪称尚药局中第一妙手。蒋孝璋仔仔细细诊过脉,不禁皱起了眉头,说是大动胎气情势不妙,即刻开方煎药。一碗汤药灌下去,又盖好丝被,媚娘才算稍微舒服了些,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武顺到这会儿彻底老实了,实在不知说什么好,讪讪道:“都是姐姐不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生气。我这丑模丑样的,怎配接近万岁?也是你身怀有孕不能侍奉,万岁才一时糊涂。乡间有言,家犬喂不饱,才会往外跑……哎哟!怎把皇帝比成……又说错话了!”她急得直扇自己嘴巴。

    媚娘实在不想搭理她,闭着眼睛道:“你出去,我想静一静。”

    “好,好。”武顺蹑手蹑脚地去了。

    媚娘这才睁开眼睛,心中仍久久不能平息,悄然望着窗外。停歇没多久的雪又开始下起来,北风呼呼地吹着,卷起一大片朦朦胧胧的冰霰,又遮住了本已转晴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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