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无常
虽说皇帝不在京城,但长孙无忌主持下的长安一切亦如寻常。
城东的太尉府车水马龙、高朋满座,众多官员汇聚于此,俨然成了另一个朝堂。这其中既有高履行、裴行俭、独孤谋、长孙曦等无忌平素亲睦之人,也不乏御史中丞袁公瑜、秘书监上官仪、大理寺少卿辛茂将、中书舍人李义府等慑于权威讪讪示好者,更有一批以大理评事侯善业为首的四处钻营之人。
长孙无忌端坐正堂,漫顾那一张张恭顺的面孔,不禁手捋须髯连连颔首——他明显有些飘飘然了。不过他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得意,顺利将外甥推上龙床,并助其稳固帝位、尽诛隐患,又预定未来储君,这功劳还不够大?单单李治巡游的几个月他便办成好几件事,在驯服的处月部之地建立州县,又彻底平灭陈硕真叛乱。虽然李治在万年宫遭遇洪水,着实令他寝食难安了好几天,不过事后得知圣驾无碍又不免加额庆幸。总之一切顺利,社稷稳定国泰民安,大权在握百司听命,朝堂上也再没有“敌人”了,能不高兴么?
堂下官员大多也很高兴,或许该说是兴奋,升官显达的机会来了——房遗爱谋反案牵连大批高官落马,刘德威、张士贵等纷纷告老,也是事有凑巧,最近又有工部尚书阎立德、右卫大将军公孙武达、左监门卫大将军樊兴等年迈老臣病故,朝中许多要职开缺,这正是谋求晋升的好时机。所以大家纷纷走门子,只要元舅替自己说句话,岂不比辛辛苦苦办差事、熬资历强?
长孙无忌虽有些自鸣得意,却不糊涂,岂会不知这帮小官来意?他欣欣然听罢众人的谄媚之词,最后才郑重开言:“尔等之言忒过,老夫得以辅弼天子成就功勋,全赖先帝与今上之信任,怎可贪天之功为己有?尔等来意老夫尽知,但朝廷用人自有法度,此地又是老夫家宅,非敢妄议政务。诸位还是请回吧。”
话音方落,只见御史中丞袁公瑜笑呵呵道:“众意切切不便却之,太尉即使不愿公布,也该稍稍透露一二,以安众人之心。况三省之事倚仗太尉定夺,又怎算妄议?您是天子之舅,在朝在家皆一样,难道谁还敢挑您的不是?”御史大夫现今在缺,他这御史中丞便是御史台最大的官,这番话是向无忌保证——人事安排您只管说,我们御史台绝不敢以卵击石弹劾您。
无忌虽不怕事,却也不愿惹麻烦,这会儿闻听了袁公瑜的保证,果然踏实不少,便道:“好吧,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妨明言。此番晋升补缺皆按百官资历循序而晋,不会越级提拔,老夫也绝不会照顾任何亲近之人。”
众人听罢齐声称善,不过都觉得是场面话,并不相信。一向心急的大理评事侯善业乍着胆子道:“太尉抉择固然英明,不过一概以资历为准未免埋没奇才。若有政绩斐然、才智出众之辈,是不是……”谁人政绩斐然、才智出众?其实全靠宰相和吏部的嘴为凭,他其实是问有没有通融幸进的可能。
无忌不待他说完,重重咳了一声,脸色立时阴沉:“老夫方才已言明,绝不会有照顾之事,难道你耳聋?”
侯善业吓得脸色煞白,忙诺诺而退。
“我大唐江山赖先帝百战而定,从龙之臣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亦多艰辛。后龟鼎既立,又赖众有司草创典章、完备礼仪,此皆有大功于社稷之人。今海晏河清,坐享太平,后进者岂可积薪于上,逾越资深旧人?唯有详考资历、循序而晋,方不失朝廷之公正。”无忌这番话的确发于肺腑,说得语重心长。
“太尉言之有理。”众人嘴上附和,心里却不以为然——说什么循序而晋、善待旧人?李道宗、宇文节等辈何尝不是筚路蓝缕的有功社稷之臣?你如何对待他们的?想除掉的都除掉了,想排挤的都排挤了,这会儿又想起维护公正,难道天下的道理都姓长孙吗?
沉默了片刻,袁公瑜又插口道:“政之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斟酌贤愚之分,太尉首重资历乃是正理。不过现今列卿、尚书等职亦开缺,就连我们御史台也无长官,这些显要之职付与何人,还请太尉告知。我等详备细务,到时候恭迎新上司到任,也不至于仓促。”
“这倒无妨。”无忌当即回答,“御史大夫人选尚未与其他宰相商定,不过老夫倡议晋升婺州刺史崔义玄。前番陈硕真之乱,崔公临危不惧指挥若定,以微弱兵力大破反贼,又驱兵睦州连战连捷,擒杀妖女立下首功,正该加以奖赏。”
一旁的高履行闻听此言不禁蹙眉——崔义玄非关陇一派的人物,而且今上即位之初没提拔他入京,似乎还有怨言,提拔这个人好吗?不过崔义玄确实是资历深厚的三朝老臣,早年便有功劳,最近又名声大噪,平心而论也该给人家升升官了。好在此人已是七旬老朽,又从未在京为官,没什么人脉,即便与关陇之人离心离德,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既然声明按资历晋升,少不得拿几个异己之人当幌子……想至此,高履行释然,把异议咽了回去。
众人也觉处置公正无话可说,转而暗笑袁公瑜——你这么着急要问清楚,还不是自己想更进一步?惜乎你们陈郡袁氏早已没落,不入无忌法眼,你又年方四旬资历不够,还差得远呢!
袁公瑜倒无丝毫失望之态,反而挑起大指赞道:“太尉果然公正,若令崔公主持御史台,卑职心服口服!”
无忌微微一笑,接着说:“卫尉卿之任诸位宰相早已商定,将由许敬宗担当。”
众人险些笑出声来——那个贪生怕死、有才无德,连女儿都卖了的老货又要回来啦!三起三落,还真是个不倒翁。没办法,谁叫人家是秦府十八学士之一,地地道道的老资格呢?或许长孙无忌就是看中他没人缘,不至于碍事,才把他弄回来吧?如今德才兼备的旧人非老即死,朱砂不足红土为贵,也少不得拿许敬宗充充数。
听了这些任命,侯善业等辈虽不敢反驳,心里却已凉了大半截。看来元舅这次真要一碗水端平,完全论资排辈,一点儿钻营的余地都没有啊!
众人交头接耳之际,忽见无忌之子长孙涣走上堂来,到父亲身边耳语几句。无忌微一蹙眉,随即向众人道:“总之晋升以公正为本,不但列卿高官,有司下属亦如此,诚心任事报效朝廷才是正途。若有擅发异议、妄言是非者,莫怪老夫无情!”
“不敢。”众人不免悚然,忙拱手低头;再抬起头来,却见无忌已快步出了正堂……
偏堂之内,柳奭已等得有些不耐烦,背着手踱来踱去,一见无忌进来,匆忙迎上去:“圣上遣人回京传谕。”
无忌轻蔑地一笑:“你急急忙忙跑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不就是遣人传谕么?他玩得也够久了,何时回来?”
“原本已起驾回銮,但行至半路闻听恒州也闹了洪水,滹沱河暴涨,溺死百姓五千余家。圣上临时改道,到恒州查看灾情、安抚百姓去了,恐怕还得一个月才能归来。”
无忌颇感意外——圣驾的行程一向是要通告朝廷的,这孩子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又去别处了?不过探望灾民是一大善举,无忌还是很赞同的:“圣上仁慈,乃苍生之福啊!各地洪灾还给咱们提了个醒,京城的城墙似乎也该修补一下……”
柳奭的表情却格外郑重:“圣上还传来份手诏,赏赐在洪水之夜救驾的薛仁贵,另外要给卢承庆升官。”
“哦?”这举更出无忌预料——李治即位以来,还从未有过奖赏某人事先不与他商量的情况。薛仁贵倒也罢了,卢承庆是褚遂良排挤出去的,而且是经他同意才办的,先外放为益州都督长史,再贬简州司马。李治要再度起用此人,岂不是和他们对着干?
不过无忌依旧顾盼自雄,没当多大事,只道:“功高莫过救驾,该赏只管赏。至于卢承庆……也罢,当初贬他,一来因与褚遂良不合,二来为削弱淑妃、雍王。如今东宫已定,又正赶上百官开缺,就给他提一提,升为刺史吧。”
“可圣上要让他当光禄卿。”
“不行!”无忌当即变脸,“他原是四品官,贬官后反而一跃跻身三品列卿。难道老夫当初贬他贬错了么?”是非曲直且不论,这关乎颜面问题,如果这么草草给卢承庆加官,岂不是承认自己与褚遂良党同伐异?
柳奭早料到他不答应,来此就是抱着和稀泥的态度:“硬顶恐怕也不好吧?听说圣上特意将卢承庆召到行宫,有一番长谈,很希望他回京。我看还是把他调回来,别让他当光禄卿,随便给个四品的闲差,圣上那边也好交代……”
“不行!”无忌毫不通融,“老夫提升崔义玄、许敬宗,已经仁至义尽。若再弄来一帮碍眼碍事之人,先前的功夫岂不是白下了?关陇诸族乃国之柱石,大权必操于我等之手,本固方能国强。类乎卢承庆之辈,出自河北名门颇有人脉,又不似崔义玄那般老迈,即便不居要职也足以碍事,难道容他成为第二个张行成吗?此议万万不可,最多给他个刺史之任。此事你和韩瑗去办,速把手诏压下,莫对外宣扬。”
“可圣上那边……”
长孙无忌把眼一瞪:“圣上是我外甥!我苦心孤诣全是为他好,难道有何不对?”
柳奭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甚为不安——你是皇帝舅舅,我可不是啊!而且我还有个守活寡的外甥女在宫里。立太子之举未见成效,武媚还诬赖皇后害死她女儿呢!这会儿皇上已完全跟皇后翻脸,一走就是几个月,长此以往如何是好?将来一日皇帝亲政,我柳家的前程还要不要了?现在我想哄皇帝高兴都哄不着,你还拉着我硬顶,这不火上浇油吗?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元舅,左右都不对,我夹在中间可怎么办啊!
无忌却信心满满,全然不在乎,拉着他臂膀道:“瞧你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有什么大不了?现在没人掣肘咱,你就把心放肚里吧。来来来,你也别着急回去了。这些日子打理诸事够辛苦的,一会儿摆上酒,咱们解解乏。”说着硬拉他回到正堂。
这会儿众人都已散去,只剩下高履行、裴行俭、长孙曦等人——那帮人就是来钻营的,得知自己没戏了,不走等什么?
袁公瑜却没走,跟几人没话找话地聊着。他也不是关陇之人,但最近来得挺勤,明显有攀附之意,而且今日他极力赞同无忌的安排,更令无忌心中添了几分好感,便对他道:“袁中丞若无事,留下一同饮酒吧。”
“卑职正欲叨扰,”袁公瑜毫不客气,“崔公即将受任御史大夫,听说他曾对太尉小有非议。我正思忖等他来京,得和他老人家谈谈,替您化解一下误会呢。”
“哈哈哈……”无忌仰面大笑,觉得此人很是上道,“知我者,公瑜也!邪党尽灭社稷已安,今后朝廷之事自当以和为贵,这些话就烦劳你转达崔义玄吧。他虽升任大夫,毕竟年事已高,今后御史台之事还要靠你分忧,有大富贵等着你啊!”这话中分明有赏识提拔之意。
袁公瑜连忙奉承:“社稷之安、邪党之灭,皆太尉之功,当富贵者亦莫过于太尉。”
这句话其实颇为谄媚,却说到了长孙无忌心坎里——是啊!苏秦有言:“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在他长孙无忌看来,自己的富贵权势来得堂堂正正,没什么好避讳!当年妹妹过世之时,他亲眼目睹雉奴哀号恸哭的一幕,确信这孩子是最善良、最仁德的,也是对长孙氏家族感情最深的,所以他才费尽苦心把雉奴扶上帝位。不过他也和妹夫李世民有着一样的担心,唯恐这孩子的宽宏仁懦会被奸人利用,反而毁了大唐社稷。因此他才独揽朝纲、排除异己、诛尽隐患,要替外甥理平天下。其实他从未想过当王莽、曹操,甚至不想当桓温、宇文护,他只是对雉奴的能力和性格不太放心。他不过是想在有生之年帮雉奴安排好一切,甚至连太子也要预定好。他绝非故意挤对雉奴,恰恰相反,他实在太爱这个外甥了。
不过他对另两个外甥承乾、李泰也并非无情。如房遗爱谋反案,他在初接此案之时不过是只想搞垮房氏一家,可就在审理之际李泰突然去世,他因此大为恼怒——青雀原本是个才华横溢的好孩子,怎会堕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是图谋幸进之人整日撺掇其争储,还不是柴令武、薛万彻之辈挑唆的?现在青雀死了,你们统统陪葬吧!
正是在这种报复政敌和痛惜外甥的双重心理下,他才扩大株连,把那一干人都网罗进来。反正动了屠刀,杀一个是杀,都杀也是杀。李元景身为宗室前辈,为老不尊,转与挑拨是非的小人为伍,该除!李恪曾为先帝所爱,若非庶出必为太子,留着终究是隐患,该除!李道宗屡屡相见相左,且在军中大有威望,此人实难驾驭,该除!宇文节身为关陇名士,姑息敌人不啻为叛徒,该除!高阳这个贱人,不守妇道,使皇家蒙羞,该除……所有潜在的对手,所有不睦之人,一个都不留!他要让朝堂再没有异样声音,也要让这个王朝再无任何隐患。或许雉奴不理解,但他不会妥协,他要让这个王朝更加昌盛,更要让雉奴明白大唐江山是倚靠关陇之士才打下来的,也唯有倚靠关陇诸族拱卫皇权才能长治久安。昔日隋炀帝舍本逐末,大量拔擢南人动摇根基,致使国破家亡,不正是血淋淋的教训吗?什么时候雉奴真的体会到这其中利害,他才能放心、放手、放权,到那时他也无愧于死去的妹妹、妹夫了,大可功成身退安享富贵……
想到那美好的未来,长孙无忌大为快意,微笑着对在场诸人道:“我本不才,幸遇明主,因缘宠私致位上公,人臣之贵可谓极矣。你等以为我之富贵比先朝之越公如何?”
柳奭闻听此言心中一凛——越公乃杨素,平白无故的比谁不好,为何偏偏比此人?杨素之权威富贵自是世人莫及,却有才无德、太过骄狂,终被隋炀帝猜忌冷落,他死后其子杨玄感举兵叛乱,致使家门夷灭。拿他作比太不祥了!
“太尉差矣,您乃国之忠良,怎能与那人相提并论?”柳奭赶忙把话往回圆。
哪知无忌却道:“不错!我确实不能与杨素相比。杨素富贵之时已年迈,而我年方六旬,还不算老嘛。”这哪里是自诩不如,分明是傲然自得!
高履行、裴行俭听他说得有趣,也不禁哈哈大笑。柳奭却丝毫笑不出来——他们完全被胜利冲昏头脑了。以前不论怎么搞,排挤之人毕竟都是同僚臣子,如今异己尽除,再搞下去便是直接与皇帝作对,早晚惹出大祸来。无论他们钳制圣上,还是圣上摆平他们,作为皇后舅父,左右没我的好!不能再跟他们走下去了,我得自谋退路。
袁公瑜满面堆欢,连声夸赞:“哈哈……太尉比得好!比得切!”可谁也没注意到,他宽袍大袖之下已愤愤然攥紧拳头。
身为御史中丞,袁公瑜从不曾忘记公正断案而遭到报复的上司李乾祐、同僚韦思谦,一直耿耿于怀——长孙无忌,你笑吧,大声笑吧!一令逆则百令失,一恶施则百恶结。残害吴王、荆王,你把宗室得罪了;流放宇文节,使其客死岭南,你把关陇同僚得罪了;攀扯李道宗、执失思力,你把军中将领得罪了;晋升补缺之事你虽秉持公正论资排辈,却也把一干图谋幸进的小人得罪了。我确实得跟崔义玄推心置腹聊一聊,报仇的时机快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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