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四、李猫夜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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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李猫夜觐

    这是一个无眠之夜,不仅铩羽而归的杨夫人气愤不已,就在宫城西南、中书省院子里,还有一人正唉声叹气——中书舍人李义府。

    李义府,瀛洲饶阳人,出身寒门,其祖父虽然当过官,却只是个小小的射洪县(

    今四川遂宁

    )县丞,一家人客居蜀中。他自幼刻苦读书,尤其善写文章。贞观中期入仕,曾有幸得先帝接见。那时他年轻气盛,一心飞黄腾达,在李世民面前斗胆赋了一首《咏乌》诗:“日里扬朝彩,琴中伴夜啼。上林如许树,不借一枝栖?”李世民大喜,当即表态:“朕将全树借汝,岂惟一枝?”就因为皇帝这句话,他交上了好运,历任门下典仪、监察御史,受到当时的宰相马周、刘洎赏识,后来担任太子舍人,加崇贤馆直学士,成为李治亲信。当时东宫僚属中首推他和来济,因而并称“来李”,也是一时佳话。

    不过他的好运至此也就终结了。刘洎冤死,马周病逝,长孙无忌掌握了大权,后来他虽因李治登基晋升中书舍人,但李治尚无实权,他这个东宫旧人又能有何作为?曾与他并驾齐驱的来济因为是名门之后,又攀上长孙无忌的高枝,几年来连续晋升,如今已当上宰相,而他却原地踏步,没一点儿长进。其实他已很努力了,作为中书舍人竭力起草好每份敕书,而且与人为善,对谁都笑脸相迎,甚至也不惜对长孙无忌逢迎献媚。可一切都是徒劳,人家根本没把他夹在眼里。几度受挫后,李义府终于意识到仕途受阻的根本原因——家世门第!

    他的门第莫说无法与来济比,便与其他五位中书舍人相比也远远不及。首屈一指的是李安期,其祖父李德林是隋朝宰相,父亲李百药是一代文宗,治过经典,修过史书;还有刘祥道,其父刘林甫是高祖皇帝近臣,曾参与修订《武德律令》;就是最不济的王德俭,虽然门第也不高,但人家好歹是卫尉卿许敬宗的外甥啊!可他李义府既没个好爹也没个好舅舅,三亲六故、五服之内没一个当大官的,在这凭门第混饭吃的年月实在不受待见。

    若只是浑浑噩噩混日子也罢,现在混都混不下去了,长孙无忌要把他贬到壁州(

    今四川通江

    )当司马。中书六位舍人对应尚书六部,虽然李义府并不负责吏部敕书,但遵照朝廷制度,六位舍人起草诏敕时要互相监督、杂署其名,谓之“五花判事”,所以他还是亲眼见到了这道命令——二十年前他走出蜀地来到这雄伟的长安,决心干一番事业,而今不惑之年又被踢回蜀地当司马,这真是讽刺啊!

    等到明天早晨,敕书交与门下省审核后,李义府就要收拾包裹走人了。他怀着满腔凄楚独自在昏暗的院落里踱来踱去,环顾中书省、舍人院的一砖一瓦,甚至把每棵树都一一摸过。

    忽然,一声啼叫打破了乾乾之地的肃穆,原来是夜栖的乌鹊被他惊醒,飞出了宫墙。

    “又是乌鹊。”李义府望着夜空自嘲道,“将全树借汝,岂惟一枝?嘿嘿嘿,我现在两脚踩空,连一枝都无所栖了。”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传来戏谑的声音:“哟!这不是义府兄么?都已经戌时了,今夜又不是你值宿,怎还没回家休息?兢兢业业效忠朝廷,可敬啊!”

    不用回头李义府就知道是谁:“王德俭!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拿我取笑,情何以堪?”

    “不说笑闲着干吗?”王德俭往前凑了两步,“你都不着急,我急什么?”

    “不着急?!”李义府狠狠瞪他一眼,“我要是有两颗脑袋,都恨不得把敕书撕了!你们这帮人不是有亲戚就是有靠山,你王某人是许卫尉的外甥,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凡有一点儿办法,我也不至于在这瞎转悠啊!”

    “别嚷别嚷……”王德俭拽着胳膊把李义府拉到黑暗僻静之处,“亏你自诩高明,遇事不动脑子。我们有靠山,你就没靠山?别忘了咱是潜邸旧臣,有皇上罩着咱呢。”

    李义府冷笑:“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若不是东宫旧属,太尉还不贬我呢。但凡圣上镇得住太尉,也不会有今天。”

    “如今圣上正跟长孙无忌较劲儿,说不定能保你……”

    “痴心妄想!我是张行成,还是卢承庆?区区一个舍人,哪值得圣上力保?多少人都被贬出去了?你以为压下一道敕书这么简单?那就等于跟太尉干一仗。”

    “你现在确实不值得保,但你不会立点儿功劳吗?他若格外在乎你、倚重你,还肯让你走?”

    “说得轻巧!一夜之间我能立什么功劳?”

    王德俭不住摇头:“啧啧,说你不动脑子,你还振振有辞。完了完了,当你的壁州司马去吧。眼睛又瞎,脑子又死,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就是看不见,你也就这命啦!”

    李义府听他话中有话不禁诧异,尤其见他不住抚摸脖子,更有些心动——王德俭脖子上天生有个肉瘤,随着年纪越长越大,因他为人机智、鬼点子多,筹思之时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摸那个瘤子,所以大伙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智囊”。莫非这会儿他的智囊里真有扭转乾坤之计?

    想至此李义府又堆笑赔礼:“德俭兄,莫非你真有立功的办法?说来听听。”

    “不敢不敢。”王德俭把嘴一撇,“您都没办法,在下哪有那么大本事啊?咱明天见吧!”说罢扭头便走。

    “别别别!”李义府赶忙拉住,一个劲地说好话,“我哪比得上德俭兄的智谋?谁不知您是这中书省里的第一高人?才高八斗,学冠古今,运筹庙堂,决胜于外,虽留侯复生无以复加,武侯在世何能匹及?小弟天资愚钝、才疏学浅,不敢望兄之颈背。今遇事则迷,方寸已乱,还望德俭兄不吝赐教。”

    王德俭摇头晃脑听罢他这套恭维之词,笑呵呵道:“不与你玩笑,其实转机就在眼前,你可听说圣上和武昭仪屈尊太尉府之事?”

    “听说了。”

    “去做什么?”

    “这还用问?无外乎想改立皇后,被无忌所拒。”

    “是啊!”王德俭一拍大腿,“圣上早欲立武昭仪为后,之所以至今未决皆因宰臣反对。倘若你能为圣上出谋划策,公然倡议此事,则可转祸为福。非但不会被贬出去,说不定还能超登显贵呢!”

    “易后之事真能令圣上牵肠挂肚?”李义府半信半疑。

    王德俭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你以为改易皇后仅是后宫之事?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前廷……后宫……”他左右手各伸出一指,慢慢并到一起。

    李义府悟性不错,已明白他言下之意,不禁陷入沉思——此计虽妙,但风险也极大。倘不能说动圣心,则圣上、太尉两头得罪,更无翻身之日!

    天色已黑,灯火幽暗,两条人影修长如鬼魅。李义府紧锁眉头只是冥思,四下寂然无声,连夜虫的鸣叫声都听得见。王德俭见他久久不能决断,又摸着颈上的肉瘤低声怂恿道:“千古际遇如电光石火,一瞬即逝。韩信被缚,方悟兔死狗烹;陆机临刑,追思华亭鹤唳。时过境迁扼腕而叹,于事何补?君不见崔义玄之事乎?一旦离开长安,流转与外,再得回归已是皓然老叟,多少富贵风流失之交臂?别忘了你只剩一夜时间,待到天明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好!”李义府把牙一咬,“事已至此,不妨一试!”

    李义府明日就将卸职,今夜非他值宿,主意拿定,忙与王德俭换值,依旧回中书省舍人院;草草安排罢文书便已将近二更,急寻阁门使请求见驾。

    哪有大半夜扰皇帝睡觉的道理?到这会儿皇上肯不肯见都难说,李义府也顾不得欺君之罪了,声称有万分紧急之事,背着手在延明门下忐忐忑忑候了一刻钟,总算见阁门使归来,说皇上答应接见——这第一关算是成功闯过。

    他不敢怠慢,一边借着朦胧月色快步前行,一边心里想着说辞,不多时已来到两仪殿前。但见殿中灯火昏暗,几个小宦官站在门口,哈欠连连打着灯笼,正没好气地望着他走来。他也来不及再想什么,一溜小跑奔上大殿,就势伏倒在地:“臣中书舍人李义府见驾,吾皇万岁万……”

    “行了行了!”李治摆摆手,“有什么事快说吧。”他盘坐御位之上,虽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倒还挺精神的——看来今夜无眠之人绝不止李义府。

    这话怎么说呢?一开口就说皇上您帮帮我?这不欺君找死吗?李义府思索片刻,露出惯常的笑容,憨着脸皮道:“臣在东宫时常伴陛下左右,今臣值宿省中,观月明星稀,偶又想起昔年君臣对月共饮之事,挂念龙体一时心切,故叩阁请见,欲问陛下圣安。”

    李治还真没生气,只是叹道,“天下最无情无义者就属你们这些人。当年高谈阔论踌躇满志,何其殷切?一旦进位各顾禄米、攀权结贵者有之,忘恩负义者亦有之,独不见忧心于朕者。好不容易你今日想起朕,还深更半夜搅朕安睡。”这话透着牢骚。

    李义府尴尬一笑,回道:“皇恩浩荡,臣等自不敢忘。只苦位居下僚官卑言轻,虽有忠孝之心报效无门。非独臣如此,便是元超、敬玄等,臣也敢保他们皆有拳拳之心。”东宫旧人谁不想跟皇帝多近乎?还不是因为有个权臣从中作梗嘛!

    李治恍然大悟般点了点,随即高声问道:“除了向朕问安,再没别的事?”他实在不傻——大半夜突然见驾,说是想我,哄弄鬼啊?位居下僚官卑言轻,今天怎么就敢造次呢?

    “有!”李义府也知糊弄不过,“臣斗胆请立武昭仪为后!”

    终于听到这个声音了,从臣下听到这声音啦!李治抑制不住胸中喜悦,兴奋地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渐渐冷静,犹疑地望着李义府:“你所言者颇合朕意,但此事关乎废立,非私下所能谋,何不抒己见于朝堂?”

    “臣正欲首倡此议,遂先请示于陛下。”

    李治这才欣然而笑:“甚好!来日你可上书明奏此事。”

    “不过……”

    “有何难处?”

    “太尉欲贬臣至壁州,中书敕文已成,来日臣便当辞朝远行,事不就矣。”

    “李义府!”李治一下子明白他真实来意,顿时又失望又愤怒,“好大胆子!深夜觐见花言巧语,以立后之事挟君,你当朕可欺?”

    “不敢。”李义府双膝落地,“天下人咸愿武氏为后,此乃顺天应人之事,臣固当请之。”

    “巧言令色……”李治差点儿气乐了——天下人都愿意让媚娘当皇后?别开玩笑了,天下百姓有几人知道有这么个武昭仪?

    李义府兀自狡辩:“臣不敢欺君。”

    “诏敕已成,朕亦莫能改,休复言!”李治说罢拂袖,便要转回后宫。

    “陛下!”李义府跪爬几步,呐喊道,“难道您不念臣在东宫时伴读效力之情?”

    李治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你不过贪恋官位,欲苟全而已。朕不治你欺君犯上之罪已是顾念旧情。”

    “不错,臣确实贪恋官位。”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李义府索性豁出去了,“因臣深知自己这官位得来不易,今无过而失之,心中实难平!臣虽不才,自幼勤学,邀先帝以乌鹊,伴陛下于春宫。若非明主垂爱特加恩典,以臣之门第,虽读书破万、学富五车、悬梁刺股、铁砚磨穿,七品县令岂可得乎?乃知朝廷取才、用人不公也!”

    李治先是一愣,继而喝问:“你敢毁谤朝廷?”

    “陛下若说此乃毁谤,那就算毁谤吧。但臣所毁者乃今之朝廷,非陛下之朝廷!”

    这真是骇人听闻之言,竟然说朝廷不是天子的。就凭这一句话,足可灭其满门,但李治竟岿然未动——他说的不假,现在的朝廷确实不是朕的。

    李义府此刻已有些癫狂了,与其说是千方百计保住官位,还不如说是发泄郁积在心中的不快。他那招牌一般的笑容不见了,却而代之的是愤慨:“古人云,‘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以选贤而代任亲,以察举而代世袭。秦汉以来,豪门勃兴,延于曹丕而立九品官人。司马之时,门阀占田,传之三代,尽皆溃烂。统兵者不识干戈,为政者不知经典,徒负高门郡望之名,全无点滴微末之实。晋之败虽系兵灾,亦人祸也。延于南朝,国祚四移,犹不改其弊,遂覆亡矣。魏周之时创八柱国之法,下辖十二大将军,督率府兵,兼牧百姓,乃与高氏、南朝一争天下。北方遽定,九鼎亦迁,杨代宇文,终成一统。四海兵戈虽止,战时之法犹在,关陇诸族执掌大权、独揽朝纲,科举取士亦多偏袒。故李德林虽贤,放逐于外;杜台卿虽博,空老案牍。高祖太宗筚路蓝缕,夙兴夜寐,以开圣朝。我大唐之雄威,上溯尧舜,下及周隋,亘古未有也!然则朝堂汹汹、纷争不宁,前有岑文本、刘洎之败,后有房遗爱案株连甚广。房玄龄鞠躬尽瘁,死而失配飨,何也?魏徵公忠体国、善言难计,子犹不得尚主,何也?张行成、高季辅居相位五载无可建树,何也?崔义玄辛劳一生,年逾七旬方及显贵,何也?还有微臣,侍驾东宫、勤勉自励,而横遭贬谪,又何也?就因为我们不是关陇之人!就因为苍天没让我们生在这片土地。元舅掌国提拔为相之人,有一个不是关陇名门、周隋权贵之后吗?难道我泱泱大唐就这点儿心胸吗?”

    这声质问如惊雷响彻朝堂,李治终于回过头来,似不曾相识一般重新审视此人。

    李义府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失礼,但还是忍不住激荡的心绪:“隋文帝创三省六部,经高祖太宗愈加周全。中书拟诏,五花判事;门下审核,锱铢必较;尚书六部,各司其职;监察御史虽只八品,纠察百官一视同仁;尚书左右丞复有监察御史之权。环环相扣,乃至州县。臣敢断言,秦汉魏晋以来官制之善无过于今……但这一切若都操纵于关陇一党之手,还有何意义?党同伐异,官官相护,上欺君王,下压黎庶,再好的官制也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国之兴盛尚君尚贤,不可尽系于一党。乃因其党弱,则国弱受欺;其党强,则威震君上……”

    李治心头陡然一颤——其党强,则威震君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华夷,皆王烝人。泰山不让寸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但用其才,何论南北东西?但择忠心,何论士庶贫富?若陛下能遍开仕途上进之路,广览四海之贤能,皇权既固,百姓亦喜,何愁社稷不兴?我大唐必将光耀千古,陛下亦将功垂万代、远迈尧舜!”李义府说罢,撩袍跪倒,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趴在地上不敢仰视,静静等候皇帝的回应。

    ……

    许久许久,李治那略显粗重的喘息才慢慢平复,冷冷道:“你所言者皆为政之事,又与废立皇后何干?”

    “有关系!王氏出于太原高门,又系关陇名臣之家;武昭仪之父虽封公爵,却起家商贾。废王而立武,一可绝外戚之弊,二则无异于明示天下——凡有功于国者皆可富贵,虽出于寒微,亦可匹配皇家。”

    李治至此方悟:“难怪你说天下人咸愿武氏为后。”

    “还有……”说到最关键之处,李义府也不禁紧张。

    “还有什么?”

    李义府抬起头,斗胆直视着李治,缓缓道:“立后非独宫闱之事,也是陛下重树皇权之良机。外朝之事决于宰相,百官畏惧不敢冯河,陛下虽欲斧正亦难着手;宫闱之事乃陛下家事,宰相作梗有悖常理。倘能借立后之事发难,集结百官煽动众议,加之官爵利禄相诱,必成排山倒海之势,到那时……”后面的话他无论如何不敢再说了,毕竟无忌是李治的亲娘舅!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李治白皙俊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李义府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紧紧注视着皇帝……时隔良久,只见李治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陛下……陛下……”李义府急切地呼唤着。

    李治却充耳不闻,连头都不回一下,大步转过屏风,回后宫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李义府彻底绝望了——完啦!这就是命!

    他灰心丧气回到中书省,窝窝囊囊往角落一坐,等待天明、等待敕书、等待被贬谪的宿命……不!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贬谪恐怕仅仅是开始,将来脑袋能否保住都难说!

    整整一夜,他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坐着,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坐了多久,天朦朦亮了,洒扫的小吏来干活;又过一阵子,下属的通事舍人来了,向他施礼问安,他哼都没哼一声;李安期、刘祥道也到了,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不睬;王德俭挤眉弄眼的,他还是视而不见。好在大伙都知道他被贬官,心里不好受,谁也不与他计较。

    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看着同僚各忙各的,看着来济在一群小吏簇拥下走进来,看着李安期把贬他的那份敕书夹到一摞敕书中,看着那摞文书交到来济案头。来济一一过目,当翻到那份敕书时还特意瞥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全部看完,来济把敕书递给了贴身小吏:“走,去门下政事堂。”刚要起身,忽听外面传来一声呼号——

    圣上口谕……

    众人皆感意外,都愣在原地,只见大宦官范云仙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侍卫,手里捧着一只木斛,却用杏黄绸缎盖着,瞧不见里面装的东西。李义府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跃起。

    范云仙傲然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到来济身上:“来公,圣上有口谕:李义府乃潜邸旧臣,侍驾多年、肱骨腹心、器能拔群、屡进善言,不宜贬往外任,请来公收回敕书。”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来济身上——作为宰相,作为无忌亲信,即便是皇帝的口谕他也完全可以抗拒。

    来济从小吏手中拿过那摞文书,翻出那张黄藤纸敕书,假装重新审阅,心下暗暗盘算——我乃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只是兼职宰相,崔敦礼才是真正的中书令,人家有病我代为掌管,不便做事太绝;皇上和元舅已经闹得很僵,再抗旨不啻为火上浇油;再说李义府与我曾为东宫同僚,我若执意贬他旁人必说我薄情寡义……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想至此,来济把敕书往旁边书案上一丢,拱手道:“臣奉命。”

    李义府真真切切目睹了这一幕,想要高呼“皇上万岁”喉头却已哽咽,庆幸的泪水簌簌而下。

    范云仙笑呵呵走到他面前:“李舍人,万岁还有恩赐。”说着他掀开侍卫手上的杏黄绸缎,底下竟是光闪闪的珍珠。

    “这……”李义府的眼泪顿时惊了回去。

    范云仙环顾左右高声道:“圣上说,李义府建言立武昭仪为后,体察朕意,忠心可嘉,赏珍珠一斛。”与其说是向李义府宣谕,不如说是当众宣布,谁支持改立皇后谁便有赏!

    在众人欣羡的目光注视下,侍卫将那斛珍珠递到李义府手中。他一介文人哪里端得动,重重放在地上,却颤抖着捧起一大把,陶醉地欣赏着——寒门的穷小子,从小到大哪见过这么多珍珠?整整一斛,这得值多少钱啊?他饶阳李家六辈人加一块也没挣过这么多钱啊!

    “皇上万岁!”这一声终于喊了出来。

    范云仙又附到他边低声道:“万岁还命奴才提醒你,莫忘记昨夜之言。”说罢转身即去。

    李义府忙趋步相送,手中兀自抓着那捧珍珠:“劳公公回禀,臣感念洪恩,决不负陛下所托……”此时一轮红日已冉冉升起,李义府喜悦难抑,将那捧珍珠高高地抛向天空,霎时流光溢彩、琳琅满目。

    “哈哈哈……”李义府每时每刻都在对人笑,却唯有此时此刻是发自内心大笑——不仅官位保住,远大前程之门也已敞开。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他这只小麻雀便能飞上青天变凤凰,一览全树风光。高官厚禄富贵荣华,人活一世不就为这些吗?

    而就在李义府身后不远处,那个出谋划策的王德俭更高兴。他摸着脖子上的肉瘤,心中暗忖——舅父果真没料错,圣上心意已决,这个试探深浅的小卒已成功过河,舅父他老人家可以亲自出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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