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四.龙袍虱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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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龙袍虱窜

    经御医诊脉,媚娘确实怀孕了,李治又是好一阵兴奋,宫廷上下却随之紧张起来。无论媚娘以前生过几个,都是以昭仪身份,如今她是正宫皇后,岂可同日而语?太医、尚药天天围着,宦官宫女更是比平日留心百倍,稍微咳嗽一下就又是捶背又是摸脉!

    媚娘本人倒不甚挂心,经历过三次生育,也不再为此大惊小怪;没两天她就觉得烦了,不仅挥退多余的宫人,还向李治提议,要举行一次亲蚕礼——皇家祭祀繁多,祭天、祭祖、祭社稷乃至日月星辰各种神灵,按规模不同又分大祀、中祀、小祀。这所有祭祀中皇后主祭的只一项,就是亲蚕礼。据《周礼》记载,天子亲耕以供粢盛,皇后亲蚕以供祭服。天子是天下男子之表率,亲耕以劝农;皇后则为天下女子之表率,也必须亲蚕以劝桑。故而亲蚕是皇家祭祀中的重要大典,仪式很隆重,在季春三月举行;但这项祭祀也格外繁琐,要到北郊搭行帐、采桑台,经过斋戒、祭神、馈享、采桑等多个步骤,劳师动众辛苦数日,所以极少进行。大唐自贞观九年长孙皇后躬行亲蚕之后,整整二十年再未举行过;其间李治也觉得不合道理,曾于永徽三年命王皇后搞一次,但一则王皇后嫌麻烦,二则那会儿正与媚娘闹得不可开交,竟不予理睬,李治也懒得与其纠缠,最终不了了之。

    这次媚娘主动要求亲蚕,李治自然高兴,但考虑到她有孕在身,还是劝她不要搞了,等明年再说。媚娘却再三坚持:王皇后在位六年未曾亲蚕,她若能在当上皇后的第一个春天就躬行祭祀,可以证明她比王氏更勤劳知礼、尽职尽责,取而代之是理所应当;再者亲蚕之时内外命妇、三公夫人都要参加,媚娘想借此机会展示风采,并对长孙无忌施以回敬——你不是说皇后抛头露面有违礼法么?那我便搞个符合礼法的祭祀给你瞧瞧,还要叫你夫人也来参加!

    李治经不起她反复央求,最终还是应允,责令礼部、太常寺准备一切事物。自上次大慈恩寺赐碑归来,朝中渐有非议,乃因李氏自诩太上老君李耳之后,而佛教是从西域传来,道家地位本在佛教之上,如此举国崇佛,岂不是本末倒置?李治也觉得不妥,又考虑到只追念母后、不祭奠父皇也有些说不过去,于是将当年他当晋王时的王府舍与玄门,修一座昊天观,当作为父皇追福的道场。

    不过李治内心深处是否真的很怀念父皇,实在令人怀疑。也就在开建昊天观的同时,他又宣布改革郊庙制度,将原先的祭祀乐章全部废止,命许敬宗、李义府、郭瑜等人编新的典礼乐章。没过几日矩州叛乱首领谢无灵的人头也被快马送到长安……

    “天威所至,无不披靡;僻鄙群丑,敢不授首?贺喜陛下,除去国贼。”不出一月叛乱平定,李义府果真言中,不禁面有得色。

    李治也是心情大好,一边听他汇报,一边用手指轻轻敲着龙书案——平时议政在两仪殿,不似朔望大朝那么严肃,只几位重臣参加;他也不用换冠冕,穿着日常的衣服,随便戴顶乌纱,显得格外悠然。

    “还有一事请奏,此番平乱有功的黔州都督李子和上书,称年老体衰思念故土,请求致仕还乡。”

    大唐地方都督多如过江之鲫,唯独这个李子和与众不同。他原名郭子和,隋末之际杀官造反,勾结突厥割据榆林,自称永乐王,乃是与刘武周、梁师都并驾齐驱的一方枭雄,后来李渊建唐他主动归顺,南征北战颇有功劳,因而赐姓李,爵封夷国公。

    李治不免感慨:“夷公虽出身草寇,自归顺我大唐,忠心不二,历仕三朝。朕念其劳苦,加封紫金光禄大夫,允其衣锦还乡。”紫金光禄大夫乃正三品文散官,无实权而示尊崇。

    “此乃陛下隆恩,体恤功勋老臣。”李义府自然不忘吹捧一番,满面微笑道,“老君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李夷公有知人之智,更有自知之明,顺天应人投效英主,亡羊补牢保全晚节。如此识天命、知进退,实在难得。”

    在场诸位宰相、尚书、列卿闻听此言纷纷侧目——这话明面上是褒奖李子和,其实何尝不是一语双关?说人家知进退,岂不影射无忌一派不知进退?这个李义府实在阴损,偏偏又这么有才,他编写冬至朝会、东宫朝会、中宫朝会等乐章,旬日之间一草而就,词句优美、韵律玄妙,真叫人既佩服又憎恶!

    长孙无忌就手捧奏章站在一旁,自那日被李治宽恕他才渐渐开始上朝,听着李义府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很不是滋味,心中虽恨却不好说什么,也只得怪自己遗人笑柄,正暗自嗟叹忽听李治呼唤:“舅父,可是经典制成?”

    “正是。”无忌赶忙捧书上前,“五代十志全部撰成,共三十卷,此乃名录,请陛下过目。”

    范云仙正欲接,却被站在另一边的王伏胜抢先拿过,呈至御案。李治翻阅了几页,甚是欢喜:“数载之功,终成此书,可求索资政,造福后人。朕要亲自为此书作序。”贞观之时修撰《晋书》,李世民亲笔为司马懿、司马炎的传记写评,李治处处与父皇争锋,也要写。又翻几页却由喜转叹,“经籍志所录之书果真散佚太多,千载之下谁知诸葛武侯曾作《论前汉事》,李轨也曾为老庄辨音作注?以史为鉴,朕需善保书籍以防不虞,不妨将古今史籍评论、表章铭文、诗歌辞赋都编成书,一者可善加保存,二者便于查阅,列位爱卿以为如何?”利于保存查阅只是一方面,大修书籍也是文教昌明的体现,李治很想借此给自己脸上添光彩。

    “陛下此策甚高。”许敬宗马上站出来迎合,“史籍类可自司马迁《史记》以下直至《隋书》一气呵成修为长编,供陛下御览、皇太子习学,可订名《东殿新书》;表章铭文资于臣道,修成后中书舍人、文馆学士草诏书时可大加借鉴、修饰言辞,不妨唤作《文馆词林》;诗词歌赋乃文坛瑰宝,如明珠美玉,若纂于一体便如集玉堆山,光华璀璨,不妨取名叫《瑶山玉彩》。”

    长孙无忌、韩瑗等又不免感叹——《文馆词林》《瑶山玉彩》,好个许老儿,这么雅致的名字亏你怎么想出来的!天生万物无两全,我大唐怎尽出这等才高德寡之人?

    “妙!果真好名!”李治拍手叫绝。

    薛元超出班附奏:“这些书一并修纂,工程浩大,尚需文学之士共预。司议郎孟利贞、许王侍从任希古、云阳县丞王义方,以及进士郭正一等俱善雕龙,臣愿保奏这几人兼弘文馆之任,共襄盛举。”

    “准!”薛元超自幼与李治相厚,他举荐的人岂有不用之理?且据李治所知,这几个都出身寒微,过去抬不起头的人物,如今提拔更显恩重。

    李义府也见缝插针:“陛下变革礼仪,近来又有策命皇后、赐碑佛寺、后宫亲蚕等盛典,今祭祀乐章亦改,何不趁此良机再重修一部礼书,以为后代之范?”

    “不错!”李治更是满心赞同,却瞟向长孙无忌,“舅父,能者多劳。修这几部大典还是要请您坐镇总编,辛苦了。”

    “为臣之分,何言辛劳?”长孙无忌口中应承,心里却很不痛快——似《瑶山玉彩》《东殿新书》也罢了,怎么连礼典也要重修呢?国之大者,在祀与戎,年号改了、乐章变了,又要废贞观礼,你非要把你父皇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你这孩子才掌权几天就改弦更张,你孝顺吗?

    但想到这里,无忌又一阵悚然——错了,不是三年!他竟把自己掌权代政的六年生生忘记了,李治的做法并不有违孝道。其实他掌权六年一直在延续李世民的统治之道,延续功臣世家、关陇贵族、皇亲国戚的绝对权力;虽然在朝堂上党同伐异,但对百姓还算不错,因而有所谓“贞观遗风”之称。可现在已是西风吹尽东风起,李治要开创一个新时代,一切都得跟着变,无忌也不能不接受。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对修编新礼怀有异议,一者他对先帝的眷顾太深,二者自废王立武以来许多仪式逾越旧制,譬如册立武媚为皇后之时在肃义门受百官朝拜,最近礼部议定亲蚕礼时也迎合上意、大大超过古制,难道这些也都要成为定例让后人效仿?一想到要因为那个出身卑微的乱伦妖女修改礼法,长孙无忌气不打一处来。但现在安然无恙站在这个朝堂已是皇恩浩荡,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要集结朝野亲信跟亲外甥闹个鱼死网破?那就天下大乱啦!也罢,反正只是挂个总编修之名,又不真的执笔,由着许敬宗、李义府他们搞吧,眼不见心为净!

    李治却另有自己的心思,郑重其事道:“礼祀之事议定,此一劳永逸,以后就无需大动变更了。这几日朕一直思考如何造福百姓,列位爱卿可有养人之策?”

    来济缓缓出班,以小心翼翼的口吻道:“春秋时齐桓公出游,见一老者饥寒交迫,遂赐之以食,老者言‘愿赐一国之饥者。’又赐之以衣,老者又道:‘愿赐一国之寒者。’桓公知他是美意,却不禁为难:‘寡人府库怎么足以周济一国之饥寒?’老者曰:‘君不夺农时,则国人皆有余食;不夺蚕要,则国人皆有余衣矣!’故臣以为,君之养人,贵在省其征役。”

    李治望着一脸谨慎的来济——这是讽谏!而今中原还算太平,可对外征战未曾停歇。西边突厥部阿史那贺鲁造反,左卫大将军程知节正率军征讨;东边自渊盖苏文主政高丽,大唐屡征不克,当年李世民亲征都未拿下,这两年右骁卫将军程名振镇守东北,双方虽无大战,小的争斗几乎天天有。东西两路羁绊十几万大军,粮草军饷日日消耗,还要长途跋涉运送辎重,这些负担不都算到百姓头上么?外面打仗也罢了,里面也不闲着,又是礼佛又是修庙。西明寺、昊天观两处工程,分占延康坊、保宁坊之地,气势雄伟规模宏大,需要花多少钱?征多少民夫?作为皇家道场,以后供养僧道、维持香火之费少不了。李治亲掌大权还不到半年,财力、民力却耗费巨大。

    但在他看来这些事都不得不办,先给父皇当了六年好太子,再给长孙无忌当了六年好外甥,他在臣民之中有何威望可言?现在需要的是树威望、固权力,营造出一个繁华兴旺的氛围。如今也折腾得差不多了吧?若不积蓄几年实力,再好的理想终是镜中花、水中月。李治缓缓点头:“令公所言极是,今山东役丁岁岁数万,役之则大劳,取庸则大费。待两处工程修成、西征贺鲁得胜,量公家所需外,其余劳役一并免除,赋税也要适当减免,让百姓安居乐业。”

    “陛下圣明。”这次不但李义府、薛元超等辈,就是杜正伦、刘祥道、许圉师等乃至长孙无忌也由衷称赞。

    李治又扫了来济一眼,恰与来济目光相接,不禁同时一笑,彼此心领神会——终于找回当年的默契啦!昔日在东宫时来济曾与李义府并称“来李”,都以文采著称,都是李治信赖之人。前几年来济附和无忌把持朝政,君臣几乎反目;现在终于又摈弃前嫌,为臣者敢于进谏,为君者从善如流,相得益彰共商国是,真是家国之幸。

    李治备感欣慰,此刻他环顾大殿内所有文武,竟觉得个个都好,似乎连长孙无忌、高履行、长孙祥等也比先前顺眼多了——看来既往不咎是对的,过去的事就算了吧!

    而就在此时,有个白须修长的紫袍老臣突然出班禀奏:“陛下,老臣请罪……”

    李治定睛一看,乃是大理寺正卿段宝玄:“爱卿何罪之有?”

    段宝玄颤颤巍巍道:“臣有失察之罪,前日巡查天牢,核对名册发现少了一名重犯。”

    “哦?莫不是有人越狱?”

    “天牢大狱监守森严,纵飞鸟难以得脱,我大唐定鼎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况且该犯乃一女子,光天化日之下何以遁于无踪?必是有司之人从中做手脚,或内外勾连,或收受贿赂,私下放走人犯。还请陛下详查。”

    “你们大理寺本就是查案的,难道这等小事也请示朕?”

    段宝玄跪倒在地:“区区犯妇本不足以劳烦天子,但贪赃卖法、私放人犯,若不查明严惩岂不败坏国法?今大理寺上下所有官吏尽在嫌疑之内,臣亦不敢自专……”说着他摘下乌纱帽放在地上,“臣愿免职待罪,请陛下另派专使详查此案,揪出奸徒以儆效尤!”

    李治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但事关国法又不能疏忽,便道:“谁的错谁担当,朕不能妄加罪名于人。您又不是看牢房的,有什么罪?朕派……”他随意瞥了一眼朝班,“给事中刘仁轨与你共推此事,再由御史台派个监察御史,查明后严厉处置便是。”

    “遵旨。”刘仁轨出班,与段宝玄一并领命。

    李治根本没察觉到,有几人的神色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只顾着欢喜,随口道:“还有无其他事?散了吧……”说罢就匆匆回后宫找媚娘去了。

    皇帝笑呵呵走了,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勣也随即而去,剩下的人气氛却有些不对头。于志宁、来济正不慌不忙随口闲聊,韩瑗悄悄走到他二人身畔耳语了几句,于志宁当即脸色大变,偷偷瞟了一眼李义府,继而如躲灾星一般拉着韩瑗、来济头也不回地去了。

    刘仁轨整理整理衣服,把笏板往腰里一塞也欲离开,却见杜正伦快步走来,一把摁在他肩膀上,以一副深沉的口吻道:“大理寺一案落在贤弟肩头,莫要辜负重任。”

    刘仁轨一怔,见杜正伦郑重地盯着自己,不禁惊骇;继而又看了一眼段宝玄,见其也是目光深邃朝自己点头,当即明白——这个案子背后大有玄机!

    还未及细问,又见李义府也溜溜达达走了过来,满脸堆笑道:“恭喜刘兄!大理寺之事落在您肩上,结案之日料想陛下必有升赏。”

    刘仁轨虽不喜李义府其人,但面子上终须过得去,敢忙客套道:“区区小事何敢妄图升赏?李公言重了。”

    “不然。”李义府倏然将手摁在他另一条肩膀上,意味深长地道,“此事虽小,或许干系重大,刘兄仔细查查就知道了。若处置得当,小弟必在圣上面前美言,到时候莫说赏赐,就是超登三品、跻身宰辅也不是不可能。您可莫要辜负此重任啊!”说罢又扭脸瞅向杜正伦,越发笑得和蔼,杜正伦却一脸愠色,怒目与之对视。

    刘仁轨左看看杜正伦,右看看李义府——显然他俩所说的“重任”不是一回事。官场擂台无休无止,新一轮宰相之争又开始了!

    四目相对良久,最后还是李义府先放手,笑眯眯施礼道:“杜公多多保重。该管的则管,不该管的则放,千万不要过于劳乏。”

    杜正伦拱了拱手:“也望您好自为之。”

    李义府转身而去,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为之,在迈出殿门那一刻又回首看看刘仁轨,嘴里哼起了民歌:“我有你不喜,你有我不嗔。你贫憎我富,我富怜你贫。好行得天报,为恶罪你身……”

    “唉!”杜正伦望着那背影长叹一声,“视其所已,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叹罢他再度叮嘱刘仁轨,“圣上现在还年轻,绝不能被小人蒙蔽,走歪了路啊!你我都是圣上特意拔擢之人,咱们唯有秉持正义、进贤黜奸,才不负圣上、不负社稷、不负良心呐!”因为心绪激动,说这话时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微微颤动。

    事无两全,何去何从?刘仁轨手捻胡须默默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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