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猫复相
长孙无忌被逼自尽,李治虽有一丝愧疚,却是宽慰胜于悲哀——求仁得仁复何怨?因而他很快便从低落情绪中走出,再度将精力投入纷杂的国事中。
自苏定方平定西突厥,安西都护府移至龟兹,西域石国、米国、曹国、大安、小安、悒怛、疏勒等国纷纷归附(
大致分布今新疆西部、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一带
)。截至显庆四年九月,大唐已在西域设立州、县、府共计一百二十七个,李治经营西疆颇有建树,李世民泉下有知,亦当含笑。
可是位于西域以南的吐蕃甚是不安——两雄不可并立,吐蕃早有染指西域之志,而大唐锐意西进阻碍了它的扩张。何况吐蕃以西还有飞速壮大的大食国(
阿拉伯帝国
),几乎吞并了立国四百余载的波斯(
伊朗萨珊帝国
),长此以往,莫说无法开疆拓土,还有可能陷入两强包围的亡国之危。
面对此等情势,一向沉稳的吐蕃大相禄东赞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决定向东北渗透势力,于是遣人煽动已降唐的吐谷浑诸部叛乱,意欲阻断大唐对西域的控制。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钵娶李唐宗室之女弘化公主,面对危局连忙向朝廷求援。李治极为重视,派苏定方率军平叛;禄东赞不肯罢休,竟派副相达延率领八万大军前往阻击。
苏定方忙于戡乱,并不知吐蕃突然起兵,他亲率一千先锋军赶赴吐谷浑,行至乌海(
今柴达木盆地托索湖
)偶遇吐蕃大军,情势所迫只得开战。双方虽兵力悬殊,但苏定方所率先锋皆百里挑一的猛士,况且以寡敌众不拼命便是死,故而奋力厮杀勇不可当。达延也未料到唐军行动如此快,又不知究竟来了多少,一时慌乱竟被苏定方击退;继而唐军大部队赶到,兵合一处并力猛攻,吐蕃八万大军尽溃,达延死于乱军之中。吐谷浑叛军失去外援,也很快被平定。
消息传至长安,李治半喜半忧——喜的是苏定方临危不惧再立新功;忧的是吐蕃非西域小国可比,这一仗结仇甚深,连吐蕃副相都被杀了,两国已无斡旋余地,西土从此多事矣!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场值得庆贺的胜利,不仅大扬国威,也震慑了刚刚归附的西域诸国。长安举城欢庆,逢此热闹之时皇家又迎来一桩婚事——新城公主之夫长孙诠死于隽州,李治对小妹深感愧疚,决定给她另觅一位如意郎君,皇室成员也很关心此事,尤其是东阳公主。
东阳公主乃太宗第九女,嫁与高履行为妻。如今高家受无忌牵连举族遭贬,高履行更被赶到贫苦的永州,莫说前途,连性命都堪忧。东阳为了挽救丈夫和整个高家,极力参与此事,经过一番明察暗访、精挑细选,最终向李治推荐彭城郡公韦庆嗣之子韦正矩。
李治见是她所荐,一开始还不大乐意,哪知见了面赞不绝口——韦正矩二十出头,生得相貌英俊、仪表堂堂,真是玉人般的美男;且学识优异、谈吐不俗,还能写一手好文章。李治格外满意,当即认下这妹夫,给他连升八级官,任命为从三品殿中监,并下令修缮通轨坊的韦家宅邸,要让小妹风风光光嫁过去。
这场婚礼丝毫不比当初结亲长孙氏之时差,自皇宫至通轨坊几乎纵贯长安南北,一路张灯结彩,皇亲国戚、文武重臣皆来道贺。送走妹妹后李治又在万春殿设小宴,与几位宰相近臣共饮,媚娘也公然坐到他身边——自新礼修成,皇后地位大为提高;况且婚俗小宴本就不讲什么礼法,只要李治不反对,哪个大臣敢多管闲事?
可酒宴虽美,李治的心情却不是很好。新城公主与前夫的感情实在太深,即便嫁韦正矩这等人物,仍是哭哭啼啼不情不愿;李治反复劝说,又有临川、城阳等姐姐再三安慰,新城拗不过众人之意,这才再穿嫁衣梅开二度,一路上眼泪汪汪,瞧着怪叫人心酸的!
当着大臣的面媚娘也不便公然劝慰丈夫,唯有在皇帝耳边低语,说些宽心的话。许敬宗陪着李勣坐于首席,见皇帝神色黯然,也甚感焦虑——扳倒长孙一族他出力最大,若皇帝因公主之事萌生悔意,岂不招埋怨?想至此他又扫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卢承庆、许圉师、刘祥道等人,见他们交头接耳,不知议论些什么,心下更为不安。
老实巴交的辛茂将自审结无忌一案便病卧不起,似已命不长久,李治又任卢承庆、任雅相为参知政事。任雅相与苏定方有同袍之义,对许敬宗而言犹可;卢承庆出身范阳卢氏,侍奉三代皇帝,绝不似辛茂将那么容易摆布。更可怖的是还有个许圉师。
许圉师论起来跟许敬宗属同宗,偏偏八字不合。他父许绍乃高祖李渊之心腹,爵封安陆郡公;他本人也颇具才名、声望甚高,而且兄弟子侄多人为官,家族势力庞大。更重要的是,许圉师素与杜正伦相厚,自杜正伦被贬后他俨然已成了那派的首脑。试想有这么个家伙坐镇门下省,掌握封驳诏书之权,许敬宗还能一手遮天?权势之争无休无止,无论前面倒下多少人,只要朝廷还在,争斗就不会结束!
许敬宗觉得不能再让皇帝胡思乱想,于是笑微微起身:“陛下,臣偶然想起件先朝旧事。”
“哦?讲来听听。”李治随口搭音。
许敬宗手捻胡须举目远眺,一脸回忆的表情:“记得先朝时曾有一位户部郎中,名唤裴玄本。此人才干尚可,就是为人太势利眼。记得当年房玄龄病重,群臣商议一起去探望,他却说:‘病若可愈,自当探问;今已病笃,何须再去?’”
李治也渐渐听进去了,不禁蹙眉:“果真是个势利眼!宰相若能病愈,以后还是他的上司,便需去探望;病若不好以后就管不了他,便弃之不顾,另抱别人粗腿。”
“不错!”许敬宗接着道,“但说是说、做是做。众人皆去,独他一人终究拉不下脸,到底还是跟着大伙去了。哪知早有人将那话告诉了房玄龄,房公躺在病榻上,一看见他便说,‘裴郎中既来,看来老夫暂时不会死了’。”
李治初时一愣,继而露出笑容:“嘿嘿嘿。你这老家伙,原来是给朕说笑话。”
许敬宗笑而拱手:“确有其事,倒也并非虚言,博陛下一乐也。”其实这笑话暗藏机锋——房玄龄晚年因东宫之争失势,裴玄本另抱的粗腿不是长孙无忌是谁?既然无忌一党都是势利小人,那把他逼死有什么痛惜的?
媚娘见李治又露喜色,灵机一动,向众人倡议:“今天是喜庆的日子,在座诸公无须拘谨。谁还有什么精致的笑话,不妨逐个说来,君臣同乐岂不快哉?”
一听可以说笑话,群臣立时松弛,有的低头思索,有的虽已想出却怕不雅,先跟身边之人试着讲,轻笑声不绝于耳。许圉师哪肯输于许敬宗?当即起身道:“臣也想起件趣事。”
“爱卿讲来。”李治边说边亲自帮媚娘满上酒。
“是……魏晋以来玄释两家兴起,各抒己言互不相让。道说三界四境,名山三百六、福地七十二,昆仑为天地之齐;佛说三界有二十八天,四洲至华严藏世界、八寒八热地狱,两家屡屡争辩几成仇雠。去年冬天干旱,陛下命僧道入宫祈雨,两教之人见面也互相诋毁。其中有个叫李荣的道士,为人最是诙谐,他收藏着梁朝画家张僧繇所作《醉僧图》,于是命童子把这幅画挑出来,公然羞辱众僧,旁观之人无不窃笑……”
媚娘信佛胜于信道,忍不住插嘴:“僧人就罢了不成?”
“当然不能。”许圉师笑道,“有个沙门义褒,乃净土宗名僧,性情最急,见李荣以图画羞辱他们,心中气恼不过,便想以彼之道还诸彼身,可遍寻古今画作竟没有可以匹敌者。于是他想到当朝工部尚书阎立本,雅善丹青最是驰名,便欲求他作画。可阎公位列八座,曾为凌烟阁功臣画像,岂是轻易请得动的?于是义褒召集僧众募款,费劲巴力凑了数十万钱,又托出许多人情,这才求阎立本画了幅《醉道士图》。僧众得此妙笔如获至宝,两家再辩论时,这边挑起《醉僧图》,那边便挂出《醉道士图》,交相辉映彼此讥讽,便如斗法一般!”
“哈哈哈……”不仅李治和媚娘,群臣也笑倒一片。
许圉师等大家笑声渐渐收敛,又拱手道:“陛下,想来出家人负气使性,与常人无异。而那数十万钱说是僧众募集,其实还不是源自黎庶布施?佛道两家虽保佑众生,但是出家人不服役、不纳粮,反取烝人之财、邀朝廷之赏,其中利弊还望陛下思之……”
这就不仅仅是笑话了,而是讽谏。李治低头自忖,的确这些年为佛门、道门破费太多,赞道:“卿乐而不忘国事,诚为可敬。你所言朕必牢记在心……赐御酒一杯。”
“臣愧受了。”许圉师双手接酒,一干而尽,这才回归座位——笑话里带着利国利民的劝谏,这便比许敬宗高出一筹。
“臣也要说!”不待准允,董思恭便蹿了出来。
李治深知这个老部下行事放浪、不拘小节,也不与他计较,只是笑呵呵道:“只管说,但若是大家不笑,便要受罚。”
“是。”董思恭补上一揖,这才说道,“京城中有个姓柳的,虽系名门子弟,做事不通、学问不高,还总以为自己才高八斗,想靠科举起家,惜乎文章不佳总考不中。但他不知努力读书、增长才学,反而说自己运道不佳,一味求神拜佛,又命家人日常说话时凡遇‘乐’字皆改为‘康’……”
“这是为何?”李治不解。
“应举之人最怕被考官黜落,而‘乐’与‘落’两字读音相似,他这么改是为了避晦气。”
“有趣,这种事恐怕也只有你等科举出身之人才知。”
“此等微末小事难登大雅之堂,若非今日君臣同乐无甚禁忌,臣绝不敢提起。”
“万事皆学问,你但说无妨。”
“是。他把‘乐’皆易作‘康’,‘安乐’则为‘安康’。今年这姓柳的又来应考,学问仍无半分精进;放榜之日他命家中老仆去看,回来问其如何,那老仆说……”讲到这里他故意卖关子。
“说什么?”众人忍不住催问。
董思恭把脸一耷拉,拱肩缩背,装作老仆的样子,压低嗓音作揖道:“郎君又康了!”
李治刚喝口酒,险些喷出来:“有趣有趣,也赐御酒一杯。”
董思恭却不受,跪倒在地:“臣不饮御酒,求陛下准允一事。”
“哦?”在场众人都收敛了笑靥——凭一个笑话当殿请托,这厮实在不像话!
李治和他是老交情,倒也未生气:“你要朕准允什么?”
“臣所请者不敢有违国法王章。只因臣出身寒微,科举起家,得奉陛下乃有今日之位,臣不敢窥觊公辅之位,独有一桩心愿,想在有生之年主持一次科考。若知贡举,则臣自科举而始,又主科举之事,士林留此一段佳话,今生无憾也。”
这请求比笑话更让李治高兴,他亲自殿试考生,就是要提高科举的地位。董思恭有这种请求不恰恰说明科举已越来越荣耀吗?他心中欢喜,却故意板着面孔道:“朕可遂你心愿。不过知贡举者非但要有才学,更需人品端方,你今后务必谨言慎行,不可再有放浪之事。”
“陛下万岁!臣遵旨。”董思恭喜不自胜,信誓旦旦!连磕三个头才回归座位,又朝身边的上官仪挤眉弄眼,让他也出来说个笑话。上官仪却连连摇头——虽然同是科举之士,且为文坛诗友,两人性格大相径庭。上官仪以研修经籍起家,这些年来又一直跟书打交道,对礼法看得很重,他觉得今天这种场合皇后与群臣同殿宴饮已是不妥,若再佻脱说笑实在不成体统!
怎奈媚娘非但不以为意,见渐渐冷场,竟对李治道:“臣妾也想起个笑话,不知当不当讲。”她的笑话也不简单,同样暗藏心机。
此言一出,十几位大臣立刻安静,都觉这位皇后太过出格。李治却不介意:“尽管说。”
“这件事还是臣妾随驾东巡时听来的。枣阳的县尉名叫张怀庆,此人才学不高,却爱附庸风雅,常抄袭别人诗作。李义府曾作过一首诗,词曰: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媚娘说到这儿故意停顿。
李治低头道:“这首诗朕知道,是许多年前作的。”提到李义府他有些失神——毕竟李义府是东宫旧臣,且不论帮他夺权的功劳,当初在潜邸时常侍奉在侧,与来济、薛元超、李敬玄等一起伴他度过青春时光。如今来济因政见不合遭贬;薛元超本欲调回,却遭逢母丧回乡守孝;李敬玄资历最轻,也派往地方上历练;李义府贪污纳贿,鸟尽弓藏。昔日旧友独剩一董思恭,怎不叫人叹息?沉默许久李治才回过神,挤出一缕笑意,“继续说啊……”
“好。”媚娘已从他表情中看出留恋,嫣然一笑接着道,“张怀庆欲将此诗窃为己有,但李义府名扬天下,不敢明目张胆,于是在每句中添加二字,变作:生情镂月为歌扇,出性裁云作舞衣。照镜自怜回雪影,来时好取洛川归。”
群臣听了尽皆莞尔,刘祥道笑道:“此正所谓画蛇添足。”
许圉师也道:“照这等改法,天下诗文生吞活剥,尽可篡改啊!”
董思恭更是凑趣:“妙极妙极,以后我也学此人,无须遣词造句,看谁的诗好就篡改谁的。”说着拍拍上官仪肩膀,“到时候你们都跑不了。活剥张昌龄,生吞郭正一,千刀万剐你上官仪!”
众人更是一阵大笑,李治却依然有些心不在焉。许敬宗早与媚娘暗通,而且李义府之子李津、李洽等也多次求他援手,见此情景焉能错过?赶忙插言道:“昔日陛下在潜邸之时,身边文士众多,李义府堪称其中出类拔萃者,记得他曾作《承华箴》为陛下阐论少阳之道,谁料到……唉!光阴荏苒,他被贬往剑南已有一年了吧?”
许圉师、卢承庆等人听出这话有暗示召回李猫之意,无不暗骂许敬宗狡猾;但这话毕竟没明说,当着皇后的面更不便驳斥,赶紧转移话题。卢承庆端起酒杯,对司空李勣道:“英公为何一直闷坐不语?您老也说个笑话吧。”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勣闻听此言竟露羞赧之色:“不、不……”他出身草莽,识不得几个字。眼见人家又是谈佛论道,又是科举轶事,娘娘连诗都吟出来了,他哪好意思献丑?
卢承庆不饶:“今日君臣同乐百无禁忌,您岂可‘康’于人后?”
李勣一脸为难之色:“老夫实在不会……”
“莫非英公自居国之功臣,不齿与我等后进为伍?”
“不不不……”
董思恭不晓得几位宰相的心思,却也跟着起哄,上前给李勣满了杯酒。最后李治也笑呵呵道:“英公务必要说,朕和皇后也想听,就是乡野俚语也可。”
李勣一张红脸都憋紫了,实在推脱不过,最后一拍大腿憨笑道:“也罢。既然如此,老夫便献丑。话说我们村里……哦!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
众人已一阵窃笑——四十年前李勣还是山东土匪呢!
“我们村有户人家,夫妻二人,耕种之余婆娘织些绢,汉子拿到集上卖。不料一伙无赖从旁窥伺,觉他朴实可欺,凑上要抢他的绢。领头的无赖见汉子脸长,一把揪住,浑赖他偷了自家的驴鞍。汉子说家中无驴,怎会要你鞍子?无赖却道,他偷驴鞍装了自己下巴,说罢夺了他绢,还假装要去见官。那汉子见人多势众招惹不起,只得赔礼道歉,眼睁睁看着无赖把绢拿走。婆娘见他空手而归岂得不问?汉子原原本本说了,婆娘听了跺脚大骂,‘你这糊涂鬼,驴鞍怎做得下巴?见官又如何?岂能把我辛辛苦苦织的绢白给人?’汉子听罢当即给了婆娘一耳光,反骂她不晓事。”
“这是为何?”众人都不解。
李勣饮了口酒才道:“当官的吃贿赂,汉子的绢已叫人抢去了,人家有的孝敬,他却掏不出钱。万一那官恼他无钱,岂不要割他下巴查验?”
“哈哈哈……”随着君臣一阵响彻宫殿的爆笑,大家痛饮一杯,这场宴会也尽欢结束。
媚娘伴着李治回到甘露殿,挥退宦官宫女,两人并坐窗边,仰望满天繁星。他夫妻许久不曾这般静谧独处,媚娘觉得甚是温馨,懒懒依偎李治肩头。不过李治却没什么惬意之感,遥望星空感叹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言之易,行之难啊!”
“雉奴……”媚娘呼唤着他的小名,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我看你近来精神不好,过于劳苦了吧?”
李治点点头,他胸中实是藏着一丝失落——舅父一党固然铲除,但勇于肩负社稷的臣子也没了,现在他真正站到无可争议的权力巅峰上了,却又变得无比孤独。
媚娘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不如把李义府召回来吧。”
“唉……”李治喟然叹息。他焉能不知媚娘的私心?其实两月前他已责令礼部侍郎孔志约、著作郎杨仁卿、太子洗马史元道、太常丞吕才等十二人重修《氏族志》,大体原则也告诉他们了。可昔日先帝修编此书,仅是贬低山东诸族,委派的还是权威赫赫的高士廉,最后依然饱受非议。而今山东山西一起动,论官排位推倒重来,几乎得罪全天下所有旧贵族,这口黑锅谁愿意替皇帝背?反正不就是修书嘛,修一年两年也是它,修十年八年也是它,皇帝催急大不了自认无能、引咎辞职,还能因此治个死罪?不过搪塞敷衍罢了。还真别说,当今天下敢捅那么大娄子的人,或许只有浑身虱子不怕咬的李义府。
他对媚娘也不隐瞒:“我知你想自抬身价,其实我又何尝不想一劳永逸?李义府固然能办事,但是贪赃纳贿,玷污朝堂,名声……”话说一半他顿住了——名声?如今他还讲得起“名声”二字吗?昔日他曾以父皇弑兄、杀弟、囚父、屠侄为耻,可现在他的双手何尝不是沾满鲜血?当初也嫌许敬宗名声不好,如今不也身居宰辅之位?加之他和媚娘的事天下已无人不知,还有什么好名声可言?雉奴早已不是那个白璧无瑕的雉奴了。
媚娘戏谑地戳了他脑门一下:“你呀,何故自苦?而今国之疆域大胜于先朝,财富仓储胜于先朝,文教兴盛更远非贞观时所能比。你又何必求全责备?李义府固然贪贿,何尝不可用?桓公越礼,管仲筑台;秦皇好宫室,李斯督营造,用这等人还可分谤呢。天下百姓都会说,皇帝分明是好皇帝,唯宰相贪酷不德。换言之,即便真有德才兼备、完美无瑕之人,你敢放心任用吗?”这倒是直触李治之心——隐忍这么多年,胸中千沟万壑,亲舅舅都不信任,普天之下还能信任谁?臣子声望太高便会震主,这教训太深刻了!
天子自诩上天之子,其实又如何?不过两只眼、两只手,能看到多少?能做多少?归根结底要依托臣子。凡事有得必有失,贵族当政虽专横跋扈危及皇权,但他们家资豪富又爱脸面,极少有贪贿之事;如今准许寒门之士身登高位,对皇权的威胁固然消除,却添了贪酷之病。权臣是彻底埋进历史尘埃了,贪官又登堂入室,终结一个麻烦,又造出一个新麻烦,世事坎坷哪有个完啊!
媚娘一把搂住李治脖子,越发亲昵道:“就把李义府调回来吧,让他处置杂务。你也省得太操劳,咱们还可到处走走……好不好?”她摇晃着李治肩膀,便似撒娇一般,仿佛要的不是一个宰相,而是一件开心解闷之物——胆子越练越大,当初方涉朝廷人事时她还小心翼翼,如今已全然不把后宫干政的禁忌当回事!
李治将媚娘紧紧揽入怀中。对他而言如果世上还剩一个可以信赖之人,那便是怀里这个女人。虽然这个女人也有私心,甚至可说胆大妄为,但所谋者不过是稳固地位、邀取宠爱,而这恰恰证明了她在乎自己,想和自己厮守终生。李治一直承认,媚娘比他坚强得多、自信得多,也现实得多,若没有媚娘他可能连直面挑战的勇气都没有。
“好,听你的。”李治轻轻合上眼,吻着她的秀发喃喃道……
就这样,李义府又被调归朝廷,而且一回来就担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再度跻身宰相行列。身在横州的杜正伦闻听此讯愤恨不已,不久便抱恨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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