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生悲
显庆五年秋,一道露布快马传至洛阳,振奋了整个大唐帝国。
苏定方所率的东征军成功抢滩后,沿熊津江水陆并进,直逼泗沘城。百济孤注一掷,调集倾国之师在都城以西二十里列阵,以为哀兵必胜,欲与唐军决一死战。可唐军跨海远征,又何尝不是背水一战?刘伯英、刘仁愿等将甘冒矢石冲杀在前,一鼓作气尽锐出战,仅一个冲锋就击溃了百济大军,斩杀一万多人。
与此同时,金春秋派大将金庾信从东路反攻,经过一番血战,攻克百济重镇黄山(
今韩国忠清南道连山
),与唐军会师。战事发展到这个地步,百济已危若累卵,而内部矛盾更加快了它的覆灭——战败之际百济王扶余义慈惊恐万分,与太子扶余隆仓皇北逃,只留下次子扶余泰坚守国都;唐军旋即兵临城下,将泗沘城团团包围。
国王和太子弃社稷而逃,都城内人心惶惶,哪还有抵御的斗志?扶余泰见众心不稳、各自欲逃,情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又怨愤父亲和兄长不负责任,一气之下他干脆自立为君,以国王的名义激励将士,想要最后一搏,不料反倒弄巧成拙。
太子扶余隆之子扶余文思尚在城中,得知叔父自立顿时绝望。他身为嫡长孙是百济王位的未来继承者,眼下叔父僭位,莫说社稷已难保住,就算能侥幸击退唐军,祖父和父亲还能回来继续统治吗?即便他们回得来,叔父还肯把王位交还吗?扶余文思心灰意冷,索性率领部下坠城投降。
王孙率先降唐,城内刚凝聚起的一点儿士气立时瓦解,官军百姓如开闸一般,争先恐后往城外跑。扶余泰勃然大怒连杀数人,却根本遏制不住投降的人潮。唐军趁机发动进攻,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取城楼;扶余泰眼见大势已去,只得放下武器,气馁地跪倒在苏定方马前。
随着都城陷落,百济军民万念俱灰,游散在外的部队纷纷解体,群龙无首的各城官员陆续竖起降旗。义慈王与太子隆走投无路,也只得向唐军投降。短短一个月时间,百济五部、两百多座城池全部归降——至此,立国六百余年的百济宣告灭亡!
从发兵到胜利仅用半年时间,洛阳君臣狂喜。李治立刻下令,百济全境改旗易帜,化为熊津、马韩、东明、金涟、德安五个都督府,下辖三十七州、二百五十县,以投降有功的当地酋长分任刺史、县令;以扶余义慈为首的百济贵族全部押解回唐,避免他们东山再起。
显庆五年十一月戊戌(
公元560年12月8日
),李治身披绛纱衣、头戴武弁,登上雄伟的则天门楼,再度接受献俘,武皇后不出意外地站在他身边一同接受献俘。而城下进献俘虏的又是苏定方——短短三年间,这位大将讨灭三国,生擒贺鲁、都曼、义慈三位国王,这不仅是前所未有的功劳,更是百年难遇的传奇。时至今日,李治已没什么可以嘉奖他本人的了,于是晋升其子苏庆节为尚辇奉御,父子俱至通贵。不过苏定方对这些赏赐已不甚在乎,若不是眼前这位天子的支持和信任,他岂能在年近古稀之时成就这么大的功劳?今日之荣耀远远超过那些曾压在他头上的关陇宿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相较前两次献俘,这次的场面更壮观。义慈王、太子隆、皇子泰等九十三名百济王族官员皆绑缚双手,跪在天街上;在场观礼的除了文武官员、禁军将士,还有洛阳城的百姓。李治站在城楼上,一览无余,心潮澎湃。就在几天前许敬宗已请求议定封禅礼,这无疑预示着盛世来临,昔日父皇三度筹划封禅而未成,这个梦想也要由他来实现了。百济已平,扫灭高丽的那一天还远吗?他超越父皇的那一天还远吗?他昂首挺胸,傲然注视着这一切——三军将士铠甲鲜明,都在为胜利而欢呼;百姓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五颜六色的旌旗在风中飘摆,青龙、白虎、朱雀、金牛等瑞兽仿佛都活了,张牙舞爪地从旗帜上游了出来,在空中飞舞盘旋,幻化出各种形状;继而苍穹散发出夺目的光亮,金光万丈云雾翻滚,无数光点倾泻而下。
下雪了么?李治扬手去摸,却毫无感觉,不禁揉了揉眼睛。那些光芒仍在……不!不是雪,是神光!是天神降临赐予他福祉!李治激动地张开双臂,想要迎接祥瑞,然而那些流萤般的光点却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甚至变得有些刺目!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瑞兽、将士、百姓都扭曲地晃动着,苍天与大地竟交汇重叠在一起……
城楼之下摩肩接踵,千万双眼睛注视着则天门,大家不仅在赞颂国家的强盛,同时也在争睹皇后的美丽。忽然看到皇帝张开双臂不住摇晃,百姓愈加兴奋:“快看!皇上在向咱致意呢!”顿时城楼下人声鼎沸,“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响彻天地。如是者再三,站在一旁的皇后突然握住了皇帝的手,皇帝进而揽住皇后的肩膀,两人交头接耳亲切地说着什么。百姓哪里想到会看到这等情景?这真是乾坤和谐、帝后恩爱的一刻,大家愈加欢腾;尤其人群中还有许多贵妇,见到这一幕都不禁掀开幂篱,无比羡慕地望着那个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城楼上下的文武百官却有些哭笑不得——纵然你们夫妻关系好,当着全天下人做此亲密举动,也实在有些不雅吧?立于阁楼阶梯旁的范云仙也正窃笑,却忽见媚娘转身朝自己招手,神色甚是焦急,范云仙赶忙迎了上去。
欢呼声实在太闹,媚娘即便贴在他耳边,也需努力喊出来才听得见:“圣上有旨,仪式立即结束;宽赦扶余义慈等人,命有司在洛阳给他们安排住宅。”
范云仙甚是诧异,这么重要的旨意怎么由娘娘代传?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又听媚娘几近嘶哑地喊出句令人胆寒的话:“速速回宫,圣上眼睛看不见啦……”
盛大的献俘礼戛然而止,百姓被驱散之时还意犹未尽,就连俘虏也觉得莫名其妙。当跪在地上的义慈王君臣被割开绑绳,庆幸劫后余生垂泪稽颡之际,再抬起头来,却见城楼上已空空如也。许多臣民亲眼看到皇帝由宦官搀扶着走下城楼,可大家都以为这是尊贵的体现,谁也没意识到有问题;更不会想到皇帝下了城楼当即被搀上腰舆,宦官们几乎是跑着将他抬进了宫。
媚娘的手一直被李治紧紧拉着,没办法上轿,也跟着一溜小跑,急匆匆奔过宫门,连簪钗都跑掉了。这会儿来不及去合璧宫,到了宣政殿便落轿,王伏胜、李君信等六七人连媚娘一起将皇帝搀起。此时不再有臣民,李治无须再矜持了,他浑身瘫软踉踉跄跄,被众人抬到了龙床上。
尚药奉御蒋孝璋、上官琮早被范云仙找来,也顾不得施礼请安,马上开始急救。蒋孝璋又是诊脉、又是询问、又是扒眼皮观看;上官琮以针灸成名,当即解衣下针。李治自幼有些胆小,这会儿天旋地转方寸已乱,心里又急又怕,一针下去不禁痛叫起来,反把上官琮吓得不轻。冬日下针当在俞窍,本来扎得就比较深,皇帝又怵怵忐忐颤抖不止,倘有一丝闪失,哪里担待得起?
“陛下别动……千万别动啊……”
亏得媚娘在旁连哄带劝,死死架住李治双臂,上官琮才渐渐稳住心神,在风池、百会、内关、太冲、行间等穴依次下针,轻轻捻着:“陛下请放松。”
“嗯。”李治虽嘴上答应,但紧紧闭着眼睛、咬着嘴唇,额上早已布满了一层冷汗。媚娘心里也急如油烹,但瞧他这副模样,竟觉得有一丝好笑——雉奴生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还是太过娇气啊!
蒋孝璋摸了左脉又摸右脉,面色渐渐阴沉,松开皇帝手腕,退到一旁半晌不语。上官琮却丝毫没有停歇,不住捻着天柱、风池两处的针,约摸一炷香的工夫才起针,继而满脸关切低声询问:“陛下,睁开眼瞧瞧,如何啊?”
李治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始终死死闭着双眼,眼窝处早已浸着泪水、汗水,闻听此言才颤抖着缓缓睁开,朦胧渐渐散去:“朕看见了,媚……”但他还未及松口气,脖子微微一动又觉头重脚轻,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继而浑身无力、手足麻木,随即一歪。
“怎么了?”媚娘赶忙抱住他肩膀。
上官琮与蒋孝璋同时一阵蹙眉——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
李治歪在那里,连声催问:“怎么回事?朕究竟怎么了?”
蒋孝璋犹豫片刻才开口:“陛下,这恐怕不是眼睛的毛病,是、是……风疾。”
“风疾?!”李治猛地坐了起来,原本茫然的双目竟露出了恐惧之色——风疾,当年父皇患的病。众太医束手无策,仅仅三四年就把纵横天下、骁勇无敌的父皇折磨得卧床不起、一命呜呼!怎么可能?我才三十三岁啊!
“不!绝不!”李治惊恐地叫着,“你们骗朕!你们是庸医……”
“哎哟……”媚娘发出一声惨叫。
李治这才发觉自己仍然攥着媚娘的手腕,一时紧张把她捏疼了;但李治却没有就此松开,反而就势扑进她怀里,不知所措地呼唤着:“怎么办?媚娘,朕可怎么办啊……”方才他在城楼之上的骄傲自负荡然无存,泪水簌簌而下,活像个担惊受怕的孩子。
“没事,别怕。”媚娘只得强自镇定,一边抚着李治的背,一边叱责太医,“万岁年纪尚轻怎会是风疾?不可信口雌黄!”
俩人早吓得跪地不起,蒋孝璋战战兢兢道:“臣实言以对,哪敢有半分虚妄?诚如娘娘所言,陛下年方而立,但风疾并非只有年迈之人才会患。此疾病状甚多,各不相同。诊其脉,虚弱者,乃风也;缓大者,亦风也;浮虚者,亦风也;滑散者,亦风也。”
上官琮也道:“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气无血不存,血无气不行;气行血则行,血行风自灭。风头眩者,由血气虚,风邪入脑,而引目系故也。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血气与脉并于上系,上属于脑,后出于项中。逢身之虚,则为风邪所伤,入脑则脑转而目系急,目系急故成眩也。察今日受俘之事,圣上登临则天门,面南而背北,厉风乃自脑后而来,加之原有……”
“够了!谁要听你们背医书?”媚娘不耐烦道,“究竟能不能医好此病?”
上官琮瞥了蒋孝璋一眼——我虽擅针,赶不上皇甫谧、孙思邈;你纵能药,也不是李珰之、巢元方。风疾最是顽固,多少妙手先贤都束手无策,咱俩救急倒也使得,哪敢说定能医好?
蒋孝璋心里也没底——高祖、太宗皆罹患风疾而崩,八成老李家血脉传承此病,但这话没法挑明,说出来岂不是诅咒皇家?再者今上自小体弱,本就是个不好医的身子,风疾又多因肝阳上亢所致,水不涵木,肝木失荣,这跟房事也有关系,当着娘娘的面怎么说?不过蒋孝璋也知道,天子动不动怒且放一边,单这位娘娘就不好惹!但凡有一丝退缩,她哪里肯饶?想至此把牙一咬:“可以!臣等勉力为之。”
媚娘杏眼一瞪:“不是勉力,是一定要医好!”
“是。”两人赶忙起身,取纸提笔,冥思苦想筹思药方。
李治兀自扑在媚娘怀里,泪水早已浸湿她的衣裙,口中喃喃道:“朕不信……不会是风疾……绝不是……”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此刻他即便一动不动也觉头晕耳鸣。
媚娘抚着他脸颊,柔声劝慰:“没事的,你是洪福齐天的皇帝,有全天下的名医良药奉养,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胡思乱想。”她嘴上说得好,心里却隐隐发愁——且不论皇帝身系社稷安危,这也关乎她的命运,若李治有个一差二错,孤儿寡母可怎么办?
愁什么来什么,媚娘方想及此便听外面一通吵嚷——太子来了。李弘年已九岁,秉性善良读书勤奋,身体却甚羸弱,近来又感染了风寒,咳嗽不止也在养病。不知哪个宦官嘴快,把皇帝病倒的消息传了过去,李弘哪还稳得住?不顾保傅劝阻,慌里慌张跑来见父皇。
李治的性格本就不强,或许子随其父,李弘更是性格软弱,一见父亲惨兮兮倚在床上,竟忍不住抹起眼泪。媚娘佯怒道:“吾儿怎不晓事?耶耶(
唐时口语,爸爸的意思
)本无大疾,只需静养。你一哭反倒扰了清静,快回去吧!”李弘这才算止住悲声,却不肯走,一定要亲自侍奉父亲服药。
幸而不多时蒋孝璋便亲自煎好药捧了来。李弘身形尚小,需爬到床上才能把药匙送到父亲口边;媚娘怕弄洒了,手把手帮忙。李治虽头晕目眩,还强挺着扮演好父亲,挤出一缕微笑道:“弘儿孝顺,朕这病一定能好……”
如此喂了几匙,王伏胜轻轻踱过来,禀道:“许令公、许侍中、李尚书在殿外,问陛下是否安好,另外还有军情汇报。”
媚娘充耳不闻,捏着李弘小手喂了半碗药,才回头斥道:“什么时候了?还来添乱,叫他们酌情处置……”
“不!”李治却道,“让他们进……”话说一半却顿住了,他不愿臣下瞧见自己这副不堪之相,又转而说,“问问何事,转奏进来。”
“是。”王伏胜随即折去。
媚娘摸摸李弘的头:“药喂过了,吾儿回去吧。有为娘在,侍奉之事不劳你,你回去好好读书,耶耶才安心。”王君德等内侍也纷纷跟着解劝,李弘又给父皇磕了个头,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眼见儿子出去,媚娘帮李治擦去胡须上的药,才道:“你就安心养病吧,何必强撑?”
李治艰难苦笑:“身为天子,岂能置国事不顾?”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寒了大半——他是从侍奉父皇那会儿过来的,知道风疾的厉害,这病岂是容易医的?即便能治好要多长时间?韬光养晦十二载,又大费脑筋尽诛异己,刚得意几天就摊上场大病,老天待雉奴何等不公!
王伏胜很快转回,还拿着份文书,三位宰相见不到皇帝,索性把军情写了下来。李治初时还让媚娘捧给自己看,哪知字到眼前模模糊糊,越看越觉头晕,只好让媚娘读来听。原来高丽见百济已亡,情知下一个便是自己,遂抢先下手,重贿铁勒的思结、拔也固、同罗等部,唆使他们在东北边庭作乱,意欲拖延大唐攻势。
媚娘也给李治提过不少建议,但这却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具体的军报,虽不晓得拔也固、同罗是些什么人,但以她直爽刚强的脾气岂容有人作乱?读罢不待李治说什么,抢先道:“普天之下皆帝王家,哪轮得到边庭小丑嚣张?出兵灭了他们便是!”
一场战争关乎多少人命,耗费多少钱粮,又对整个战局有什么样的影响,媚娘其实是不清楚的。但此时这番不知轻重的话倒还真合了李治的心思——斗克虽乱,庄王犹战;刘邦戴箭,不让荥阳。越是内部出问题,对外就越不能软。若因皇帝生了场病对外的战事都停了,还不知惹出什么传言呢。若有碍军心,岂不令外敌愈加猖狂?
李治强自点头:“嗯。既要平灭高丽,也少不得与那帮助纣为虐之辈交手,这仗早晚要打……”他想把三相传进来亲口嘱咐,但勉强坐起便觉头重脚轻,只好又倚下。
媚娘见状主动请缨:“你若有什么实在放不下的话要说,不妨让我去跟宰相们说。”
“你去?”李治踌躇片刻,“你去也好,总比寺人传诏郑重,再者他们见不到朕不免焦虑,你露一面也好让他们安心。”随即便让媚娘附耳过来,把要嘱咐的话告诉她。
宣政殿外许敬宗、许圉师、李义府犹自恭立阶下一动不动,心里却急得火烧火燎——皇帝得病之事对外尚未公开,但瞒得过一般臣僚,岂能瞒过他们?早有相熟的宦官告知。如今百济方定,叛乱又起,数万军队悬于海外,此时皇帝若有个三长两短,扔下这烂摊子可怎么收拾?无论如何得见天子一面啊!
哪知等半天皇帝未露面,却见皇后挺胸抬头走了出来。许敬宗、李义府倒还犹可,许圉师却是头一遭在皇帝不在场的情况下与皇后见面,登时惊住了;直至听得许李二人齐呼:“参见皇后娘娘。”才赶紧跟着一同施礼。
媚娘站在殿阶顶端,以傲然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扫视三人,模仿李治的样子,操着庄重的声音道:“圣上有令,欲定元凶,必先除其羽翼。同罗等部万不可姑容,唯有打得他们叩首稽颡,方得全力铲除高丽。命尔等速速草诏,遣护驾的右武卫大将军郑仁泰前去征讨,再调诸部驰援。”
李义府毫不迟疑地应了一声:“是!”那声音似乎比平日遵从皇帝圣谕时还要响亮。
许圉师对用兵有点儿异议,可面对高高再上、表情严肃却又艳丽动人的皇后,他既紧张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张了几下口,竟没说出半个字。
“臣等遵命。”许敬宗最沉得住气,一如往常般低声领命,施罢一礼又问,“敢问娘娘,未知圣上龙体如何?”
“有劳众位牵挂。”媚娘收起严肃的神情,“圣上并无大碍,但需静养而已。还望众位谨遵上意、勤于国事,莫使圣上劳心。”她说这话时口气变得格外和缓,仿佛李治所患的只是伤风感冒的小病。
三相见皇后气定神闲,顿时宽心不少,又说几句愿皇帝早日康复之类的吉祥话,尽皆告退。媚娘也暗自松口气,转身入殿,却见李治由宦官搀扶着坐在床上,正直勾勾望着自己——她嗓音本就高亢,李治又命众宦官卷起帐帘,所以方才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臣妾答复的有何不妥吗?”
李治没说话,只微微摆了摆手——不是不妥,而是比他预想的还要得体!公事以刚,情谊以柔,拿捏得恰到好处。
媚娘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赶忙坐到病榻边,赔笑道:“有何不妥你倒是说啊,头晕得厉害么?”
李治仍未答复,眉头轻轻触动了几下,忽然握住她手:“媚儿,答应我一件事。”
媚娘瞧他一脸郑重的样子,甚感异样,怀疑他病糊涂了,哄孩子般道:“有事只管说,我哪有不依的道理?”
“你代我打理政务、应对奏疏吧。”
“什么?!”媚娘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治却很笃定地注视着她:“我实在不便处置朝政,倒不如休养一段日子,朝廷之事暂时托付与你。”
“臣妾……我……”素来果断的媚娘竟也语无伦次起来——虽然她已明显超越后宫的界限,代掌国政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事。但毫无疑问媚娘是个爱荣耀、爱权力的人,片刻惊骇后已暗自心动,大有跃跃欲试之感。可是身为女子,她也明白此举已经大大突破礼法,甚至可说是超越了底线。矛盾的心情搞得她不知说什么好:“我、我只怕做不好,反倒误了……”
李治早已从她的炯炯目光中看到了欲望,鼓励道:“无论才学见识还是胆魄,你都不逊于我,这几年又不乏耳濡目染,处置政务应该不在话下。我……”说到这儿李治不免怅然叹息,“我现在这副惨相,如何打理朝政?你得帮我渡过难关呀!”这倒是由衷之言——娇贵归娇贵,身为乾纲独断的皇帝,谁甘愿与别人分享权力?这不过是无奈之举。他双眼看不清奏疏,没有精力接见臣下,加之对风疾的恐惧,只想尽快把病医好。但皇帝不执政,偌大的帝国总得有人管吧,又该交给谁呢?太子?李弘倒是孝顺懂事的好孩子,但年纪太小,身体也不好,根本挑不起重担。皇室宗亲?防还防不过来,老李家的人从来就不缺野心。宰相?且不论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党同伐异,长孙无忌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可不想再培养出权臣。那么环顾宫廷内外,除了皇后还有别的选择吗?
媚娘只觉心乱如麻,却也说不清是憧憬还是忧虑。她没有答复,也不知该怎样答复,索性轻轻伏在李治肩头,小鸟依人般依偎着丈夫的脸颊。
李治也没再说什么,但他了解媚娘的性情,亦如媚娘了解他一样,他知道媚娘终究会答应的。强撑了半晌,他已感觉累了,只想暂时逃离这个让他目眩神乱的世界,静静睡一觉。不过就在他合眼的一刹那,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若实在觉得吃力,我看这样吧……寻常政务任你为之,若遇军国大事便立刻禀报我,咱们商量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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