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之忧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事轮回无尽。平灭高丽使大唐的声威达到巅峰,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重重的忧患。总章二年(
公元669年
)注定是充满厄运的年头,北方大地被干旱困扰着,从春至夏未降一滴雨,骄阳似火,溪流干涸,还有不少州县闹起了蝗灾。
面对天灾,朝廷无计可施,只能一边救济百姓,一边诚心自省。依儒家“天人感应”之说,干旱是为政有失所致,为此宰相引咎请罪,却没见效果;三月皇后举行亲蚕礼,祭祀先蚕,祈求风调雨顺,仍不见效;六月出现日食,李治再度避正殿,自我贬责,以期消灾弥难。可情势非但没好转,反而愈加严重。时至七月旱灾已不仅限于北方,连一向富饶的川蜀之地也干旱严重,遍及益、泸、巂、茂、隆等十九州,受灾百姓达三十六万七千六百余户,庄稼枯萎土地龟裂,许多州县饿死了人。
关中、河北、中原、川蜀如此,江南却是另一番景象。该下雨的地方不下,无需雨水的地方却下个没完。狂风卷地,拔树倒屋,电闪雷鸣,暴雨滂沱,损失之大难以统计。
看来本年的粮食收成没指望了,朝廷实在一筹莫展,李治不得不放弃修建明堂的计划,废除引起民间混乱的乾封泉宝,并亲理刑狱,赦免囚犯以求福报。媚娘也延请高僧高道设坛念经,超度亡魂,祈求平安,并下令停止宰杀牲畜。
麻烦还不仅如此,高丽立国七百余年,虽在大唐的打击下覆灭,民心却未附,短短半年间原高丽贵族发起的叛乱层出不穷,还有许多贫民家园被毁四处流亡。为稳定局势,朝廷决定将三万八千户高丽人迁徙至内地,在山南、京西诸州空旷之地安置,只让贫瘠者留居安东。
东边如此,西边也不安分,李治一心希冀的吐蕃内乱并未发生。禄东赞死后,长期大权旁落的吐蕃赞普芒松芒赞确实很想夺回权力,甚至任命了亲信大臣尚伦查莫担任大相。但是禄东赞掌权多年,其家族势力强大,也很得吐蕃民心,迫于噶尔氏威胁,尚伦查莫只能退居副相,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继承大相之位、次子钦陵接管军队,吐蕃大权依旧稳稳掌握在噶尔家族手中。非但没爆发叛乱,恰恰相反,噶尔兄弟为了提振士气,更积极谋划扩张。
对此李治有意以巡游为名驾幸凉州(
今甘肃武威
),并助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钵重立王庭——龙朔三年吐蕃吞并吐谷浑之地,诺曷钵与其妻、李唐宗室之女弘化公主逃奔大唐,久有复国之心。李治这时主动提议在凉州南山助其复国,是想让诺曷钵招诱旧部,削弱吐蕃。
但诏书颁布后引发很大争议。其时杨弘礼病逝、李安期外任,已补任姜恪为左相、阎立本为右相,因此民间有谚:“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嘲笑阎立本以绘画成名,不堪为相。殊不知阎立本受丹青之名所累,其实也是德才兼备、老成谋国之人,如今年已七旬,颇有真知灼见,得知皇帝欲西巡立刻上奏:“高丽新平,余寇尚多,西边经略,亦未息兵。陇右户口凋敝,銮舆所至供费百端,诚未易也。况吐蕃侵暴,吐谷浑即便复立亦难自存,若立其庭必先发兵击吐蕃,使其不敢东窥,大事方成。”一席话说得李治无言可对——先前一场热热闹闹的封禅和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已耗费大量资财,今年又是大灾之年,吐蕃将士勇悍,国力也远在高丽之上,一旦开战势必激烈,而眼下将士疲惫、灾害严重,实在不宜再发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思来想去李治只得作罢,又把精力投入到救灾中。
日复一日,李治操劳政务,媚娘虽然权势大不及从前,却也苦心孤诣陪在他身边。忽一日二圣散朝归来,见蓬莱殿中添了件摆设,是一只巨大的水晶盘,盘中清水之上浮着几块洁白美玉,都雕琢成各种奇花异鸟的形态。这东西虽精美,李治见了却不喜——他本性质朴,不甚喜欢奢华之物,况且国家正值荒年,更不宜助长奢靡之风,无瑕美玉雕琢成花鸟,这得耗费多少财力心力?
他方欲斥责宦官,哪知走近一看竟不是美玉,而是菱藕所做,惟妙惟肖以假乱真,不禁称奇。媚娘见了也爱不释手,遂问此物来历。内侍李君言回奏:“此乃徐婕妤所做,不仅献给圣上,也分送给各位嫔妃,皇后娘娘的含凉殿里还有一盘百鸟朝凤呢!”
“婕妤真是有心人啊!”媚娘摆弄了一阵,欢喜之余又感诧异,“她怎突然有此雅兴?”
李君言笑道:“万岁和娘娘日夜忧国,忘了今天是七月七吗?”七月七日是七夕节,相传是牛郎织女天河相会之日,闺阁女子尤重此节。无论宫中还是民间女儿每逢这日都要“斗巧”,就是在月下竞赛穿针、打绳结,看谁的手巧,将来就能找到如意郎君,故而七夕又称乞巧节。徐婕妤乃先帝充容徐慧之妹,继承了其姐的才情,她乞巧的方式别出心裁,用菱藕雕刻各种器物。美玉般洁白无瑕的菱藕花鸟,配上晶莹剔透的水晶盘,波光粼粼、栩栩如生,徐婕妤不愧为宫中手最巧的女子。可惜她的“如意郎君”注定只能被皇后独占,胆敢争宠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死得惨,媚娘连外甥女都不放过,她又岂敢“以身试法”?或许雕琢这些东西也是无聊的消遣吧。
经宦官提醒,李治才想起今天是节日,念及徐婕妤一片热忱,忙派范云仙去赏赐了一斗珍珠,并邀婕妤过来一同用膳。媚娘又提议,既是佳节不妨把孩子们找来,全家摆一小宴,李治当即应允。于是令宦官召太子李弘、沛王李贤、周王李显入宫,又命武敏之将杨夫人也请来——殷王李旭轮和公主还小,尚在宫中由保傅照顾,直接领来便可;杨氏如今已是九十一岁高龄,媚娘索性让她留居宫中,便于照顾。
不多时徐婕妤见驾千恩万谢,三位皇子陆续入宫,小公主被乳母张氏抱来,就连杨夫人也被武敏之慢悠悠搀来了,却迟迟不见太子的踪影。又等半晌才见东宫宦官王君德匆匆跑来,愁眉苦脸道:“启禀二圣,太子感染风寒,今日咳得厉害,恐怕惊扰圣驾,不能来了,特命奴才代为问安。”媚娘和李治对望一眼,不禁皱眉——李弘之仁孝他们最清楚不过,若非病得厉害,断不会不来承欢膝下。便命范云仙、蒋孝璋随王君德一并回去,为李弘诊脉。
因为太子缺席,本来兴致挺高的一场家宴泼了瓢冷水,众人各自落座一时无语。李治、媚娘都不禁有忧虑之色;杨夫人没吃几口东西便落箸,回佛堂念午课经文去了;徐婕妤也很识趣,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陪客,不敢多言;小旭轮年方八岁,老实寡言,加之相貌清秀,静谧得便似小姑娘一样;唯有李显大吃大嚼满不在意。沉默许久,李贤忽而手捧酒杯笑眯眯站起,高声道:“孩儿祝愿父皇母后贵体康健、寿与天齐,我李唐福运昌隆、万事咸亨!”
“好,还是贤儿懂事。朕与你同饮此杯,也愿你文武有成,日后成为社稷栋梁。”李治把酒喝了,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
媚娘在旁连连点头——社稷栋梁之语甚是妥当,上有李弘为国之砥柱,其他亲王自然是栋梁,君臣之分已然明了。
李贤年方十六,相较兄长李弘更为开朗,性情活泼、器宇轩昂,身材也比兄长更高大,鼻若悬胆、目若点漆,相貌甚是俊秀。他自幼聪慧,酷爱读书,且有几分骑射的本领,也很得李治喜爱。今日太子不在,他自忖在其他兄妹中居长,自当竭力承欢。几句美言换得父皇夸奖,不禁面带得色,又卖弄起来:“孩儿愿诵诗一首以应佳期,助二圣酒兴。”说罢当即吟道——
代马秋不归,缁纨无复绪。
迎寒理衣缝,映月抽纤缕。
的皪愁睇光,连娟思眉聚。
清露下罗衣,秋风吹玉柱。
流阴稍已多,余光亦难取。
诗的确是好诗,出自南朝大才子柳恽之手。那柳恽诗、书、棋、乐四艺融通,笔下岂有凡品?但这首《七夕穿针》另有深意,不仅写女儿家穿针乞巧的情景,也发出岁月如梭、光阴易逝的感慨,隐隐有一丝悲凉感。
李贤年纪尚轻未解其中深意,李治焉能体味不到?回顾往昔韶华易逝,不免轻轻叹息,刚有的一点儿兴致又没了。媚娘正在一旁怀抱公主逗弄,见此情形忙用手肘捅他一下。李治会意,立刻换作笑脸:“贤儿读书勤奋,进益不少啊。”
李贤很谦逊:“孩儿愚钝,全赖师傅们教得好。”李治有鉴于前代之失,很注意孩子们的教育。除在东宫设崇贤馆外,也给李贤、李显各派了几位才俊之士充任洗马、侍读,沛王府的张大安、刘讷言、格希元等都是饱学诗书之人。
师傅们教得好,说到底还是父亲选师傅选得好,李贤这番话实有讨好之意。李治听他这样讲果然很满意,继而又问:“那你觉得哪位师傅才学最高?”
“诸位师傅、侍读各有千秋,不过要论最好的孩儿,觉得还是当初为孩儿启蒙的徐师傅。”李贤实在是个精豆子,须知这位徐师傅并非旁人,正是在座徐婕妤的弟弟徐齐聃,他不仅是李贤的启蒙老师,也是最早教李弘、李显读书识字之人,如今已担任西台舍人。“徐师傅不仅学问好,而且人品端方、忠于国事,是当今之能臣。”
徐婕妤闻听此言当然欢喜:“舍弟才疏学浅,殿下谬赞。”
可媚娘听儿子提起此人,不禁苦笑——徐齐聃的学问确实很好,却有些迂腐。本来他教皇子们读书读得很好,却总爱“多管闲事”。李治和媚娘觉得李弘身体不佳、性情羸弱,想培养其英果之气,于是选了几个突厥酋长的子弟派到东宫当侍臣,陪李弘骑骑马、舞舞剑。徐齐聃知道后却上奏:“《诗经》有云:‘敬慎威仪,以近有德。’《尚书》有言:‘任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阶闼小臣必采于端士,驱驰所任并归于正人。岂可命胡儿侍我天朝储君?”子曰诗云一番,搞得媚娘哭笑不得。还有一次杨夫人奏请为亡夫武士彟修缮祠堂,李治准允,还赐了不少钱,徐齐聃得知后又上书李治:“齐献公(
长孙晟,隋朝名将,长孙皇后、长孙无忌之父
)即陛下外氏,虽子孙有犯,不合上延于祖。今周忠孝公庙甚修崇,而齐献公庙遽毁坏,不审陛下将何以重示海内,以彰孝理之风?”皇帝外祖父的祠堂不及皇后之父的祠堂修得好,何以彰显孝道?闹得李治、媚娘都很没面子。换作别人这等没轻没重的话也不敢说,媚娘岂是好招惹的?念及他是个诚实认真的书呆子,况且他大姐徐惠与媚娘有旧,徐婕妤又是敦厚谦卑,瞧着众人面子不与他计较罢了;后来孩子们渐渐长大,便改任他为西台舍人,负责草拟诏敕文书。
自徐齐聃不再入内侍读,姐弟见面的机会也很少了。这会儿李贤提起,媚娘见徐婕妤挺欢喜,索性卖个顺水人情:“徐舍人居官清正又为我儿劳心不少,尊师重道是正理,皇家亦不能外。今日佳期难得,陛下何不将他召来,赐宴以示慰劳?”
李治深以为然,便派宦官去召,恰好今日徐齐聃正在西台当值,很快便来了。李治笑盈盈复述李贤之言,徐齐聃拜谢道:“沛王聪慧神睿,此乃天成,非臣所教。”
李贤越发神采奕奕,请示道:“儿府中高贤近来做了不少文章,孩儿读来爱不释手,正好随身带了几篇,很想请父皇御览。”说罢忙不迭召唤自己的侍臣,将文章献到御案前。
李治又与媚娘相顾一笑——这么快就把文章呈上来,必是早准备好的,这孩子近来越发爱显摆了。却也不点破,就在席上浏览起来。李治本就喜好文学,看了一篇果觉辞意俱美,赞道:“昔日张公谨以勇力驰名,没想到他仨儿子竟都是文采斐然之人。张大象在户部任职多年,张大素兼修国史,他家这个老三张大安更了不得,瞧这篇赋,大气磅礴啊!”说着捧给媚娘看。
媚娘虽也喜文艺,这会儿却只顾和小公主亲亲热热,哪有心思读文章?随便瞥了一眼,敷衍道:“是不错。”
李贤很适时地补充道:“儿臣以为,国乱而崇武功,国安而倡文学。今父皇、母后神功筑成,方有这些功臣子弟弃武从文。”
“刘讷言……”李治又拿起一篇,“此人是文吏出身吧?没想到还是研修《汉书》的学士,这篇史论辨析两汉君王之得失,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又递与徐齐聃过目。
李贤仍不忘美言:“汉首倡以孝垂范天下,故国祚长久,为三代以下之最。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友交,言而有信。儿臣亦当谨遵孝道,效仿先贤。”
徐齐聃也附和:“六经茂典,百王仰则;四学崇教,千载垂范。推孝为忠乃士人之本,刘讷言文章虽好,沛王所见更是通透……”
话未说完李治忽然皱起眉头,将手里一篇文章摔在御案上:“这又是什么?”
李贤见父亲动怒,赶忙上前观看:
盖闻昴日,著名于列宿,允为阳德之所钟。登天垂象于中孚,实惟翰音之是取。历晦明而喔喔,大能醒我梦魂;遇风雨而胶胶,最足增人情思。处宗窗下,乐兴纵谈;祖逖床前,时为起舞。肖其形以为帻,王朝有报晓之人;节其状以作冠,圣门称好勇之士……倘违鸡塞之令,立正鸡坊之刑。牝晨而索家者有诛,不复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此檄!
皇子们青春年少,又生在至尊之家,再勤奋也免不了嬉戏,尤喜斗鸡。这篇文章是游戏助兴之作,出自李贤府内修撰王勃之手,是写给李显的斗鸡的“檄文”。虽然不是道德文章,但李贤觉得此文引经据典、言辞倜傥、气魄雄壮,颇有尚武之风,足可与真正的战场檄文一争高下,故而献上博父皇一笑。
但李治显然没有诙谐之心,驳斥道:“斗鸡走狗乃浮浪子弟勾当,岂能登大雅之堂?你既读过《春秋》便该知道,鲁国曾因斗鸡生乱,乃至权臣祸国、社稷败亡。”
李贤根本没意识到此文又触动了父亲脑子里权力那根弦,犹自辩解:“这不过是游戏之作,孩儿只是觉得王勃才华横……”
李治又想起七哥李恽、小叔李元婴胡作非为给朝廷惹的那些麻烦,越发没了耐心,不容他辩解道:“皇家子弟当修身养性、纳谏去谗、诫盈崇俭、恪守礼数,为万姓之榜样,为家国之屏藩,岂可声色犬马玩物丧志,内骋倡优之乐,外崇耳目之娱?你方才口口声声说‘贤贤易色’,难道全在嘴上?平日朕对你们纵容得还不够吗?”他话是对李贤说的,眼睛瞅的却是坐在一边吃吃喝喝的李显。
周王李显十四岁,与两个哥哥大不相同。他出生之际正是李治、媚娘刚刚击败长孙无忌夺得大权之时,为了炫耀胜利,他出生百日媚娘便请玄奘法师收其为弟子,法号“佛光王”。两三岁时又生一场病,为此李治又在伊阙(
今洛阳龙门
)开石窟、修筑佛像为之祈福,后来病算是痊愈了,但多年娇惯未免使他性情疏懒。虽然周王府同样拥有范履冰、孟利贞、苗神客等才俊之士,可他既不爱读书,也不喜欢跟文人打交道,整日带着一帮户奴、宦官胡玩,什么走马击鞠(
马球
)、斗鸡纵犬、双陆樗蒲,四处游荡招摇过市。今日父皇动怒,李显深知大半是冲他,也不敢再装糊涂了,起身垂首听训。
“这个王勃!”李治又不耐烦地扫了一眼那文章,悻悻道,“朕原以为他是个不错的后生才子,将来可辅佐我儿,跻身一代能臣。看来朕错了,二王斗鸡他非但不诫,反作檄文,此等左道之徒留之何用?徐爱卿,回去速草拟制书,将其逐出长安!”
“这……”徐齐聃犹豫片刻,还是应承道,“遵旨。”可叹王勃九岁成名,十六岁献《乾元殿颂》《宸游东岳颂》而入仕,授朝散郎,成为乾封之际最年轻的官员,不到二十便担任沛王府修撰,仅仅因为一篇游戏之作,锦绣前程就此断送!
李贤本欲讨好父皇,反倒招来一场训斥,虽说冲的不是自己,也觉脸上无光,实在不便再待下去,施礼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这便回去自省,从今以后好好读书,必不负父皇期望。”
李显也瞧风头不顺,赶忙跟着施礼:“儿也走了。”说罢追着李贤一溜烟跑了。
一场家宴闹得不欢而散,徐婕妤姐弟甚感尴尬,对视了一眼,也欲辞去;可还没来得及起身,又见蒋孝璋、范云仙急匆匆归来。
“弘儿病情如何?”李治方才那场发作固然是不喜王勃文章,却更因忧心太子病情所致。
“陛下切莫忧虑……”话虽如此,蒋孝璋自己却已露三分慌张之态,直挺挺跪倒道,“太子这次的病……或许、或许稍重。”
“唉!”媚娘瞧他神色便知不妙,忙将小公主交还张氏,朝下摆了摆手,见所有宫婢都离开了,这才道,“弘儿究竟得了什么病,你但言无妨。”
瞒着也不是办法,蒋孝璋只得叩首相告:“恕臣无能,太子所患乃是瘵疾(
肺结核
)。”
闻听“瘵疾”二字,李治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不治之症!
饶是媚娘平素心志坚韧,也险些垂下泪来——我近二十年的心血恐是白费啦!
蒋孝璋见二圣悲痛,忙安慰道:“此病虽属顽疾,也全非无药可医,痊愈者也是有的,况皇家良药齐备,若能善加调养……无论如何,臣必竭尽全力。”这话他自己说着都不大有底气,隋朝名医巢元方有云:“瘵疾者,虚劳而咳嗽,腑脏气衰,邪伤于肺。久不已,则胸背微痛,惊悸烦满,咳逆唾血。”长此以往五脏俱损、百脉俱坏。莫说这病几乎无法治愈,即便维持下去,太子后半辈子也是个药罐子,将来能不能繁衍后代都难说!
李治顿足喝问:“我儿怎会染上这等恶疾呢?”
“这……”蒋孝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含含糊糊道,“人无千日之好,或许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哦不!吉人自有天相,太子洪福无尽,必能转危为安。”他实在有些语无伦次了,有些话没法跟皇帝直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弘自幼便体虚羸弱,此乃先天之不足,常伴虚热盗汗、咳嗽气喘等症。若似别的皇子那般悠闲荣养也罢了,偏偏他是太子,生来肩负家国之任,读书习学、参朝听政乃至种种礼仪庆典,样样少不了他;但凡稍有懈怠,莫说二圣要管,连东宫那帮侍读、洗马也要上谏章,何尝有闲暇休养的机会?本就越来越虚弱了,从八岁起皇上就屡屡要他监国,管不管事总要跟着看一堆奏疏,五劳七伤、日复一日,病到这步田地不过是早晚的事。但这话怎么跟二圣明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他们何尝不是对李弘寄予厚望才着力栽培?
徐婕妤和徐齐聃就在一旁,无意中得知这噩耗,也不免心疼,都跟着说宽心话:“太子名应谶纬,乃是老君临凡,天命所归,自然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还望陛下保重龙体,不要太过忧虑。”安慰之言谁都会说,但“名应谶纬”却不足以为恃,名字还不是由着母亲起?是否真是太上老君临凡,谁知道?
“唉……”李治也没心思究溯病源了,对他而言李弘的病情之忧只是一方面,更严重的是社稷之忧。他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头,半晌无言,背着手在大殿里踱了两圈,倏然回头对媚娘道,“或许这真是天意吧。弘儿虽病,咱们贤……”
“陛下!”老夫老妻早有默契,媚娘已猜到他打什么主意,根本不容他把话说出口,立刻高声打断,以凝重的目光直视着李治,一字一顿道,“前事莫忘啊!”
“呃?”李治陡然一颤,缓缓低下了头——他原本想说,李弘若实在病情严重难以承继大统,就改换太子,可媚娘“前事莫忘”四个字点醒了他。李弘自媚娘正位中宫就被立为太子,且名应谶纬、无可争议,稳稳当当在东宫住了十五年,一旦废掉麻烦就大了。虽说目前来看李贤的才智似乎可以胜任,但那毕竟还是废长立幼,尤其对外间臣民而言,他们不会晓得深宫之事,不会了解太子真的有病,只会往皇帝移爱那方面揣测。将来李显、旭轮长大,或另有才艺,再生觊觎之心怎么办?先帝曾有谕,储君之位不可经求,这规矩是以无数悲剧换来的。李治想起父辈因储君之争闹出的玄武门之变,想起李承乾、李泰、李恪仨哥哥的手足之憾,想起侯君集、张亮、刘洎等丧于党争的大臣,想起刚刚因兄弟阋墙被他消灭的高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难道悲剧又将重演?难道群臣各附一党的局面又要重现?光是想想他分别派给李贤、李显的那些才俊之士就够可怕了。再者前番已废杀李忠,再度废立天下人将如何议论,他这个皇帝颜面何存?当初信誓旦旦“老君当治,李弘当出”的谶言又该如何圆饰?
为了社稷之安,李弘的地位不能变!
想至此李治稳了稳心神,目光又变得坚定起来,回顾蒋孝璋道:“太子身系天下,朕要你尽一切可能为他医治,自即日起政务不必劳他分心,你也给我住到东宫去,把病治好便是最要紧之事。”
“微臣遵命。”
“还有……”李治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太子之疾暂不可声张,对谁也不要提。”
“没错,切记不可!”媚娘也嘱咐道。
蒋孝璋忙道:“陛下和娘娘但放宽心,我虽已确诊,并未对太子乃至任何东宫之人明言。这个病谁都知道不好,若叫太子得知,只怕他心里难受,就更不易医好了。陛下用心良苦,还是莫声张为妙。”他一介太医,本领再高也只是从治病这方面考虑问题,根本没搞明白二圣不准声张的真实用意何在。
治病要紧,蒋孝璋不敢怠慢,随即收拾东西搬往东宫。徐氏姐弟又说几句安慰的话,也叹息而去。殿内只剩他夫妻二人,李治终于禁不住内心的苦痛,颓然坐倒在御座上:“怎么办?朕可怎么办啊?”他眼中已有盈盈泪光。
媚娘也毫无办法,苦着脸道:“咱终究只能尽人事,未知天命。不过就算弘儿沉疴日重也不能另图他志,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别放弃。若他真的……唉!到那时再续东宫之主也算顺理成章,不至于出乱子啊!”无论李弘、李贤还是李显都是她亲生的,作为母亲她更不愿看到自己儿子出现纷争。
“也只好如此了。”李治脑子都乱了,“眼下又该如何?他既患此恶疾,纳妃之事还办不办了?”
媚娘把牙一咬:“千万莫露声色,乱了群臣之心。纳妃之事不但要办,还要办得体面热闹。”
“他病成这样还纳妃?”李治也算久病成医,多少懂得一些——痨者忌色。
“无论如何,孩子们的婚事不能再拖。”媚娘也是无奈。莫说李弘已十九岁,李贤、李显也不小了,该开始考虑婚事。但依照长幼之序,李弘不纳妃他俩的事也没法办,如果拖延下去那就都耽误了。
“那就尽快办吧……”李治自欺欺人道,“但愿这桩喜事能冲冲他的病。”
媚娘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愿列祖列宗、天神佛祖保佑我儿无恙。”一语未毕,忽见侍立在殿角的范云仙偷偷朝她挤眉弄眼——莫非另有机密之事?
媚娘强抑伤感,扭头劝道:“陛下也多保重龙体,早些歇息吧。今晚我回含凉殿,为弘儿设摆佛龛念经祈福。”说罢施礼而退,垂头丧气出了蓬莱殿。
没走出几步,范云仙就一溜小跑跟上来,左顾右盼一番低声道:“娘娘,方才我随王君德一起去东宫,偶见几个中御府(
殿中省
)的宦官嘀嘀咕咕,奴才便派了一个平日与他们相熟的小使去套交情,想探探他们说些什么,没想到获悉一桩骇人之事。”
“唉……何事?”
范云仙的口气格外小心:“其实此事奴才也不确然,但关乎皇家和娘娘一族的名誉,还是请娘娘查实一下为妙。”
“哼!又是什么风言风语的,还要本宫亲自查实?”媚娘倒也没当回事,毕竟背后嘀咕她的人太多,现在李弘的病还愁不过来,哪儿有工夫计较那些鸡毛蒜皮?
可她万没想到,范云仙随后说出的这件事会给她带来多么巨大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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