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三、以退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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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以退为进

    当媚娘满头大汗赶回长安东内时,众侍臣已将李治移至蓬莱殿,让皇帝平躺休息。尚药奉御上官琮和蒋孝璋,一个针灸、一个配药;李弘、李贤、李显、旭轮乃至才刚五岁的小公主都满面关切地簇拥在病榻前。

    听到动静李治微微睁开双眼,见媚娘回来终于长出一口气,挣扎着指了指身边的几案。

    媚娘这才注意到,除了药碗,桌上还放着厚厚一大摞奏疏,不知李治是何用意,赶紧拿起观看。第一份是同州(

    今陕西大荔

    )刺史的告灾文书,反映州中干旱严重,今岁粮谷难收等状。同州属于京畿之地,一旦缺粮问题严重,媚娘不禁蹙眉,再看第二份,乃是坊州(

    今陕西黄陵

    )上奏的,内容大致相同;第三份又是鄜州(

    今陕西富县

    )上报的,同样是灾情汇报。媚娘也没耐心细看下去了,索性摊开来数——短短半月之内,天下四十余州上报旱灾,土地干涸颗粒无收,且大半皆在关中!

    也难怪李治着急病倒,关中乃是大唐王朝核心,不仅百姓众多,还有许多宫殿、官府、军府,单单一个长安城,皇宫内外多少士兵、宦官、宫女?朝廷百官及其家眷、仆从又有多少?首善之地一旦出现粮荒,必然天下骚动,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单是今年闹灾也罢,去年就是个大荒年,关中诸仓粮秣已然见底,这个大亏空怎么办?眼瞅着快到冬天了,难道叫百姓冻饿而死?先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紧接着又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灾害,李治焉能不急?

    其实李治的身体就像这个貌似强大的帝国一样,早就有些不支了,他的风疾没有根除,振作精神平灭高丽之后已感疲倦,加之去岁以来灾害不断、重臣去世、太子染病,烦心事一件接一件。如今十万大军丧于疆场,吐蕃已开始侵犯凉州之地,高丽旧境也掀起大规模叛乱,又赶上这么场大灾荒,他疲病交加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了!

    媚娘看罢奏疏没有急于表态,只是询问:“陛下感觉如何?”

    “朕已无性命之忧,但恐怕无力处置朝政了……”说到这里,李治迷离的目光迅速从媚娘身上移开,才接着道,“如今天下纷纷,朝廷少不得主事之人,该如何是好呢?愁煞朕也。”

    如何是好?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吗?

    而今的媚娘已不是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她听了李治的话毫无反应,只是低下头,仔仔细细将那摞奏疏码好,又放回到几案上,反问道:“那陛下有何打算呢?”

    李治再也无法回避,他只能将目光又投回媚娘身上——那是一种恳切、爱恋、动人衷肠的目光,也是久违的目光,便如二十多年前他在终南山翠微宫向媚娘求欢时一样!

    媚娘几乎动容了,但就在她双唇翕动,话就要出口的那一刻还是生生忍了回去——不行!不能一错再错!这次一定要名正言顺!

    两人就这样以温柔的目光互相对视着,但在温柔之下却是无声的较量,是情感的搏斗,是权力的博弈。谁也不肯再张口,谁也不肯让一分,到底看谁先屈服……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咳声打破了僵持。

    “咳、咳咳……咳、咳咳……”

    蒋孝璋放下药杵,走到咳嗽不止的李弘身旁,为他按摩着后背:“太子殿下,圣上已无大碍,您还是回东宫休息吧。”

    “不。”李弘虽然双目凹陷,也一副病恹恹之态,却执意要尽孝,“我待父亲服过药,睡下再走……咳咳咳……”

    听着儿子苦痛的咳声,李治的心一阵阵颤动,再也僵持不下去,哀哀恳求道:“媚娘,天下社稷需要你,朕和弘儿需要你。现在大唐只能靠你啦!”这一刻封禅泰山的傲然、平灭高丽的自豪、独理朝政的意气风发乃至天子的尊严都荡然无存,他终于向媚娘服软了,终于亲口说出委托朝政之言!

    媚娘获胜了,其实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因为这也是李治能做出的唯一选择。她表现得格外淡然,只含含糊糊说了句:“你放心吧。”便拿过药碗一匙一匙喂李治服药,任凭李治以犹疑的目光望着自己,就是不肯明确表态。因为她很清楚,红口白牙的委托还不够,为确保这个胜利,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咸亨元年闰九月朔日,含元殿大朝。李治强打精神,在范云仙、李君信两人搀扶下登殿临朝,皇后也默默无声出现在珠帘后。龙墀下文武百官神色严峻,所有人都低头注视着手中空无一字的笏板,显得忧心忡忡——皇帝的病情已不是秘密,而朝廷的危局亟待解决,虽然谁也不曾私下议论这次朝会的主题是什么,但所有人心照不宣。

    然而事态的发展还是超乎所有人意料,宦官宣布朝会开始之后,皇后突然起身,从珠帘后走了出来!

    虽说那道稀稀疏疏的帘子从来也不曾真的阻挡住什么,但那毕竟是礼法、是规矩、是不可逾越的鸿沟,而今皇后大大方方迈了出来,第一次毫无避讳地出现在群臣面前。所有人都惊呆了,惊得忘了低头回避,直愣愣看着这个一再突破礼法底线的女人。只见她祎衣俨然、葳蕤闪耀、体态端正、目不斜视,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下龙墀,继而又转过身提起长裙,跪倒在大殿正中,不卑不亢道:“臣妾有事上奏。”

    李治同样惊得目瞪口呆——皇后代理政务已是铁定之事,可眼前这一幕却不是他俩私下商量好的,连他也不晓得媚娘要干什么!

    好在媚娘不劳他多问,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奏疏双手奉上。范云仙虽也觉诡异,却一向唯皇后之命是从,赶紧接过,当殿宣读:“妾闻‘牝鸡无晨’,主外者男子之道,侍内者妇人之行。妾本劣子,既无异才,又疏懿德,前因圣体欠安,勉参政事,侍君临朝,多有差失。况朝野久有物议,言中宫出身卑微、窃居椒房;妒恨寡恩、外戚嚣然;琴瑟不谐,上下越矩。此虽讪谤之论,亦见众心。三人成虎,众口销金,河溃蚁端,山坏猿穴。盈亏有定,进退当思,与其亡羊后补,何如弭祸未萌?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之乱,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今岁大旱,凡四十州,关中乏粟,黔首惶惶。上观星斗之变,俯究五行之说。荒旱之异,起自庙堂,乾坤不轨,内外失序。风雨不时,政道未康,天下汹汹,咎皆在斯。故妾自请……”读到此处范云仙一阵悚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事先也不知皇后要上奏章,更猜不到皇后会亲笔写下这样的话,不敢再往下念,仓皇望了一眼媚娘。

    却见媚娘毫不紧张,从容地朝他点了点头,示意继续下去。范云仙无奈,咽了口唾沫继续读道:“妾自请避位中宫,为母守孝。愿陛下另择兰蕙,以配圣德、以抚众生……臣妾武氏谨上。”

    含元殿上顿时哗然——皇后自请废后!这怎么可能呢?

    范云仙读罢奏疏,连递交皇帝都忘了,耷拉着手愣在那里,眼泪都快下来了。他追随武媚半辈子,攀附这个女人不惜杀人下毒、阴谋陷害,终于混到四品内侍,宦官里的头把交椅,倘若媚娘被废,他能不跟着倒霉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为何这时媚娘会傻到自己放弃呢?

    奴才毕竟是奴才,范云仙确实有些手段,但终究是个不懂政治的宦官。他心急如焚,殊不知满朝文武和皇帝更是惶恐至极!

    李治和文武百官不可能接受这个提议,且不论具体原因,就单凭这份奏疏论述的言辞,他们就无法接受——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自董仲舒创儒家天人感应之说,但凡发生大灾异,或是皇帝罪己,或是宰臣辞职,没有皇后承担责任的道理。若是她武皇后负这个责任,岂不表示这几年来一切国家政事都是她做主吗?皇后确实干政了,但远远没达到这个程度,甚至近两年她的权势还有所削弱;就算真达到这个程度,这话也不能明说。一旦皇后承担责任,那就证明在这堂堂含元殿上,上至天子,下到数不清的文武官员都是被女人摆布的傀儡!都是畏惧妇人的懦夫!都是该被儒家史笔钉在耻辱柱上的人!

    片刻躁动后是死一般的宁静,郝处俊、裴行俭死死注视着媚娘的背影,虽气恼却也不得不佩服——以退为进,好厉害的女人!

    李治更是方寸大乱,他有病在身,也急不得恼不得,唯有瘫坐在龙床上,以求饶一般的眼神苦苦望着她——别这样!朕受不了的。国事纷纷四境不宁,你这时候放弃后位,抛下我这个病恹恹的皇帝,外加一个病怏怏的太子,我可怎么办?你说让我换皇后,可后宫所有嫔妃哪个不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谁敢接你的位子?再说她们谁有你的勇气和智慧?谁似你这般晓得苍生之苦、社稷之重?我要她们何用?就算我昏了头无药可救,肯把你废掉,孩子们能答应吗?我的晚节还要不要啦?媚娘啊媚娘,你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

    既然皇后这样得理不让人,把国事全权委托给宰相不就成了?别开玩笑了,自先朝以来经历过无数权力之争的李治怎么可能真心信赖臣下?把权力交给宰相群臣,是叫他们当专权擅政、僭越跋扈的长孙无忌,还是叫他们学媚上欺下、以公肥私的李义府?即便质朴如李勣,到最后还要提携几个故旧亲信呢!若没有郭待封,何至于大非川之祸?天底下哪有一个纯臣?

    李治可怜巴巴,媚娘却不为所动,甚至可说一动不动,就硬生生跪在那里,如一座庄严的塑像——雉奴,对不起!不是我不疼爱你,也不是我非要难为你,实在是不得已。作为丈夫的雉奴温柔体贴、宽宏大度,我喜欢;可作为皇帝的雉奴猜忌成性、反复无常,我憎恶!你的委托和承诺我不敢再相信了,你第一次染病时,我受你之托参理朝政,尽心尽力任劳任怨,不过是做事蛮横一些,错用一个李义府,竟惹出一场废后风波;我逃过一劫与你共同临朝,已不再意气用事,我对每个人都慈眉善目、笑脸相迎,好心好意给大家谋封赏,自认为已足够宽宏,可你又借我怀孕之时重整朝局,弄来这么一帮冤家对头。当初只一个上官仪就差点儿要我命,现在郝处俊、裴行俭这帮人哪个不比那个书呆子厉害?而且你又再度起用刘仁轨,现在除了那个不知好歹的武敏之,哪个算是我的人?我可以帮你,我也乐得再掌权力,但就凭你在后宫随便说句话不行,凭我现在的实力恐怕也不够,今天你必须当着满朝文武表态,我参政的权力是不容置疑的、是永远的、是能决断一切的。我绝不是用完了就赶回后宫当黄脸婆的!

    李治满心无奈,他不是不懂媚娘的难处,却更了解媚娘的能力,只要给一汪清水,她便能兴风作浪,把一切权力都揽到手里。这不仅关乎天子的尊严、王朝的体统,更涉及权力递延,如果这样任之发展下去,等他病愈也收不回权力了,只能永远做一个垂拱天子……可是国难当头,不答应媚娘又能怎样?

    正在他纠结之时,忽听一声呐喊:“不可!”

    众目睽睽之下,同东西台三品李敬玄冲出朝班大声疾呼:“皇后贤淑恭谨,德光兰掖,誉重朝堂,泽及黎庶;且身为东宫之母,身系社稷,素为内外所仰,焉能轻弃椒闱?”真不愧是李治的潜邸心腹,皇帝的心事他最清楚,皇帝的“犹豫病”他也最了解。到这会儿了,形势强过人,无论如何得让李治下这个决心,若不然眼下这关怎么过?天下安危谁负责?

    惊雷响过,李治无路可退,终于彻底认命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不错,中宫之主不能轻易。朕和太子需要皇后,天下社稷也需要皇后。”这句话他说过一遍,这次只是重复,而这次重复是向满朝文武乃至全天下人。君无戏言!

    既然皇帝发话,百官也不能不表态了,阎立本、姜恪为首,乃至郝处俊、裴行俭等重臣,无论愿不愿意皇后干政的都出班跪倒:“恳请娘娘以社稷为重,不可轻弃中宫之位。”继而“哗啦啦”一阵响,京畿以上九品职事官全部跪倒附和,那声音响彻含元殿,响彻蓬莱宫,响彻整个天地:

    “请娘娘以社稷为重,不可轻弃中宫之位……”

    媚娘微微回眸,傲然瞟了一眼满朝文武——很好!这话是你们说的,出于肺腑天人共鉴,我可没逼任何人!

    不过弓拉得这么满,她不好轻易作罢,于是又“委委屈屈”道:“非是本宫不念家国黎庶,只因母亲薨逝,心内怆然。圣人曰:‘孝者,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妾自忖平生有亏孝道,何敢罔论社稷之事?愿出家修道为母追福。”这话不仅是托辞,更有揶揄之意——你们不是成天讲儒家礼法吗?好啊,我谨守儒家礼数,去守孝如何?你们李氏不是自诩太上老君后裔吗?好啊,我出家修道行吗?

    李治已经彻底泄气了,但觉两眼昏花,头疼得快要炸开了,现在只要皇后肯帮他渡过难关,什么条件都答应。他挣扎着把手一挥道:“出家可以寻替身,孝有大小之分。朕宣布,追赠皇后之父为太尉、太原王,杨氏为太原王妃。此荣誉足以夺情,朕病体堪忧无力主政,即日起三台要务、臣下奏疏劳皇后分忧……”

    开唐以来本无异姓封王之事,唯当年逐鹿之际曾封朱粲、罗艺、高开道、杜伏威为王。但那些人都是坐拥一方的枭雄,投降大唐不过是权宜之计,李渊封他们为王也只是虚与委蛇,后来尽皆铲除;再者还有归义的突厥首领,如阿史那思摩等曾封王,但还需赐姓李。至于一般臣下绝无封王之理,就算是功高如李靖、李勣,亲厚如高士廉、长孙无忌,到死也只是国公。武士彟虽是死后追赠为郡王,却也开了未有之例!而且瞧瞧这封号,固然是为了匹配武氏籍贯,但太原王也不是随便封的,太原是李唐的龙兴之地,宗室近亲都没有封那里的。追封武氏为太原王就等于向天下人公示,武家与李唐皇室荣辱与共,他这个皇帝的一切权力也与皇后共享,这比先前的“二圣临朝”更进一步——至此,李治重整朝政、遏制皇后的努力完全失败!

    媚娘重重叩首,无比诚挚道:“圣意如此,妾岂敢违命?”趴倒在地那一刻,她已忍不住露出微笑。

    咸亨元年闰九月,武媚以退为进,愈加巩固了自己参政的权力。但与此同时她也肩负了更大的责任,此时的大唐灾情严重、百姓疾苦,西有吐蕃之犯、东有高丽之叛、南有蛮人作乱,迎接她的不仅有掌权的快意,更有巨大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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