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掖庭
窥破真相是痛苦的,素来高傲的媚娘也陷入了迷惘。日月有常,四时从经,争权逐利勾心斗角,不知不觉她已年逾五旬,回首过往的一切,哪些东西是她真正拥有的呢?作为妻子,她并未获得丈夫真心;作为母亲,她与儿子闹得势同水火;甚至作为女儿她也同样失败,逼死异母兄长对不起父亲,自曝家丑对不起母亲。所做的一切除了带给她无限欲望和痛苦的皇后之位,她还拥有什么?
更可悲的是,她的苦闷无可倾诉。摄政的企图使她和李贤闹翻,李哲只知自己享乐,李轮和太平还只是孩子;后宫嫔妃都畏她如虎,根本不可能交心;外朝重臣视如仇雠,就算是北门学士和她超升的那些官员甚至亲侄子武承嗣都只不过是以利相结罢了。没朋友、没亲戚,人活到这份上还不够失败?
无论多痛心,日子总要照样过,只是媚娘脸上那偻从容的微笑不见了。时隔半个月,商讨战事的朝会再度举行,李治的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当殿宣布因边事困扰停封中岳,并公布了他挑选的主帅人选——洛州牧、英王李哲为洮州道行军元帅,统工部尚书刘审礼等十二总管为南路军;并州大都督、相王李轮为凉州道行军元帅,统左卫大将军契苾何力、右武卫将军豆卢仁业等为北路军,两路并进与吐蕃决战。
朝堂再度哗然,上至宰相重臣,下至八九品小官,所有人都躁动起来——当然李哲、李轮只是坐中军帐,实际作战的还是契苾何力、刘审礼等人。但皇子领兵乃是朝廷大忌,败则有性命之虞,胜则声望大增威胁储位,先皇李世民不就是例子吗?这安排明摆着就是针对太子李贤。
喧哗过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皇后。媚娘在帘中清清楚楚目睹了这一幕,望着一脸尴尬的李贤,望着面色铁青的郝处俊,望着怒不可遏的李义琰,还有幸灾乐祸的裴匪舒、王德真等人,她忽然笑了,这笑带着一丝绝望——跟我有何关系?这主意是你们皇帝自己定的,你们跟他算账啊!好好好,反正我身上的是非够多了,不在乎再添一条,任凭你们怎么想吧。
群臣当然要劝谏,李治当然要拿出理由,说了一通皇子们应多加历练的托词,当然还要言明这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想法,与旁人无干;群臣当然不会信,当然还要一再劝说,最后李治当然“不得不”收回成命,一切都仿佛是让权之事的重演。媚娘始终一语不发,静静望着李治,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解释,看着他赌咒发誓表态,看着他无可奈何的神情,却将李治的内心瞧得清清楚楚——前番假装让权,发觉贤儿声望甚高,于是你堵完我的嘴又翻过脸教训贤儿,拿哲儿、轮儿领兵来吓他。而且即便你坦言是自己的主意谁也不会信,到头来百官都以为我挑拨是非。你借我压贤儿,又借众意来限制我,这一手玩得不错嘛!
一场闹剧般的朝会结束,李治竟还满脸无辜对她感叹:“朕不过想让哲儿他们做点儿正事,怎么群臣都不理解呢?”
媚娘心灰意冷,没兴致跟他争辩,只淡淡一笑:“也不怪他们,如今许多事连我也不能理解……”
此事过后没两天,李治宣布晋升李义琰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对啊,打完巴掌喂个甜枣,光来硬的也不行,不能和李贤闹僵。又过两天他又做出决定,升高智周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对,这高智周虽然学问很好,却是个唯命是从的老实人,既然添了个太子一派的宰相,就要再添个他能掌控的,这样才能继续平衡下去嘛!
媚娘全看明白了,这个病夫从头至尾都在玩权力制衡的把戏,而回溯当年的李义府和上官仪、许敬宗和许圉师,一切恩怨又何尝不是李治在推波助澜?原来媚娘还抱有一丝幻想,想寻个恰当的时机与李治推心置腹,现在看来只能是对牛弹琴。这个男人除了他的皇权还在乎什么?天下至亲者,夫妻也;至疏者,亦夫妻也。
此后媚娘再未对朝政提出半点意见,似乎对一切失去兴致,只剩日复一日的混沌蹉跎。由于李治的犹豫,与吐蕃决战的统帅人选一直没选定,战事一拖再拖。好在令狐智通等将严守边关,刘仁轨又在洮州(
今甘肃临潭
)组织兵马,继而朝廷增派裴行俭赶往协助,总体上守有余而攻不足,噶尔钦陵死缠烂打啃不动边疆重镇,又恐唐军反扑,留其三弟噶尔赞婆率精锐部队转攻叠州(
今甘肃迭部县
),自己督率大军带着劫掠之物撤退,边关风波暂时平息。对媚娘而言,她心路上的波折却远没有结束,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已至深秋九月。
长年累月勾心斗角,媚娘早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在宫苑中游逛了,这一天心血来潮,她在朝会后信步而游。肃杀的西风吹谢满园鲜花,太液池只有凋残的荷叶,龙首山仿佛笼罩在一片哀婉中,时而凉风袭过,卷起枯萎的木叶飞向遥远的天际。范云仙很适时地将大氅裹在媚娘肩上:“娘娘,天冷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媚娘不语,似乎漫无目的地信步向西而去,渐渐行至麟德殿前。北门学士每日都在这边伺候,近来不见皇后,众人心中甚疑,尤其元万顷,早有些按捺不住;听守门宦官禀报,忙不迭从偏院跑出来:“请娘娘安,诸书皆已修成,接下来臣等……”
哪知媚娘竟未加理睬,径直朝着右银台门而去。范云仙虽猜不透她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却也晓得她心情不佳,又不敢阻拦,只能谄笑道:“已过午时,午膳已备好,娘娘还要出宫吗?”
媚娘随口道:“好久不曾涉足西内,我想回那边看看。”
“奴才这就备车……”
“不必麻烦了。”说罢她已当先迈出宫门。
出了右银台门,正对面是与东内蓬莱宫一般高的宫墙,而墙的另一边便是东宫。媚娘转而向北,沿着东宫北墙根向西而行——她也曾想过与李贤和解,但时至今日她早已忘记该如何做一个慈母了。低头从来不是她的作风,况且还是向自己儿子低头,更何况即便李贤能释怀一切,谁能保证那些宰相以及左右小人不继续构陷离间?事到如今,实属骑虎难下,早已出现裂痕的母子情义恐怕再也难以弥合了。
她紧贴着东宫墙根,一边走一边抚摸着那略带斑驳的高墙,不多时已至东宫正北的玄德门。大门紧闭着,门楼之上率卫林立,虽比不上皇宫大内,却也格外威严;墙内却隐约传来一阵少年的欢笑声,不知李贤是否正与近侍、户奴蹴鞠嬉戏。媚娘怅然一笑——春宫的欢笑何等熟悉,却又何等虚幻缥缈,曾经李建成、李承乾、李忠、李弘也都有自己的快乐时光吧?从古至今最危险的差事就是太子,大唐定鼎传了三代,而或死或废未能承继大位的东宫之主已有四位。
突然,媚娘心中迸出一丝邪念,或者可说是一线希望!但她自己都觉得这想法既险恶又不切实际,不愿详思便继续前行,直至来到一座更雄伟、更高大、更壮观的门楼前——玄武门。
虽说事先没接到禀报,但守门将士听到范云仙宣号,自然不敢把皇后拒之门外,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紧闭的皇宫北门敞开了。就在大门豁然洞开的那一刻,始终在宫墙外徘徊盘旋的西北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入口,众人只觉背后仿佛凭空出现一只无形的巨手,把他们推进了玄武门。
媚娘被大风吹得紧走几步,待到狂风稍止已身在门洞之中。虽说她曾无数次出入这座宫门,但每逢经过这里还是感觉阴森森的,因为是北门,每逢秋冬季节此处都伴随着狂烈的呼啸声,宛如厉鬼号哭。常有人私下议论,说这是李建成、李元吉的阴魂作祟。相较方才东宫墙内的欢笑,这里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生与死、乐与悲近在咫尺,这便是宫廷,对于男人如此,对于女人亦如此。
相较蓬莱宫的山麓景致,平坦空旷的太极宫更显怆然,或许是帝后常年不在此居住的缘故,承香殿、昭庆殿、相思殿等楼台殿阁皆似蒙尘一般,灰蒙蒙的。海池宛如一汪乌涂涂的死水,狂风都吹不起一丝涟漪。遥望这一座座殿宇,媚娘不禁忆起与王皇后、萧淑妃争宠的岁月——为除掉对手她大施毒计、不择手段,然而现在想来她又比那两个失势而死的女人幸福多少呢?
媚娘沿着金水河缓缓前行,绕过昔日灯火辉煌现在却门窗紧闭的延嘉殿,来到千步廊。这条长廊直达嘉猷门,是沟通掖庭与皇城的通道,更是一条光阴的通道,沿着它走下去媚娘就能回溯到四十年前,那时没有大名鼎鼎的武皇后,只有年仅十四岁的小才人武媚。
西内空旷,掖庭更不消说。但凡稍有头脸的宫女、宦官都已迁居东内,留下的与其说是宫人,还不如说是皇家奴仆。守卫嘉猷门的是两个无精打采的老宦官,明明皇后一步步朝他们走来,却不知是年老眼花还是不敢相信,眯着眼睛瞅了半晌才颤巍巍跪倒:“参见……”
“混账!”范云仙乃宫中宦官之首,见他们怠慢当即呵斥,“来人啊,把这两个光吃饭不长眼的老东西拉到外面,狠狠地……”
“算了。”媚娘不耐烦道,“一把年纪的人,何必为难他们?”
范云仙当然不敢违抗懿旨,却也不肯轻饶:“还不谢娘娘开恩?给我掌嘴自戒!”
“多谢娘娘……”伴着两个老阉人“噼噼啪啪”扇自己耳光的声音,媚娘迈步入掖庭,一股伤感油然而生——四十年前一切从这里开始,她的人生彻底改变了,但这里却变得更加落寞。且不说日益破败的院落屋舍,那些往来的宫女形容憔悴、表情呆滞,有些已早早生出白发,她们脸上分明刻着“绝望”二字。
昔日媚娘是这里默默无闻的一员,后来从先皇才人一跃成为当今天后,成了这里的骄傲,再后来又成了这里的噩梦。自她得势之后,莫说再没有其他女人能复制她的传奇,就连接近皇帝也成了攸关性命之事。然而媚娘并没什么于心不安的,宫廷就是你死我活的地方,若不想被别人奴役,就要先奴役别人!
然而今日媚娘第一次对这些女人萌生了恻隐之心。成如何?败又如何?这世界对女人而言似乎生来就是悲苦的。哪怕坐上皇后宝座,自诩撑起半边天,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握在男人手中。即便无病无灾平安一世,到头来富贵权势还是会随着皇帝逝去而终结,命运从来就不曾真的由自己掌控。所谓的山盟海誓,终究也是镜花水月,在权力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娘娘……”范云仙又一次打断了她的思绪,“再往前是旧日的内侍省,如今诸监使迁到东内,院内只剩一帮干杂活的,其中不乏朝廷重犯的妻女,咱还是回去吧。”
“唉!”媚娘轻叹一声——她之所以来掖庭并非怀旧,而是基于忧患之心。一旦李治逝去,自己的未来会怎样?固然身为皇后、太后不至于被打入掖庭,但寒宫冷院恐怕是难免了。想当初她不得志时曾经历过那种日子,可既为人上人,享过荣华富贵,已无法像从前那样甘受寂寥和落寞,这该如何是好呢?或许还有两条路可走,一则是死,先于李治撒手人寰,倒也省却无数烦恼;再者便是方才路过东宫时突然冒出的想法。以错就错,继续斗下去,斗倒贤儿、斗倒宰相,甚至斗倒李治,成为朝廷的真正主宰……可是那种情况有可能发生吗?
旧苑之行未能给媚娘带来任何安慰,反而平添更多烦恼,就在她转身回宫之际,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院内传来: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媚娘定住脚步侧耳聆听——这首诗她知道,乃上官仪所作。昔年上官仪刚刚拜相,一次在洛阳赴早朝时随口所吟。或许他不是合格的宰相,却是一名杰出的文人,寥寥四句便把洛河秋景勾勒得淋漓尽致。很快这首诗便被百官争相传颂,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作。不过上官仪获罪而死,他的诗自此成了禁忌,尤其在皇宫内绝少有人提及,今日是谁在那里斗胆诵读?
她忍不住好奇,转身迈入旧日内侍院。门内无人把守,也看不到任何景致,因为迎面插了许多竹竿,系着绳子,晾着布幔衣物。莫说帝后,就是嫔妃的衣裳也有专人料理,不会拿到这儿,此处晾的都是宫婢宦官之物,还有不少打着补丁。试想给奴才洗衣服的人又是何等身份?恐怕是宫中地位最低的杂役了。
疑惑之际媚娘又听到吟诗的那个声音:“娘,我背得可好?”虽不见人,声音不远,媚娘这才发觉是个女孩,嗓音还有些稚嫩。
继而又有个声音传来,自然是那女孩的母亲:“张弛有度、声情并茂,越发有神韵了。诗中的字都会写吗?”这是个中年女子,语气文雅、饶有耐心,仅从寥寥数语便可猜出她必是精于诗书之人,然而那温和的嗓音中却透着一股疲惫感。
“会写,我这就写给您看……”
“好。”隔了一会儿母亲又道,“我问你,‘长洲’为何物?”
“‘长洲’便是洛堤,三桥通洛河,是文武上朝的官道。昔日祖父便是驰马入宫门,即兴作出此诗。”
祖父?!这孩子是上官仪的孙女!媚娘依稀想起,当年上官仪被冠以谋反之罪处死,祸及满门,其子上官庭芝也判为死罪,儿媳郑氏没入掖庭,还带着个不满周岁的女娃,莫非就是这对母女?
正想及此又听里面郑氏道:“难为你从小就在这不见天日之地,竟还晓得东都风物。只可惜……”话说一半突然顿住,似乎觉得太悲了,让孩子听去不好,转而道,“你祖父和爹爹在天有灵,若知你读书识字定感欣慰……来,帮娘把这几件袍子晾上。”
不仅媚娘,范云仙也猜到这对母女的身份,宫中杂役是不能唐突圣驾的,更何况是获罪之人,他欲高声喝退;媚娘却摆手阻止,她想亲眼看看这对母女。
堂堂国母蹑手蹑脚,在悬挂的破衣烂衫间穿行,好一会儿才绕出“迷宫”,遂见那对母女正在不远处石阶旁——郑氏身穿一袭白衣,挽着衣袖坐在石阶上洗衣。她还不到四十岁,但常年劳作已令她未老先衰,面貌萎靡、身材瘦削,枯黄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垮垮梳了个髻,那双在盆中揉搓衣衫的手已泡得惨白,指节突兀,甚是扭曲;她身旁还堆着许多待洗的衣物,如一座山,衬托得她的身躯越发渺小。女儿在一旁,正往绳上晾衣服,因为背朝这边瞧不见相貌,仅看身段甚是婀娜,穿着普通宫婢的罗裙。女孩足畔有一片水迹,仔细看正是刚才吟的诗,原来因为缺少笔墨,郑氏便用湿衣服蘸水教女儿写字。
虽说生活惨淡至极,媚娘却感受到了一股温情,这感觉有些熟悉。她凝然伫立,静静注视这一幕,又见院落深处走来一名宦官,这是个没品阶的小使,也就十五六岁,粗手粗脚相貌平庸,挑着两桶清水。郑氏赶忙起身:“高公公,怎又劳您动手?本该我去的。”说着伸手欲接。
那宦官不放:“不、不妨事,我、我来……”在这里当差的自然不是什么露脸之人,这宦官似乎天生有点儿口吃,跟东内那群专会讨上人欢心的精豆子没法比。
郑氏见状,撸下衣袖为宦官拭去头上汗水:“难得你菩萨心肠,我们母女没少得您照顾,歇歇吧。”
“呵呵……”小宦官只傻笑了两声,放下挑子又拿起洗衣的木盆,要帮忙倒脏水。
“我来吧,你……”郑氏与之争抢,一抬眼间,恰好望见媚娘站在那里。
四目相对,郑氏先是一阵错愕,继而意识到站在那里的人是谁——她出身高贵,见识非凡,自然认识皇后的服色。杀夫破家的仇人近在眼前,不恨是不可能的。她黯然的眼中立时迸射出犀利的光芒,然而转瞬即逝,又化作从容之态,深深万福道:“参见天后陛下。”此言未毕,近旁传来“嘭”的一声闷响。
小宦官得知皇后驾临吓了一跳。他这等卑贱身份哪儿见过国母?又没有郑氏的冷静,一时间手足无措,慌得把木盆都扔了,溅了一身的脏水,狼狈至极;也不晓得该怎么见驾行礼了,仓皇跪在水中,把头压得低低的。范云仙本该追究惊驾之罪,但瞧他这副窘相也无心多管了,忍不住掩口而笑。
女孩也受惊非小,忙回头瞧,媚娘的目光立时被她吸引过去——这女孩鼻直口正瓜子脸,生就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颇具灵气;虽说那一对浓眉未加修整,却在钟灵毓秀之余更添了几分朴实,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偶然的碰面,女孩不免对媚娘雍容华贵的衣饰感到惊讶,那双无邪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欣羡,顷刻倥偬后她马上表现出与母亲一样的泰然,转而恭敬施礼。
好个聪明又可人的丫头——媚娘打量她半晌,又将目光移回郑氏身上:“你就是上官庭芝之妻?”
“是。”
“五姓之一荥阳郑氏族人?”
“是。”
“除了女儿,你在宫中可有其他亲属?”
“没有。”郑氏一个字也不多说。
媚娘当然感觉得到冷冰冰的抗拒之意,若是嫔妃胆敢这样敷衍,她早就下手惩治了;可郑氏是宫中身份最低之人,身处泥淖不卑不亢,这份骨气实在令人钦佩。或许是心境使然,媚娘极为难得地生出几分怜悯:“日夜劳作,还要拉扯女儿,教她学诗学字,也真难为你了。”
郑氏心道——这一切还不是托您的福?嘴上却说:“日子再难总要过,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母女顺天知命倒也安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说什么?索性逆来顺受吧。
“顺天知命”这简简单单的四字包含了多少无奈?媚娘心知肚明,也不再多言,转而问那女孩:“你多大了?”
女孩既从母亲那里学来见驾礼仪,当然晓得“天后”是何等人。可能是自小生活于困苦之中,她天生便有几分无所畏惧的胆色,面对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竟丝毫未露怯意,轻启朱唇微露皓齿,微笑道:“奴婢年方十四。”
“十四……十四……”媚娘向前走了两步,抓住女孩稚嫩的肩膀,怔怔注视着女孩的脸——太像了!实在太像了!当初她也是十四岁入宫,也是这般水灵清秀的模样,也曾倾心诗书,所不同者只是一为才人、一为奴婢。但更巧合的是,昔年父亲去世后她与母亲杨贞也曾寄元庆、元爽篱下相依为命,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今日此情此景,简直是她自己身世的重现。
“哎哟……”不知不觉间媚娘用力过猛,女孩竟被她捏疼了。
“娘娘!”母子连心,郑氏见此情形,方才的从容矜持全没有了,高叫一声,“请您、您手下留情……”沦落到这步田地,女儿已是她唯一的灵魂支柱,绝不能有失。
媚娘发觉自己失态,轻轻放开少女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虽被她弄疼,却也没觉得她有什么恶意,并不害怕,坦然道:“我叫婉儿。”
“婉儿……上官婉儿……”媚娘品味着这名字,瞥了一眼郑氏,越发多了几分赞赏——婉者,顺也,联想到他上官家的遭遇,这名字不无深意。而从这孩子的态度也可窥见,她并不了解自家与皇后间的恩怨。这正是郑氏高明之处,过去的一切已无法改变,何必再让孩子背负血海深仇呢?与其纠结前人旧怨,不如无牵无挂地活下去。哪怕当一辈子宫廷奴仆,也总比有仇难报、有冤难伸的滋味好得多。
媚娘心有所思——相较郑氏的超脱,或许自己的母亲并不算高明。她小时候被母亲灌输的是仇恨、是报复、是拼搏,再有便是反复讲述弘农杨氏已失去的富贵荣华。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幼小时受的教育造就了她的性格,也成就了她的今天,同时也带给了她无限烦恼。媚娘扪心自问,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切从头开始,她还会不会选择这条辉煌却荆棘丛生的路呢?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媚娘还在遐想,郑氏却已按捺不住:“娘娘!纵有千错万错,皆前人之罪,要打要杀奴婢领受,与婉儿无干。”其实一见到媚娘她的心就忐忑起来,她久闻媚娘处置仇家赶尽杀绝,王萧被废犹遭乱棒殴杀,无忌退隐不免被逼自缢,甚至有传言说武惟良、武元爽乃至贺兰兄妹也都死于其手。今日突临掖庭,岂会出于善意?郑氏暗自拿定主意,哪怕豁出自己性命,也要保全女儿。
媚娘情知她误会,却有心耍弄,并不点破,又对上官婉儿笑道:“方才听你诵诗,本宫甚是喜欢,可否再来一首。若诵得好,我定有赏赐。”
婉儿如堕五里雾中,她知道祖父和父亲身犯国法死于非命,但是母亲却从未详细讲述过其中内情,甚至连问都不许问。这会儿母亲紧张万分,仿佛这位皇后能吞了她们母女一般;然而在她纯洁的眼睛里,这个女人神态谦和、笑容可掬,全然不似恶人,有何可惧呢?她迟疑片刻斗胆道:“婉儿不敢奢望赏赐,但求娘娘恩准一事。”
“哦?”媚娘很诧异,“你小小年纪有何请托?”
“我娘很辛苦,婉儿若能讨您欢心,可否给我娘换一个差事?”
“婉儿……”郑氏见女儿与虎谋皮越发惊惧,但女儿的孝心又令她感动,只轻轻呼唤一声便哽咽住了。
媚娘左看看郑氏、右看看婉儿:“难得你还是个孝顺女。好吧,我答应你。”
“一言为定?”
“堂堂中宫之主焉能哄骗你这娃娃?只要你诗诵得好,从今以后你母女再不必吃苦受累,一切就此解脱。”
郑氏暗暗揪心——这是正话反话?一切解脱,不会是想要我母女的性命吧?
婉儿岂有这等心机?只知眼前之人能帮母亲脱离苦海,于是鼓足勇气,扮出满面笑靥,放开嗓音满怀深情地吟道:
花轻蝶乱仙人杏,叶密莺啼帝女桑。
飞云阁上春应至,明月楼中夜未央。
唯美的诗句余音未尽,郑氏已吓得面无血色——此诗名《春日》,又是上官仪所作,婉儿在无意间犯了大忌!
上官婉儿受母亲熏陶,会的诗很多,但她心目中最了不起的诗人仍是祖父上官仪,故而选了一首她最喜欢的祖父的作品。吟罢见媚娘一副出神的样子,丝毫不悟,犹自眨着大眼睛,笑盈盈问道:“娘娘不喜欢吗?”
媚娘呆立片刻,缓缓绽出一缕微笑:“喜欢。春应至,夜未央……果然是好诗。”说罢便揽住婉儿臂膀,“你随我走吧……”
“娘娘!”郑氏不知她要如何加害自己女儿,再也矜持不住了,伏倒在地苦苦哀求,“童言无忌!婉儿年幼无知,您万莫见怪。有何罪责奴婢一身领受,求您放孩子一条生路吧!我就是身坠地狱,来生做牛做马也感念您的恩德!”
媚娘也不忍再戏耍她了,方要点破,却见跪在水里的小宦官一跃而起,快步冲到自己面前。媚娘骇然——这奴才要作甚?变故来得太快了,众人根本来不及护卫,媚娘正欲躲闪,却见他重重跪倒在自己脚畔,死死抓住自己的裙摆,“求、求娘娘开、开恩……她母女不容易,是好、好人……您就、就饶……饶……”他本就有些口吃,帮人求情越发紧张,连句整话都说不出,索性也不说了,只是“咚咚咚”把头磕得山响。
媚娘初始还以为这是个狂徒,要不利于自己,却见他这番憨傻,忍不住笑起来,好几个随驾的宫女也跟着笑了。范云仙却笑不出——惊吓圣驾,还撕掳皇后的衣服,这是要造反呐?他怒冲冲闯上前,朝那宦官一阵猛踢:“狗奴才!你这是死罪!还不快松手?松手啊!”
那宦官口舌虽不济,却执拗得很,任凭范云仙踢打,就是攥着裙摆不放,似是只要媚娘不开恩,他就死不撒手。媚娘的笑容渐渐收敛——如此愚笨的人,竟会拼命做出越礼之举,对他而言这需要多大的勇气?然而就是这么个老实人,竟也以为我要对孩子不利,世人眼中我又该是何等歹毒不堪?宫廷内外畏我之威、贪我之利,其实又有几人真心仰慕我呢?
“都住手!”媚娘一声暴喝,那宦官吓得撒了手,范云仙也不敢造次了,“难道我会为难一个孩子?你们也忒小瞧我武媚娘了。”
郑氏虽见她神色凝重,却仍半信半疑——难道你没为难过孩子?李忠何辜?素节何罪?
诚然,媚娘不会因为对方是孩童就手下留情,但今日确实被婉儿和这首诗触动了——上官仪果真才高八斗、妙笔生花。春应至,夜未央,眼下的困苦算得了什么?我武媚娘的运势绝不会衰竭!
世事无常,际遇难料。媚娘做梦都不会想到,在自己心情最低迷之时竟从仇人的后代身上感受到希望。这对母女身在绝境尚不向命运低头,自己身处中宫之位,权势未失、威严尚在,何不可一搏?想来小时候她与母亲又何尝不是茫然无望,到头来不也熬到了今日富贵吗?怎么年纪越大越自疑起来?
面对天真无邪的婉儿,媚娘又忆起其祖父。昔日上官仪奉李治之命私拟废后诏书,千钧一发之际她得到消息及时赶到,面对突然出现并要求跟李治单独谈话的她,上官仪碍于儒家礼法乖乖退出,于是才有扭转乾坤之事;试想当时上官仪若放胆一拼,不遵懿旨,当面痛斥她失德僭越,坚定李治之心,那场废后事件又是怎样的结果?进则生,退则亡,成败利害都摆在眼前。不能看到希望再去坚持,而是坚持才会有希望!
“事到如今我已别无选择……唉!”媚娘如呓语般轻叹了一句,继而抬头凝望郑氏,“不过本宫可以给你换一种人生。我既已允诺婉儿,断无食言之理。自即日起你不用再干苦力,我向圣上进言,还你自由,放你出宫!”
郑氏在那一刻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真的吗?与其说是惊喜,还不如说是震惊,顿时瘫坐在地。
“不过,”媚娘话锋一转,“婉儿必须留下。我喜欢这孩子,想留她在身边,教她读更多书,将来封她为女官。”
“这……”郑氏有些犹豫。
媚娘明白她的顾虑,直言道:“不放心?这样吧,我武氏在皇城以西有大片宅邸,我叫我侄儿划一个小院给你,并授你腰牌。你就住在京中,若是想女儿就进宫来看看。”说罢又问婉儿,“我话付前言,这样安置你母可还满意?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上官婉儿自小为奴,受尽宫人的白眼,几曾遇到此等厚遇?况且皇后衣饰华美、举止端庄,简直就是画上的仙人,又言出必行、光明磊落,她幼小的心中顿生仰慕之情,方才还无所畏惧,这会儿竟自惭形秽,羞答答道:“若娘娘不嫌奴婢卑微……我、我愿意。”
“好孩子。”媚娘爱怜地抚了抚婉儿的鬓发,便如疼爱自己的女儿太平公主一般。
郑氏长出一口气——苍天不负苦命人,总算熬出头了。其实就算放她母女出宫,依旧是罪人身份,因为上官仪一案涉及前太子李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平反。婉儿顶着罪人之女的身份,即便拥有自由身也难觅乘龙快婿;反之若留在宫中担任女官,未尝不是好结果。可上官家的悲剧源于武媚,若说郑氏感恩戴德未免言过其实,但若说她丝毫不领情又太过违心。总之女儿是她唯一的亲人,既然有了归宿,过去的恩怨就忘了吧。
反倒是媚娘有些挂心,又朝郑氏喃喃了一句:“我善待这孩子,也算弥补圣上对你们上官氏的亏欠吧。”她说这话是由衷的——其实她武媚与上官氏有什么仇?当初授意上官仪草诏的是李治,事情败露拿人家当替罪羊的也是李治。“好事”全是李治干的,恶名却都是她来背,世事不能永远这么不公平。再不能这样委屈了,今天媚娘就是要自己做一回好人!
郑氏噙着的泪水终于滚落,大礼叩拜:“谢娘娘洪恩。”
媚娘大是畅然,回头瞥了一眼那小宦官,觉他生性纯朴,不乏可爱之处:“你又叫什么名字?”
“奴才高……延……”
“高延是不是?”媚娘即刻吩咐范云仙,“这是个好孩子,回头你跟内侍省知会一声,把他也领回去伺候我吧。”
哪知小宦官并不谢恩,兀自磕磕巴巴:“延、延……延福!”
“哦!?呵呵呵……”媚娘这才知他叫高延福,因太过紧张仨字竟说了半天,不禁笑弯了腰,竟弯腰抓住他手,亲自搀了起来,“问个名字,怎就怕成这样?以后跟随本宫要体面,别这么畏首畏尾。”又嘱咐范云仙,“告诉咱宫里那群猴崽子,莫欺负这孩子。”
“是。”范云仙口上答应,心里不以为然——聪明伶俐的崽子有的是,这小子又蠢笨又胆小,要他何用?
殊不知媚娘自有算计——物以稀为贵,这勾心斗角的皇宫里什么人都有,聪明的不老实,老实的又明哲保身,唯独又老实又有良心的人太少啦!这小子“资质”甚佳,把他带回去多加栽培,兴许将来是条有力的臂膀呢。
云开雾散,愁容尽褪。媚娘心志已定,又找回久违的自信,左手揽着上官婉儿,右手拉着高延福,说说笑笑回转蓬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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