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完成封禅嵩山的夙愿,李治一忍再忍,然而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他,入住奉天宫没几天,坏消息接踵而至——李治最小的弟弟、太宗第十四子李明死于黔州,竟然是自杀而亡!
李明之母杨氏本是巢王李元吉之妃,玄武门事变后被李世民纳入宫中;太宗晚年追悔前愆,将李明封为曹王,过继给李元吉以延后脉。由于他是太宗最小的儿子,未免偏疼偏爱,李治也对之极为优容,故而养成骄奢淫逸的性格;朝野本就对其多有微词,前番又因与李贤交往密切,落了个串通谋反之嫌,被降为零陵王,安置于黔州,由黔州都督谢祐监管。
黔州地处偏远,都督府下辖牂、夷、琰、庄等州皆是蛮族所居,隋末此地的土著首领谢龙羽趁乱割据,贞观三年归顺唐朝,授封夜郎郡公,族人子弟为官者甚多,谢祐便是其中之一。此人颇具才干,也甚得当地土人之心,但不免有些蛮族酋长的做派,性情暴戾野蛮凶悍,素来瞧不惯天生娇贵的中原贵族。他本就不喜欢李明这类人,又听闻朝中天后用事,故意促成李贤一案,于是对李明甚是刻薄,呼来喝去动辄辱骂,连起码的衣食都常常不能保障。李明自小娇生惯养、使奴唤婢,哪受过这等委屈?加之先前被贬到黔州的李承乾、长孙无忌、李忠又皆不得善终,李明以为自己终将不免,绝望之下投缳自尽。
李治得报嗟叹不已——李明再糟糕,终究是他的小弟弟,他就剩三个兄弟了,如今又死一个,怎能不悲?怎能不怒?盛怒之下李治将都督谢祐以下所有黔州官员一律免官。因道路遥远,只好将李明就地安葬,随即解除对李明家人的软禁,以其长子李俊袭零陵王,并授予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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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驾之职,又封其次子李杰为黎国公、三子李价为济国公,以示抚慰。
李明之死也给李治敲响警钟,高祖定鼎以来家族之内仇怨太深,细算起来李家四代人中罢黜、流放、被杀者甚多。仅以太宗的十四个儿子为例,李承乾、李泰、李恪、李佑、李愔、李恽、李明七人皆非善终,占了整一半;还有李宽、李嚣、李简三个未成年便夭折的,剩下四人中李治继承大位,李贞、李慎各居王位,屈指算来只一个赵王李福是正常病逝的,而且死时才三十六岁,细想起来何等可怖?宗室乃国之藩卫,多年内斗固然使皇权稳固独尊,却也削弱了自身羽翼。将来国家倘有动荡,或外敌入侵,或反民作乱,或有奸人欲行王莽、杨坚之事,积弱不振的宗室有能力捍卫李家统治吗?李治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于是又打算借这次封禅召集五位叔王、两位兄弟,将李显郑重托付给大家,便更加催促有司议定典礼。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吏部、太常、工部的不懈努力,封禅的准备终于完成,定于来年正月元日举行。李治悬着的心也总算踏实,只剩调养身体了。可是苍天似乎注定要与他作对,一次次击碎他的梦想,不停折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灵。永淳元年十月,距封禅仅一个半月的时候,东突厥发生叛乱了!
车薄敢为,别人不敢为?东突厥有个小部落首领名叫阿史那骨笃禄,因不忿阿史那伏念投降唐朝,率领十七人出走,一路招揽流散部众,聚众至七百余人,占据黑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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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并设立牙帐,自称颉跌利施可汗。更为可怕的是,阿史那骨笃禄身边还有一个厉害帮手——阿史那元珍。此人曾在单于都护府任官多年,熟悉中原风俗,尽知边塞虚实,举旗之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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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击得手,斩杀岚州刺史王德茂。此时朝廷处死伏念的恶劣影响开始显露,前番归顺朝廷的各部皆不心服,在攻陷岚州的激励下纷纷作乱,转眼间叛军便从七百人膨胀到十余万。
据说“骨笃禄”在突厥语中是快乐的意思,而他带给李治的却是痛苦,东西突厥起此彼伏相继为乱,按下葫芦起来瓢,何时是尽头?而依照落井下石的原则,吐蕃又要来趁火打劫了。吐蕃赞普器弩悉弄年仅十三岁,只是傀儡,军政大权握于噶尔氏家族手中。大相赞悉若得知骨笃禄造反喜不自胜,欲雪良非川之耻,又派俩弟弟分兵进犯,命噶尔赞婆取道北路,再攻河源军,噶尔钦陵走南路,入寇唐朝蜀地的柘、松、翼等州。
李治欲哭无泪,只要一准备封禅便有刀兵之灾,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诚如谶语所言“三度征兵马,道旁打腾腾。”难道这真是天命默定?是也罢,不是也罢,李治这次连性命都打算豁出去了,绝不会放弃。他仅是下令典礼暂时推迟,待战乱稍息还要举行,又向河源军增兵,诏左骁卫将军李孝逸领兵防卫蜀地。不过对于戡乱方面的将领,他和媚娘极为审慎——裴行俭死后,唐军拿得出手的大将更少了,论能力唯黑齿常之、程务挺、王方翼三人可膺此位。但是黑齿常之对阵吐蕃,须臾不可离开;程务挺资历尚轻,从未担任过大总管;王方翼更不要提,才刚升为都督,东突厥十几万的大阵仗远非车薄那几个部落可比。更何况李治现在急于抚平乱子、举行封禅,不想一拖再拖,他希望迅速结束这场战争。
关键时刻宰相刘景先主动为二圣分忧——刘景先乃故相刘祥道之子。刘家祖孙三代辅佐李氏,颇受器重,尤其刘祥道,曾主审李义府案、纠正诠选进贤黜庸,乾封元年封禅泰山时作为终献陪李治一同祭天。刘景先也才学兼优,以侍御史起家,升至黄门侍郎,不过他的资历比郭待举、岑长倩等人更浅,直至随驾到嵩山才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兼职宰相。
战事紧急,刘景先进言:“当年铁勒之叛,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威名播于大漠。何不再用此人?”
昔年薛仁贵破高丽、定铁勒,功勋炳然春风得意,却因大非川的一场惨败威名扫地,被罢免官职,在洛阳监造石窟。时隔数年百济与大唐翻脸,李治起复薛仁贵去平叛,惜乎三国一统大势所趋,他再度兵败伎伐浦,自此流放象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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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两年前册立新太子,大赦天下才解除罪罚,回到家乡闲居。二圣忆起他昔年的功劳,又鉴于战势,还有什么犹豫的?当即宣他入朝。
虽说御马奔驰甚快,乱局也在一天天发展,东突厥叛军取岚州后又迅速入寇并州、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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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围单于都护府。李治心急如焚,偏在这时又从长安传来薛元超的奏疏:
臣闻位隆载鼎,居之者匪易;业峻承祧,守之者为重。何则?天下之本,属在元良,历选前修,蔼寻往传。伏惟殿下画堂凝祉,幼彰岐嶷,雕宫诞睿,夙擅温文。大孝因心,不由于外奖;深仁植学,惟禀于自然……臣曲荷财成,滥蒙委任。霖雨之施,预于品物,邱山之恩,久越于涯。惧官谤,罔心灵,不揆謏闻,轻陈短见,庶同纤,同敢类涓埃。所冀增山之高,裨海之润,臣元超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这是一份谏书,长达一千五百多字,薛元超劝谏之人并非李治,而是太子李显。他在这一千五百字里不但列举了这半年来李显的荒唐行为,还引经据典大谈人子之道,甚至危言恫吓,由于言辞太激烈,不得不在最后自称“死罪死罪”,然而这样一篇字字泣血的文章仍不能唤醒李显。薛元超一筹莫展,只得将谏书原封不动转奏李治——我没辙了,你快管管你儿子吧!
李治攥着这份奏疏,双手不住颤抖,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朕好歹不算昏君,怎么养出个这么不争气的孩子?连嫡带庶八个儿子,随便哪个都比他强,为何最后坐上太子宝座的偏偏是他?难道朕费劲巴力都是徒劳吗?
他越想越生气,本就昏花的双目愈加模糊,只觉谏书上的字渐渐融化,仿佛变成了缕缕黑烟。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不仅毫无帮助,更觉天旋地转,那黑烟聚成无边无际的黑雾,将他包围吞噬,最终一片漆黑……
天皇失明啦!
奉天宫内顿时大乱,宦官宫女慌作一团,张文仲领着一群侍御医匆忙赶来,诊脉的诊脉、针灸的针灸、煎药的煎药,几位嫔妃急得直掉眼泪,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李治这次倒是不喊不闹,安安静静躺着——并非不急,而是病情严重,此刻他即便什么也看不见,也能感到强烈的眩晕,仿佛自己在一个黑暗无边的世界里飘荡。
媚娘冷眼旁观,见众御医忙了半个时辰仍无任何好转,终于忍不住开口:“痛快说吧,能不能医好?”
张文仲日日伺候在李治身边,这病到了何种情势还不清楚?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尽本分,他长叹一声:“不敢欺蒙娘娘,臣无能,已是爱莫能助。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媚娘催问。
“洛阳城中有位游医,精通针灸之术,手段异于我辈,他可能有办法。可是……”
“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张文仲施礼道:“启禀娘娘,那是个大秦(
东罗马帝国
)人,来洛阳是为习学我朝岐黄之术,似乎还与景教寺(
基督教
)有关,想要传播什么福音,他听说《诗经》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于是自称秦鸣鹤。此人医术甚是高妙,但来历不明,您能准许他入宫给天皇诊病吗?”
媚娘固然存了异志,但是夫妻相伴三十年,弃李治于不顾她还是干不出来,决然道:“事到如今甭管什么大秦大楚,哪怕有一丝希望总要试试,快去请吧。”
天后肯做主,张文仲不再有顾虑,当即点了好几名宦官、亲卫,并请卫尉卿王及善一同下山——王及善乃先朝勇将王君愕之子,如今已年近七旬,此人干才不出奇,但性情憨直格外忠诚,故而李治任命他为卫尉卿,准其带刀护卫在身边。张文仲此去虽是奉诏,却也不便以势力压人,带这位三品老臣同去,是为了表示尊重。
两人快马驰往洛阳,仅一天一夜之隔,次日午间便将秦鸣鹤带回奉天宫。当这名景医走进天皇寝殿时……
事态紧急张文仲来不及教他见驾之礼,但他自有一番礼节,单膝落地一手抱胸:“外臣参见二圣。”他说话虽然音调不正,但勉强能听懂,也知道李治、武媚并称二圣,足见对大唐的语言文化下过不少工夫。
李治两眼一抹黑倒还罢了,媚娘却瞧得直眨么眼,好半天才道:“免礼……先生能医好天皇的风疾吗?”
秦鸣鹤已在路上听张文仲讲述过病情,答道:“究竟何为风疾,臣也不大了然,似乎非短期可愈……”
媚娘一听就泄气了——费半天劲请来个废物!刚要发作,却听秦鸣鹤又说:“不过臣或许可使天皇复明。”
“那也甚好!速请诊治。”媚娘一时激动,竟连避圣讳都忘了。
说来也怪,这景医走近龙榻并不为李治诊脉,却撩开床帐,屈身扒开李治的眼皮,低头看了又看。皇帝的眼睛岂是随便翻的?若宫中御医有这样出格的举动早就擒拿下狱了,媚娘见他是个外国人也不便计较,只在一边皱着眉头瞧着。
过了半晌秦鸣鹤骤然起身,一脸欣慰道:“可矣。臣必能使天皇目疾缓解。”
张文仲有习学之意,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仔细观察,听说竟然有办法,忍不住追问:“怎样医?”
秦鸣鹤在李治额上比比划划,用他那磕磕巴巴的汉语解释:“血积淤于这里,压得眼睛看不见。用针刺这里,让血……”
“大胆!”媚娘没听完就急了,“你一介外邦之士敢在大唐天子头上刺针,其罪当诛!”
张文仲多少听明白了点儿,忙帮着辩解:“秦先生没有恶意,他是想把风毒刺出来,天皇才能……”
“胡言!”媚娘不懂深奥的医理,只觉这是无比凶险之事,“物若反常必为妖。我看此人图谋不轨,有刺王杀驾之心。”
“我抗议!我不是妖魔。”媚娘的话似是触到了秦鸣鹤的禁忌,他顿时大喊大叫起来,“我是好人,是弥赛亚的使者!”
“好啊,不打自招。”媚娘直咬银牙,“连指使之人都说出来了,还不是图谋不轨?”
“臣虽外邦之士,亦知人命关天的道理,我可以发誓。”秦鸣鹤举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继而双臂抱胸,满脸严肃道,“阿斯克勒庇俄斯(
古罗马医神
)在上,鄙人敬谨宣誓,无论至于何处,无论男女尊卑,尽我之所能,解病者之所苦,并检点吾身,不为堕落、荼害、谋杀之举。倘守此誓,愿神祇降福;苟违此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希波克拉底誓言》
)
媚娘不知他拜的什么神、宣的什么誓,但他的虔诚肃穆却是显而易见,那神情就跟自己礼佛时一样,“天地鬼神共殛之”又是何等的重誓?她思忖了一会儿,低声道:“好吧,可以让你施术。”
哪知秦鸣鹤一转身,从药匣中摸出一根银针,又把媚娘吓一跳:“不行不行!”原来他的针比张文仲所用大得多,又粗又长,这样的针插进脑袋,还不得刺穿颅骨?
张文仲连忙解释:“陛下勿惊,秦先生所行针石之术与臣不同。臣之针灸行于气穴,秦先生之针用于放血。”
“放血?”媚娘更急了,“血乃人之本,岂能弃之?昔日胡国公秦叔宝身经百战,屡受重伤失血过多,故多病早亡。这绝对不行。”
“两者不同也!秦叔宝本身没病,而圣上……”
“本身没病尚不可失血,何况天皇病弱之身?”
“非也,圣上是血太多……不!血瘀于眉上,所以双目……倒不是睁不开,是、是……”张文仲一知半解,怎么也解释不清;秦鸣鹤心里倒是一清二楚,但他用汉语表达不出来。俩人连说带比划,急得满头大汗。
这时李治慢悠悠开了口:“媚娘,就让他试试吧。反正……唉!”反正已经病成这样,死马当活马医吧!
“陛下的抉择是英明的。”秦鸣鹤施礼道,“希波克拉底(
古罗马名医,体液学说和放血疗法的开创者,被西方尊为“医学之父”,著有《希波克拉底誓言》《箴言》,规范医生的职业道德
)曾言‘机遇诚难得,尝试有风险,决断至可贵!’陛下不愧是大国君主。”说罢伸手招呼一旁的宦官,众人莫名其妙,但天皇都允许了,只能听他安排。
秦鸣鹤命众人把李治搀扶着坐起来,架住双臂别动,稍稍低头,叫高延福手捧银盆跪在李治面前。然后他伸手在李治额头摸了摸,确定一处位置,还屈指弹了两下,继而迅速用大针一刺——殷红的血柱喷射而出!
“啊……”殿中婢女吓得尖叫起来。
“肃静!”媚娘一声呵斥,“都给我出去。”但那汩汩的浓血喷涌不绝,落在盆中哗哗有声,她瞧着也瘆得慌,赶紧将目光移开。
几位搀着天皇的宦官却躲不开,都把眼闭上。高延福举盆接血,早吓得浑身颤抖,手里银盆直晃,料想天皇睁眼看到自己额头喷血,还不得吓晕?他天性纯良,赶紧嘱咐:“陛、陛下,您千万别睁眼,不要看……”虽是一片好意,却有些糊涂,若能看见还放血干吗?张文仲也提心吊胆,景医是他引荐的,倘若有个一差二错,秦鸣鹤自是不免,他又岂能独活?
媚娘眼睛虽不往那边瞅,心却一直揪着,手都攥出汗了,等了好一会儿那哗哗声仍不停,不禁喝问:“够了没有?”
秦鸣鹤不答,只是低头注视血柱。刚开始那血柱很粗,喷血如箭射一般,似乎还有些黏稠,渐渐地变细变稀,颜色也越来越淡,到最后已喷涌不远,顺着李治的额头流淌下来。秦鸣鹤早准备好一块洁净的麻布,擦去血迹捂住针孔,从怀里掏出根牛皮绳便要缠,一旁的张文仲却道:“让我来吧。”说罢拿出个小瓶,倒出些黄褐色的粉末涂在创口,血竟慢慢止住了。
秦鸣鹤啧啧称奇:“那是什么?”
“龙骨散。”张文仲小心翼翼敷好药,搀李治躺下,又盖上被,这才战战兢兢问,“陛下睁眼瞧瞧,能看见吗?”众人都围拢过来,紧张地望着这一幕——只见李治微微偏头,睁开迷离的双目,茫然恍视着殿内情形。
“看、看见了……朕看见了……”
所有人都松口气,众宦官如释重负纷纷坐倒在地,媚娘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高延福见天皇复明,唯恐他瞧见那一大盆血,忙不迭端出去,秦鸣鹤却只顾研究那瓶唐人的止血药。张文仲仍不敢疏忽,抓起李治的手腕仔细摸了摸,紧蹙的双眉慢慢绽开:“这便好……这我便能继续用药……不过……”不过也仅仅是维持而已!
李治虽然复明,仍觉头昏脑涨,视力又比失明前差许多,看谁都恍恍惚惚的。然而重见天日已是万幸,还能妄求什么?只能躺在那儿默默叹息。
媚娘一段佛经念罢骤然起身:“秦先生,你救驾有功,本宫决定留你在宫中,封为尚药奉御!”
这份恩典实在不轻,尚药奉御是尚药局首脑,御医的最高位置,正五品下。这个大秦景医仅凭一次手术便可跻身通贵,与张文仲平起平坐。秦鸣鹤却摇了摇头:“皇家若有所需,臣招之即来,但臣还有自己的使命,不愿为官。”
张文仲知道天后的脾气,唯恐她生气,也跟着解释:“秦先生是出家人,还要讲经说法四处云游。”
“哦?”媚娘不免失望,却也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内殿;不多时又走出来,怀里抱着七八匹彩缎,气喘吁吁道,“先生虽不愿为官,本宫也必重谢。我一介女流只能抱得动这些,这就责令中书,赠先生彩绢百段,回洛阳去领吧。您是上天派来搭救天皇的,怎么赏赐都不为过。”
秦鸣鹤听媚娘说自己是“上天派来的”,不禁喜形于色,当即跪倒:“皇后肯布施,是鄙人莫大的荣幸。臣一定拿这些钱救死扶伤、广播福音!”
张文仲为表感谢亲自送他出宫,并以龙骨散(
载于《外台秘要》
)配方相赠——两人交流东西方医术,颇能互相印证。
殿内安静下来,媚娘坐在龙榻边刚安慰李治两句,又见范云仙风风火火跑来:“薛仁贵奉诏急驰,已来到嵩山。”媚娘起身要去接见,李治却一把拉住她手:“不!朕想亲自见他一面,有话嘱咐……”
不多时薛仁贵就在刘景先的陪同下走进寝殿——昔日白袍小将如今已七十高龄,须发皆白,个头也比年轻时矮了一些,穿着朴素的布衣。虽然腰腿还算灵便,却有些驼背,再无当年的气魄。一则年纪老迈,再则多年流放生活已把他的锐气消磨尽了。
但是薛仁贵对大唐的忠贞是从不曾改变的,他望见李治的那一刻大为惊骇,跪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这是天皇吗?是我在万年宫救下的那位年轻天子吗?萎卧在床、瘦弱憔悴、两腮凹陷,好好一个人怎么病成这副模样!
媚娘忙道:“老将军莫哭,天皇才好一些。”刘景先也抚着他的背好言相劝。
李治找他不是叙旧情的,开门见山道:“突厥作乱,朕需要你。”
“臣……只怕……”薛仁贵心下凄然——他料到二圣急急忙忙找自己准是为平叛,但他年已七旬,多年未上阵,又在岭南染一身病,恐怕打不了仗了。可天皇病成这样,满心热忱把自己找来,怎好让其失望?
李治虽瞧不清薛仁贵现在的模样,也知道他心中必有顾虑,强挣着偏过身子,探手道:“爱卿,来……”媚娘怕李治从床上跌下来,忙托住他肩膀。
“陛下保重。”薛仁贵以膝代步跪爬到龙榻前。
李治有气无力道:“昔日在万年宫,如果没有卿,只怕我和天后全都丧身洪水了。当初平定铁勒、征服高丽,你功劳最多。可大非川之役,有人说你在乌海城下纵敌不击,没有救援郭待封,才导致最终失败,所以朕对你起了怨恨之心。”他开诚布公,把所有心结坦明,“时隔这么多年,那时的胜败已不重要。现今骨笃禄作乱,兵困并、云二州,西北之路几乎断绝。你既为百战名将,曾威震大漠,这时你怎能在家安然高卧呢?”
“臣不敢……不敢……”薛仁贵已泣不成声。
“唉!”李治紧紧握住他手,“朕知道你有难处,朕又何尝没有?咱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
“不!”薛仁贵连忙拭泪,“陛下万万岁。”
李治苦笑摇头:“华筵虽好终有散,吉利话不消说。朕记得你有个儿子,当城门郎的,叫……”
“薛讷。”媚娘依稀记得,忙提醒。
“对。”李治点头,“朕记下,将军为国趋驰,朕不会忘记薛家。让您这么一把年纪的人出征,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咱们既然身为帝国君臣,有些事一定要做,哪怕再难,哪怕结局已注定,也得坚持到最后一刻。”话说到这儿,他似乎不仅是在给老将军鼓劲,也是给自己鼓劲。
薛仁贵咬了咬牙,点头道:“陛下放心,赴汤蹈火臣之本分,臣一定为陛下平息祸乱。”
“好……好……”李治放心了。
媚娘亲手搀起薛仁贵:“老将军,天皇刚刚复明,身体还很弱。战事要紧,改日再来见驾吧。”
薛仁贵只得施礼告退,走到殿门口不禁惨然回望——年逾七旬的老将,病重垂危的皇帝,还有相见之日吗?确实,有些事责无旁贷,哪怕结局已注定,也得坚持到最后一刻。他把心一横,挺起腰杆提了口气,迈着坚定的步伐下殿离去。
这般处置太费精神,李治再度躺下已气喘吁吁,媚娘劝他睡一会儿,李治却连连摇头,还有件大事压在他心头——薛元超那份谏书!
“刘黄门……”
“在!”刘景先赶忙扑到御榻边。
“你替朕草诏,褒奖薛元超的谏书,而且明明白白告诉他,朕准他任意管教太子,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哪怕拿鞭子抽也无罪!朕只要他管教好太子,不然朕死也闭不上眼……还有,责令有司先行搭建封禅台,准备一切祭礼、金匮、玉牒,一旦平叛成功,立刻召集太子亲王举行大典。朕快等不及了……等不及了……”
刘景先咽口唾沫,重重应了一声:“遵命。”
直至此刻,李治依然苦苦念叨着封禅,然而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以他现在的状况已注定无法登上嵩山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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