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三、风云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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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风云际会

    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正当洛阳沉浸在一片改制革新的浪潮中时,遥远的扬州却平静如常。

    大唐天下三百余州,大多是南北朝以来逐渐划分出来的,唯少数几州历史悠远。传说夏禹治水后将天下土地分为九州,扬州即其中之一,《禹贡》有云“彭蠡既猪,阳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厎定。筱簜既敷,厥草惟夭,厥木惟乔,厥土惟涂泥,厥田唯下下。”然而这片泥沼贫瘠的土地自东汉以来日益勃兴,三国之孙权最先立国于此,后又有晋、宋、齐、梁、陈五朝更迭。相较北方五胡十六国的战乱,南方文教昌明、百姓乐业,富庶逐渐逾越北土。隋朝统一天下,杨广曾三下江都,以一条运河将扬州的繁华推向鼎盛。唐朝定鼎后,设立扬州大都督府,下辖扬、滁、常、润、和、宣、歙七州,还将其作为淮南道的治所。经过这些年的蓬勃发展,如今扬州已不仅是朝廷统治东南的重要城邑,更是商贾云集、物产丰富、文艺荟萃、佛道兴盛的大都市,不仅为关中贡奉粮食,还通过运河将铜器、丝绸、藤席、蜜橘等特产输送至大唐的每个角落。

    尤为难得的是,相较洛阳和长安,扬州在繁华之外更多几分安详和自由。天子山高路远,任凭朝廷有什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过好自己的日子才重要。故而在这皇位更替、大兴改制的岁月里,扬州依旧平静祥和,士农工商各司其业,除了城头的旗帜由红色换成金色,并无异样之处。

    适逢九月秋高气爽,正是郊游的好时节,不仅扬州本地人携妻邀友赏玩美景,就连过路商客、羁旅官员也纷纷出游。城郊的酒肆茶坊胜友如云、高朋满座,或诗或歌好不畅快。不过城西有一座酒楼,此时气氛却异常压抑。

    这是一座很出名的酒楼,称其为扬州最豪华的酒楼亦不为过,不仅装潢讲究,周遭好山好水更是一览无余。今天整座楼都被一桌客人包下了,开的是头等宴席,鸡鸭鱼肉、糖蟹青虾、芡羮莲藕、烧黄二酒,珍馐美味摆得满满的;可惜赴宴之人兴致不高,有的唉声叹气,有的低头愁思,有的蹙眉独酌,更有一人连筷箸都没动,独自倚着阑干,眺望远方默默吟诗: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吟诗之人正是骆宾王,此诗名曰《在狱咏蝉》,是他昔年贪赃下狱时所作。自裴行俭死后,他想尽办法攀结权贵,无奈首相裴炎对他不感兴趣,吏部诠选将他任命为临海县丞。一来骆宾王恃才傲物、自视甚高,二来又爱慕两京的繁华,怎甘心屈就一个偏远之地的八品县丞?干了不到半年就自称“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弃官而走。然而他哪是清心寡欲、甘老林泉之人?过了不久官心萌动,到处寻觅故友谋求起复。可惜他数次反复名声不佳,吏部早就对他不感兴趣,故而找了几位朋友都爱莫能助,郁闷之下来到扬州游逛,却在此遇见几个同样不得志之人。

    一首诗吟罢,骆宾王扭过头,望着席上一位年近六旬的长者,又不禁笑了:“时也!命也!我骆某人蹉跎半生,仕宦不过七品,今日竟有幸与朝廷重臣潦倒一处,也算三生有幸。”说着他走到桌边端起一杯酒,“唐兄,咱们缘分不浅,我敬您一杯。”

    “哼!”那长者瞥了骆宾王一眼,甚是不屑,却又无可奈何——此人姓唐名之奇,长安人士,他父唐皎曾任秦王府记室,是李世民的绝对心腹,贞观后担任吏部侍郎,死时追赠太常卿。唐之奇因是功臣之子,本身又颇具才干,原本平步青云,一直升到正五品给事中,不料却遭遇一场横祸前程尽毁。只因他任职门下之前曾任李贤的属官,李贤被废牵连甚重,竟把他也糊里糊涂囊括在内,撤职流放岭南;直至弘道大赦才回到中原,重新授官也只给了个括苍(

    今浙江丽水

    )县令。若在从前骆宾王这等人物怎配与他一起喝酒?如今虎落平阳,大半辈子的辛苦全白费,一切从头开始,心里岂能痛快?

    骆宾王见他不理睬自己,微然一笑:“同是沦落人,这又何必呢?”转而向另一人举杯道,“杜贤弟,你乃名门之后,又侍奉过潜龙,该不会也瞧不起我这寒微野客吧?”

    “嘿嘿。”那姓杜之人干笑两声,“名门之后、潜龙之臣?我如今已恶名远播,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喝喝喝!”说罢便举杯与骆宾王一碰,灌了下去——此人便是原先的东宫詹事司直(

    正七品上,负责纠察东宫官员和卫兵,类似于朝政的御史

    )杜求仁。他陪着李哲吃喝玩乐是实情,但指责他引导李哲荒淫则未免过苛,李哲本是浪荡子,何劳旁人“出谋划策”?

    杜求仁未尝没有报效朝廷的壮志,可赶上李哲那样的主子也实在没办法,故而他想把这位小祖宗哄高兴,将这几年对付过去,日后凭潜邸近臣的身份谋个好前程。无奈二圣放他不过,还是将其贬为黟县县令,以杨炯代替了他。不过即便外贬他也没死心,毕竟他把李哲哄得挺美,皇帝应该不会忘了,说不定哪天还会把他召回去;他抱着这一线希望痴心苦等,结果却等来皇帝废为庐陵王的消息,这下彻底没指望了。自己枉背佞臣之名也罢了,可悲的是辱没祖宗,洹水杜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隋朝一代考中秀才者仅十几人,他伯父杜正玄、父亲杜正藏、叔父杜正伦便独占三席,当年士林之人对他们杜家高山仰止,如今脸面全丢光了。凭自己现在的名声,这任黟县县令恐怕就是仕途终点,再上一步肯定没戏。杜求仁对前程彻底失望,索性公务都不管了,整日游山逛水排遣郁闷。

    骆宾王敬完这杯酒,又重新斟满,向今天酒宴的东道走去。相较其他几人,这位请客的东道年轻许多,还不到四十岁,他原先的官职也是最低的。然而在场诸人却推他为首,处处透着恭敬,他也丝毫不谦让——这皆因他家世高贵。

    此人姓李名敬猷,乃是英国公、太尉李勣之孙。他父亲梓州刺史李震乃李勣的嫡长子,在他总角之时就病逝了,祖父死后英国公的爵位由他兄长李敬业继承,但他因为是功臣之后也门荫为官,先当了几年亲卫,继而受任盩厔县令。惜乎他虽是将门之后,却远没有父祖的才干,是个纨绔公子,担任县令以来只知吃酒赌钱,一干政务都推与属下县尉,好在那县尉是个得力之人,万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故而朝廷明知他不称职,却抓不到把柄,又碍于他祖父的威名,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本来这种日子还可以混下去,不料绥州白铁余造反,事后天皇为防微杜渐下令核查关中所有地方官员,这下他蒙混不过去了,种种玩忽不法之举都被揭出来,立刻被免官。

    不过李敬猷也没把罢官当回事,他本来就没什么仕宦欲望,只想逍遥快活,反正家底殷实得很,哥哥又在朝中当太仆少卿,吃喝不愁万事无忧,乐得无官一身轻,越发酗酒赌博,到处风流快活。可惜这样的日子也没能过多久,很快传来消息,他哥哥李敬业因触怒天后外放为眉州刺史,最近又被贬为柳州司马,李敬猷终于乐不出来了——开罪那姓武的女人岂是闹着玩的?这样下去他们李家岂不是要没落?哥哥的高官显职没了,日后谁罩着他在外面作威作福?

    故而李敬猷探听兄长消息,来到扬州,请李敬业赴任柳州前过来盘桓几日,一来叙叙手足之情,二来也顺便商量一下日后打算。但他酒徒之性难改,又一肚子心事,绰起酒壶一杯接一杯灌,兄长还没到他已喝得半醉,若非身边有个老仆好言劝阻,只怕这会儿早溜到桌底下去了。

    骆宾王见他喝得醉眼惺忪,这杯也不必再敬了,仰脖自己喝干,把酒杯往桌上一拍,叹而作歌:“大道隐兮礼为基,贤人窜兮将待时,天下如一兮欲何之?”唐之奇听他竟以孔圣人自诩,越发不以为然。

    正百无聊赖之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骆宾王举目西望,果见远处奔来一骑,马上之人朝他们招手呐喊:“来了!英国公来了!”此人乃扬州士曹参军李宗臣,颇有几分才干,却与顶头上司陈敬之不睦,混得很不如意。以他的地位本来不易结交京城的高官,但这会儿众人尽皆失意,他倒充起豪横,凭手中之权没少照顾唐之奇等人,跟大伙打得火热。

    只这一声呐喊,楼上所有人都站起来,整理衣冠匆忙下楼,列队迎接——虽说李敬业一再贬官,毕竟英国公的爵位尚在,仍是响当当的名号,无论在朝中还是军中都有很大威名。

    过了片刻又闻銮铃声大作,驿道远处驰来两骑,是两个身高八尺、相貌凶恶的大汉,众人识得是李氏的两员家将韦超、尉迟昭,昔日曾随李勣远征高丽,充任护卫。紧随其后的是十几个皂衣骑马的仆役,一个个气宇轩昂、体格健硕,明显行伍出身,想必皆是多年跟随他们李家出兵放马的心腹死士;再往后才是一群步行的家童,护持着七八辆马车,载着各类家私物件。正当中有一匹高头大马,通体雪白,无半根杂毛,骑马者年近五旬,身穿锦衣、头戴武弁,生得身材胖大、形貌堂堂,一副浓密的长须散满胸膛,昂首挺胸睥睨四顾,正是世袭英国公李敬业。

    明明遭贬谪,竟还这么大的气派,到底是名门公爵啊!众人自惭形秽,都不由自主弯了腰:“卑职迎接来迟,望公恕罪。”

    “哼!”李敬业早识得诸人,苦笑道,“同为落魄之人,哪需这么多礼数?”说着跳下马来,把缰绳交与尉迟昭,昂首阔步上楼。众人紧随其后,李宗臣欲邀韦超、尉迟昭同往,二将却连连摇头,就在楼门口叉手而立。

    无须客套,李敬业理所当然坐了正位,李敬猷在他右手边,老仆依旧在旁伺候着,其他人互相推辞一番,尽皆落座。刚才的菜其实没怎么动,也招呼店家换新的,诸人都把酒满上,举杯齐敬英国公。

    一杯酒下肚,李敬猷询问兄长为何再度被贬,李敬业含糊道:“此皆小人作梗,不提也罢!”

    杜求仁现在全然不抱希望,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八成又是太后身边周思茂、周思钧之流构陷吧?”他最恨的就是周氏兄弟,若非这哥俩窥伺东宫,在太后耳边嚼舌根,岂能把他外贬?

    李敬业正没台阶下,连忙应承:“正是!”还手捻须髯道:“当今朝廷用人不明,小人集于朝堂,真社稷之忧也。”其实他第二次贬官完全是自己惹的,当初媚娘因王方翼路谒之事贬他为眉州刺史,不过给他一个教训。可李敬业乃名门之后,又身居高位多年,一向心高气傲,哪儿受得委屈?他在眉州专横跋扈,随意斥骂下属,对邻近诸州的同僚也甚是傲慢,加之所带家兵横行不法,终于被人告到朝廷,贬为柳州司马。柳州乃岭南贫瘠之地,一向安置犯罪的官员,落到这步田地即便日后仍能升迁,想回京城也希望渺茫了。

    不过时至今日李敬业仍无一丝懊悔之意,只有不忿。其实他扬名天下不仅靠祖荫,也曾自出手眼,早年他任梓州刺史时曾单人独骑深入敌营,化解了一场叛乱,天下谁不知晓?就连他祖父李勣也未必有这等胆色。论弓马膂力他可称勇将,自幼读书更是强爷胜祖,命运怎这般不济?他越想越觉憋屈,把账都算到媚娘头上——当初若非我祖父相助,你这狐媚子焉能入主椒房?如今得志猖狂目中无人,反把我一再远逐,岂非恩将仇报?

    他心中愤懑,不愿再提此事,转而问诸人近况。大伙都把各自情形说了,也是事有凑巧,竟多多少少都与太后有关。骆宾王乃是自己辞官,对整个朝廷皆无好感,一手把持朝政的武太后自然首当其冲,遂冷嘲热讽道:“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足见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是啊。”唐之奇极为难得地赞成他一次,“以我观之,武氏猖獗过于吕雉。吕后何尝废黜亲生之子?武氏不但废立,还逼死一个儿子。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武氏狠辣过于猛虎!她提拔亲党大肆改制,听说最近还将宗族数十人召至洛阳,皆授予要职……”

    “到底是女人!”李宗臣见识不高,还总爱插口,“一掌权就想起娘家人,我看她也没多大见识。”

    “你晓得什么?”杜求仁道,“汉之太后王政君遍任娘家外戚,王凤、王商、王根之辈相继掌权,势力日益做大,到头来便出了一个王莽,篡夺汉室天下。今武承嗣、武懿宗之流虽不济,但照这样提拔下去,焉知武氏门中不会出一个奸雄?”

    这帮人远离朝廷,其实并不了解内情,更想象不到媚娘是何等志向,不过是瞎揣摩,发泄胸中郁闷。酒入愁肠愁更愁,李敬业连饮数杯,更觉气愤难耐,拍案道:“武氏亲奸佞、远贤良,废黜儿皇独霸朝纲,分明是社稷之害!大好河山迟早毁在这妇人手中。”

    这话甚合诸人之心,既然大家皆被贬,自然尽属“贤良”之列,于是纷纷咒骂太后,什么“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最毒莫过妇人心”,李敬猷、李宗臣涵养不高,还吐出不少污言秽语。众人发泄一通,到最后骆宾王仰天而叹:“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度,兽不敢临。嗟哉武溪多毒淫!”

    随着这声慨叹,大伙尽皆沉默——是啊!虽知武氏是社稷之害,无奈或被罢官、或被远谪、或官职卑微,又能拿人家如何?那姓武的女人权势之大便如无可逾越的沟壑,只能望之兴叹。

    众人凝然无语,正低头喝自己的闷酒,忽听席边传来一阵笑声。大家举目望去——见站在李敬猷身后的那名老仆笑得前仰后合,雪白的胡须不住颤抖。

    这老仆看样子年近七旬,须发皆白,相貌猥琐,穿着一身半旧的粗布衣,并无特别之处。身为奴仆竟敢取笑主人和宾客,实在无礼至极。众人脸色都阴沉下来,李敬业重重咳了一声,问兄弟:“你身后是什么人啊?”他自恃身份不和仆人说话,想叫弟弟自己训斥手下。

    李敬猷早喝得脸色通红,大大咧咧道:“这位老兄便是盩厔县的县尉,遭我连累也罢了官。我见他一把年纪丢了俸禄,又没有妻儿孤苦伶仃的,便将他留在身边。将来三弟若能入仕,让他当个参谋办事之人,倒也相宜。”他们还有个小弟弟,名唤李敬真,年方二十尚未入仕。

    “哦?”李敬业闻听此言另眼相加——二弟是什么人他最清楚,除了喝酒赌钱、逞强斗狠,其他什么都不会,能把盩厔县治理得无可挑剔全靠此人,仅凭这点便须高看此人一眼。于是手指对面一张空位道:“既如此,老兄也请坐吧。”

    那老县尉笑而作揖:“我乃卑微之人,焉能与诸位同列?”

    “落地皆兄弟,何必骨肉亲?”李敬业惨笑道,“如今我们这些人又比老兄强多少?还未请教你贵姓高名?”

    “鄙人魏思温。”

    “魏思温……”唐之奇似有耳闻,“阁下莫非昔年曾在察院?”

    那人手捋白须道:“阁下果然博闻,我当监察御史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竟还有人记得。”

    在座众人闻言悚然——三十年前便官居监察御史,竟是老前辈!

    李敬猷更是大吃一惊:“咱们共事两载有余,您何以不言?我还以为您只是不入流的吏员,还以家仆相待,真真怠慢了。”

    “唉!”魏思温摆手而叹,“早年之事宛若梦幻,何必再提?”他起家曾是先帝首任太子李忠的僚属,后任监察御史,本来仕途平稳,却因废王立武改换东宫,遭牵连罢官,后又被他弹劾过的仇家陷害,网罗进长孙无忌一党,自此从吏部除名,永无进身之阶。这段往事是他毕生之痛,因为再不能做流内官,他当了半辈子九品小吏,从不向任何人提及过去。

    李敬业倒也懂得礼贤下士,当即起身抱拳:“舍弟多有得罪之处,望先生海涵,快快请坐。”

    “那便谢谢英国公了。”魏思温不再客套,欣然就座——说来甚是奇怪,他往桌边一坐,腰不塌、背不驼,方才的庸俗之气全然不见,手捋白须不怒自威,果真似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连当过给事中的唐之奇也没这般气质。

    李敬业重新审视此人,郑重询问:“方才我等议论国事,先生为何发笑?”

    魏思温毫不隐晦,开门见山道:“古人云‘行之,上也;言之,次也。咸无焉,为众人’。列位既心系社稷,就该见机行事挽救国难。徒在此坐而论道,算什么本事?”

    只这一句,就说得众人满面羞臊。尴尬半晌唐之奇才道:“先生所言极是,然则我等皆已贬谪,纵有庙堂之心,官职卑微手中无权,又有何能为?以微薄之力抗拒武氏,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哼!”魏思温一阵冷笑,“天下之事皆在人为,倘运筹得当,焉知不能一搏?昔日刘季,不过沛县一无赖,尚敢登高一呼铲除暴秦。何况列位皆名门子弟?”说着他双目炯炯望着李敬业。

    酒楼之上霎时格外宁静,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众人都暗暗品味着他那“一搏”的言下之意,越想越觉可怖。杜求仁倏然起身,一言不发踱至楼梯口,朝下张望——盯着点儿吧!这等犯忌讳的话千万别叫无干之人听去!

    饶是李敬业胆色过人,与魏思温对视片刻竟也败下阵来,低着头蹙眉独酌。魏思温见他不接茬,越发冷笑讥讽:“王夷甫口若悬河,到头来也是虚妄空谈,不及一介奴仆石勒。想来名门子弟不过如此,那些亡国受诛的公侯又有哪个不是名门之后?”话说一半站起身来,“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言,失言’。只怪老朽有眼无珠,今日看错人了。”略一拱手转身便走。

    “先生哪里去?”杜求仁忙阻拦。

    “游历四海,寻几个敢作敢为的真英雄!”

    李敬猷有头无脑,纨绔刁蛮又不受激,当即嚷道:“天下谁不知英国公之名?难道我兄弟还算不得英雄?”

    骆宾王无官一身轻,瞧热闹不嫌事大,竟也一旁吹风:“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殊不知东汉马援亦有论‘君择臣,臣亦择君’。有道得之,无道失之,此乃常理。”这番话一语双关,既说魏思温与李敬业,又暗喻李家与武氏的关系。

    李敬业抬眼瞟了一下魏思温,似想挽留又有些犹豫。魏思温老于世故,当即看穿他心思——想来他连刺史都不愿屈就,柳州司马不过是从六品地方佐官,须听命于刺史,以他的性情怎能位居人下?既不能屈侍他人,又不愿放弃功名,除了造反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魏思温半生潦倒,不忿朝廷已久,但他知道举兵要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顺着楼窗手指扬州城,勃然变色道:“武氏改旗易帜,其心昭然若揭,必欲迁龟鼎于自家。但凡食我大唐禄米之士,人人得而诛之!公之一门沐浴皇恩,当此大义之时不敢勤王锄奸,徒受一女子欺凌,岂能称得英雄?况武氏之为皇后,得益公之祖上。谁不知当初李勣一句‘此陛下家事’奠定乾坤?将来李唐基业若被武氏所篡,公之祖上无异于祸国罪人!公若得幸于武氏或有一时之富贵,然仕途不济受逐岭南,无秋毫之利,反落一身污秽,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李敬业被他戳中痛处,不禁变颜变色,却攥拳叹道:“只恐力不及也……”这算是暴露了一丝心迹。

    魏思温见李敬业心志尚不够坚定,其他人也皆有惧色,于是走回桌边,拍着唐之奇肩膀道:“阁下方才之言甚是,武氏便如前汉之王政君,外戚遍及朝堂,迟早要出一个王莽。然则有王莽,必有光武,必有云台二十八将,挽狂澜于既倒,使三光昏而复明。”

    唐之奇蹙眉喃喃:“先生欲使我等为云台之宿?”

    魏思温不答,接着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可那光武帝刘秀并非汉武汉宣一脉,乃舂陵侯之后,且家道已衰,早年以耕读为业。事成之日谦称中兴,其实是别开天地自铸九鼎。”说到这儿他第三次直视李敬业,“公本姓徐,山东人也。因祖上忠贞有功,故赐国姓,录入宗籍。虽说公祖上起于瓦岗草莽,但已归入李氏,与皇室宗亲无异,故李家社稷亦公之社稷。以天下为己任,乃是当仁不让!”

    闻听此言,李敬业混沌的目光顿时明亮起来——这番话言下之意他品出来啦!

    其他人也都听懂了,却觉不寒而栗。魏思温环顾众人,露出一丝笑靥:“何朝何代无贤才?但有见识远迩、志量高低之别。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羊质虎皮终究难成大事,当此国难之时,为蛇为龙诸君自择。不过情势大过人,恕在下口冷,提醒列位一句,即便尔等心甘情愿俯首武氏,便能有咸鱼翻身之日吗?千载际遇便如电光石火,一瞬即逝。今日咱们相聚于此便如风云际会,若拖延下去朝廷责问尔等擅离职守之事,再想一处筹谋也不能了。为与不为,单凭诸君一语。”说着他目光落到骆宾王身上——他早瞧出来,就数这书生最狂,屡求幸进而不得,八成想出头都想疯了。

    果不其然,骆宾王当即跃起:“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不得九鼎食,便赴九鼎烹!我已沦落至此,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我干!”

    李敬猷没别的本事,就是有豪赌之胆,随即跟着嚷道:“不就是与那姓武的婆娘拼命么?有何不敢?”

    李敬业的心早被那句“当仁不让”说动,也欣然点头。

    唐之奇、杜求仁、李宗臣见此情景,不禁面面相觑——不错,情势大过人。从正五品门下高位一栽到底,今生还能爬回去吗?被天下指为误导太子的奸佞,还能指望翻身吗?跟上司闹得势同水火,还有可能晋升吗?大家都是逼到绝路的人,与其窝窝囊囊苟且偷生,不如豁出去干一场,成可为开国功臣,败亦不失为勤王志士!

    “好,我们也干……”

    魏思温料定他们有此抉择,早不声不响给所有人都满上酒,待三人心意一定,立刻举杯:“天下人杰莫过英公,三辈威名冠于当代,乃大唐之军神,我等当推英公为主。”众人齐举酒杯,无不赞同——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这些人以李敬业在朝廷和军中影响最大,而且也唯有他能组织兵马、统军作战。

    李敬业确有过人胆色,毫无推辞之意:“蒙列位不弃,敬业责无旁贷。此番举兵上为社稷扫除妖孽,下亦为我等富贵功名。饮下此酒便为兄弟,同生共死以谋大事!”他这番话甚是坦然,匡扶李唐固然重要,却更是为了大家的功名利禄。

    “同生共死以谋大事!”诸人齐声呼喊,魏思温的声音最是响亮——三十载仇恨积郁于心,早欲将害他一生悲苦的武氏斩尽杀绝,搅乱天下逞己之志。蓬头垢面含羞忍辱,将近古稀之年总算寻觅到几个可用之人,总算遇到良机,生死成败有何可惧?反了吧!

    一杯酒饮下,众志成城皆感畅然。李敬猷已有些迫不及待,当即嚷道:“列位不要再回任上,干脆随我兄弟去柳州,我再致书三弟,叫他把京中、家中的家兵仆童尽数带来。咱们先杀柳州刺史,再招募兵马大举北伐!”

    “嘿嘿嘿。”魏思温笑而摇头,“柳州蛮荒之境,当地土人焉能为我所用?此乃拙计耳。”

    李敬业见他谈笑自若,似是成竹于胸,索性直截了当问:“莫非先生已有筹划?”

    “道在迩而求诸远。”魏思温扬手一指窗外,“扬州乃淮南首镇,虎踞龙盘之地。北临青徐、南据沃野、西临中原、东接岱海,财富冠于东南,又有运河之便、江淮之险,进可攻退可守,以此举事岂不胜柳州十倍?”

    “是啊!是啊!”众人不禁叹服。

    李敬业却面露难色:“先生眼光可谓高明,但我手下不过家兵数十,即便都是百里挑一的骁勇死士,也难掌控偌大扬州城。”

    魏思温笑道:“明取自然不成,但奇袭可就说不准了。我自来到此地便内外打听,先前武氏曾派郭齐宗协防扬州,那厮乃一庸才,见废立之后并无异样,竟回京交差去了。现今城内兵马甚少,且久不临敌,实是外强中干。”说着他转而目视李宗臣,“贤弟官居士曹参军,掌州中诉讼刑狱之事。当窥伺良机,率猛士入府,诛杀长史陈敬之,再释放牢中囚犯,分发兵刃武装起来,那时英公凭借威名登高一呼,掌控扬州不难也。”

    “妙极!”李宗臣拍手大笑——他结怨陈敬之已久,自然乐得手刃冤家对头。

    李敬业没那么乐观,他知此计说起来轻松,真要实施恐不简单,杀陈敬之倒不难,但稍有不从之人走脱,求临近诸州发兵来救,那时立足未稳如何抗拒?不过事已至此,这已是上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斗胆一试。

    他们计议之时,骆宾王一直低头不言,这会儿突然抬头道:“我有一至交好友,虽身在京中,也久不忿于朝廷,或许能帮上忙。”遂将那人官职名姓说了。

    魏思温听罢眼前一亮:“此人当真也肯入伙?”

    “我若亲至洛阳诚心相邀,必能前来。”

    “哈哈哈!”魏思温仰天狂笑,“倘真如此,老夫已有成算。莫说区区扬州,整个江淮之地已是咱们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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