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业叛乱平定,王师回转之日自然少不得一番庆贺。媚娘甚是喜悦,亲自登临神都城楼,奖赏凯旋将士。
李孝逸本不擅攻战,但他虚心纳谏、从善如流,在黑齿常之赴援之前便将叛军殄灭,收复扬、楚、润三州,大大出乎媚娘意料。为了酬谢他的功劳,媚娘晋封其为吴国公、右卫大将军,并加从二品镇军大将军的武散官,这份荣耀足可与他父王李神通媲美。
副总管李知十晋升司膳卿,马敬臣、雷仁智、刘知柔等人皆有封赏,苏孝祥战死,赐其子为官。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魏真宰,他明为监军,实际上是剿灭叛乱的首功者,媚娘晋升他为神都洛阳的县令——这位出身寒微、年逾不惑才踏入官场的老书生,仅用了不到六年时间就当了天下第一县令,迈进五品显贵之列!
纳入表彰行列的还有忠臣义士,首屈一指的便是盱眙刘家,因为他们的英勇抵抗,阻止了叛军势力的壮大,为平叛争取了时间。其时刘行举年事已高,不愿再为官,召其子刘虔通入军府为将,刘行实、刘行瑜、刘行感也皆赐予官职,媚娘又派使者前往盱眙,以太牢之礼隆重祭祀刘伯英。扬州仓曹参军阎识微,洞悉叛党阴谋,逃出虎口奔赴洛阳报讯,升任兰溪县令,加授五品朝散大夫——此人乃世家子弟,乃先朝工部尚书阎立德之孙、丹青宰相阎立本的侄孙,其弟阎知微也在朝中担任监察御史。
润州遭难之际,尹元贞坚贞不屈慷慨赴死,追赠润州刺史,赐谥号曰“壮”。徐思文、刘延嗣也被官军从大牢中解救出来,随军回到洛阳。媚娘一见徐思文甚是欣喜:“卿知大义,不徇私情,真忠臣也!听闻敬业曾戏改你姓氏为武,朕看倒也相宜,今后爱卿就是我武家人啦!”说罢便晋升其为司仆少卿。武思文叩头致谢,心下却不免怆然——从姓徐到姓李,变回姓徐,现在又改姓武,弄得家败人亡,先父英公的陵墓被毁尸骨无存,纵然富贵有何可喜?
而对于同样顽强抗敌的润州长史刘延嗣,媚娘就没这么优待了,仅是口头夸奖一番,平调为梓州长史。之所以不升官,对外宣称的理由是他家族中有人与裴炎一家结亲,但这不过是借口,真实原因是刘延嗣乃当朝皇后刘氏的叔父,太后独揽大权,焉能让皇帝皇后在朝中有亲近之人?
除了奖赏当然还要罚罪,徐氏兄弟的家眷自然尽数被诛杀,媚娘派司宾少卿刘延佑驰往扬州,审判羁押在狱的徐敬业余党;通告天下各州各县,缉拿逃亡的徐敬真、骆宾王;并责令朝廷百官检举揭发,挖出与徐敬业、裴炎有关的更多叛党。无论如何这场叛乱风波总算过去了,天下人都松了口气,然而媚娘的警惕心并没有放下,对她而言还有个隐患不得不除……
此时在遥远的朔州,唐军还在与突厥对阵,因程务挺部署有方,先前的几次战役唐军皆胜;骨笃禄、元珍强攻不能夺城,撤退又恐程务挺从后大举追杀,已被拖在坚城下。现在只要等王方翼率部赶来,二将便可两路夹击大破突厥,甚至有望剿灭酋首收复失地。
可是预计的胜利并未迎来,反而降临一场灾祸。光宅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傍晚,一队从洛阳赶来的唐军逼近朔州南门,据禀报乃是左鹰扬将军裴绍业,奉太后之命前来助阵。确认身份后程务挺下令开城迎入,哪知这支人数不多的部队进城后竟直赴督府,将程务挺围困在大堂上,大宦官范云仙也从人群中冒出来,宣布太后手诏——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素与叛臣唐之奇、杜求仁友善,又与逆臣裴炎勾结谋反,立刻处死!
程务挺面对圣谕僵立当场,结交叛臣、参与谋反?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唐之奇曾是李贤的人、杜求仁是李哲的人,但凡是想在朝廷混的谁不得跟东宫搞好关系?只要曾和他们有交往就是叛逆,朝廷还有好人吗?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他俩曾替裴炎求情吗?但那也是为国家、为李唐社稷啊!此等强词夺理之罪焉能服人?
他高声呐喊:“末将不服!我广立战功、尽忠于国,岂能受此不实之罪?我要面见太后!”
范云仙冷冰冰道:“太后不想见您,也不想听您解释,唯请将军依诏伏法。”
不想听解释?我为国趋驰、战功无数,竟然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程务挺倏然醒悟,原来裴炎长期以来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李唐社稷要变成武家社稷,效忠李唐便是有罪啊!想清楚这点他渐渐冷静下来,却仍不甘赴死,向来杀自己的人恳求道:“既如此,末将不敢辞死,但求宽限几日……”说着这铁骨铮铮的将军竟向宦官跪拜,“容我打败突厥,杀了阿史那骨笃禄,洗雪耻辱再赴斧钺。这是我欠天下人的一笔债!若不平灭此贼,我死不瞑目啊!”
范云仙见此情形也不免动容——是啊!无论天下属谁,终究要捍卫疆土、保境安民,程务挺至死不失军人本色,不失为一条好汉!但他身为使者又能如何?轻叹一声:“将军壮志难得,但太后之诏不得违抗,此番胜败责任不在您,您就安心上路吧。”
程务挺悲愤不已,报国无门仰天高呼,发泄胸中的不平,然而一低头,瞧见横眉立目站在一旁的裴绍业,又不禁凄惨而笑——对啦!此人是裴行俭族侄,难怪太后单单派其前来,原来是借裴家之私愤!想来我当初争功陷害裴行俭,他也像我一样无奈悲愤吧!我既害人,怨不得别人害我,这也不过是该遭的报应而已。只可惜争来争去,到头来遭难的还是这个国家啊!
“范公公……”程务挺不再哀哀乞活,他流着眼泪握住范云仙的手,“劳您回去给张虔勖带个话,叫他千万别为我鸣冤,以后要竭尽所能侍奉太后,除了领兵宿卫别掺和任何事。这国家无论到何时不能缺将领,要为保家卫国而死,那样死得才值啊!”
“将军!”范云仙也不禁哽咽,“您放心,我一定告诉张将军。”
“好……”程务挺怅然点头,面朝洛阳方向双膝跪倒,怀着满腔的悲愤、痛苦、自责,引颈就戮……
与此同时正率部赶赴朔州的王方翼也在途中遭遇朝廷使者,获知自己已被撤职,并立刻被关进槛车——因他是王皇后近亲,媚娘早就耿耿于怀,这两年又在剿灭白铁余、对抗骨笃禄的战斗中与程务挺配合默契,据说私交也很不错,更是招了媚娘忌讳。如今既除程务挺,焉能留此后患?王方翼押回洛阳,即被冠以结交叛党之罪,褫夺夏州都督、太原郡公的官爵,自此流放崖州(
今海南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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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州依旧在对阵,可唐军失去两大统帅,已兵无斗志一盘散沙。而在他们对面的牙帐里,突厥人置酒高歌,他们最忌惮的敌将程务挺死了,没有死在他们的刀下,却死在唐人自己手里,真是不战而胜的大喜事。始毕可汗的伟业必将光复,当今天下再没有谁能打败他们……
两员大将一死一流,对抗突厥的战局陷入瘫痪,朝廷百官自然颇有非议,然而媚娘却懒得做任何解释,直至光宅元年十二月三十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她又破例举行了朝会,而且传谕京城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乾元殿上沉静肃穆,媚娘祎衣凤冠昂然端坐,自朝会开始便不发一语,她的目光透过那道几乎什么也阻挡不了的紫纱,顺着朝班从左到右、由远及近好一阵打量,似乎要把在场数百名官员逐个审视一遍。
面对太后冷峻的目光,有人坦然、有人畏惧、有人谄笑、有人目光游移、有人低头回避。许久之后媚娘才开言,那口气冷冰冰的:“朕知道此刻你们想什么。你们在想‘这个老寡妇临朝坐殿,又是封官,又是改制,也太不知进退,太不符合礼法啦!惹出这么大一场叛乱,还霸占着朝堂,她要折腾到何年何月?’哼!朕说得对不对?”
朝班一片死寂,没人吭声——不错!太后确实把大伙心中所想说出来了,可谁敢承认?
媚娘脸上闪过一丝微笑,缓缓起身,踱了两步又道:“朕不妨对你们实言相告,只要朕活一天,就要在这朝堂上立一天。朕不管什么祖宗礼法、什么历朝历代规矩,咱们今天就讲讲功劳、讲讲资历!”说着她绕过龙书案,一抬手撕下了那道纱帐。
群臣一怔,尽皆低头。
“你们是害怕还是迂腐?抬起头来,朕恕尔等无罪……抬头!”媚娘发出一声严厉的命令。
群臣不知她意欲何为,却又不敢不遵口谕,只得微微抬起眼皮,忐忑地注视着她。但见太后扬手拔去头上的簪钗,轻轻摘下凤冠,披散开长发——那曾是多么秀美的一头秀发,如今却已大半花白,宛如一块褪色的玄色锦缎。说来也怪,她平日精于保养,又颇加涂泽,谁也不曾感觉她老迈,然而这一刻露出白发,众人竟觉触目惊心,仿佛顷刻间她已沧桑了许多。
媚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梳子,一边梳理散乱的鬓发,一边冷笑道:“朕无负于天下,尔等知之乎?”
“无负于天下”这话不是一般人说的,唯有皇帝才能自称,常人谁敢“以天下为己任”?群臣不敢和她理论,唯有低沉地应了一声:“是……”
哪知这声回应方落,太后突然把梳子往龙墀下一掷,怒吼道:“朕事先帝二十余年,忧天下至矣!公卿富贵皆朕与之,天下安乐皆朕养之,尔等谁敢否认?”
百官悚然一惊,固然是被她怒气压制了,却也被这句话问得哑口无言——是啊!她虽是一介女流,但从进入天皇后宫那天起就已融入这个朝廷,先是与天皇里应外合斗倒了长孙无忌,入主椒房后又彻底打败了关陇一党,自从显庆六年天皇染上风疾后她就开始参谋政务,从麟德元年开始与天皇一同临朝听政。大唐平百济、定西域、灭高丽,哪场胜利背后没有她的推动?开科举、兴文教、封泰山,哪件大事没有她的筹划?现今哪个宰相的资历功劳可以与她相比?哪个官员的升迁、赏赐不曾经过她手?天下百姓哪个没分享过她的福泽?她半生岁月为苍生而谋,她满头青丝为社稷而白,无负于天下……这句话她完全当之无愧!
媚娘紧紧瞪视满朝官员,从他们的眼中她看到了慌张、惭愧、畏惧,她知道,不能给这些人喘息的余地,于是更进一步逼问道:“先帝弃群臣而逝,以天下托顾于朕,朕不爱身而爱百姓,不念己而念苍生!如今为叛为乱者皆出于公侯将相,尔等负朕何深?”天皇临终前确实亲口说了“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而且就凭他们夫妻共掌天下的情义,天皇允许她拥有的权力绝不止“兼取”二字,甚至早默许她在危急时刻专断一切。其实满朝文武谁心里都清楚,她今天堂而皇之站在这座朝堂上并没有什么错,可是软禁皇帝、提拔外戚、改旗易帜,莫说身为太后,这早就超越一个代君摄政者的底线,简直可与高欢、宇文护之流相提并论,甚至似乎已有篡夺李唐天下之心,难道这也是天皇李治所能容忍的吗?
媚娘何尝不明白他们的心思?她又向前走了两步,昂首挺立于龙墀边,宛如独面千军万马的大将,赫然道:“今日朕索性把话挑明,尔等之中可有顾命老臣、倔强难制而过裴炎者乎?可有将门贵种、能纠合亡命过于徐敬业者乎?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超过程务挺者乎?此三者,也算是人中豪杰,不利于朕,朕能戮之。尔等之中倘有自度可过此三人者,不妨速反,与朕一较高下!若不然,都给朕洗心革面恭顺听命,否则别弄得家败人亡,为天下人所笑!”
这算是彻底亮牌了——大唐天下已在我手,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能奈我何?要么乖乖听话,要么就是死路一条!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百官皆尽萎靡,许多身在朝廷大半辈子的老臣竟也吓得浑身颤抖,大气都不敢出。在这恐怖的沉默中,武承嗣笑呵呵走出朝班,躬身施礼:“太后养育苍生,草木禽兽亦知感恩。仁义过于尧舜,教化胜于佛陀,有济世之志、命世之才、悯世之慈、救世之功、淑世之慧、广世之仪,四海万民谁不效死尽节?臣唯太后之命是从。”
虽然又是带头逢迎的老文章,但这番话百官听来竟如五雷轰顶。永徽以来太宗之名必须避讳,武承嗣这两句话说了多少“世”字和“民”字?若是天皇在位,谁敢如此早就乱棍打出朝堂了。然而此刻太后却充耳不闻,兀自以挑衅的目光扫视着群臣!
世道早已变换,李氏的统治乃至尊严早就名存实亡,除了俯首称臣还有别的选择吗?僵立片刻之后,满朝文武尽皆屈膝跪倒,低沉地附和道:“臣等亦唯太后之命是从……”
结束了,天皇驾崩以来一切斗争都结束了!
媚娘终于稳操权柄,普天之下莫敢不从。散朝后她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乾元殿,不过跟在她身边的上官婉儿很诧异,因为她没像往常一样去武成殿处置奏疏,而是去了许久未涉足的贞观殿;且媚娘斥退了所有宦官侍从,独在殿内关闭大门,仅留婉儿一人守在门口。
婉儿甚感诡谲,正摸不着头脑,忽闻殿内隐约传来呜咽声。她奓着胆子从殿门缝隙朝内窥探——但见太后披头散发伏于龙床上,浑身颤抖泣涕横流!
“雉奴!我的雉奴啊……”
婉儿不敢多看,转身倚在殿门上,长出一口气——是啊!她应该哭一场了,自从天皇归天之日起她还未掉过一滴眼泪。三十余载的夫妻岂会无情?她并非不痛苦,而是烦恼权欲萦绕于心,无暇怀念往昔。现在一切危机都解除了,一切权力都到手了,一切祸患都铲除了,她终于可以安心哭她的男人啦!
这一刻媚娘凄凄惨惨泪流不止,与朝堂上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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