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二、怀义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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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怀义法师

    鱼保家无疑是个悲剧人物,他身为铜匦的制造者,反而成了这个东西的祭品。然而自从他血祭之后,铜匦仿佛真的拥有了灵性,它虽无声无息矗立在天街上,却散发出黄金般的光芒,默默召唤着世人的贪欲……

    自荐非人人皆可,至少得有一技之长才有资格向朝廷张口要官,上疏谏议更是非有真知灼见不行,申冤平狱乃自救之途,不是进身之阶,唯有告密人人皆可。鱼保家一案告密者受到重赏的消息不胫而走,最先勾起贪欲的便是满朝官员的家奴仆童。身为奴才每日卑躬屈膝、胁肩谄笑侍奉着主人,自然也晓得一些主人的日常交往,现在只要一张小小的纸条,就可以身登富贵,改变人下人的命运,何乐而不为?短短一个月时间,告密信塞满了通玄匦,那些曾经与徐敬业、唐之奇等人有过交往的官员都被揭发出来,哪怕仅仅是吃过一顿饭、说过几句话,也会被渲染成勾结谋反。更为恐怖的是,一旦卷入这桩谋反案,等待被告者的不是秋官、肃政台的查办,而是直接被送到索元礼主持的洛阳牧院。这个凶残的胡人设立了许多恐怖的刑罚,用铁箍套住囚犯的头,倘若犯人不肯招认,便往箍内钉木楔;或者用横木捆住犯人手足,再使劲拧转横木,他还得意扬扬地为这刑罚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唤作“凤凰晒翅”;有时还将犯人倒吊在房梁上,然后用磨盘穿绳,套在犯人头上……无数犯人脑浆迸裂、骨断筋折,被活活折磨致死。有些人为了死得痛快一些,只得违心承认谋反,但索元礼不会罢休,他还要穷究党羽,直至网罗进一大群人,才会最终定案。

    仅因牵扯徐敬业谋反一事,无数人头落地,那些当初被刘延佑宽恕的伪职官位,几乎尽数丢了性命,遭罢黜、贬斥、流放者更是成千上万。譬如前不久科举得中的年轻才俊张嘉贞,经吏部审核刚刚受任为平乡县尉,到任没一个月就因有亲戚“协同”徐敬业叛乱,连带被免官。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牵扯下,很快就有一个大人物卷入其中——正四品汴州(

    今河南开封

    )刺史杨德干。此人出自弘农杨氏,历任多地刺史、长史,素以执法严格著称,以致民间有谚“宁食三斗蒜,不逢杨德干”。据告密者举报,徐敬业叛乱时他儿子杨神让就在扬州,也参与了叛乱。事关四品高官,媚娘亲自裁定,将杨德干、杨神让父子判处死刑,家族成员连坐,东宫詹事司直杨炯因是杨德干堂侄,也被贬为梓州司法参军。

    这显然是桩冤案,杨神让或许曾被徐敬业胁迫为官,但并非主动参与,媚娘钦定此事,就是为了杀一个够分量的高官震慑群臣。然而这一案值得深思之处还不仅如此,为何被告发的偏偏是杨德干?究其缘由未尝不是他以往执法严格结下冤仇所致——随着情势发展,告密已不仅限于徐敬业谋反案,也不单单为谋取富贵,这似乎也成了报仇泄愤的手段!

    麟台正字陈子昂前番谏议时政八事,其中之一便是明刑狱,见太后非但不纳,还反其道而行之,急切上疏:

    执事者疾徐敬业首乱唱祸,将息奸源,究其党与,遂使陛下大开诏狱,重设严刑,有迹涉嫌疑,辞相逮引,莫不穷捕考按。至有奸人荧惑,乘险相诬,纠告疑似,冀图爵赏,恐非伐罪吊人之意也。臣窃观当今天下,百姓思安久矣,故扬州构逆,而海内晏然,纤尘不动,陛下不务玄默以救疲人,而反任威刑以失其望,臣愚暗昧,窃有大惑……

    媚娘览罢仅微微一笑,信手丢到一旁不再理会。以她的敏锐怎会察觉不出告密的路走偏了?其实“大开诏狱,重设严刑”的始作俑者就是她自己,又岂需奸人荧惑?这一切都是她故意为之,发掘徐敬业余党不过是个由头,她就是借此事把所有反对自己的人都网罗其中,一并铲除!故而她丝毫没在意陈子昂之言,没过几日又向全天下颁布一条新命令——凡有告密者,各级官吏皆不得过问,只负责提供驿马,送至神都由她亲自处理;即便告密者是农夫樵人,在行程中各州县官府也要按五品官的待遇予以接待,夜宿官衙驿站;所告之事若得到认可,立刻授予官职,就算捕风捉影妄告不实也不加罪;各级官吏若有敢违令阻拦告密者,一律以该告密者所告之罪惩处。

    此令一出朝野骚然,告密的风气从洛阳绵延至全天下,对于那些希图幸进之人而言,这简直是为他们专门打造的仕途捷径,只要卸去温和恭顺的伪装,撕破脸皮放胆一告,高官富贵招之即来。甚至对于穷乡僻壤的农夫俚民,告密同样有极大魅力。兽恶其网,民怨其上,谁不想把平常大模大样压在自己头上的人掀翻在地?再说告什么都无所谓,只要随便寻点儿什么事,就可以乘驿马、住驿站,享受五品官待遇,不花一文钱到神都开开眼,兴许还能侥幸登上武成殿,一览武太后真容呢!倘真如此,回家可有的吹了,今后连县吏、里正也得礼让三分,反正告错了不治罪,这种便宜事怎能不试试?霎时间大唐天下仿佛感染了一场告密的瘟疫,所有人都为之癫狂……

    时至六月,夏日炎炎,而告密者的热情比天气更炽烈。从洛堤直至天街铜匦,排满形形色色的人,既有青袍、绿袍的小官,也有连鞋都没有的穷汉,摩肩接踵挤挤插插,宛如一条蠕动的长龙。当值的知匦使根本忙不过来,又加派一群小宦官,几乎每隔半个时辰通玄匦就要打开一次,将塞得满满的状书取出,延恩、伸冤、招谏三匦却形同虚设。

    政事堂会议结束,苏良嗣、魏玄同、刘祎之并肩而出,目睹天街上的这一幕,不禁摇头叹息——事情越闹越过分,他们岂能不谏?即便身为太后心腹的刘祎之,对此也不以为然,可太后置若罔闻。再者何尝没人憋着告他们?只是太后觉得他们执政得当,对他们有所回护罢了。可最近几个月官职频繁调动,苏良嗣由纳言转任左相、岑长倩由同三品改任内史、裴居道由内史改任纳言,其实调来调去还是他们几个宰相。显然太后不想让他们久居一职养成势力,故而反复调动,足见也非充分信任。在这混沌不明的局势下,能保得平安就不易了,还能多求什么?

    三相嗟叹一阵折而向北,穿过乾化门、武成门,至武成殿向太后汇报政务。此刻殿内也甚炎热,太后身穿纱衣,斜倚在龙床上,身后有四五个婢女摇着宫扇,高延福在左边捧着茶饮,上官婉儿在右边抱着文书,而御案前方正有一绿袍小官伏倒在地,似在禀告些什么。

    媚娘见他们到来,连忙抬手示意那名小官住口,挥退一旁,整整衣衫坐直身子,才道:“宰相可有要事?”最起码的礼节她还是严守的,对宰相甚是尊重。

    魏玄同当先启奏:“奉太后之命,新的浑天、地动等仪已铸成,请示太后当置于何处?”经过轮番调动,魏玄同由分管天官改成了分管冬官,头一件差事就是依太后之意铸造大仪——浑天、地动等仪不仅是天文仪器,也是皇家权威的象征,与儒家天人感应学说息息相关,自东汉张衡发明以来历朝历代都会铸造。大唐的这两件仪器安置在长安太极宫,媚娘却执意要在神都也铸造两件,而且要比太极宫的大,这自然又是为了显示洛阳的地位高于长安。

    听了汇报媚娘笑道:“这点儿事宰相也来问朕?大仪乃皇家御用之物,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当然是要置于北面玄武门。”

    “是。”魏玄同不是不明白经义道理,只是太后别出心裁的举动太多,索性事先问一声,省得白忙活。

    苏良嗣又奏道:“今岁时气不佳,多地良田荒芜,就连京畿之地的陕州也闹起粮荒,而且近洛诸州驿马也不甚充足,以致朝廷使者外差无所使用,请太后设法处置。”时气不佳仅是原因之一,百姓们都一门心思投机告密,谁还顾得上好好种田?驿马不足也是因为告密的人太多了。苏良嗣所谓“设法处置”自然是希望太后适可而止——对于一向性格刚强、直言不讳的他来说,能想出这样不伤太后颜面的委婉之辞也算破天荒了。

    媚娘却一笑置之:“粮食收成不好可减少赋税,驿马不足可以从军中淘汰些羸弱之马补充驿站,还可从民间多买一些。如今边庭已无大患,趁着国库丰盈让百姓轻松一下也是善举嘛!”说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爱卿之意朕明白,朕心里也有数,不必为此多费唇舌。”

    苏良嗣哑口无言,太后已把话点透,还能再说什么?她口口声声说心里有数,只不知究竟是何等限度,还要闹到几时?一旁的刘祎之接过话茬:“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太后深究叛党固然无过,然则现今人心躁动,百姓不事生产,仅因为田间地头的小事就告到洛阳,地方官吏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长此以往臣恐再无官员能安心效力朝廷,更不要谈政绩了。”

    苏魏二相没想到,刘祎之竟也犯颜直谏,暗自为他捏了把冷汗,却见太后并无愠色,只道:“言重了吧?谁说没有得民心、树政绩的好官?前日朕分遣右台御史巡视诸州,一入宁州(

    今甘肃庆阳

    )地界,耆老乡民争言刺史狄仁杰之德政。你说百姓动不动就告状,地方官怕得要死,怎么偏偏没人告狄仁杰的状?足见身正不怕影歪,到底还是那些害怕的人心里有鬼。”

    狄仁杰从度支郎中升任刺史仅仅两年便受到百姓爱戴,他的政绩毋庸置疑,可这样的循吏环顾当世有几人?不可一概而论啊!刘祎之心里这么想,却不敢再多说。太后的脾气他最清楚,今日未纳己言而没有生气,这已经很难得了。

    媚娘今日确有一桩满意之事,故而容许他们多说了几句,这会儿见三相再无进言,扬手把那个退在一旁的小官又召唤过来,郑重道:“此人掷书铜匦,举报了一名叛臣,功劳不小啊!”

    刘祎之心道,不知又有哪个倒霉鬼要毁于小人之口,却只能小心翼翼问:“未知叛者是谁?”

    “左史、弘文馆学士江融。”

    三相面面相觑——江融乃一翩翩文士,多年来一直在鸾台记史,还曾为朝廷修编《江山设险图》,与他有交往的官员并不多,怎么也被归为徐敬业一党?

    那名告密的小官自有他的一番道理,伏在地上解释道:“徐敬业举兵仓促,何以尽知淮南诸州兵要,旬月之间连下四州?皆因昔日他曾借阅《江山设险图》,江融把天下兵要地志告知叛逆,岂不该同以谋反之罪论处?”

    三相闻听这番谬论焉能不气恼?兵要之书是为朝廷编的,又不是专为叛臣写的,若徐敬业借阅过便是有罪,那他读过的所有书的作者岂不都是叛党?

    “此事甚是冤屈,恳求太后慎重处置……”

    那告密小官早料到宰相们要啰唣,一旁插口道:“此有何冤屈?凡有其才为徐敬业所用者皆属叛臣,江融之事与鱼保家之事不是同一道理吗?”

    他牙尖嘴利,一句话噎得三相顿时无言——当初有人状告鱼保家是痛恨他们构陷裴炎,现在此事反倒被告密者利用,成了处置“叛臣”的统一标准。

    媚娘见宰相们理屈词穷,越发得意,手指这名小官向他们夸赞:“此人见识颇高,不但举报江融,还提醒朕叛者不止一人。想来江融在鸾台多年,会不会与刘景先有勾结?他又是弘文馆学士,常至国子学研究经义,是否跟郭正一也有密谋?”

    三相毛骨悚然,皆以异样的目光注视这小官——此人料到郭正一反对太后临朝、刘景先为裴炎辩护,皆被太后怀恨,因而以江融为引线,要把他们全都网入叛党以邀圣宠。好歹毒的用心!

    顷刻间,当初胡元范被打出大殿时呼喊的话回荡在三相脑海——今强加之罪临于炎,公等皆不争;来日强加之罪临于公等,又当奈何?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连曾经的宰相都有可能牵连进去,苏良嗣等人就算为了自己也要据理力争啊!

    苏良嗣拍着胸口担保郭正一绝无叛意,刘祎之也一个劲儿地作揖为刘景先求情。君臣争辩一番,媚娘最后道:“江融罪刑确凿断无可赦,至于两位故相朕不深究了,方才爱卿不是说陕州灾害么?就将郭正一贬为陕州刺史,让他将功补过;刘景先已贬为普州刺史,再追贬为吉州长史。就这么办吧。”她这般处置还是留有后招,郭正一、刘景先虽未论死,但把江融的谋反罪落实了,只要她愿意,以后随时都可以再翻出此案加以追究,那时郭刘二人还是难免遭殃。

    三相无可奈何,既然无力阻止诬告的小人,索性眼不见心为净,一并施礼而退。苏良嗣、刘祎之转身即去,魏玄同却不住回头,张望那个告密的小官,他感觉此人甚是眼熟,似乎曾经打过交道,却又想不起是谁——这也不奇怪,他曾主持吏部多年,接见乃至任命的官吏何止千人,怎么可能全记得名姓?可魏玄同一见此人便有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隐隐觉得将有不利于自己的事发生……

    待宰相辞出,媚娘再次满意地打量这位告密之人:“你年岁也不轻了吧?”

    那人谄笑道:“臣不才,苟活五十七载,一直官职卑微,未能为太后多尽心力,甚感惭愧。”他这番话说得格外谦卑,却又透着邀取求官之意。

    媚娘听他如此巧舌擅言,也不禁笑了,又低头扫了眼他的状书:“你如今的官职是尚书都事,不过以你的年岁应该当过地方官吧?”

    那人听媚娘问及履历,眉飞色舞道:“启禀太后,非是微臣自夸,当初臣曾在河阳任县令,开耀年间政绩河南第一!太后不信,一察天官记录便知。”

    “哦?!”媚娘没想到他还有这等往事,不禁另眼相看,“既有显赫政绩,为何至今仍是七品?”

    “皆因臣是流外小吏出身,遭当权之臣排挤,故而未得升迁。”按理说提起往事他应愤愤不平,但他却越发满面堆笑,那一脸浓密的皱纹层层叠叠,再加上胡须稀少,活像个老妪——此人正是当年得了李治一句嘉奖,兴冲冲跑到京城等着升官,结果却落场空的周兴。

    那时周兴怀恨而去,虽然未得到越级提升,但任满之际因他政绩斐然还是调入京城,担任尚书都事。这是个从七品的官职,负责收发文书、核对印鉴等杂务,但是对于流外小吏而言这个位置差不多已是他们所能达到的最高官职。换成别人或许已满足,但周兴一直对错失良机耿耿于怀,还憋着升官的念头,无奈一直没有进取之途;直至宫门立匦,他才觅到机会,凭着过人的机敏和钻营之心,很快他就摸到江融这条大鱼,又勾连出两位曾经得罪太后的宰相,一纸状书便使上人见喜。

    媚娘无意中撞见这么个人才,自然要重用,于是想了想道:“依照惯例,爱卿所告之事属实,朕现在便可授予你五品游击将军。不过卿有吏干之才,又精通地方政务,继续在文昌台任职未免可惜。朕已决定晋升狄仁杰为冬官侍郎,留下的宁州刺史之职爱卿可愿接掌?”尚书都事官秩从七品上,宁州刺史却是正四品下,一举跃升十余阶,这真是天大的造化。

    媚娘如此安排意在补偿他当初未能晋升的委屈,顺便再培养一名循吏。哪知周兴另有算计——辛苦半辈子,干出那么多政绩,到头来尚不及一纸刁状带来的好处大,那还当什么地方官?再说告密盛行,自己若做不到狄仁杰那份儿上,弄不好反被属下所告,何必冒那个险?与其提心吊胆做待宰羔羊,不如在肃政台手掌屠刀。多年的委屈隐忍扭曲了周兴的性情,方才与魏玄同重逢的那一刻他已暗下决心,一定要报复那些曾经骑在他头上的人,让那些道貌岸然的高官一个个家败人亡!

    “太后之恩臣本不敢辞,但朝廷乃国之腹心,地方州县不过四肢皮毛而已,臣愿长留神都为太后尽心腹之劳。再者臣职本低微,骤然身登四品刺史,恐满朝之人非议,未若略加提升,转职肃政台,日后专为太后刺奸除叛,以尽拳拳忠孝之心!”

    “好!”媚娘当然不晓他有何居心,但听他言之有据、陈词慷慨也不禁赞叹——是啊!相较地方政务,拔除眼中钉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此人既然擅长揣摩我意,何不留他在身边充当鹰犬?想至此拿定主意,“难得你这片忠心,朕便先升你为侍御史,倘有新功一定再加封赏!”

    周兴心愿得偿,叩头如捣蒜一般:“谢太后……”

    哪知话音未落忽闻殿外有人高喊:“太后!太后给我做主啊!”周兴回头望去——但见一高大魁梧的男子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连滚带爬跑上殿来,一身锦衣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却没有冠带品阶。

    “出了何事?”媚娘一见此景火冒三丈,腾地站了起来——来者正是冯小宝。

    周兴虽不识得来者,但眼见太后动怒,不敢久留是非之地,赶紧施礼而退,上官婉儿和高延福深知底细,也自觉有碍,都不声不响躲开了。

    冯小宝来了个羊羔跪乳,直挺挺扑到御案前:“有人殴打我!求太后给我做主啊!”

    “何人如此大胆?”媚娘并非气愤小情人受屈,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这不是扫她的面子吗?

    冯小宝娓娓道来——自从他侍驾“得力”受到重赏,不禁得意起来,整日骑着高头大马游走于洛阳东市,在昔日的同伴面前炫耀。那些小商小贩、百戏艺人见他得了富贵,也乐于恭维攀附,有的干脆弃了生意投到他府中为仆。冯小宝是个讲义气的人,又喜好热闹,一概来者不拒,久而久之竟招揽了一大帮豪奴,越发惹是生非横行无忌。冯小宝也被他们架弄得愈加骄纵,渐渐不满足于在街上耍威风,还要在朝廷百官面前挺挺腰杆,鉴于酷吏索元礼威风凛凛、满朝畏惧,他便主动与之结交,并认之为义父。索元礼亦知他是太后的红人,乐得结这份善缘,从此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因他这份特殊的差事,出入皇宫自然不成问题,冯小宝便仗着媚娘的宠幸驰马入宫门,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宫中许多侍卫知晓内情,不敢得罪太后枕边人,睁一眼闭一眼而已。不料今日运气不佳,刚走到乾化门正与辞驾而出的三位宰相迎面撞见。魏玄同、刘祎之还倒犹可,苏良嗣是何等样人?秉性刚正、为人严厉,一个卖身求富贵的面首也敢在他面前作威作福?当即喝令侍卫责打,也是众侍卫早瞧不惯冯小宝的举止,今日仗着宰相撑腰,不打白不打,一拥而上将其扯下马来,抡起巴掌好一顿猛抽,打得小宝鼻血直流狼狈不堪,连那匹马也被杖毙了,这才跑到媚娘面前诉苦。

    冯小宝怀恨在心,自然不会从实而奏,把苏良嗣说得甚是跋扈。怎料媚娘听罢,满腔怒火反而熄了,摇头道:“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南衙乃宰相理政之所,哪是你行走之地?以后你出入当走北门,别再给朕招惹是非。”

    “可、可他也太猖狂了吧?不给我面子,就是不给您……”

    “好啦!”媚娘不耐烦道,“苏良嗣何许人?太子有错当众叱责,连天皇派出去的心腹宦官都敢抓,你偏去招惹他?难道要朕因这点儿小事跟他吵一架吗?”公是公、私是私,苏良嗣是能臣诤臣,媚娘绝不会因为一个面首处置宰相的。

    冯小宝不敢再多言,却兀自心里委屈,噘嘴鼓腮在那儿跪着。

    媚娘见他这副模样“扑哧”一笑:“过来。”把他唤到御座旁,掏出罗帕亲手为他擦去脸上血迹,“挨打要长记性,我这儿还有一桩可笑的事呢!你看看。”说着从案边拿起一份奏疏让他瞧。

    冯小宝脑袋摇晃得跟货郎鼓似的。

    媚娘这才想起他不识字,饶有耐心讲述道:“无怪苏良嗣打你,如今你出入宫廷也算小有名气了。这是左拾遗王求礼的上疏,说太宗时有个叫罗黑黑的胡人善弹琵琶,太宗常召他入宫教授宫女,又觉得有碍礼法,于是就把他阉割了,充为内使。如今你也常入宫,王求礼揣测你或许也身负异能,于是劝朕把你也……呵呵呵……”话未说完她已忍不住笑起来。

    冯小宝却笑不出来,男儿胯下有黄金,那是自己吃饭的家伙,若是“身无长物”,哪里还有富贵可图?他眼珠一转,正色道:“太后怎还笑得出?我看八成此人是故意嘲弄太后。”

    媚娘却不这么认为:“肃政台补阙、拾遗诸官都是新设的,任职时朕曾亲自接见,这个王求礼出身寒微,以明经起家,为人憨直爽快。说他脑筋不灵还有可能,故意嘲弄君上的事是绝不会干的。”她确有识人之明、护人之胆,只要是她信得过的人,谁也离间不了。

    冯小宝见她这般态度甚是沮丧,从公主的床爬到太后的床,可自己终究是一介玩物,任凭别人打骂讥讽!然而片刻沮丧之后他心中又燃起一股斗志——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仅靠胯下之物谋生?当初身无立锥之地,靠卖假药都能引人争睹,我就不信泱泱大唐朝廷无我容身之地!等着瞧吧,我必要做出些轰轰烈烈之事!

    想至此他猛然跪倒在地:“太后!我挨打之事用不了两天必会闹得满朝尽知,我的面子事小,太后颜面事大!难道咱就这样躲躲藏藏一辈子,永远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着他又紧紧搂住媚娘双腿,“我虽出身草莽,却也有出人头地之志,恳求太后给我个机会,也让我办几件正经差事,别让那帮所谓的正人君子小觑!”

    他浓密的虬髯蹭着媚娘的双腿,媚娘的身子不禁一颤,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发出一声叹息——冯小宝之言未尝没道理,遮遮掩掩终非长久之计,现如今除掉那些对她阳奉阴违的人还忙不过来,这事宣扬开岂不更令朝野非议?再者告密之人甚多,万一哪个不知轻重的告到冯小宝头上,到时候如何处置?这不是让她下不来台嘛!

    媚娘凝望着这个卑微的男宠,竟觉此刻冯小宝的目光格外郑重,壮志之言出于肺腑。斟酌片刻她把牙一咬,与其这么不尴不尬的,不如给小宝个特殊身份,一来省得那些不识趣的人滥嚼舌根,二来也可以让他办些特殊的差事。于是当即挥退小宝,立召冬官和司宾寺(

    原鸿胪寺

    )崇玄署的官员来见,下达一项命令——扩建洛阳白马寺。

    白马寺规模虽不甚大,却历史悠远,是东土第一座佛教寺院。据说东汉永平年间,汉明帝刘庄夜宿南宫,梦见西方佛祖,遂派使者到西域找寻,在大月氏路遇天竺高僧摄摩腾、竺法兰,于是延请二位至大汉传教。二位高僧以白马驮载佛经佛像来到洛阳,明帝为表尊重,在洛阳雍门外兴建僧院,取名“白马寺”,摄摩腾、竺法兰便在这里节录佛陀之言,编辑出了史上第一部汉文释典《四十二章经》。

    此番经媚娘垂恩,白马寺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扩建为占地一坊的大寺院,就在修庙的同时媚娘暗地里让冯小宝剃度出家,取法名为“怀义”,新寺落成之日命崇玄署授予其住持之位——有六百年历史的东土第一古刹竟然派驻一位淫僧住持,此举可谓惊世骇俗。

    无论如何男宠入宫的难处总算是解决了,从此以后怀义法师经常入宫为太后“做法事”,这倒跟昔日李治私会明空女尼如出一辙。但媚娘给男宠的好处还远不止这点,过了不久她又找来驸马薛绍,命其拜仅比自己大几岁的冯小宝为叔父,录入河东薛氏族谱,使他有了关陇贵族的身份。

    当然朝廷之大并不缺风骨挺硬之人,苏良嗣就对这一切丝毫不以为然,照旧骂声不绝。媚娘也无可奈何,天下告密者虽多,但苏良嗣耿直清白无可挑剔,历任荆州、雍州长史对百姓德政颇多,那些图谋幸进之人无缝下蛆,又能将之如何?媚娘对苏良嗣本有几分敬畏,眼见他对男宠之事意见极大,根本无法调和,干脆想出个折中之法,命其以宰相之身检校西京留守,又晋升其子苏践言为司礼丞,恭恭敬敬把这位耿直的宰相送到长安去了。还有一位老臣王及善,自李治在世时就很受宠信,特准其带刀入宫,因长年护驾与媚娘的关系也不错,此时王及善已转任春官尚书,但时不时地还挎着刀入宫检视不法,每见怀义横眉立目,媚娘深知这老家伙是个没心眼的直性子,真怕哪天王及善真恼了,给自己的心头肉来一刀,可不是闹着玩的,索性也打发到益州当长史。

    自从这二老离开后,再无人敢藐视怀义大师,朝野皆知这位大师法力高强、圣眷无双,谁也不敢开罪。就连武承嗣、武三思等人也对其恭敬有加,甚至自甘仆童之任,为其牵马执辔;索元礼也不敢再提当初收义子的事,反过来像孝敬亲爹一样孝敬以前的干儿子;老情人千金公主更是不敢怠慢,一口一声“大师”地叫着,仿佛真将其视为佛门大德——卖药郎冯小宝摇身一变,成了高僧薛怀义,这真是佛教史上的一段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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