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二、清理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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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清理朝堂

    新人笑旧人哭,就在新科中举之人欢呼雀跃之时,一干李唐老臣却陆续走进坟墓。这是必然的,一个王朝的灭亡必然伴随着一群臣子的殉葬;而这又是偶然,因为这场杀戮始于一件小事。

    载初改元后武曌调整了宰相班子,以武承嗣为文昌左相、岑长倩为文昌右相,同凤阁鸾台三品,又任命武攸宁为纳言——自此武氏有两人跻身相位,这显然为正式夺取帝位做最后准备。适逢此时老宰相韦方质生病,归家休养;武攸宁虽是神皇堂侄,毕竟是新晋之人,便请武承嗣领自己去拜谒韦方质,以示尊重。

    韦方质乃隋朝名将韦云起之孙,出于京兆韦氏,实属关陇贵族。按理说他这等家世背景本是极易受武曌猜忌的,但他担任宰相以来公正勤勉、低头做事,与先前一系列事件秋毫无干,而且他主持修订垂拱格式,也算为武氏立有大功;故而武曌一直没有为难他,还颇为尊敬。

    不过在韦方质眼中,武家称得起杰出人物的只神皇一人,至于武承嗣之流,不过因亲得势,哪有什么真本事?韦方质染病并不严重,当武承嗣、武攸宁上门拜会时,面对二人的恭敬作揖他竟倚在床上不还礼,惹得二人大为不快——老家伙分明是故意拿大!我们好心好意来看你,竟不放在眼里!就算我们年轻,可一个是二品官、一个是鸾台长官,况且又是神皇之侄,凭什么不还礼?你眼里有我们武家吗?

    二人衔恨而去,回到宫中向姑母狠狠告上一状,媚娘听罢也甚是气愤。此事虽小,性质却恶劣——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武家乃日后之皇族,岂能随意折辱?难道在你们这些老贵族眼中,我们仍是昔日的木材贩子?再者自永淳以来韦待价、韦弘敏、韦思谦、韦方质相继为相,虽然几人并非一家,但究其祖源皆是京兆韦氏。如今关陇诸族多已不振,唯韦氏一枝独秀,难道这就骄纵起来了?韦方质以为自己修了垂拱格式,便可恣意行事吗?

    武曌不允许臣下轻视她的家族,更不许有人居功自傲,于是决心拿韦方质作法,遂授意周兴、来子珣等人诬告韦方质谋反,将其收监下狱。韦方质一把年纪,身体又不好,面对凶残的酷吏哪敢违拗?便屈心认罪,被判流放儋州。

    这件事到这里本可结束,然而周兴等人“办大案”办惯了,偏要牵三挂四,又画蛇添足地威逼韦方质承认苏良嗣也是同谋。武曌接到供状不禁窃笑——她是万万不会动苏良嗣的。一者,苏良嗣素有耿介之名,颇受百姓爱戴,杀此人于自己无益;再者,苏良嗣曾经殴打薛怀义,如今男宠之事满朝尽知,厚待苏良嗣,不正可彰显自己的宽宏吗?更重要的是光宅以来宰相善终者仅韦思谦一人,裴炎、刘祎之、骞味道、韦待价等辈不是被杀就是被流,这未免让人议论她武曌苛刻狠毒,留着这位年逾八旬的老臣,让他寿终正寝于宰相位,可堵世人议论之口。

    武曌是这么想的,事情却没能如她所愿,构陷之事不胫而走,苏良嗣闻知消息心不自安,赶紧气喘吁吁跑来向她辩白。她笑呵呵安慰这位老臣,发誓不会株连无辜,而且还加授其特进(

    正二品文散官

    ),苏良嗣随即跪拜谢恩——哪知就是这一拜,竟没能再起来!

    苏良嗣一生耿直方正、无惧无畏,但他已经是八十五岁的老人了,这些年他亲眼目睹了身边同僚一个个被害死,早已心力交瘁。就在他屈膝拜谢的那一刻,忽然身子一歪,晕倒在大殿上。

    武曌大惊,忙唤御医来救。张文仲、韦慈藏两大名医即刻赶来,摸清脉象都道:“此乃忧愤所致。”赶忙煎药救治,却还是晚了一步,药煎好之时苏良嗣已悄然断气……忧愤所致!说穿了,这位誉满天下的老宰相是被她武某人吓死的!

    武曌叹息不已,宣布辍朝三日,追赠苏良嗣开府仪同三司、益州都督。虽然葬礼办得挺风光,她还是不禁感慨——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跟直接害死有何区别?到头来她还是逃不脱枉害贤臣的恶名!苏良嗣的死令武曌自暴自弃,或者说是想开了。哪个坟地没有屈死鬼?历朝历代改换天命有不杀人的吗?项羽灭秦,坑杀二十万众;石勒灭晋,尽诛王侯公卿。她武氏篡唐虽是母夺子位,到底还是革命自立,相较古时那些改朝换代时的战场杀戮,恐怕还算是轻的。既然下决心要干,岂能免得了恶名?免得了误杀?索性敞开杀吧!无论是不是拥李反武,只要可能是隐患,统统除掉……

    流放儋州的韦方质,反正已经罢相,脸都撕破了还能指望他不怨恨我武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

    昔日宰相、吉州长史刘景先,当初为裴炎求情不惜以性命作保,可见铁了心维护李唐,不能留这个祸害,杀!

    内史张光辅,平李贞之乱时坐视士卒劫掠,可见不是什么良臣,反正老百姓对他有怨言,杀!

    地官尚书、同三品王本立,官迷心窍不择手段,平日颐指气使,构陷刘祎之时那么卖力气,留着也是招怨,杀!

    太州刺史杜儒童,竟然撰写一部《隋季革命记》,这个节骨眼上写这种书,莫不是影射我武家?杀!

    文昌右丞张行廉,素与杜儒童交好,而且对铜匦制度颇有微词,这种不听话的人留之何益?杀!

    太子少保裴居道,归根结底他是李弘的丈人、李唐的亲家,未必甘心投效新朝,杀!

    陕州刺史刘延景,当今皇后刘氏之父,又是李唐亲家,而且还是当朝国丈,难道留他将来辅佐李旦正位?杀!

    苏良嗣长子、司礼丞苏践言,对其父之死私下多有微词,这件事够难堪的了,该叫他永远闭嘴,杀!

    边州刺史柳明肃,河东柳氏之人,柳奭一门的余孽,这家人早该斩草除根,杀!

    正谏大夫崔詧,当初巴结薛仲璋,扬州事起弹劾裴炎以自保,既能出卖别人,何不能卖我?杀!

    杀……杀……杀……

    事到如今已不需要合理的罪名,只要武瞾和她那群酷吏鹰犬觉得谁是隐患,或者仅仅是瞧谁不顺眼,谁就要命赴黄泉。短短两个月间那些有名望的大臣几乎诛戮殆尽,杀来杀去,终于杀到一个要紧人物头上——纳言魏玄同。

    对于杀魏玄同,武瞾也是有怀疑的,因为魏玄同主持吏部十余年,一直老实听话,无纤微之过,而且此人热情随和,对武氏一族也恭恭敬敬,这种人也是隐患吗?周兴的答案是肯定的,他的理由是昔日魏玄同与裴炎相交莫逆,被誉为“耐久朋”,这俩人私下必有外人不知之谋,当尽早除掉!武瞾仍有些踌躇,但耐不住周兴、来俊臣等人一再劝说,最后还是点头应允——大事当头谨慎为本,宁可错杀一千,不可疏漏一人!

    周兴笑了,他终于能堂而皇之杀死阻挡自己仕途的“仇人”了,甚至他先前杀那么多人,就是为了杀魏玄同做铺垫!若不是魏玄同谨慎至极,一片树叶都不肯沾身,哪会活到今日?为了发泄心中的仇恨,周兴想出一个恶毒的处置方法,他根本不捉拿魏玄同下狱,也不宣扬他的罪状,直接派人执制书赴魏府,毫无征兆地宣告将其赐死。他要让这位“仇人”像自己当年突然被告知无法升迁一样,让魏玄同体会一下什么是突然降临的绝望!

    不过周兴的算计终究落空了,当御史突然降临魏府,宣告赐死的那一刻,魏玄同竟出人意料地平静。他只是叹息一声,对家人们说:“神皇有命,我得死了。”那神态、那语气便如平日上朝离家之际说“我得走了”一样,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监刑使者被这一幕震惊了,眼见这位慈祥温和的老臣即将丧命,竟也生出不忍之意,忍不住透露道:“相公之事颇多冤情,何不以告密为辞以求觐见?若得与神皇相见,剖白自辩或可免死。”

    魏玄同却淡淡一笑:“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耳,神皇要我的命跟阎王要我的命有何分别?岂能临死拖累旁人?算了吧。”这位素来好脾气的老臣就在自家客堂上悬梁自尽了。

    借告密以求自保?魏玄同心里明白,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即便躲得过今日,也未必躲得过明天,反而有辱自己一世清明,何必呢?走到这一步他心里如明镜一般,必是周兴衔恨报复所致。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周兴报复乃是出于私愤,却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如果反对武氏便有罪,应该被处死的话,那他魏玄同确实该死。他和裴炎虽没有精心谋划的阴谋,却早有默契,一个殉节以赎己罪,一个潜伏以待时机。首阳为拙,柳惠为工,魏玄同表面上逆来顺受,对武曌高呼万岁,其实是屈膝以待天时,谋求将来推翻武氏、光复李唐。本来以他的谨慎自持是不至于暴露的,却偏偏冒出一个周兴,因一场误会造成的恩怨坏了他的性命。这或许也是天意吧?

    即便如此,魏玄同并不忧伤,也没什么遗憾的,身为人臣殉国而死乃是本分,何憾之有?直到他咽气的那一刻,他都没有对未竟的事业失去信心——潜伏的不只是他一人,李唐立国四代,又没有什么无道之举,心系李唐的人终究是杀不尽的!况且女人真能改换天命、篡夺天下吗?开玩笑,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能打破千百年的观念制度,别开天地另创乾坤,那就太小看这个世道啦!武曌不是曹操、杨坚,曹操死了有曹丕,杨坚死了有杨广,而武曌有谁?这女人再精明强悍,毕竟已经六十七岁,就算登临九五之位,能享几日天下?而她的儿孙还是姓李,将来她继位之日便是李唐中兴之时。就算她狠辣至极,把儿孙都弄死,也难尽除李氏宗族;纵灭李氏宗族,诛不尽陇西李氏;纵然将陇西李氏杀得一个不剩,也杀不尽天下姓李之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若不传李姓还能传谁?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那帮人?且不论他们有没有统御天下的能力,就凭武氏淡薄的家世和不高的威望,岂能使天下人归心?偏要为之,非但江山不保,只恐武氏反而有夷灭之祸。此所谓:“士刲羊,亦无亡也。女承筐,亦无贶也!”注定是白忙一场……

    魏玄同平静地走了,虽然他对武氏的未来颇有预感,但他绝对想不到,他死后竟会莫名其妙冒出个“同党”,紧步他的后尘——北门学士范履冰。

    范履冰是北门六学士年纪最长的一位,却有幸成为六人中最后一位丧命者。胡楚宾、苗神客早已不在,刘祎之、元万顷被诛,就连周思茂也在不久前被诬陷下狱,病死在牢房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人,有趣的是就在他被捕前才刚刚被任命为同平章事。

    虽然死在眼前,范履冰却忍不住想笑,因为周兴、来俊臣扣给他的罪名太有趣了,竟是与魏玄同一起讪谤朝政、阴谋叛乱。据罪状上所写,过程是这样的——

    范履冰曾对魏玄同说:“唐室将哀,武后之党日盛,将行篡逆,天下危也!如之奈何?”魏玄同回答:“此待时而观之。且今之皇帝看似聪俊,其作为如何,当难知晓。”范履冰又说:“上昏臣乱。恐时不待。”魏玄同做了最后总结:“武后篡逆未明,如武后逆天行事,李氏将不容也。吾等当善处之!”范履冰作揖还礼:“仅如命。”

    这是一个奇妙的罪状,妙就妙在有一句“且今之皇帝看似聪俊,其作为如何,当难知晓。”武曌尚未登上皇位,反对武氏从法理上讲没罪,所以必须把当今皇帝李旦也一并诋毁,才能算谋反言论。不过这样的对话是根本不可能的,范履冰一向被朝野视为武氏心腹,不可能跟魏玄同说这种话。即便真说了,谨慎精明的魏玄同也会认为这是武氏对自己的试探,怎么可能跟他推心置腹?

    面对这份根本不合逻辑的罪状,范履冰非但没有遗憾,反倒生出几分欣慰之感——魏玄同何等人也?执掌吏部十余年,威望素著、外柔内刚,实乃李氏之良臣!我范某人算什么?武德年间中举,沉寂下僚大半辈子,年逾六旬才被武氏提拔起来,跟人家比我算什么?真心辅保武氏也好,被迫使然也罢,败坏李氏江山有我一份,我是大唐的罪人啊!没想到最后竟“有幸”与魏玄同成了同谋,跻身殉节之列。

    范履冰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只要自己一死,昔日北门学士帮武氏酝酿的种种阴谋将永远不为人知。这个结局他不是现在知道的,其实早在北门学士创立之初,武曌叫他们越权处置奏疏、叫他们阴谋陷害李贤时他就有预感——下水容易上来难,参与这么严重的政治阴谋,兔死狗烹、杀人灭口是必然结果!

    平心而论,他和元万顷、周思茂等辈不一样,毕竟他是李渊时代的进士,毕竟他在效力武氏之前当了大半辈子李唐的官。协助武氏篡夺李唐基业并非他所愿,只是木已成舟、骑虎难下罢了!他是个怯懦的人,若非贪生怕死,何以背叛本心辅助武氏?他十几年来为武曌所用不过是为了苟活,而时至此刻他已不再畏惧死亡,因为害怕也没用,他已避无可避,只剩下死路一条。

    在那幽暗的牢房里,范履冰默默昂起头,望着那飘荡荡的白绫,垂下两行悔恨的老泪——既然早知有今日,何苦卑躬屈膝?当初抗拒也不过一死耳!如果有来世,如果有来世……

    其实何止他范某,人面对恐怖、面对强权总是忍不住会有幻想,哪怕明知自己是待宰的羔羊,也幻想自己的顺从甚至迎合能唤起强权者的怜悯。殊不知这完全是一厢情愿,对那些手握屠刀的人不能寄希望于他们有良知!到头来抗争者因不争者而丧,不争者也终究逃不过被宰割的命运。

    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随着这一系列无情杀戮,朝堂几乎空了,但武曌面对这空荡荡的朝廷丝毫也不着急,因为她知道,过不了多久这里又会乌纱叠嶂、衣冠楚楚,便如春草一般盎然复萌,从古至今当官的不过是群贱人,官场从来就不缺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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