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霏霏,铺天盖地,已是年根底下了。不但市井百工普遍歇业准备过年,连宫中也备好了上好的椒柏酒,宦官来来往往,忙着在各处宫殿悬挂彩灯,各官署也准备暂时封印,待来年朝贺祭祀后再处置政务。
有个年轻官员甚是风雅,忙中偷闲站在政事堂廊下观赏雪景,看到院中枯木成了琼枝玉叶,不禁诗兴大发,脱口而出: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
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
一首五言绝句刚吟罢,诗人犹自忘我,忽听一声喝彩:“好!”
那年轻官员放眼望去,见院门处姗姗走进一人,头戴硬乌纱,裹着雪白的狐裘,内衬赭黄袍,手托彩陶袖炉,足蹬绣龙暖靴;许多挎着千牛刀的侍卫在后跟随,高延福、上官婉儿一左一右侍奉在侧——不是当今圣上又是哪个?
年轻人惶恐至极,匆忙降阶施礼:“参见陛下。”
武曌仍在回味他吟的诗:“雪瑞开花宛若真梅,这比拟甚恰。免礼平身吧,你叫何名,官居何职?”
“臣复姓东方,单字名虬,现任凤阁主书(
从七品上,主管中书省文件的官吏
),乃是……”
“哦!原来是垂拱时的进士,难怪文采斐然。”
东方虬见皇帝记得自己,受宠若惊:“臣何德何能?蒙陛下不弃,幸甚之至。”他对女皇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若在太宗、高宗时代,像他这样的文士即便科举得中也要在八九品的位置上熬好长一段时日,或地方县丞、或馆阁正字,轻易得不到提升。然而女皇酷爱文艺,对文学之士格外重视,故而他能在短短六年内迁转到七品,在中书省管理文书,这在唐时是不敢奢望之事。
武曌也很高兴,垂拱年间正是她放宽科举笼络士人之时,能取中有才华之人,岂不证明自己很有眼光?正要再和此人攀谈几句,又闻见驾之声——李昭德听到动静迎出政事堂。
臣子之地皇帝亲临,李昭德诚惶诚恐,恭请女皇上堂落座。武曌却道:“朕看外面雪景甚佳,一时兴起随便走走,并无要紧事,不进去扰你了。”话虽这样说,她还是紧接着问,“如今政事堂只剩你和崔爱卿两人,必是格外操劳,是否需要再增补几人分担政务?”
说两位宰相其实已算客气话,另一位同平章事崔元综出身刑部,以审案严苛著称,虽不是周兴、来俊臣那样的酷吏,风评也不甚佳,不过是崔神基、李游道等人被黜,论资排辈轮到他而已,自不敢和如日中天的李昭德争执牛耳,任何事都俯首听命。李昭德听女皇提及此事,毫不谦虚道:“《春秋》有云‘天子之宰,通于四海’,决天下之大事者,自然宁缺毋滥。汉之萧何、蜀之诸葛、晋之王导、秦之王猛,皆独相多年,上辅天子下安黎庶,未闻有失。倘若所任非人,即便有十个八个宰相,终究一事无成徒增纷扰。”
东方虬已悄然退至一旁,闻听此言暗暗心惊——李公这口气也太大了吧,竟堂而皇之自诩为“独相”,圣上猜忌之心甚重,听这话岂能不动怒?
可武曌非但没生气,反而点头赞许:“正是这个道理!爱卿真乃直言快语之人。”她并非不能容人,天授以来之所以屡黜宰相,固然因为冤案重重,也是她一直没找到满意的人;现在这个李昭德有胆有识、雷厉风行,又没有那么多藏着掖着的心眼,正投她的脾气。武曌遂解释道:“朕绝非不信任爱卿,只是朝廷政务繁忙,待到开春朕还打算重修神都城门,另外三省官署全都集于宫城东南,地方也忒狭小,实在不成格局,朕打算把左藏库以东的宫苑改造一下,另设文昌台。届时这些事务都要劳爱卿主持,未免太过劳碌,所以最好还是找人分担一下。”
皇帝这样说,李昭德自不能再拒绝美意,想了想道:“既如此,陛下将娄师德召回朝廷,与臣共襄大事如何?”昔日唐朝连遭吐蕃重创,于是在西北边庭设立河源、积石、赤水等军镇,屯驻兵马积蓄粮草,长期防备吐蕃侵犯,自黑齿常之死后诸镇事务由娄师德主持。娄师德虽是文官出身,却戍边多年屡立战功,如今官居左金吾将军,检校丰州都督,兼管屯田事宜,是当今首屈一指的地方大员。然而随着王孝杰、唐休璟夺取西域,疆域大为扩展,防御也向西推进不少,河源等镇不似以往那么重要了,此时正是调回娄师德的好时机。
“嘿嘿嘿,爱卿真是越来越令朕另眼相看啦!”论资历娄师德比李昭德老得多,又立有军功名望隆重,李昭德既肯推荐他,足见不是嫉贤妒能恣意揽权之人,武曌连连点头深感满意,“一切皆依你意……眼看就要过年了,天也甚冷,爱卿一定保重身体。”
“岂敢劳陛下挂心?”李昭德匆忙施礼,“更请圣主保重龙体。”
“好,咱君臣都多多保重,将来共创一代盛世伟业,永载青史,叫后人羡慕去吧……”武曌笑着去了,走到院门口又倏然回头,手指东方虬道,“对啦!此人颇有文采,爱卿应该给他升升官。听闻左史开缺,不妨让他担当。”
东方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左史是朝廷史官,官秩从六品上,平日在鸾台记录诏敕政令,朝会时记录皇帝言行,每隔三个月将材料送交史馆,以便修编实录。只因随口吟了首诗,既得升迁,又能大展才华,这不是从天而降的好事吗?他赶忙扑倒在雪地里,再三叩首:“臣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抬起头来,却见女皇早就走远了。
李昭德拍拍他肩膀,戏谑道:“真不知你小子哪辈子修来的福,圣上难得心情好,偏巧叫你撞上了。”
诚如李昭德所言,武曌确实心情舒畅。罢黜武承嗣本来是出于防患未然的考虑,没想到朝野反响极好,而在职的武三思、武攸宁、武攸望等人也收敛不少,一个个引以为戒实心任事;而且连续兴起三场大案,那些李唐的铁杆拥护者也清除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老实做事之人,像东方虬这样的后进之才也在逐渐成长,加之收复四镇国威大振,又找到一位满意的宰相,武曌能不高兴吗?
虽是年终之际,实际上却是旧历的十月,这个时节天降大雪着实不多见,在武曌看来这或许是自己精诚所至,老天爷为之动容吧!白雪皑皑无边无际,整个皇宫都变成了银色的王国,年逾七旬的女皇也泛起童心,在宫苑里游逛了半个时辰,观看一群年少的宦官婢女打雪仗,高延福和上官婉儿怕她着凉,反复劝说才回转寝宫,方至殿门口,又见薛怀义搓着手候在廊下。
“你怎么来了?”武曌并未召他。
薛怀义嬉皮笑脸道:“天寒地冻的,小僧怎能不来看看陛下?”说着亲手掀起帘子。
武曌迈步入殿,随口问:“天堂工程进行得如何?”天堂自垂拱末年开始动工,因规模巨大至今仍未完工。
“陛下方才没见么?塔楼构架已成,而今建到第三层,已经和万象神宫一样高了,需再建两层才能盖顶,这比原先构划的还高,真是通天浮屠啊!落成后还要打磨茅茨、涂画内壁、雕琢佛像、油饰楼梯,照现在的进度,大概还需两年时间。这两天风雪甚大,只好停工,我已吩咐工匠用锦缎遮蔽佛体,以免侵蚀……”
“用草席盖一下不就行了吗?偌大佛体皆用锦缎遮蔽,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薛怀义却道:“再过两日便是正旦,陛下率文武百官祭祀明堂,到时候抬头望见后面破破烂烂的,岂不有损祭典?等过了这几日,锦缎撤下来,陛下不妨赏赐给我,这可是裹过佛体的好东西,拿回去给小沙弥们做衣衫,又沾佛气又沾皇恩,这才是莫大的恩典呢!”
媚娘往他冻得冰凉的光头上狠狠拍了一下:“瞧把你机灵的,往里糊涂不往外糊涂,拿朕的东西自己做人情。”
薛怀义揉着脑袋讪笑:“哪儿能白得陛下赏赐?众僧一定在佛前祈祷,保佑您洪福无边、寿与天齐。”
“呸!别让朕恶心,你手下那帮和尚原先还不都是市井之徒?指佛穿衣赖佛吃饭,会念什么经?”说着武曌已脱下裘衣,斜靠在龙床上。薛怀义赶忙跪倒在她面前,抬起她一条腿架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捶捏着,上官婉儿和高延福见此情形都不声不响退了出去。
怀义大师近来甚是郁闷,自从女皇登基,又是整改制度,又是闹了一系列的案子,整日不得闲歇,召幸他的次数越来越少。现在他除了监造天堂就是到佛授记寺接待高僧。可真法师和假和尚之间有什么可聊的?法藏、圆测、达摩流志都是佛门的杰出人物,在一处谈经说法、讲古论今,他既不懂佛法又不会梵文,在旁坐着岂不是听天书?而诸僧顾忌他身份,又不能不理睬他,整日相对谁瞧谁都别扭,长此以往他也不好意思去了,每日假模假式到天堂溜达一圈,然后就回白马寺跟他招揽的那帮小沙弥厮混。今天降大雪,天堂工程不得不暂停,他闷在寺中实在穷极无聊,因而不待召唤主动入宫,其实是想寻点儿别的差事。
长期侍奉女皇,薛怀义已颇有心得,按摩完左腿又抬右腿,眼见把女皇伺候得身体舒畅,这才提及正事:“陛下,近来小僧在寺中住着甚是无聊,此时国家又值用人之际,我也想做些事情,也不枉食俸禄。”
“做事?你能做什么?”
薛怀义轻轻放下她腿,又起身为其按揉肩膀:“陛下难道忘了?我曾率领大军征讨突厥,还在单于台刻石记功呢。”
媚娘揶揄道:“你这‘兵不血刃’的大将军,有何值得吹嘘?”薛怀义的确曾在永昌元年担任新平道行军大总管,率军征讨突厥,但那次征讨简直就是做戏。当时阿史那骨笃禄率领诸部远征鞑靼等部,位于紫河(
今内蒙古乌兰木伦河
)流域的单于台根本无兵留守,他才得以“兵不血刃攻占敌营,刻石记功凯旋”。突厥人牧羊放马,逐水草而居,流动于广袤的草原,这样的胜仗既没杀伤他们的士兵,也没掠到牲畜,根本没意义,不过是为女皇改朝换代营造声势罢了。
薛怀义不服:“陛下不信我真能打仗吗?我也有膀子力气,当初卖艺时也是老老少少观者如云,我的棍法……”
“朕知道你有武艺,但打仗靠的不是匹夫之勇。”
“不试试怎知我没有真本事?李靖一介县功曹出身,徐勣是瓦岗的土匪,苏定方、薛仁贵皆是农夫从戎,哪个又是天生的将才?只要陛下肯用我为帅,扫平吐蕃、殄灭突厥不在话下。”
“嗯……”武曌哪会认真听他夸夸其谈,闭着双眼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不禁打起哈欠。
“唉!”薛怀义长叹一声,他心中也有难言之隐——古人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但这话用在他身上恰恰相反,他将将而立之年,女皇却已年逾古稀,恐怕不等他衰女皇就先衰了。将来甭管姓李的还是姓武的当皇帝,满朝文武可以各寻门路,他一个面首可怎么办?谁能像女皇这般优容他?莫看皇嗣和武家子侄见了他毕恭毕敬,只怕现在越受宠,将来结局越惨。要想有出路就得趁现在多立点儿功劳,至少得向天下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啊!
想至此怀薛义的双手顺着女皇肩膀慢慢滑下,就势抱住了她,愁眉苦脸央求道:“我蒙陛下垂恩,入侍宫中,自度身份不敢求什么海誓山盟,却也出自一片真心。当初建明堂、编佛经,也算立了些功劳,陛下何以不肯信赖?我不过是想多为您做点儿事罢了……”说着越搂越紧,一副信誓旦旦赌咒欲哭的模样。
武曌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七八年了,未免日久生情,见他这副可怜见的模样也有点儿动心,遂道:“好好好,我依你便是。不过四镇之地新近归附,此时不宜再动干戈……”她虽不擅长军务,但主持国家这么多年也颇有心得,当年李治连年征战,东灭高丽、西征吐蕃、北服铁勒、南收蛮夷,虽然屡屡获胜,甚至将界碑立到吐火罗(
阿富汗
),但兵戈不休仓促拓地,根本无暇安抚其境,又树敌过多,以致最后诸藩皆叛,所得之地几乎尽数丧失。故而她深以为戒,拓定一片地域就是搞好安抚守备,以求一劳永逸,“再过两年吧,到时候或征突厥或征吐蕃,朕以你为总管,再给你配几员大将、几个参谋,保证叫你立功。”
薛怀义这才破涕为笑:“陛下一言九鼎,可要说话算话。”说着就在她脖颈上一通狂吻。
两人正在温存,忽听殿外有人隔帘禀奏:“奴婢复命。”
武曌听出是韦团儿的声音,赶忙坐起,整了整衣衫:“进来。”自从武承嗣被黜,苏宏晖对东宫的看管也不那么严了,武轮请安的奏折陆陆续续又递进来。她也经常派韦团儿等人去东宫看望武轮,衣食等物多有关照,母子之间日渐亲近。
薛怀义猴急忙慌退至一旁,韦团儿款款入内,来到龙床前深深万福:“回陛下的话,东宫一切安好,皇嗣命奴婢代他向您问安。”
“嗯,这便好。”同样的问候,同样的答复,这些日子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但武曌听来却甚觉温馨。或许她真是有些老了,即便向天下宣称自己长出新牙,宣称自己长寿,但年龄是不可否认的,她又何尝不想享受天伦之乐?其实这几天她已经开始考虑解除武轮的软禁,让其逐渐参与国政,实际上罢黜武承嗣之后她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至于武周王朝如何延续、武家儿孙能否保全,这些事可以慢慢商量,只要母子之间充分沟通,总会有办法解决……正想到此处,武曌突然发觉韦团儿神色有异,双目低垂,唉声叹气,一副忧心忡忡之态。
“你怎么了?莫非有事瞒着朕?”
韦团儿骤闻此言,心内狂跳——她确实有事相瞒,就是引诱东宫之举。惜乎她不是昔日的女皇,没有勾魂摄魄的魅力,武轮也不似当年的李治,有窃玉偷香之胆,任凭她使尽浑身解数,武轮就是不为所动,就在刚才被她纠缠烦了,干脆说出决绝之言。故而她灰心丧气,一时间忘了矜持,在女皇面前露出马脚。
“没、没有……”
武曌见她变颜变色,越发生疑,事关东宫岂能不问清楚?便威言恫吓道:“朕起家于后宫,最痛恨婢子不忠,倘若有事蓄意隐瞒,朕自有处置她的办法。你知道当年王庶人和萧贱人是怎么死的吗?”
韦团儿心里有鬼,闻听此言双膝一软,当即跪倒在地:“奴婢绝不敢欺瞒陛下……”
“说!到底何事?”
怎么办?实话实说肯定活不了!韦团儿急中生智,眼珠一转——皇嗣不接纳我,多半是因内宠甚多,今日逼到这份上,我何不假女皇之手除去一两个厉害的情敌,也显显手段,说不准皇嗣失去所宠就会转而接纳我……想至此她把牙一咬,立刻编了几句谎言:“奴婢据实而奏,今日至东宫,皇嗣以礼相待并无异样。但、但我听小宦官私下议论,皇嗣妃刘氏与侧妃窦氏偷偷雕琢木人,行魇胜之术,似是有意诅咒陛下……”刘氏乃正妃,而窦氏最得武轮宠爱,生育儿女最多,故而韦团儿单诬陷这二人。但她猝然编出这瞎话,唯恐被识破,心中亦感不安,说到最后已有些哆嗦。
此言说罢殿内寂然无声,韦团儿的心都快蹦出来了,低着头大气不敢出……隔了好一阵,忽闻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其心当诛!”
韦团儿强自抬头,见女皇咬牙切齿、凤眼圆睁,不住挥拳击打着龙床。薛怀义赶忙上前,架住她臂膀:“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
“还保重什么?我的好儿子盼着我死呢!我这片心算是喂狗了,分明又养了个仇人……”武曌痛心疾首一阵哀号。
韦团儿没料到女皇反应这般激烈,忙朝前跪爬两步,竭力圆饰:“陛下切莫动怒,此事奴婢听东宫之人私下议论,乃刘窦二妃所为,与皇嗣并无瓜……”
话未说完武曌抬起腿来,照定她肩头就是一脚:“昏聩!他拘禁于东宫之内,整日与后妃为伍。二贱人行此歹事,连宦官婢子都议论开了,他岂会不知?”怒吼之后她又颓然歪倒在龙床上,痛苦地叹息着,“全完了!朕没有儿子,一个儿子都没有……”
韦团儿被踹翻在地,竟全然忘了疼,只是悚然望着女皇——糟糕!这瞎话闹大了,我把皇嗣给害啦!
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