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二、心入老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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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心入老境

    薛怀义向西“追击”默啜的举动固然荒唐,却也并非任意胡为,在他出征前女皇的确还交给他另一任务——迎接一位贵客入关。

    在西域于阗国有位僧人,名唤实叉难陀,年方四十岁,兼修大小乘佛法,精通梵语汉语,还学过一些外道。虽然他已通晓三藏造诣颇高,但年纪尚轻,所在国家又甚是弱小,故而名声不显。然而实叉难陀手中却有一件佛门至宝,那便是梵本《华严经》。

    传说《大方广佛华严经》共有十万偈,可中原流传的译本仅有三万六千偈,不但佛门弟子因此苦恼,武曌爱慕佛法也甚是挂心,早在垂拱年间她曾派大福先寺的僧人到天竺寻找梵文原本,惜乎此经早已散佚,天竺残存的篇章尚不及汉文版详实,结果仅觅到《入法界品》一篇遗珠,经天竺高僧地婆诃罗翻译,交法藏国师珍藏。而随着达摩流志的来华,事情有了转机,武曌从其口中得知实叉难陀的名字,恰逢收回四镇,立刻派人携厚礼延请。实叉难陀亦有弘法之心,欣然允诺,但称堂上尚有年迈老母,须将家事安排妥当才能启程,这一晃又是半年多。此番薛怀义统军出征,武曌交与他的另一任务就是迎接实叉难陀。

    薛怀义兵转西域,很快便与实叉难陀联系上,事情进行得顺利,马上遣人回京汇报此事。武曌得知消息又好气又好笑,有缘一窥梵本真经自然是一喜,可薛怀义的表现实在令她失望。她之所以派那么多大将并让李昭德随军参谋,其实是很想看到薛怀义建功的,哪知这小子牛皮吹得山响,真打起仗来完全不合章法、不懂韬略,白白错失良机;再者默啜已然遁逃,迎接高僧用得着三十万大军吗?有几百兵护卫不就够了吗?不知这小子是真糊涂还是故意摆排场,看来男宠终究只是男宠,除了“尽忠”于床笫,终究办不成大事!

    即便如此,这名荒唐的主帅毕竟是武曌指派的,不便自己打脸,于是她追加诏敕,任命在西北安抚降众的王孝杰为瀚海道行军总管,名义上也受薛怀义统辖,算是给足了薛怀义面子;另一方面却派内侍至军中,催促薛怀义赶快收兵。

    其实对李昭德,武曌同样也有不满之处,主要是李昭德有时太过强硬,丝毫不懂得维护她的颜面。类乎假冒祥瑞这等事,何必件件都拆穿呢?另外李昭德对于修建天枢、封禅嵩山态度也不阴不阳,连句恭维的话都不说,明显是觉得这些事都没必要。不过武曌还是优容李昭德的,一来因为他光明磊落,虽然做事有些独断专横,却直来直往,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坏心眼;再者他实在太能干了,上至军政下至民生,能把所有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实际上其他宰相也已习惯了李昭德坐镇,自他一走政事堂就有点儿乱。豆卢钦望身为纳言,一直毫无作为,现在李昭德随军出征、娄师德出巡边镇,他不能再尸位素餐了,绞尽脑汁想办点儿事。于是他以大军出征为由,提议京城九品以上职事官捐俸两月以资军饷。此举明显有效仿李昭德之嫌,可李昭德仅是减了五品以上官员的俸禄,他却一概捐俸,这样的决定岂能不惹争议?

    豆卢钦望起草完表章,没有忙着上奏女皇,先交百官传阅,希望大家能主动附议为国捐资,哪知只传了半日,就招来一位煞星——左拾遗王求礼。

    王求礼乃许州人士,官职虽不高,却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皆因他性情刚直、敢怒敢言。昔日薛怀义刚刚受宠,还没有剃度出家,频繁出入禁宫,王求礼竟上书建议将其阉割纳为宦官;后来明堂落成,百官上表称贺,又唯独王求礼上书反对,批评奢华太过。武曌虽然不喜他多事,但碍于他为官清明受百姓爱戴从未为难过他,连酷吏也敬而远之。此人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哪在乎豆卢钦望?

    他看了表章认为不妥,当即冲到政事堂,当众指着豆卢钦望鼻子教训道:“明公禄厚,积蓄甚多,输之无伤;卑官贫迫,奈何夺人俸禄?我泱泱天朝岂可苛待官吏?”

    豆卢钦望没少被人私下议论,大家都讥笑他无能,如今好不容易做点儿事竟被个八品小官当众训斥,感觉大失颜面,非要争这口气,于是不顾反对在朝会上公然奏请捐俸,哪知王求礼不饶,旁入殿门向女皇进言:“陛下富有四海,军国有储,何藉贫官九品之俸而欺夺之?此乃宰相无能,乱行恶政使陛下结怨与人!”这一棒子扫下去,政事堂所有宰相都没面子,姚令璋也坐不住了,立刻出来批驳:“捐俸助军乃为国家,王求礼公开反对是不识大体。”哪知王求礼不服,竟反唇相讥:“似明公这样不干事务,整日搦管录事可谓识大体乎?”一句话噎得姚令璋满面绯红。武曌哭笑不得,遂下令此事作罢,糊里糊涂散了朝——她也瞧出来了,这帮宰相除了李昭德没一个顶用的,也根本管束不了下面。偌大的朝廷缺一人就玩不转啦!

    幸而输资军费本不是必要之事,至于朝政要务李昭德临行前早安排妥当,只要照章办理就不会出什么乱子,女皇也好其他宰相也罢,大可不必那么费心。然而俗话说得好,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眼下国势平稳、四海无波,政事皆有李昭德包揽,武曌一下子清闲下来反倒觉得无趣,而且近来她还时常感觉身体不适,时而胸闷气短,时而四肢无力,动不动就叫御医来诊治。张文仲、韦慈藏都是岐黄妙手,可面对女皇的病症竟束手无策,无非是揉揉肩、捶捶背、捏捏腿,再留几服通宣理肺、强身健骨的汤药,他们心里很清楚——女皇没什么大病,而是老了,衰老是无药可医的。

    延载也好,长寿也罢,不过是自我安抚的吉祥话,衰老还是不可抗拒地降临到武曌身上。有时她甚至怀疑,念经拜佛究竟有没有用,是否真的能让她修成正果往生极乐。正是畏惧苍老的心理驱使下,她做了一件骇人听闻之事,任命那位自称神仙的韦什方为正谏大夫、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并赐姓武,命其炼制长生不老药。

    大周女皇终于走上了唐太宗晚年炼丹求寿的老路,而且做得更为过分,李世民又何尝任命方士为宰相?而且她在任命韦什方的诏书中大加褒奖,称其“迈轩代之广成,逾汉朝之河上”,比黄帝时代的广成子、汉朝的河上公更优秀!此令一下百官不免非议,但是眼下朝中没有李昭德那样的猛人,谁敢纠正女皇之失?豆卢钦望、姚令璋、杨再思等辈皆缄口不语,诏敕最终还是公布了。

    韦什方受宠若惊,但叩谢皇恩后随即表示,炼制仙丹需要许多奇珍异草,请求回山搜集草药,随即带着女皇赏赐的钱财忙匆忙离开洛阳。与此同时女皇期盼长生不老的心思也被一些幸进之徒抓住了,有个司仆寺的从九品监事,名唤朱前疑,上书宣称自己做了个梦,梦见女皇活了八百岁;武曌览奏极为欣喜,竟破格将其晋升为拾遗。先者知利,后必慕之,自此以后预言女皇长寿的人越来越多……

    金乌西坠,明月东升,武曌静静仰卧在寝殿中,久久不能入眠。白天的浮华喧嚣已散去,那些称颂恭维之言也不再萦绕耳边,剩下的只是漫漫长夜。世上究竟有没有仙丹灵药,究竟能不能活到八百岁,恐怕她心里不是不清楚,也只能抱着渺茫的期望去追求吧。虽说国家已日渐平稳,再没有人抱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迂腐之念和她作对了,反对势力消灭殆尽,但此时她真的可以高枕无忧吗?

    且不论她能否看开权力,帝国的继承人问题至今未解决,也不晓得该如何解决,眼下的安宁祥和注定只是建立在流沙上的,随着她的苍老这个国家最终会走向何方呢?每当想到这些武曌便觉心烦头疼,浑身上下都难受,夜静更深辗转反侧,于是又命内侍传御医前来。

    高延福不敢怠慢,亲自打着灯笼去了,不多时便把人领来,却不是张文仲、韦慈藏,而是一个挎着药匣的年轻人。此人眉清目秀、鼻直口正、白面长须,相貌倒是不错,可岁数也就三十出头,武曌见了不禁皱眉:“你是何人?奉御为何不来?”

    那年轻人战战兢兢道:“微臣乃尚药直长沈南璆,正是张奉御命我前来。张奉御已睡下,听闻陛下召回赶忙起身,不想勾起痰气咳嗽难止,唯恐冲撞陛下,故而命微臣代劳。”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医士照样也会生病,张文仲年纪大了,未免有些咳嗽痰喘,况且“医者自医”乃是大忌,得了病照样需要别的医士照料。

    “韦慈藏呢?”武曌又问。

    “韦奉御依陛下之命到安定公主府去了,今夜未归,怕是公主病重走不开吧。”

    “哦。”武曌这才想起,午膳后安定公主之子千牛卫长史郑克乂求见,说他母亲突发风疾,恳请派御医诊治,武曌便把韦慈藏连同几位侍御医都打发过去了。既然无可选择,也只好伸出腕子让他诊脉。

    沈南璆自幼喜好岐黄之术,颇有行医天赋,又随名师学艺多年,既到宫中任职艺业自也不错,但他毕竟只是七品直长,若非机缘巧合绝对轮不到他伺候女皇,摸到女皇臂腕的那一刻心中甚是忐忑;幸而张文仲已告诉他,女皇并无大碍。他稳住心神诊了片刻,果如张文仲所料,心下暗松一口气,恭恭敬敬禀奏:“陛下脉象尚好,并无什么患处,只是心中有所思虑,不得安眠罢了。至于用药嘛……”

    “算了!”武曌摆摆手,“你断得不错,朕确有担忧之事,你也不必费事了,就为朕按按筋骨,放松一下吧。”

    “是。”沈南璆的心又提了起来,但皇帝有命不得不从,他只能站起身掐住女皇的臂膀,依照所学技艺施展其术。

    只片刻工夫武曌竟觉舒适许多,遂道:“你年纪轻轻手段却不差,看来朕的尚药局也是人才济济啊!”

    “陛下过誉,是师父教得好。”

    “你师父是谁?”

    “先朝御医蒋孝璋。”

    武曌连连点头:“原来是他,那就难怪了。”蒋孝璋是继巢元方、孙思邈以后的一大名医,曾服务皇家多年,给李治、武曌、李弘乃至玄奘法师都诊过病,最终以尚药奉御的身份告老,受赠朝议大夫、上柱国。而且不但他本人是杏林妙手,他们吴郡蒋氏整个家族名医辈出,显庆年间编纂《新修本草》,除蒋孝璋外还有蒋义方、蒋元昌、蒋孝瑜、蒋孝琬等医士参与,皆是他们一族,门生徒众更是难计其数,甚至可以说大唐的宫廷医药制度就是蒋氏奠定的。

    “你师父可还好?”

    “他辞官后回乡授徒,兼为百姓治病,可惜几年前已过世。”

    “唉……”武曌长叹一声,不禁勾起遥远记忆。昔日她生李贤、李显时皆是蒋孝璋为她调养身体,李治初染风疾时也是蒋孝璋诊治,尤其李弘的瘵疾更是耗尽了蒋孝璋的心血,可惜治病治不了命,最终还是回天无力,“你师父一直尽忠皇家,当初……”话未说完武曌扭头瞥了沈南璆一眼,不禁发笑——这小子初次侍驾,畏首畏尾,虽为她按摩肩颈却不敢触碰龙榻,站也站不直,坐又不敢坐,扭着身子撅着屁股,姿势甚是滑稽。

    “呵呵呵,你这是什么样子?”

    “臣……”沈南璆见女皇发笑,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羞得通红。

    “坐下!”武曌拍拍龙榻,“朕又不会吃了你。”

    “是……”沈南璆这才落座,但他实在紧张,坐也坐不踏实,只欠身倚在龙床边,继续为女皇按摩肩膀,这便已觉得是天大恩荣——哪料还有更大的恩宠呢!

    武曌侧目审视沈南璆,见他身材匀称、相貌清秀、齿白唇红,略显怯懦的窘态甚是有趣,身上还隐约散发着一股草药的香气,嗅起来竟觉心旷神怡。想来薛怀义奉旨出征已有四个多月,女皇这些日子未有鱼水之欢,夜静更深百无聊赖,未免动了几分春情,又觉沈南璆的手在她颈后不住揉捏,越发心神荡漾难以遏制。于是一转身,将左臂搭在了这御医身上。

    沈南璆大愕,却见女皇顺势倚在他肩膀上,乜斜二目喃喃道:“差事做到底,朕今晚实在烦闷,你干脆留下来陪朕吧。”

    “陛、陛下……”沈南璆吓得一头冷汗,又不敢乱动,这差事师父没教过啊!可眼下投怀送抱的是皇帝,他岂能抗拒?武曌见他浑身颤抖变颜变色,竟越发觉得他有趣,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扯上龙床。

    高延福见此情形掩口而笑,轻轻垂下寝殿的幔帐,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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