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一、怀义失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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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怀义失宠

    李昭德罢相被贬,太多的人松了口气。首先是来俊臣,他已在阎王殿排上队了,竟然死里逃生;其次是皇甫文备等曾经与酷吏有瓜葛的司法官员,再不用担心有人翻他们旧账了;然后是三省六部的其他官员,不必担心被人斥骂了,平时即便稀松些、懒散些也没关系。最欢喜的是武承嗣,被李昭德压制三年之久,现在终于解脱,既然压在身上的镇石已倒,又可以堂而皇之向储位发起冲击。

    正月元日新年之际,武承嗣趁朝贺之机动员文武百官,恳请女皇加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慈氏”即弥勒,因《华严经》记载佛祖告诉弥勒菩萨“应修慈心以自调伏”,故而有此别名。若仔细推敲这个尊号就会发现自相矛盾,慈氏和金轮是不可重合的两种身份,到底是弥勒转世还是当代金轮王?反正都是好字眼,李昭德被贬了,这种献媚的事谁还计较?就叫女皇来个一统天人吧!群臣称颂之际心里不禁窃笑,从“金轮圣神皇帝”到“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再到“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这位大皇侄也真不厌其烦,恐怕也玩不出什么别的花样了吧?无论如何武曌还是欣然接受尊号,并大赦天下,改元证圣。

    “证圣”是佛教语汇,证入圣果之意,以此为年号不仅是为了对应新尊号,更是为了纪念一件大事——天堂落成!

    这座天之圣堂自永昌元年开始动工,由于规模太过庞大,前后征用工匠民夫过万,耗资数亿,花了六年时间才竣工。先前修建的明堂高达二百九十四尺,可与天堂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天堂有五层,站在第三层便可俯视明堂,立于顶层足可俯瞰整个洛阳城,完全以岭南采伐的良木建造,高耸入云气势磅礴,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堪称隋唐以来最大规模的建筑,当真是“通天浮屠”。堂中供奉的夹紵佛像更是超过了伊阙石窟的卢舍那大佛,连一根小拇指都能容纳数十人。

    值此喜庆之际不但百官朝贺,旅居洛阳的天竺名僧达摩流志也献上一份由他重新编译的《佛说宝雨经》。这部佛经在南朝梁武帝、陈宣帝时曾两度翻译,却因战乱残缺,有些语句也不甚通畅。达摩流志重译此经是功德无量之事,然而他的新版《佛说宝雨经》比原先两个版本多出了一段话:

    尔时东方有一天子,名日月光,乘五身云来诣佛所。佛告天曰:汝之光明甚为希有,汝于过去无量佛所,今得如是光明照耀。我涅槃后,最后时分。第四五百年中法欲灭时,汝于此赡部洲东北方摩诃支那国,实是菩萨,故现女身,为自在主。经于多岁正法治化,养育众生犹如赤子。令修十善,能于我法广大住持建立塔寺,又以衣服、饮食、卧具、汤药供养沙门……

    佛祖预言,在其灭度一千五百年后佛教会步入末法时代,那时天竺东北方的国家会出现一位日月光天子,实际上是化身女子的菩萨,她将修建塔寺、供养沙门、光大佛法!

    这段话与现实的联系一目了然:依照北魏以来的传说,佛祖涅槃于周穆王五十三年(

    公元前949年,这是当时的说法,实际上释迦牟尼生卒应在公元前五六世纪间

    ),在其灭度后第四个五百年恰恰是现今这一时段;天竺东北方的国家正是大周,“日月光”正应当今天子之名,化身女子的菩萨不就是武曌吗?

    与《大云经》相比,这段《佛说宝雨经》无须另加注释,更能印证武曌的天命,而且达摩流志以高僧的身份作保,对佛门信徒的影响力更大。但一代三藏大德为了迎合当权统治者不惜伪造经文,这种行为能算美谈吗?无论武曌心里怎么想,出于现实政治的需要她还是很感激达摩流志的,因此赐其更改法号为“菩提流志”,即觉爱之意。

    佛堂落成,佛语年号,佛经为证,毫无疑问这又是佛教迈向昌盛的一年,但在这普天同庆的新年里却有位僧人甚感落寞——薛怀义。

    作为天堂的督造者,大功告成薛怀义本该感到高兴,然而此刻他却笑不出来,因为他发觉自己失宠了。刚开始他以为这是女皇对他无功而返感到失望,或许过一阵便会好,哪知他归来四个多月女皇竟一次都没召幸他。薛怀义有些坐不住了,频繁入宫请安,哪知十次有八次拒见,上官婉儿和高延福总说圣上很忙,即便见面也是谈不了三句话就打发他走。究竟怎么回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毕竟混迹宫中多年,很快探得内情,原来在他出征之际有个名叫沈南璆的小医官跟女皇好上了,不但屡蒙召幸,还被晋升为六品侍御医。

    薛怀义闻知此事妒火中烧——就算老子是因床上功夫得到重用的,可对大周王朝何尝无功?且不论两次远征,明堂、天堂都是我建的,《大云经疏》也是我领着一帮和尚编的,没有我办的这些事,你武曌能当皇帝?现在因为一个御医就要把我“打入冷宫”,你也太不公平了吧?也罢!不见就不见,不伺候你这老娘们我更自在!

    自此薛怀义也不上赶着入宫请安了,连新春祭祀明堂都不参加,宣称“闭门修行”,实则整日跟徒子徒孙在庙里鬼混,故意和女皇赌气。然而船破偏遇顶头风,这时有个名叫冯思勖的御史来找麻烦。原来随着薛怀义地位的提高,“门下弟子”越来越多,除了当年一起跑江湖的穷哥们,许多地痞流氓也依附在他门下,以至白马寺僧人多达千人。这些和尚连度牒都没有,只是剃个光头,喝酒吃肉毫不耽误,仗着薛怀义的势力胡作非为,在民间风评很差。冯思勖是个颇有正气之人,抓了许多欺负百姓的假和尚,或施以杖责,或驱逐出京。

    消息传到白马寺,加之徒子徒孙搬弄是非,薛怀义大为恼火——皇帝不搭理我也罢了,如今连个小御史也敢欺我。这哪是抓我徒弟?分明是扫我的颜面。老子毕竟还是鄂国公,挂名的大将军,若不给你点儿颜色瞧瞧,将来还不个个骑到我头上?

    他一气之下领着一大帮弟子守在丽景门,趁冯思勖出宫办事之际将其堵住,拳脚相加好一顿痛打,打得冯思勖口吐鲜血卧床不起,差点儿丢了性命。

    此事立刻轰动朝廷,百官议论纷纷,尤其肃政台的官员更是愤恨不已——这会儿谁都能感觉到薛怀义有点儿失宠,可这厮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作为冯思勖的同僚,焉能坐视不理?

    侍御史周矩率先发难,向女皇进言:“薛怀义广度市井之徒为僧,徒众已逾千人,依仗权势横行不法,如今又殴打朝廷御史。臣恐其有不臣之心,日后危害社稷,恳请陛下严加审讯以防不测。”

    武曌听后不禁摇头——说薛怀义有心谋反,无论如何她都不信,就凭两次出征的表现,这厮有造反的本事吗?其实她疏远薛怀义不仅因为失望和“移情别恋”,她现在确实很忙。跋扈的李昭德固然是贬了,可朝廷之事也没人替她拍板了;周允元倒是可用之人,惜乎身体太差,上任没俩月就病倒了,她只能事必躬亲,新年之际各地朝集使和藩国使节觐见,有的述职,有的进贡,有的恳请减免赋税,即便什么事都没有也得说几句颂圣之言,光接见这些人武曌已忙不过来,哪有精力召幸男宠?至于薛怀义不来请安,她也明白这小子故意赌气,因为太忙也懒得搭理。不过周矩所请未为无理,一大群假和尚整天在洛阳城里晃来晃去终究不是好事,殴打官员也确实太张狂了,是该给这小子一点儿教训。

    想至此武曌微然一笑:“爱卿且退,朕明早就派人告知薛怀义,叫他到肃政台受审。”

    “陛下圣明。”周矩满意而退……

    这周矩也不是泛泛之辈,是出了名的狠角色。昔日他与上司骞味道有私怨,骞味道常挑剔他办案“不了事”,后来骞味道得罪女皇被诬告谋反,他自请审理此案,在堂上广布刑具放出狂言:“公常责矩不了事,今日为公了之!”吓得骞味道当堂认罪,随即满门被杀。这次审讯薛怀义既是为朝廷除害,又是为同僚出气,他焉能轻饶?

    次日清晨,周矩峨冠博带端坐右台大堂,文武吏卒列班站立,各色刑具陈列堂上——他虽不是大夫中丞,但自讨钦命过问此案,上司也要相让,左右肃政台的御史、补阙、拾遗怎能不来看热闹?大伙都憋着劲儿给冯思勖报仇,堂上堂下挤满了人。

    周矩见这么多同僚捧场,不免有些飘飘然,心下暗自盘算,只要薛怀义一到堂,先危言恫吓,再以酷刑相胁,大不了学学来俊臣的损招,一定要判成死罪!即便得罪皇帝,把我流放岭南,今天这面子不能栽,此案过后赫赫扬名,还愁没人替我美言吗?

    怎料卯正四刻升坐大堂,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仍不见薛怀义到来。众吏卒都站累了,一个个拄着棍子打起哈欠,看热闹的官员也都泄气了,散去一大半。周矩端端正正摆了半天架势,腰都酸了,起身在堂上踱来踱去,边活动腰腿边琢磨——难道圣上是在敷衍我?还是过后忘了此事?不会吧……难道那淫僧胆敢抗旨?

    越想越糊涂,正打算遣散大堂再去求见圣驾,忽听面外一阵喧闹,隐隐有马嘶之声,众人匆忙跑到堂口观瞧——但见薛怀义身披紫袈裟、坐骑大白马,扬鞭驰骋无所顾忌,冲进肃政台!

    眼见众官员被他撞得四散奔逃,周矩一声暴喝:“大胆!驰马入台践踏群僚,何其无礼?”

    哪知薛怀义洋洋不睬,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不紧不慢把坐骑往树上一拴,这才道:“这匹宝驹是圣上所赐,我驰马入宫由来已久,轮不到你来教训!”说罢趾高气扬迈步登阶。

    周矩火往上撞:“你虽是僧人,既奉圣旨到堂便该遵守……”话未说完却见薛怀义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拨开人群往堂上去了。左右吏卒早看傻了,没一个阻拦的;但见他快步来至公案边,大模大样往正座上一躺,枕着双臂、跷着二郎腿,好不自在!

    受审之人占了正座,这案还怎么问?周矩肺都快气炸了,奔上前一阵斥骂:“大胆狂僧!纵容门徒横行无忌,殴打朝廷命官,还敢无视国法、搅扰公堂,真真无法无天之辈!本官今日奉旨行事,就是要灭一灭你的锐气!快给我起来!”

    薛怀义根本不理,兀自优哉游哉躺着,待他训斥完了,一伸手解开腰带,将僧袍一敞,旁若无人袒胸露腹,还想褪中衣。

    “你这是作甚?穿好衣服!”

    薛怀义呵呵一笑:“姓周的,咱敞开窗户说亮话吧。我挂名当个和尚,究竟干什么营生的你会不清楚?听说你跟万岁哭着嚷着叫我来,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跟你干一回吗?老子本是伺候万岁的,万岁叫我来,我不敢不到,今儿你小子有福,老子叫你舒坦舒坦,咱速战速决!”

    此言一出旁观之人又气又笑,周矩办案无数,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无赖,早气得七窍生烟:“胡扯!你、你、你玷污朝廷!快给我起来,本官要审你!听见没有……”

    任凭他喊破喉咙,薛怀义硬是不睬,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最后打个哈欠一跃而起:“你说的事我全不知,老子没空跟你啰唣,回庙去了。”说着迈步就走。

    “站住!”周矩快气疯了,声嘶力竭招呼左右,“快把他拿下!狠狠杖责!”

    命令下得干脆,惜乎没人敢动。吏卒们面面相觑皆有难色——您老倒是豁出去了,我们不敢啊!这位是皇帝的枕边人,我们哪招惹得起?今日把他拿下,明儿女皇要是回心转意,我们活得了吗?

    御史之中倒不乏血性之人,早就撸胳膊挽袖子,可一瞧薛怀义这身威猛的肌肉,心里也开始发怵——连李昭德他都敢揍,我们打得过他吗?这一案本来没我们,要是管闲事挨顿打,找谁讲理去?

    在众人愤恨而又无奈的目光注视下,薛怀义大摇大摆出了公堂,把僧袍草草一围,解开拴在树上的坐骑,跨上马背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片叹息……

    周矩窝了一肚子火,岂能善罢甘休?当即奔向武成殿向女皇告状。其实无须他告诉,武曌早已得讯——她耍了个花招,一面派高延福责令薛怀义到堂,一面派人到肃政台探听消息,玩的是汉文帝救邓通那一套,等周矩动刑立刻降诏赦免。她只是想给这小子点儿教训,岂能真当成谋反案办?不料薛怀义胆大妄为,哪把朝廷和她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听了周矩委委屈屈的诉说,武曌越发不悦,冷冷道:“这和尚八成疯了,你不必与他计较……”确实不能再审了,薛怀义口无遮拦,再审下去弄不好会把宫闱隐私也嚷嚷出来。不过她话锋一转,“至于他手下那帮无赖之徒,倘有不法任凭你处置!朕全力支持。”

    “是……”周矩心里有底了。

    当晚定更时分,薛怀义正与一干僧众饮酒作乐,忽有大队马兵涌进白马寺,领兵的是右鹰扬大将军李多祚,周矩、宋璟、张德、王助、唐奉一、桓彦范等一群肃政台官员都来了。周矩这次底气十足,板着面孔当众宣布:“奉圣上之命推鞠不法,除住持薛怀义之外所有僧人杂役一律拿下!”此令出口数百名士兵齐出。那群假和尚平日吆五喝六,欺负百姓有本事,见了官军立刻腿软,哪还敢抗拒?官兵一拥而上,踢的踢、打的打、捆的捆、绑的绑,稍不从命就是一顿皮鞭。和尚们顿时改了佛号,不念“阿弥陀佛”,改喊“耶娘祖宗”啦!

    薛怀义见此情形怒火中烧,有心撒泼一搏,却见李多祚顶盔掼甲、罩袍束带,手里攥着佩剑,正冷森森盯着自自己。他顿时气馁,仰面灌了一大口酒,颓然瘫倒在佛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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